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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月 第二十一章

古旺元爬过山,但没爬过这么高的山。他原籍山东,山东有个泰山,被尊为五岳之尊,海拔一千五百米,上下八十里路。这个从没听说的大湘岭竟在泰山之上又摞上一座泰山。两座叠在了一块,高出一倍来。

从水打鼓一出门就爬坡,开始也不显得多么险峻。开头几段路甚至还能骑马。抬头看山虽很高,总还能看见山顶,爬了个把小时上了山顶,才看到远处还有三层山,一层比一层更高。最后一道竟半截隐在白云之上。马夫指指白云深处说:那上边才是顶峰“草鞋坪”。

山上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看不见石头看不见土地,人和马都在绿海中隐现沉浮。谁也认不清这里的树有多少种,竹分多少类,谁也叫不出眼前的花叫什么名果是什么味。古旺元第一次发现在这一个“绿”字之下,有那多层次与色别。有的绿中含金,有的绿中透蓝,这一片如墨染,那一片如玉镶。先还傍着两边绝壁夹着的山涧走,走着走着就只听到脚下绿丛中水声湍急,却看不到奔流石岸了。

随着步步登高,眼前的景色也渐变。原来在山下看着高不可攀的几个山顶,回头往下再看变成矮小平坦的绿色树丛,而眼前却又出现了高乎乎、直挺挺的钻天高峰。触目皆是的毛竹杂树,逐渐稀少。而矮小纤细的箭竹,姿态潇洒的雪杉,伏地而卧的侧柏,光艳照人的雪莲却占据了大片山坡。道路间也变得陡峭,狭窄。一旁是峭壁悬崖,另一旁则是烟雾遮盖着的深谷,踢下一块石子,只听哗哗拉拉在脚下滚动,声音渐小渐远,好久不停。

马是早就不能再骑,只能拉住马尾巴往上一步步登攀。再往上攀就连人带马都隐入雾气云烟之中,雾中有似雪非雪的小粒冰霰,扑面而舞。四周的山峦全部隐去,只能看到眼前四五米内的巨石小路。路被冰雪蒙着,马匹一步三滑,人们连马尾巴也不敢再拉,只能缓缓地边喘息边登攀。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

正走着,听见左上方传来脚步和石头滚动的声音,但除白茫茫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本以为马上就可以碰见由山上下来的人,问问到山顶“草鞋坪”还有多远,走了好久却没遇见任何人。

山上空气渐稀,嘴张多大都觉得吸气不足。古旺元一行走到一个拐角处,正靠着左旁的石壁喘息时,胡大夫一低头,嗯了一声,吃惊地说:“血?”

几个人都低下头察看,果然就在脚下路边,有几滴血痕渗在被冰粒铺成白色的路中间。胡大夫细看一下说:“已经流出来好长时间了。”他顺着那血迹往右侧道边查找了一下,又喊道:“不好,这里更多,是不是有人跌下去了?”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都有点惊慌。

胡大夫马上说:“可能这人跌下去了,我想下去看看。”

众人说;“这地方深不可测,下去太危险。”

胡大夫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不过最好能有个人跟我作伴。”

后边两个马夫赶了上来,听说有人滚了下去,便惊慌地问:“是我们的人吗?”胡大夫说:“不是,我们的人若掉下去,前边就会组织抢救的。”

马夫说:“那不要管他。当心管闲事落不是哟!”

胡大夫说:“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指点我下去看一下好不好?”

马夫连说:“下不得,下不得。要是被人推下去的,弄不好还搞得你脱不开身呢……”

胡大夫把脸一绷说:“那也不能不管,万一他还活着呢?我要看一眼才放心,只求你们帮个忙。在上边用绳子拉住我。”

马夫说:“这行李卸下转头再捆上,只怕天都要黑了,我们还有好长的路呢。”

古旺元说:“叫你解你就解吧,多解一条,我也陪胡大夫下去。”

两个马夫嘴里答应着“好嘛,好嘛。”却是磨磨蹭蹭,并不动手。胡大夫急得在原地正转磨,罗赤中赶上来,问出了什么事。胡大夫指点他看了血迹,罗赤中蹲到路边看了看,伸出手抓起把乱草搓搓说:“这人不是掉下去的,是他自己走下去的。不用管这闲事。”两个马夫忙说:“是的嘛,还是这位先生懂门道。”便更加不肯动手。

罗赤中看出胡大夫有些狐疑,便笑着:“咱们站在这歇口气,准能看他爬上来。”大家更觉得这人故弄玄虚。他也不解释,自己掏出烟袋装了袋烟点着。靠在一边休息。不大工夫沟沿下果然有了动静。有人叫道:“朋友,伸把手,拉我一下好吗?”众人听了大惊。马夫便哼一声,不大情愿地伸下一只手去。一个年轻人拉住那只手喊着“嗨作,嗨作”爬了上来。那人满脸是汗,衣服破烂,背上拴着背架,架上驮着一筒盐巴。脚上确是有一片血糊糊的伤口。

罗赤中叫了一声:“赖娃儿,你小子扯的什么旗?”

这赖娃儿擦着汗先给拉他的马夫道了声谢,又给罗赤中作揖,说:“罗洪支头,原来是你哟!你又要救我一回命?上次叫越西两个烟枪把我抓住要卖我当娃子幸亏遇到你,把我搭救了。到现在我家还供着你的长生牌位呢。”

罗赤中说:“你说拐了,是这几位同志看到地上有血,边上有脚印,以为你跌下去了,正张罗要救你。”

这个赖娃儿弯腰给大家作了个罗圈揖,连声说:“多谢,多谢。”

罗赤中问他,怎么不搭帮,一个人到这里作啥子。赖娃儿说他是搭了帮的,昨天同伙的一个老爹走到这里被雪滑倒,盐巴砸破了脑壳,一筒盐也滚到谷底去了。当时天已擦黑,他们扶那老爹到了岭顶的草鞋坪,赖娃儿把自己的盐巴给老爹背过山去,他就住在了草鞋坪。今天赶早来这里找这筒盐巴。听到山道上有人声马叫,他以为来了匪帮,一时没敢出来。后来听口气像公家人,他才爬上来。

罗赤中问他:“昨天在荣经打尖,店老板讲清晨才有一队盐帮从那里走过,可是你们?”

赖娃儿说:“还有哪个?要住在水打鼓,今天跟你们一道过山就不会伤人了。可是那个东家龟儿,我们走时他还躺在床上抽洋烟,下午追上我们就咬死不叫在水打鼓过夜,催大伙赶过草鞋坪。说加双份脚力钱,他龟儿骑在马上说话不脚疼,就害死我们乾人了!”

罗赤中听了心中一动,忙问道:“这财东姓什么,是你的熟户吗?”

赖娃儿说:“不认得,他只跟脚夫的帮头谈生意,跟我们话都不过。”

罗赤中沉吟一下,又问他:“你们不是好久没走这一路了吗?我还是去年见过你。”

赖娃儿说:“去年这边盐巴价高,西昌的老板卖给彝人一块银元一斤。今春上解放军来了,道路打通,公家盐巴运到,价钱落狠了,一块钱能买三斤。老板挣得少,给的脚钱不够换草鞋的,谁还背嘛!”

罗赤中问:“如今怎么又背起来了?”

赖娃儿看看工作团的几个人,笑笑道:“我们不管他盐钱涨不涨,脚钱合适自然要背喽。要赶路,我们走着摆吧。”

罗赤中叫胡大夫等先行,他和背着盐巴的赖娃儿在后边慢慢地往山上爬。两人边走边机密地小声说着话。

古旺元,胡大夫,孟教授,谷剑云这一行人没走多远,个个都说心跳,人人都喊腿酸。谷剑云见到块石头就坐了下去,招手叫古旺元也坐。胡大夫连忙制止说:“停不得,停不得,停的时间长了反映会更重。咬咬牙坚持前进,过了高峰就会缓解一点。嚼块糖,一块走吧。”

他们稍停了会儿,每人口中都嚼了块糖,又慢慢地登攀,走几步扬起头找一下大湘岭顶峰。可是上下左右都被云雾包得没一点缝隙,十步以外什么也看不明白。他们只好塌下心来,不再朝上找寻,学那背盐的脚夫,既不快走,也不停步,脑子里一片空白,两眼只盯着脚下洒满冰粒的小路。

走着走着,路似乎平些了,坡也缓了。古旺元停住脚吁了口长气,别的人也跟着停下,不约而同地仰头呼气,忽然胡大夫把手一指说:“你们看,那里好像有间房子!”大家顺他手瞧,却正好一片浓雾飘过面前,扑头盖脸,什么也辨不清。胡大夫说:“别忙,等这阵雾过去就看见了。赶快走吧,有希望了。”大家走了不过几十步,那片雾飘过去了。一幢木板打墙,茅草苫顶的小屋像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正立在他们的右前方。门前拴着几匹马,有几个马夫正从屋檐下挂着的一串草鞋中摘下一双来穿在自己脚上,把脚下那双磨穿了底的草鞋扔到山坡下。古旺元问道:“这到了什么地方?”那马夫说:“草鞋坪。客官歇歇脚,往前一路下坡就到清溪城了。”

几个人都欢呼起来:“噢。我们胜利了,爬到山顶了。”

有人听到声音,从屋门钻了出来。大声问道:“客人,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鞋子烂了换双草鞋喽!”

这时穆歌说:“我早就觉得不行了,都怀疑能不能跟你们一块爬到这里,为庆祝胜利,我请你们喝茶。”

胡大夫说:“到底是老延安。我看出你快不行了,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可你真咬住牙一声苦没叫,令人佩服。”

他们在屋前石头上坐下,穆歌掏出背包中的茶叶包,几个人都拿出搪瓷杯,各抓了一撮茶叶,老板提出大砂壶来,壶嘴和壶盖突突地冒着热气,他提得高高地逐一沏满。大家又冷又渴,都眼巴巴地瞧着茶叶沉下去。等了好久,那茶叶还叶是叶,梗是梗,全漂在水面。胡大夫尝了一口,说道:“老板,这水怕是不开吧。”那老板说:“天天卖茶,哪有不开的一说,不信你进来看嘛。”

几个人当真跟着低头进了小屋。屋里水气烟气如在蒸笼之内,光线又暗,什么也看不清,老板领他们到灶前,才看见灶口的水锅翻滚沸腾着。胡大夫到外边把杯中水倒掉,又重新沏了一杯,谁知沏下去那茶叶仍然还是漂着。这时罗赤中已赶来,看他们这样就笑道:“大夫,您不用试了,那水再滚也达不到一百度。这山顶上空气稀薄,水是烧不到一百度就沸腾,放进个鸡蛋去都煮不熟。”众人听了,恍然大悟。这时眼睛已习惯屋内的光线,闻到一阵刺鼻的香气,他们顺眼望去,看到在墙根下点着盏小灯。有两个人躺在那里,手执烟枪在吸鸦片。

几个人都一惊。这东西政府明令严禁,中原已经绝迹,没想到在这里仍然存在,而且明目张胆,公开吸食。穆歌走向前想要一干涉,胡大夫悄悄拉了他一把,小声说:“这地方复杂,别多管闲事,看看再说,到下边再反映给组织上好了。”

正说着那吸烟的人放下了枪,朝他们欠起身点点头,招呼说:“噢,你们拢到了,吸不吸一口?”几个人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雇来的两个马夫。

穆歌闻言,走近他们问道:“看你们这样子,日子也不富裕吧,抽这个花费得起吗?”那人连说:“正要戒,正要戒。”另一个说:“哪个龟儿不想戒哟,可赶马这活儿辛苦得很,衣衫又单薄,吃食又刮淡,碰上这样的路,这样的天,不吸一口接接气,顶不到地方哟。”

胡大夫说:“还是下点决心戒了好,不要等人民政府强迫才戒嘛。挣点钱不容易,花在这上也可惜呀。”那马夫摇摇头说:“句句实言,句句实言,回到雅安我一定戒掉。”

罗赤中拉了胡大夫一把,胡大夫就招呼大家出门,跟老板算了水钱,继续赶路。

古旺元在部队和农村生活过多年,参加过土改,自己也曾过过流浪汉的生活。但好久以来他沉浸在建立新国家的兴奋和个人事业追求中,苦恼也是这种追求中的苦恼,不足也是美中的不足,从没想到还有旧生活方式原封没动的角落。路途所见,使他有些惊讶。不由得叹起气来。

罗赤中听他叹气就说:“小老弟,这里不是北京,以后你看不惯的地方还多呢。旧政府的司令、主席们在这里推行种烟还费了不少年时间,要铲除它得更多花些力气。”

胡大夫问这里种烟有多久历史。罗赤中说大概是从清朝末年开始,从云南传过来的。抗战时期,种烟成为官僚军阀和地方势力的生财之道。他们不仅提倡种烟,甚至还强迫种烟。本来彝区没有这种东西,可是随着旧政治势力向彝区的渗透,他们的统治达到哪里,烟就种到哪里。国民党政府和地方势力向彝人收钱粮时,不要钱也不要粮,只要烟土。彝人无钱买烟土,政府说:好,我教你种嘛!结果最好的地拿来种烟了!有人也染上了烟瘾,倾家荡产,连娃子都卖掉。

天黑了下来,人也疲劳不堪。苦苦地挣扎了一阵总算到了清溪。

这座建在半山坡上,被花椒树围着的小城,像个神话中被妖怪用咒语定死的堡垒,黑乎乎的城墙,黑乎乎的城门洞。城内建筑并不颓败,可是毫无生气,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没有行人,两旁店铺都上着黑色的门板,却不见有一丝灯光。听不到人声狗吠。

人马在城中心一个牌楼下停住,几个马夫分头到街两侧去敲门。过了好一会,有几家把门打开了,马夫就招呼人们分组跟他们进屋。古旺元几个人进的这家,房子不小,可是四壁空空。胡大夫请主人找盏灯来,一个包着帕子,腰弯到几乎够着地的老人一边咳嗽一边说:“这年岁哪个还有啥子灯火,隔壁是家香烛店,你们叫开门去买几支蜡烛嘛。”古旺元就和谷剑云去砸那家店铺的门,又是叫了好一刻才有人慢吞吞地开了门,听说是买蜡烛,那人才回身摸到火柴点起盏麻油灯,然后打开一个橱门说:“你们拿么,就这几支了,全拿去好了。钱嘛,随你赏。店都要黄了,靠这几支蜡烛也救不了穷。”他们正想要全部买下,以备后边的路上使用,可别的几个组陆续都找来了,大家都没有灯火,只得来者有份,每人都一支。

晚饭是管理员把米分到各组,分头请各家的房东代煮或自己烧的,菜则由队里统一发下来的豆豉和咸菜,草草填满肚子,就匆匆安歇,连洗脚都没来得及,因为这里用水困难,人们已没精力再去打水。

当人们都已睡下时,却有两人还没休息。当晚罗赤中找到王庭芳队长,悄悄跟他说:“队长,看来下一段路我们要再赶快一点,我怕要出意外。”

王庭芳问:“怎么,你听到什么风声吗?”

罗赤中说:“今天在山上,我们碰到一个背盐巴的脚夫。听他说话,我估计有的彝区盐价上涨了。”

王庭芳说:“请您指教,盐价上涨意味着什么?”

罗赤中说:“原来盐价很贵,是因为交通不便,运输困难。解放军来了,打通道路,公家盐进了山,盐价降了下来。如今又有地方盐价上涨,想必是那地方出事了,与外边断绝了交通。”

王庭芳缓缓点头,哦了一声。

罗赤中又说:“这一代国民党被打散的散兵游勇不在少数,有些就隐蔽在深山彝区里。有彝人处就有枪,要想煽动作乱是随时可能的。”

王庭芳很感谢罗赤中的提醒,马上打开路线图来查看。只见从清溪出发,再走七十华里可到大渡河边的富林,过了大渡河在大树堡驻有我军一个团部,到那里就安全了。王庭芳决心第二天赶早出发,力争明晚渡过大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