月蕖,你心中想要的又是什么?
月蕖怔怔望着那蓦然又转为幽深的目光,忽然就想起四字。
再见如初。
她希望他依旧是鬼林里初遇的琴师,眉眼间风华依旧,淡然的语气仿若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却又对世间万物都脉脉温情。
那时候的墨玊,是世间最好的墨玊,令天地失色、受万人敬仰,这样宛若谪仙的人物怎能与她这个令世人唾弃的妖女扯上关系?
再者,师父知道了他,岂还会任他存在?
她回了回神,玉唇轻启,带着些许随意和无奈:“各自安好吧,现如今,我最喜这四字。”
你若安好,便是如初。
墨玊唇角扬了扬,左手一抬,将她拉入怀中,在她惊呼声中,将笔扔到她手中,右手覆了上去,低低附在她耳边笑道:“这四字,似乎并不怎么好。”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领着她一笔一笔写下“各自安好”这四字,笔锋却略为沉重些。
他瞧了瞧,侧目问她:“如此,可欢喜?”
眼中依旧是看不透的深邃。
月蕖却似乎已经了然,心中溢出无尽的酸楚,然而脸上仍旧是淡然的笑意:“很好。”
她离开他的怀抱,往里面走去,回眸笑看他:“墨玊,其实除了你的字,我还喜欢听你的琴声,可我还没认真看过你抚琴的样子。”
“好,想听什么?”他拂袖落座在琴身前,双手覆在琴弦上,抬头问她。
月蕖侧躺在床上,一手撑着一侧脸蛋,颇有些悠闲惬意地与他对望,“我也不懂,我想但凡是你弹的,我都喜欢。”
墨玊挑了挑眉,这架势,颇有让他弹尽所有曲目,墨玊无奈一笑,手起便要下弦。
“焚情,”那躺在床上的少女突然淡然出声,道:“就奏一曲焚情吧。”
墨玊却是手指倏然一木,像是被定住了般,良久,才缓缓抬头,看向那对他若有所意微笑的女子,眸中尽是疑惑。
“三年前的上元节,京中流云轩。”
“是你?”墨玊一顿,当年他在房中抚琴,琴声结束后,他知道窗后躲了一人,本想瞧瞧是何人,却被轩中管事打断,言有刺客潜入,他随意打发走了,起身开窗,却早已无人,徒留一抹淡淡的清香,似曾相识。
“是我,很意外吧,我也意外,可以再认识你。”
所以,他们的缘分,并不浅啊。
听琴声悠悠绵绵,四周静悄无声,闻者更是直击心灵最深处。
闭眼,便仿佛置身于他的世界里,空灵若万物复苏之喜悦,婉转如清风拂面之柔情,铮铮似山河互绕之坚韧。
月蕖也不知听了多久竟睡了过去,梦里琴声始终未断,只是她突然睁开眼时,四周安静无声,唯有窗边的烛花依旧在跳动,昭示着一夜还未过。
抬头便见墨玊单手托腮靠在桌边,显然也是累极了,俊逸的眉眼微微舒展开,睡的深沉。
月蕖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前,映入眼帘的容颜仿佛永远看不够,伸手想要抚摸一下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却又害怕惊扰他。
“墨玊,就让我们回到,未曾相识之前吧,只是这次,若再相见,不要再靠近。”
她轻声呢喃,却是忍不住泪落梨花。
她回他宁一人矣,他应她各自安好,如此相忘于江湖,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为何要伤别?为何要落泪?
墨玊说的对,人之所以不会害怕,是因为在乎的少。
一旦害怕失去,便会有了软肋。
所以这一次,她是真心害怕,每和他相处多一点,她便爱他深一点,可每爱他深一点,她的恐惧便多十分。
胡二的下场已然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她不该贪恋短暂的温情和依恋,既然无法改变自己的人生,又无法决定自己的路,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放手。
放她在乎的人一条生路。
“墨玊,再见。”
拢了拢衣袍,她推门离去,燃尽的烛花“噼啪”一声响,便结束了自己的使命,一切陷入黑暗中,四周依旧静默无声,继而闻得一声马嘶鸣声,然后是蹄声远去。
“公子,不用去追吗?”
漆黑的夜空下,战隼一身夜行衣立在门外,仿佛只等里面人一声令下,他便可随时出发。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便有淡然的声音传出:“随她去吧。”
借着夜色,他抬头望去,窗边桌上,已然只剩下那张泛旧的信纸,还有那四个尤为刺目的大字。
好一个各自安好!
月蕖,这便是你我的选择。
你害怕自己动心,我又何尝不怕自己沦陷?
但倘若……倘若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是否又会不一样?
缓缓张开紧握着的右手,一幅精致的耳坠赫然躺在掌心,那是他无意中在苏三娘的后院中找到的,他想过要把它物归原主,可终究……
他紧紧一握,眨眼间,一切便都化为粉末,消逝在他手间。
月蕖,再见……
当黑夜渐渐被晨色染开时,一辆乌黑的骏马驰出山谷后,便直奔西北方向而去,小道边的山坡上,一人孑然而立,右边空荡荡的衣袖随风飘荡,如折翼,无力飞行。
“师父?”月蕖急忙勒马,飞身上去。
哪知脚尖还未立稳,便有一阵凌厉的掌风袭来,她微微侧了身子躲闪,那掌风却不断,且杀气更重。
“师父?”她心中不解,身子又刚恢复好,终是没躲,一掌被打飞撞到身后的石壁上,只觉得全身的伤口瞬间同时裂开,痛意蔓延全身,她闷哼一声,嘴里满是血腥味。
“你还有脸叫我师父?”郗风飞身到她跟前,冰冷喝道,“就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丢了!你这样,还如何给我们魔教报仇?如何让你九泉之下的父母瞑目?又将我这个苦苦训练你十五年的师父置于何地?我早该发现,这个墨玊不一般!我早该杀了他!”
“师父,蕖儿知错了,再不会有下一次。”月蕖捂着胸口,匍匐在地。
“好,往事我可以不追究!你现在就去提他的人头来见我!”
月蕖一惊,“师父,蕖儿已经和他断了妄念,求师父看在他救了蕖儿一面,不要伤害他!”
月蕖一再磕头,她知道,师父不会放过墨玊,所以才狠下心断绝和他的关系。
“蕖儿,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想要杀他。”郗风失望地望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恨铁不成钢道:“蕖儿,你要知道,一把剑一旦有了缺口,便不再是好剑!所以墨玊非死不可!”
“若他死了,蕖儿也不会苟活。”月蕖抬头,眼神坚定无比。
“你在逼我?”郗风愈加可气。
“蕖儿不敢,蕖儿只想告诉师父,蕖儿既然想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他卷入这场复仇之路来,蕖儿永远记着师父的话,我和别人不一样,很多美好的东西,我都不该拥有,否则最终只会把他们毁掉。”
她依旧是那样顽固,仿佛固执坚守着心中最后一点纯净之地。
郗风想起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坠落山崖的男孩,月蕖一生的症结都源于此,她将自己看得太暗黑太卑微。
“蕖儿,你终究是太过单纯,那墨玊根本就没有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也没有你看到的那样美好,或许,他也是来杀你的呢?”
杀她?
她闻之可笑,他那么多次费尽心思救回自己,就算是要杀她,那她也该还!
“无论如何,只要能保他性命,蕖儿怎样都可以。”
她眼中坚定无比,从来不曾求过他任何事,郗风知道这一次月蕖是铁了心要护住墨玊。
沉默半晌,他终是抬头,道:“好,那你对天发誓,此生再不能对他生情!若他危急到我们的复仇大业,你绝不能手下留情!”
月蕖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无助,然而她还是举起了右手,对着天际冉冉升起的红日。
“我月蕖,在此对天发誓,从此以后,视墨玊为陌人,绝不动心生情!若有一日为敌,绝不留情!如违此约,天诛地灭,永生永世,尝无爱无情之味,受锥心刺骨之痛!”
一字一句,仿佛一刀又一刀割在心头。
“也罢,他既成了你的软肋,你就该明白,你的一言一行都会陷他于危险之中,你心中记得自己的誓言便好!不仅如此,如今你的行踪已经暴露,那些人想将你抓去,以示威名,对此,你该知道如何做。”
郗风冷声道,若不是她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如今早已到了西域!
“接下来,你要如何打算?”
“蕖儿体内被人下了天山雪蛊,不得不去一趟昆仑山,然后再折道去西域。”她如实说道。
郗风连声叹气,可天山雪蛊不除,她也许永远到不了西域,且功力永远无法增长,更何况,如今的昆仑山的确有些诡异,“扶剑山庄一事之后,玉乘风便去了昆仑派,但据我的探子回报,昆仑山一带,根本就没有玉乘风的踪迹,倒是那扶云晟成了玄机子门下的关门弟子,为师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既然要去,那就一起查清楚,为师会在暗中祝你一臂之力。”
月蕖领命,“蕖儿会尽快完成任务的。”
“走吧,你的朋友在前面等着你,为师也该离开了,这次,是为师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亮起,郗风深深看了她一眼,便从山坡另一边飞下去,落在一匹深棕色骏马背上,策马离去。
月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适才所发的毒誓,心中无限悲凉钝痛。
然而事到如今,往日所有风花雪月之事,就当梦中镜花水月,就此终结。
马蹄声哒哒,萧瑟沉沉如凋零落叶,月蕖漫步在这狭隘的山道上,却闻出了潜伏在四周的杀气。
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易守不易攻的关卡!
她眯了眯眼,勒住缰绳,微微侧首抬头,头顶之上轰隆声愈来愈近,巨大的岩石仿若排山倒海般倾泻而下。
马儿被这突兀的阵势所惊吓,一声嘶鸣,前蹄一抬,马头高昂,月蕖紧紧抓着缰绳,左边是不停滚下的巨石,而右手边,是一个未知的悬崖,马儿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四处乱跑,眼看便要摔下悬崖,她不得不弃马飞身才在岩石之上,临空而飞,借助一颗颗滚动的巨石前行,低头一看,那马儿早已伴随巨石滚落悬崖,悬崖之下,竟连回声都未有。
而那翩若惊鸿的身姿穿越重重障碍,终于跃身出去,转身望去,头顶的巨石也停了下来,飞身而下的,是一群白衣男子,将她前后围住。
霎时只见一个白色身影从那些人身后飞出,手持君子剑,直指月蕖。
“妖女,今日妄想逃过我的君子剑!”
月蕖冷眼看去:“原来是君山派的人,你们费尽心思在此设伏,暗算偷袭于人,果真是君山派所行?”
君无常横眉冷对:“对付你这等过街之鼠,人人喊打的妖女,何须以君子之法?你这妖女残害武林多年,诛杀我武林各派弟子,今日就让我君无常将你收服!”
月蕖不怒反笑:“君无常?想当年你们的掌门君启山死在我手上,也是使用这把君子剑,却连十招都没有接住,如今一个小小新晋掌门,就想借杀我之名以立足于江湖?有胆魄就一起上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君无常一听她提起师兄一事,便怒从心生,当即率领一众弟子围了上去。
“妖女!休想再逃!”
月蕖凝气,静看他们一步一步靠近,少时,反身右脚一个后踢横扫,激起地上一片碎石,结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石网飞向身后的人,但听一阵哀嚎声,便有不少弟子落入悬崖。
而身前,一人趁机一剑刺向她腰身,月蕖冷眼一瞥,竟凌空一个空翻,立在那剑尖,双足一拧,生生将那人带翻过来,丢下悬崖,而那剑直直插入左侧悬崖边上,月蕖旋空一转,轻轻立在剑上,泠然俯视。
“妖女!看剑!”
君无常飞身踩在一众弟子头上,凌空舞步,剑势如虹、一套灵动如蛇的君子剑法赫然展开。
月蕖立在剑身之上,目光飘然,眼下,她手上并无任何兵器,而君山派的君子剑法百密无疏,纵然她内功高强,也无法突破这强大的剑气。
君无常也料到这一点,眼中尽是得意之色,然而下一刻,他便傻了眼,只见那妖女嘴角轻轻一笑,抬手将束在发间的白色丝带解下,再一晃眼,那白丝带又宛若蛟龙袭来,柔中带韧势如破竹,竟一层层破开他的剑气,缠上他手中的君子剑!
君无常大骇:“吟龙……绡!”
原来此绡非彼霄!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见过吟龙绡还活着的,江湖上一直以为,吟龙霄是一把剑,却没想到,只是她束在发间的白绡!
这时,只听闻山道另一边一声哨响,月蕖回头望去,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匹马上,对她挥了挥手。
月蕖嘴角浅浅一扬,右手倏然一扯,那剑便从君无常手上飞出,插在石壁上,正离之前一把剑不远。
“君无常,等你的君子剑练好了,再来索我命也无妨!”
但听的对面女子轻笑,声若脆铃,转身踏剑离去,飘然若仙。
君无常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又看向那飘渺出尘的身姿,落在远处的马背上,绝尘而去,心中便愤愤不平!
妖女!你可别嚣张太久!
“你怎会来这里?”马背上,不顾耳边疾风嘶吼,月蕖语中略带惊喜。
“对不起,我来迟了。”少年微微回头,懊悔道。
“没有,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