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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月 第十一章

本来只准备在武汉呆一天,可是船误期了,刘团长便命各组再检查一下准备工作,有不足处及早弥补。自己趁这机会也装一会假牙。他在火车吃烧鸡,吃完后把假牙摘下睡觉,警卫员来收拾卫生,包起桌上鸡骨就往窗外一扔,把假牙和鸡骨一道从车窗扔了出去,第二天团长醒来找假牙,已落在数百公里远的河北省界内。大家看见团长吃饭时那全力以赴的样子,十分同情,觉得这船误期误得很是时候。

工作团在武汉只好停留一周。

人们分开住宿。领导人和高级专家住宾馆,一般团员分住在两家小旅馆中。小旅馆像个蒸笼,地板墙壁都烫手。白天还好过,上街购买点物资,到江边黄鹤楼避暑,分散一下注意力。晚上最难熬,凌晨两点之前上不了床,一躺下凉席上就印上个深色的人印,使人联想起看到的一张照片,照的是遭原子弹轰炸后留下的广岛保险公司,那台阶上也有这么个深色的人影。武汉人天黑后都搬了竹椅,铺了草席在大街两侧喝茶谈天。工作团的人没这设备,只好沿着车站到“九千年”药铺之间马路来回闲遛。

车站前比较明亮,有几个食品担,卖馄饨,凉粉和饮料凉茶。占旺元看到离人群稍远处,一盏路灯之下,有人低头在写什么,身后站了两三个人边看边小声议论。古旺元也凑了过去。原来是陶同志。见她聚精会神在写,便不打扰,也绕到她身后,挤进看热闹人群探头观看。才看见她是在画速写。画那些半裸的,懒散的,成堆的,单个的纳凉的人。人们在议论画得像不像。古旺元看得有趣,等陶同志一画完,招呼说:“原来是你!还会画画儿。”陶同志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我们学社会学的要搞调查,用得着速写。我学着画,不成样子,只是示意而已。”古旺元说:“这么热的天你都不休息,相形之下我都感到惭愧。”陶同志说:“在学院雇个模特,你知道一小时多少钱吗?这样现成、免费的机会哪里找去?”说着收起速写本说:“我也要回去了,咱们走走吧。”

他俩顺着大街往旅馆方向走。古旺元虽然在文化圈干了好久,单独和女同志在一块还很紧张。为了表示松弛,没话找话地说:“你们访问回来社会学系就要撤了。你到哪里去呢?”陶同志说:“不知道。也许还留在学校,也许彻底改行。”古旺元说:“改行搞美术?”陶同志摇摇头说:“你们这些文艺家都有天才,你的文章我读过,没想到你是这么年轻。更想不到你完全是自学的文化。我们不行,从入学就是学的逻辑思维这一套,凡事都讲三段论法,五个w,搞不成文艺。”古旺元问:“那你希望自己干什么呢?”陶同志说:“听从组织分配呗。我在解放前搞学生运动,去年才入党。像我这样的新党员不比你们老同志,要更自觉思想改造,不能强调个人志愿。”古旺元有点不自然地说:“别这么说,你比我进步,我还没入党呢。”陶同志说:“噢。”古旺元说:“我也没入团。我刚从部队下来,我在的时候部队还没有团组织。”其实,古旺元没说实话。进城后宣传队就建立了团组织,古旺元觉得参加革命多年,参加青年团太丢份。要么就入党,要么就当一品大群众。陶同志听说他连团员都不是,说道:“我听说有些搞文艺的,崇尚自由,怕入党受拘束。你也是这样?”古旺元说:“我倒不怕受拘束,实在是缺点太多,不够条件”陶同志极认真地说:“你参加革命早,比我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条件,你大概要求不迫切吧?”古旺元如实说:“我想先在事业上有点成就再入党也不晚。一无所能,入了党也不起作用。”陶同志说:“真奇怪,你怎么会跟老教授们有同样的观点呢?表面上学术第一,实际是脱离政治。要说事业,解放全人类才是最大的事业。把个人献给这事业,生命才有价值。今后,离开党的支持个人很难取得成就。我劝你改变想法。”

五十年代的青年很单纯,很虔诚,陶同志说这些完全是由衷的。

古旺元觉得这些话是穿军装或灰干部服的人才会说的,从一位剪短发,穿布拉吉,戴近视眼镜的女学生嘴里说出来令人惊异。他笑道:“没想到您政治上这么成熟,大概出身革命家庭。”陶同志说:“我没那个福份。我爹是一家私人银行的经理。”古旺元说:“是接受革命教育后转变的立场?”陶同志摇摇头:“是那个家庭培养了我对资产阶级的痛恨。我母亲是正室,只生我个姑娘,二妈却生了个弟弟。母亲恨我是个女孩,没继承权。弟弟满月那天,她倒提着我的脚,把头放入水池里想把我淹死,幸亏奶妈发现,救了我一命!你看。”她撩起前额上的刘海,露出一块紫黑色的伤疤。古旺元再也没有说笑话的情绪。同情地说:“有这种事。”陶同志说:“资产阶级就这样,妨害他们的利益,连亲生女儿都视若仇敌!参加民主运动我才获得人的尊严,所以我心甘情愿听从组织安排。我劝你争取入党,这不会妨碍你在业务上的追求。”

他们默默又并肩走了一段路,来到古旺元住的旅馆门口,古旺元说:“谢谢你的忠告,我会记住。”说完告别,往旅馆内走了几步,陶同志又叫住他说:“喂,还有一句话,咱们天天见面,你总叫我陶同志,是客气呢还是敬而远之?”

古旺元说:“敬,而并不想远之。”

“平等点,叫我陶亚男好不好?”

“恭敬不如从命。您也叫我名字好了。”

他们终于上船了。

这是民生公司最大的一条客轮,上下有三四层,他们住的三等舱是横的舱房,中间是通道,两头各有一门通向左右甲板。沿通道两侧排了九对双层铺位,江风对流从两门中间穿过,再不像在武汉那么炎热难当。

古旺元有克己谦让的习惯。自觉地挑选了一个上层铺位,白天在甲板上观赏风景,除去夜晚睡觉,他很少爬上去。

白天航行夜晚停泊,停泊的码头有沙市,宜昌、巴东、秭归,万县,奉节、酆都……

沙市左右,江面宽阔,水势平缓,浩浩荡荡。有的地方几乎看不到岸边。一过宜昌,江面越来越窄,水势越来越急,哗哗的水声压过了机器轰隆,往门外一望满眼是滚滚黄水翻着白沫直冲向东海。一过南津关就进入三峡地带了。船像进入了高山巨石夹成的一个巷中,两边的峭壁似乎伸手即可摸到,而头上的青天却变成了一匹窄长湖色绸带蜿蜒飘在高空。果然如古人所说“入峡山渐曲,转滩山更多”。

到这里才知道三峡是个大名,是个总称。三峡之间还有无数惊、险、奇、绝的峡谷充塞期间,它们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名称:石牌峡,扇子峡,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千峰万障,夹江而起。或并肩而起竞相比高,或独立擎天傲视群雄;这一旁浑身裂痕,似欲崩天;那一侧巨石悬空,势将堕地。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於眉……

过宜昌之前,各组的人还利用时间开会学习,研究工作,进入峡谷之后,这世界奇观吸引得人们再也在舱中坐不住,都拥向甲板,看两岸景色。那船像是行进于一条狭窄的小水巷中,迎面被一堵苍翠绝壁挡住了去路,几乎要撞到山根,突然峰回路转,船头别进另一道巷水,面前又展开一个全新的境界。

人群中有位穿西式短裤,翻领衬衫的人,样子像是位中年知识分子。他不时地对他身边同伴介绍两边的名胜。古旺元求知心切,便凑上去听他讲解:“……前边是黄牛庙,那就是达洞滩了。削壁中腰的栈道是专为纤夫和船客凿的。以前船行到此,摇橹已无用,得靠人在栈道拉纤过滩,客人们也全部登岸,在栈道上步行,走过滩后再回船上。”古旺元没顾上客套,插嘴问道:“那老年人不是很困难吗?这栈道看样子也不好爬呢!”那人有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说:“这岸旁人家早有准备。备了轿子滑竿,专供无力爬山的客人和达官贵人雇用。这是当地人一条谋生之路。”

看了一会人们坐下休息,古旺元为了多讨教点三峡的知识,就主动和那人交谈:“看来您常走这路!”那人说:“没办法,我是作川帮生意的。抗战时常来往于上海重庆之间。那时船只能到宜昌,要起旱路越过三半坪才能搭上重庆方面的船。这一带很熟悉。您在哪一界发财?”古旺元:“我是作文化工作的。”那人说:“我上学时倒也学的是文科。可是要继承父业,没办法还是从商了。那您对古人描写三峡的诗文一定很熟悉了。”古旺元说:“说来惭愧,我只会背李白那首‘朝辞白帝彩云间’。”那人说:“他那是写顺流而下过三峡的情景。我们如今是逆水行舟。完全是两种情景了……。”正说着他指指江北面一座临江而立的大山说:“你看,这像什么?”古旺元看了半天,笑道:“这个山就是大,我看不出像什么?”那人说:“看它的山壁,看山石的颜色!”古旺元注意看了一下,只见山上黑黄相间,那黄色的一排巨石很像只耕牛。便道:“我看那石头像只牛!”那人笑道:“你果然有眼力,这地方就叫黄牛山。李白写这里的诗可就是写的逆流而上的情景了。他说是‘三朝上黄牛,三暮见黄牛,三朝又三暮,不觉鬓如丝。’走了三天还没过完这座山。那时是木船,怕是要走三天的。欧阳修也有首写这段风景的诗,和这有异曲同工之妙。‘朝朝暮暮见黄牛,徒使行人过此愁,山高更远望犹见,不是黄牛滞客舟’。”正说着有人招呼古旺元说:“喂,吃饭了!大家到处喊你,原来你在这里!”古旺元和那人道声别,赶去吃饭。吃过饭他习惯地睡了会儿午觉。醒来已是午后时分,他伸个懒腰到舱外看了一下,果然那船还在黄牛山旁爬坡般地航行,只是换了个角度而已。

他们看累了休息,休息完又看。激流,险滩,悬棺,栈道,香溪水,神女峰,孔明碑,八阵图,连绵不断,目不暇接。停泊时则登岸浏览,看过了酆都城鬼域,游览了白帝城遗址,游过张飞庙,再拜屈子祠。船靠城镇则逛街购物、泡茶馆摆龙门阵。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风光,每个地方都有传说典故。古旺元这才觉得此行不虚,工作再艰苦辛劳也心甘情愿了。

为了增长见识,他跟定了那位商人。那人也爱结交文人,有问必答,热心地作义务导游。古旺元常常是边听边记,回舱后又转述给别人。他愿把自己所得与大家共亨,也当作加强记忆的手段。他有时更忍不住在船上就把所见所闻写成文章。待上岸后寄给北京杂志。他来时给自己作了个规定。沿途见闻,工作经过,随时写成文章寄回。不论能不能发表,要养成每日动笔的习惯。

这一天船有点故障,临时泊在三峡上端一处江边,晚饭后落日余晖把两岸桔林镀上一重金色。枝叶茂美,清香扑鼻。船上人纷纷上岸赏玩。古旺元也随众人上了岸。先是和大家一起在桔林中闲走,他是北方人,既没见过桔林,更没看过瀑布。走到桔林尽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匹银练悬挂在山上,飞珠溅玉喷涌而下。他又惊奇又喜悦,便兴冲冲迎着那瀑布跑了过去。本想要跑到它跟前的,走到桔林尽处才看见还隔着一道湍急的涧水。他就只得站在涧边远眺。空中千切白练和谷底湍急流水上下辉映,咆哮声响彻山谷。环顾四野满目茂林修林,野草闲花,绿的则绿得苍翠欲滴,红的又如火如荼。识不得的鸟儿在天空翻飞鸣叫,看不清的小兽在莽丛中出没。古旺元看着真觉得回到了远古,进入了仙境。先是惊喜,继之静观,随后就张开两手敞开胸怀,微闭双眼,听其声,嗅其味,用整个身心去感受这大自然的精、气、神!世俗的烦恼,人海的喧嚣刹时间涤荡得一干二净。自己和自然溶合成一体了。他任性而发自心底地长啸了一声:“啊噢——”

喊了几声,觉得连血液中的陈劳积怨全排出了体外,浑身上下轻松舒畅。便沉静地站在那里,似看似不看,若听若不听,忘我的感受着这整个纯净的世界。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发出点悉悉索索的声音,把他惊醒。他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到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拈着一根带着青绿色桔实和肥硕叶子的树枝,在冲他笑。

他恢复了意识,认出是陶亚男。

古旺元笑道:“哈,怪不得我眼跳心惊,原来有人盯梢。”

陶亚男说:“我听到几声怪叫,还以为是两岸猿声啼不尽呢,没想到是阁下在这仰天长啸。随后又闭目沉思,不知是在吟诗呀还是作赋。怕扰了你的灵感,吓得没敢出声。”

古旺元还是第一次听见陶亚男说笑话。原来此人还这样风趣。便跟她一边闲走一边聊天。聊的是江上风景,船上感受。两人都兴味极浓。江边有人喊了几声,他们谁也没在意。古旺元提议再往桔林深处探探胜,陶亚男低头看看表说:“哎呀,不对了,这么静,人们大概都回船了。我们快回去吧。”

陶亚男估计得不错,他们转回岸边时,人们已大部上船,只有几个人在岸边指手划脚说什么。一见他们露头,就说:“来了,来了。”并向他们招手喊道:“快来吧,刚才查点人数,发现少了你俩。正想派人去找呢。”

古旺元笑笑说:“我们就在那边看瀑布,没走多远。”

穆老表说:“那你怎么不答应一声?”

古旺元仍然兴致勃勃地说:“注意力全在瀑布上,没听清是喊我。”

陶亚男上了跳板,张念本望着她的背影笑笑,说道:“这里离巫山不远,我们还以为你被神女召去了呢。”

旁边几个人都笑了。古旺元全没听出话外之音,不光跟着笑,还跟着拾趣说:“见不到神女见到屈原也不枉此行嘛,今晚早点睡觉,作梦去吧!”

陶亚男把头低了低,连看也不朝岸上看迳直奔舱内去了。

船修好天色已晚,就不再开船。张念本建议作个小小的演出,慰问船上职工。研究演出节目时,王庭芳从舱外经过,核心组随便问道:“对晚上演出的节目,王副团长有什么建议没有?”王庭芳说:“除去现成节目,能临时编几句唱词,专门对船工慰问更好。”有人说:“怕来不及。”王庭芳说:“不要多么细致,简单点也会受欢迎。小古同志不是挺能写吗?编几句呗。”在座的有位热情的歌唱演员听了,说:“古同志编我唱。用现成的单弦岔曲就可以。”古旺元在前线编顺口溜惯了的,就编了几句唱词,无非是“船儿破浪又乘风,全靠了船上众员工,工人们汗水如雨下,才换来机舱炉火红,乘客们欢喜平安到重庆,多感谢埋头苦干的众英雄……”虽然全是水词,却唱得有滋有味,有板有眼,有激情有诚意。结果比任何节目都受欢迎,唱完船长还代表全体船员说了番极感动人的话,回报他们一顿丰盛的夜餐。

这是文艺组第一次对外演出。效果很好大家自然高兴。夜餐吃得很热闹,你说我忘了词,我说你跑了调,嘻嘻哈哈,欢声笑语。晚饭吃完,张念本说:“利用这个时间,我们开个小会。今天演出是对我们准备工作的一次检验。检验合格了,向大家表示祝贺。但是我们不要被成功冲昏头脑,有些现象还要提醒大家注意。现在就请穆歌同志讲话。”穆老表说:“刚才不是讲好由你谈的吗?”张念本却非常谦虚,一定要穆老表谈。穆就说:“那好吧。成绩张念本同志已经讲了,我不重复。为了顺利到达重庆,有几件事需要提醒大家注意。一是大家上岸参观也好,在船上活动也好,尽量跟本组的人在一起。不要单独行动,免得人丢了组里没处去找。再一条,船上的乘客成分复杂,我们是中央派出的团体。要提高警惕。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要接触,说话要内外有别……”说话时一双眼睛一直停在古旺元的身上。

话声加眼神把古旺元的好心情驱逐得一干二净。他最后一个走出舱门,没随别人一块进卧舱,停在甲板上,双手扶着船舷,抬头看那一轮明月。

他弄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真的举手投足都有错还是穆老表存心跟他过不去,或是张念本在背后作了什么手脚。他无意中得罪了穆歌,这点已经明白,可找不出张念本跟自己过不去的理由。

舷梯上传来脚步声,从舱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月光很亮,他马上就认出是陶亚男。他暂时把不快扔到一边,招呼了一声:“嗨,你来得正好,你瞧月亮……”陶亚男看到他,脚步迟疑了一下,看看身后,这才快步走到他身边说:“人家都进屋休息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古旺元说:“心里有点不痛快。”陶亚男思忖着说:“凡事多检查自己,再见。”说完扭身就走。古旺元说:“喂,你就这么急着回去?”陶亚男小声说:“我刚开完小组会。今天咱俩看瀑布已经有人反映了。再半夜一块看月亮,还不定说什么。我们还是少接近好。”古旺元问:“这是从何说起,我们作错什么了?”陶亚男说:“不要有抵触情绪,以后你多听党的话吧。你很聪明,就是太相信自己了。”说完不等古旺元回答,径直走回舱房去了。

如果穆歌讲话像是泼了一头冷水,现在可是心头又加一块冰,古旺元弄了个透心凉!

这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久不能入睡。第二天起别人上岸他就自己留在船上,只躺在床上看书,连甲板也很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