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对王安石的妖魔化描写,莫过于他父子两人死亡的种种说法了。
一、“舒王一日与叶涛坐蒋山本府,一牙校来参公,问来意,其人乞屏左右,言‘昨夕梦至阴府,见待制带铁枷良苦,令某白相公,意望有所荐拔。某恐相公不信,迟疑间,待制云,但说某时某处所议之事,今坐此备受惨毒。’公悟其事,不觉大恸。”(宋·方勺《泊宅编》)
二、“公既薨,有武弁死后复苏,言王氏父子皆铁枷,窃问何罪?曰:‘缘曾议复肉刑至此。’今士大夫往往知之。”(同上)
三、“荆公在金陵,未病前一年,白日见一人上堂再拜,乃故群牧吏,其死已久矣,荆公惊问何故来?吏曰:‘蒙相公恩以待制,故来。’荆公怆然问雱安在。吏曰:‘见今未结绝耳。如要见,可于某夕幕庑下,切勿惊呼,唯可令一亲信者在侧。’荆公如其言,顷之,见一紫袍博带,据案而坐,乃故吏也。狱卒数人枷一囚,自大门而入,身具桎梏,曳病足立庭下,血污地,呻吟之声,殆不可闻,乃秀也。雱对吏云:‘告早结绝。’良久而灭。荆公几失声而哭,为一指使掩其口,明年公薨。”(宋·孙升《孙公谈圃》)
四、“荆公薨之前一岁,凌晨,阍者见一蓬头小青衣送白杨木笏,裹以青布,荆公恶甚,弃之墙下,曰:‘明年祖龙死。’”(同上)
五、“徐君平,金陵人,亲见荆公病革时,独与一医者对床而寝。荆公矍然起云:‘适梦与王禹玉露髻不巾,同立一坛上。’已而遂薨。”(同上)
六、“王秀病亟,介甫命道流作醮,大陈楮泉。平甫曰:‘兄在位,要须令天下后世人取法,雱虽疾,丘之祷久矣,为此奚益?且兄常以仓法绳贪吏,今乃以楮泉邀福,安知三清门下,不行仓法耶?’”(宋·朱弁《曲洧旧闻》)
七、“荆公在钟山,尝恍惚见雱荷铁枷杻,荆公遂施所居半山园宅为寺,以荐其福。”(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
八、“荆公在钟山,乘驴薄暮行荒村。有妇人蒙首执文书一纸遮公曰:‘妾有冤诉。’公喻以退居不预公事,当自诣州县理之。妇人曰:‘妾冤诉,关相公,乞留文书一观。’公不能却,令执药囊老兵收取,至半山园视之,素纸一幅耳。公以是月薨,犹子防为王性之云。”(同上)
现据《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宋代卷》,将以上几位笔记的作者,简历抄下:
方勺(1066~?)字仁声,金华人。元丰六年入太学,元祐五年,应试不第,遂无仕进意,后寓居乌程泊宅村,故自号泊宅翁。长于诗文,风格雄深雅建,追古作者。著有《泊宅编》,辑录元祐至政和间朝野轶闻,摭拾时事甚多,对考证当时事颇有裨益。
孙升(1038~1099年)字君孚,高邮人。治平二年进士。元祐二年,出知济州,复拜殿中侍御史,六年,直学士院,出知应天府。绍圣初,被劾削职,又贬果州团副练使,汀州安置。元符二年卒,徽宗时,入元祐党籍。
朱弁(1085~1144年)字少章,婺源人,自号观如居士。进士及第。靖康战乱,家破南归。建炎初,为通问副使,被拘于金十九年,拒受金国官爵,守节不屈。绍兴十三年,和议成,方得归。
邵伯温(1057~1134年)字子文,洛阳人,邵雍子。绍圣初,章惇为相,欲用之,避不就。崇宁、大观间,上书累数千言,并著《辨诬》一书。入党籍,列邪等中。晚年,提举太平观,绍兴四年卒,年七十八。伯温少承家学,又与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等游,以学行为人所重。赵鼎尝称其“以学行起元祐,以名节居绍圣,以言废于崇宁”。
这四位宋代文人,以年岁论,比王安石(1021~1086年)要晚数十年或半个世纪,基本上不能算作同代之人了。但实施这场熙宁变法的公元1069年,孙升时年31岁,邵伯温时年12岁,应该算是亲身经历,甚至领教过政治上的左右排队,反攻倒算过的。方勺晚些,时年3岁,朱弁就更晚一些,未能赶上这场时代风暴。但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过,对于这场变法,肯定也有其感知体验的。一般来说,政治运动所产生的动荡,十年,数十年,未必能够平息,经历者的亲身遭际是很难遗忘的,也很难一纸命令强迫遗忘的。所以,在这些差不多稍后于王安石的文人笔下,出现如此丑化王安石父子的不堪描写,以泄满腔愤慨,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要知道,人类对于自身所遭受的惨痛教训,愈接近于苦难发生的时间,受害者之痛定思痛的程度,也愈益强烈。
当明代万历年间,李贽以“千古一帝”这样的尊号,表示他对秦始皇的崇拜时,这位思想家与这位焚书坑儒的暴君,距离为一千七百八十八年;当清末民初,梁启超以“三代以下第一人”这样的尊荣,表示他对王安石的钦敬时,这位维新派与这位加速北宋衰亡的改革家,距离为八百五十二年。距离产生美,这话一点也不错的。由于距离越远,模糊越多。而模糊越多,其缩略部分,其删节部分,其王顾左右而言他的部分也就越大,其晦暗面越被无视的同时,其光明面也就越大越亮越辉煌夺目,这样便给大嘴们提供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越大的可能性。同样,距离越近,真实越多,真实越多,血腥的气味越多,血污的场面越多,血泪的镜头越多,不堪回首的切肤之痛也越多,这就是受害者的那一代,以及与那一代有着浅浅深深联系的其他当事人,永生难忘的深刻记忆。
也许一个人的私房性质的记忆,无足轻重,而作为一个时代,一个地区的大多数人所共有的集体记忆,则是会发酵成影响数代人的一个沉重的历史负担,即或经过八百年、一千年的澄清,淡化,也未必就能够大而化之地,说些风凉话,可以轻松抹杀的。
因为对中国老百姓来说,统治者的暴*,苛政,恶政,烂政,当然也包括经是好经,但被小和尚念歪了的经,所造成的一切可怕的灾难,以及落到自己头上必须承担的苦楚,其实没有任何反抗和抵制的能力。构成沉默的大多数的小民们,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只有备受熬煎的份,然而,这不等于他们没有记忆。而这种深刻的集体记忆之所以令历史敬畏,因为它不仅是某个时代的识别标志,特殊印记,也是这些受难者唯一的可以与灾难制造者相敌忾的精神遗产。如果没有这种存在于心灵中的抗争力,那大概就是鲁迅先生所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一般来讲,记忆是会慢慢冲淡消散的,这需要时间。但对中国人造成极大伤痛的记忆,三代五代人,三十年五十年过去,也是轻易不会置之脑后的。这也是为什么竭尽丑化之能事的《京本通俗小说·拗相公》,在南宋时期流行,成为说话人屡讲不衰的口头文学的原因。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将这篇《拗相公》列为“宋之话本”,其实应该是南渡以后流行于民间的读物。
这本将王安石作为作品主人公的话本,与以上文人之辈的随笔记录,专业人士与民间文学联合起来的对王安石污名化、妖魔化的运动,如出一辙地对其进行人身攻击。本质上反应了处于弱势状态下的中国人的无能和软弱,对于施虐者挟富国强邦之雄心,扫除积弱之大志,而推行的一系列很大程度上扰民的新法,所能表达的这种极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其实是挺可怜、挺悲哀的小民表现。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没有一个朝代,没有一个政府,头脑会热昏膨胀,“大头症”到这如此程度,以致不进任何盐酱,了无收手之意,毫无改进之念,真是世所罕见,史所罕见。希望一个早晨,一觉醒来,在全国范围内全面的强行推广新法而毫不顾惜地残贼小民。无能为力的老百姓,除了俯首听命,除了忍气吞声,除了任人俎肉,除了死去活来外,也只有寄托于报应,寄托于老天的处罚,寄托于冥司的惩治,寄托于“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定要报”的幻觉式的满足上。这也是中国人之中处于弱势地位者能够苟延残喘下去的最后指望。
在话本《拗相公》的结尾,老百姓想尽方法糟蹋王安石,居然这样譬喻,“至今世间人家,多有呼猪为‘拗相公’者。后人论我宋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虽然北宋王朝并非亡于熙宁变法,但熙宁变法所产生的恶果,加快北宋政权的灭亡过程,倒也是历史的公认。北宋的疆域本来不大,到了南宋以后,偏安于江南一隅,能不教那些直把杭州当汴州的中原人士,从士大夫到引车卖浆者之流,不需要一个大大的出气口,以排泄满腔的悲愤吗?
其实,说良心话,王安石没有半点想伤害大宋王朝的想法,然而,人们面对这种江河日下,国破家亡的局面,他便成为当时首选的用来可供众人鞭挞的靶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种下蒺藜,你就得收获荆棘。历史必须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消化乖戾,要经反复的辩证,才能认清实质。所以,对于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猝不及防的,而且无法遏制,只能依赖老天爷不下雨以示警的手段,才得以中止的变法,那些受害者的诉说的欲望,泄愤的欲望,无所不用其极的唾弃的欲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强迫人们遗忘一段历史。即使郑侠所呈上的《流民图》,是极个别的现象,是极局部的现象,难道因为王安石的变法具有超历史的意义,那些极个别、极局部的、也是极真实的痛苦,就是理所应当,连怨恨一下都不可以吗?
如果,李贽生于秦朝;如果,梁启超长在北宋,我看他们两位未必会如此大喇喇地发表高见的。
二
王安石,字介甫,号丰山,抚州临川人。庆历进士,任淮南判官,知鄞县,历任舒州通判,常州知府,江东刑狱提点,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入为度支判官,上万言书,要求“改易更革”。任值集贤院,知制诰。神宗即位,召为翰林学士兼侍讲,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拜参知政事,力主“变风俗,立法度”,为年轻而极想有为的神宗所接受。于是实行变法。设置三司条例司,以吕惠卿主其事。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先后推行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等法。用王韶发动熙河之役,取得对西夏作战胜利,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永乐之役复大败于西夏。又改革科举,整顿学校,训释《诗》、《书》、《周礼》为《三经新义》,遭到司马光、文彦博、吕诲、吕公著和二程等人反对。他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思想,进行反驳。由于新法在推广实施过程中,粗糙行事,强迫命令,遂出现市场凋弊,商业萎缩,百姓出走,农田抛荒等现象发生。加之不良官吏,籍税牟利,无耻小人,借以渔肉,以致民众不堪新法之扰,有逃亡者,有自伤者,有背井离乡者,形成强大的反对声浪。高太后、曹太后出面干预,神宗动摇,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四月,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二月,复相。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十月,再次罢相,退居江宁半山园。死后,先封舒国公,称为舒王,后改荆国公,又称王荆公。
在中国历史上,再无比他更能引发争议,褒贬不一的人物了。对其评价,从南宋以后,至元代编《宋史》,评价一路直下;而从民国以后,至“文革”批林批孔,行情重又看好。推崇者捧高到近乎于神,丑化者差不多将他描画为鬼,如此各走极端,强烈反差到天渊之别,是极为罕见的现象。但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基本上仍受传统史书的影响,认为王安石为“拗相公”这个形象,还是相当主流的观点。
林语堂著《苏东坡传》,是一部给外国人介绍这位文学大师的书,后来翻译过来,很有影响。他在文中也专门写了“拗相公”一章。
因为他写苏东坡,无法不写王安石,不了解王安石在那短短不足十年的政治活动,也就无法了解随后四十年间苏东坡的坎坷命运。林语堂把这位拗相公,作为苏轼的对立面来描写的,而且认为苏轼全部的不幸遭遇,是与王安石及其同党的一连串的迫害分不开的。“因为那种朋党之争,笼罩了苏东坡的一生。”北宋政权的朋党之争,宗派之争,小组织活动,拉帮结伙行为,与历朝历代相比,虽然不是更多,但也不是更少。在王安石熙宁变法以前,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任参知政事,联合富弼提出十项改革措施,即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庆历新政”推行不到半年,即被罢去职务,改革中止。尽管当时反对者如吕夷简,也指认范仲淹与尹洙、欧阳修为朋党,互相攻讦,但与王安石推行新法时相比,对所有与自己政见不合的大臣进行无情的打击,对支持自己改革大业哪怕是一个无耻之徒也大加擢升,也就是司马光上书神宗所说的:“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如果说,上一次的庆历新政,对立双方的争执还停留在情绪的针锋相对上,这一次的熙宁变法,第一,王安石的打击面太广;第二,惩治处分的力度加重;第三,他所起用的诸多干将,其被认可的程度极低,其诚信度接近于负数,双方对立,如同水火,彼此恶斗,不可调和;第四,由于这些新贵们,暴得权力,在铲除敌手的狠毒方面,比王安石有过之无不及,于是,这种朋党之争的合法化,公开化,成为执政者的官方行为,便是神宗朝以后中央权力倾轧的重心。
作为文学家的林语堂,因为他对苏东坡文学之成就,为官之廉正,品德之完美,性格之平和,崇拜得无以复加,整部传记中,充满了赞美的词句。所以,他在这部书里对王安石的评价,较为负面,这也是一个作家对于笔下人物自然会生出来的爱或憎的态度,肯定或否定的情绪。你可以不赞成这位作家的偏颇,片面,甚到颠倒,歪曲,但他有在自己作品中表达看法的权利。
正如宋人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是历来为王安石辩诬的学者、专家、权威、教授最深恶痛绝的书籍。同样,林语堂的这部《苏东坡传》,也是当代重新评价这位大改革家所竭力否定的书。道理很简单,因为林语堂认为王安石是一个“思想人品都异乎寻常”的“怪人”。而且还认为:他的“学生时代很勤勉,除去语言学极糟糕外,还算得上是个好学者。当然是宋朝的一个主要的诗人。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世之心,而无圆通机智处人治事之术,除去与他自己本人之外,与天下人无可以相处。毫无疑问,他又是一个不实际的理想主义者。”这自然与梁启超称王安石为三代以下,中国唯一的完人的评价背道而驰。在梁启超看来,王安石“不仅为中国大政治家,亦为大文学家,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波,其气节岳然若万刃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
对于这位北宋的政治家、改革家的评断,我们都不是曾经生活在北宋神宗年代的人,我们的全部研究工作,都是凭借于当时或事后的种种史料,而对待这些史料,对待这些史料作者,对待这些史料中所描写的人物和事件,其善与恶,真与伪,是与非,好与坏,就得遵循对于人类价值观的基本认识,就得按照对于社会发展史的整体把握,就得体现对于人文精神的终极关怀,才能作出我们自己的,而不是人云即云的,随风而上的结论。
林语堂的这本传记在大陆出版时,编辑在书后特别指出:“作者对王安石变法的评述持的是保守派观点。王安石力主‘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为抑制大地主大官僚,以期富国强兵,推行了一系列变法措施,尽管因种种缘由(其中包括保守派的顽固反对)未臻预期效果,但作为一次改革运动,在历史上是有进步意义的。”难道说因为“在历史上是有进步意义”,站在这场变法运动对立面的人士,就必然要成为蒙羞受辱的对象吗?事实上,回顾公元1070年北宋的熙宁变法,王安石想做什么和做成什么,是要两分法来看的。只是一个停留在脑海的梦幻花园,而没有随之而来的,一个展现在眼前的完美世界,所谓的“进步意义”,其实也是一句空话。如果我们逐一回顾这场持续多年的政治运动,根据当时的和后来的文献资料,很难找到成为“有进步意义”的王安石的对立面,也就必然是“有退步意义”的司马光、韩琦、富弼、吕诲、欧阳修、苏轼、苏辙、黄庭坚等人,还有王安石的两个弟弟王安礼、王安国,他们是代表着大地主、大贵族的利益,出于保守僵化,出于权力之争来反对这场改革的。他们难道不知道与王安石针锋相对的时候,实际上是和支持王安石的神宗皇帝对着干吗?他们心目中要是没有崇高的理想,要是没有值得为之牺牲个人仕途、前程的价值观,要是没有哪怕流放贬谪,也要坚持真理到底的勇气,恐怕也不会获得当世和后代如此敬仰了。
据宋人王辟之的《渑水燕谈录》:“司马文正公以高才令德,大得中外之望。故公之退十有余年,天下之人日冀其复用。熙宁末,余夜宿青州北淄河马铺,晨起行,见村民百人,欢呼踊跃,自北而南。余惊问之,皆曰:‘传司马为宰相矣。’余以为虽出于野人妄传,亦其情之所素欲也。”据宋人张淲的《云谷杂记》:“司马公薨,京师之民,罢市往吊,粥衣以致奠。巷哭以送丧者,盖以千万数。上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其丧归葬。瞻等还奏:‘民哭公甚哀,如哭其私亲。’四方来会葬者数万人。”
为什么民众有如此拥戴的行为和举动,因为从他们的文章和言论,读出当时不堪变法之害的民众心声,也读出当时无法承受变法之害的社会痛苦,正是这种文化良知,社会责任,人类公义,道德承担,从来是民众喉舌的中国文人,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抗争,不但在当时产生广泛的影响,也是在文学史上得到不朽的原因。
李亚平先生在其新著《帝国政界往事》中,这样反躬自问:“由是观之,如果一定认为他们代表了大贵族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代表了某种僵化、保守的政治立场反对变法的话,我们就必须同意这样一个前提,即:苏东坡在写下所有那一切辉煌文字的时候,实际上是口是心非的,在政治上,他们落后而反动,在经济上,他们贪婪而自私,在文化上,他们虚伪而心理阴暗,在个人品德上,他们狡诈而伪善。否则,我们势必无法自圆其说。然而,我们所受过的所有教育,一切历史知识和生活常识,都在告诉我们,事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理性而不是感情,更不是赌气地解读历史,既是为文之道,也是为人之道。
三
在被王安石辩诬者视为“恶意虚构”和“无耻谰言”的《邵氏闻见录》中,有一则关于苏东坡被王安石排挤出开封,继又遭遇诗狱的记载,大概接近于历史的真实:“介甫与子瞻初无隙,吕惠卿忌子瞻,辄间之。神宗欲以子瞻同修起居注,介甫难之。又意子瞻文士,不晓吏事,故用为开封府推官以困之。子瞻益论事无讳,拟廷试策万言书,论时政甚危,介甫滋不悦。子瞻外补官。中丞李定,介甫客也。定不服母丧,子瞻以为不孝,恶之。定以为恨,劾子瞻作诗谤讪。下御史狱,欲杀之,神宗终不忍,贬散官,黄州安置。”
这里提到的吕惠卿、李定,还有曾布、章惇、舒亶、邓绾等被王安石起用的新法支持者,无论在当时或是后代,都被视作声名狼藉,品行不端的人。虽然,近年来经过不断地漂白,不断地洗刷,诸如吕惠卿的出卖告密,诸如李定的匿丧不报,诸如邓绾“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当之”,都有了新的说法。看来,元人所编的《宋史》,囿于南宋士大夫对于熙宁变法的成见,受到反映民众心理的话本《拗相公》的影响,因而将其中部分人物纳入书末的《奸臣传》中,也许将来重新编写北宋这段历史的时候,有可能恢复历史本来面貌。
其实,现在为王安石重新定位于历史伟人的时候,定位为大政治家、大改革家,连同他的这些雇佣军也一一扶上尊位,实在是一种徒劳的努力。因为王安石为改革家,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抱着改革的理想;王安石雄才大略,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高瞻远瞩,纵横古今;王安石道德高尚,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律己甚严,廉洁奉公。王安石与他们只有工作的上下级关系,而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从五湖四海聚集在一起从事这项伟大事业的。王安石未尝不希望司马光、韩琦共襄盛举,未尝不盼着苏轼、苏辙为其羽翼,然而,道不同不相与谋,这就是这位伟大政治家的性格悲剧了,那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于是,他不得不在干部的物色选择上,舍本逐末,退而求其次,求其再次,求其次之又次。连他两个亲弟弟都弃他而去,可以想见当他儿子王雱,唯一支持他新政的骨肉,不幸早逝,对他是多么大的打击了。
因此,他与他的助手和支持者的关系,说白了,就是老板和伙计。他们所以投奔王安石,因为他们在司马光、韩琦、富弼、吕诲、欧阳修那些资深政治家眼中,怎么能有苏氏兄弟那样的前景呢!所以,当这些王安石的雇佣军,有条件实施反攻倒算时,拿苏轼祭刀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林语堂并没有费太多的笔墨,去写王对于苏的迫害,但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苏调任途经南京,与王安石见面时,是有过交锋的。“王安石失败之后,苏东坡在金陵遇见他,斥责他发动战争,迫害文人之罪,王安石回答说吕惠卿当负全责。此不足以为借口,因为王安石本人坚持严酷对付反对派,而且在熙宁四年四月至六年七月吕惠卿因父丧去职期间,王安石在京师成立用以侦察批评朝政者的特务机构。”
林语堂还写到了王安石对于苏东坡公开反对新政,而给予的报复,那是这位诗人平生第一次差点吃官司的细节:“苏东坡(因反对变法,三次给神宗)上书以后,(这是颇让王安石不开心的事情,不过,因为苏东坡职卑位微,王安石可以不必在乎他。)熙宁四年一月起任告院权开封府推官,在任期间,他出了一道乡试考题《论独断》,这触怒了王安石(这当然是一次对他权威的公开挑衅),苏东坡立遭罢黜。”随后,“王安石的亲戚兼随员谢景温,挟法诬告。当时流传一个谣言,说苏氏兄弟运父灵乘船回四川原籍途中,曾滥用官家的卫兵,并购买家具瓷器,并可能偷运私盐从中牟利。官方乃派人到苏氏兄弟运灵所经各省路途上,从船夫,兵卒,仪官搜集资料。”后来查无实据,此案遂告寝息。但谁都知道,谢的发难,与王的授意分不开。
在宋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亦载有此事。卷二百十四纪:“景温与王安石联姻,安石实使之穷治,卒无所得。”卷四百二十一纪:“谢景温天资奸佞,素多朋附。熙宁中,王安石用事之日擢为知杂御史。是时,苏轼方忤安石,景温迎合其意,辄具弹奏,谓轼丁忧返蜀,乘舟商贩,及朝廷下逐路监司体量,事皆无实。”在《太平治迹统类》卷十三《神宗任用安石》里这样记载:“谓范缜举苏轼为谏官,御史知杂事谢景温以谤语力排之,事不实,士论薄之。”卷二十五《苏轼立朝大槩》:“轼有外弟,与之不叶,安石召之,问轼过失,其人言,向丁忧,贩私盐苏木等事。安石大喜,未有以发也。会举谏官,范缜以轼应诏,谢景温恐轼为谏官攻介甫之短,故力排之。”政坛的事,官场的事,这种勾心斗角,机关算尽,都是属于司空见惯的正常活动。道德再高尚的政治家,绝对不趟浑水,是不可能的。
王安石还是将这位官不算大,文章声名却比他响亮的同行,逼出了京师。看来,王安石在宋神宗的耳朵边,没有少给这位政敌,加油添醋,造谣生事。《长编》卷二百十四纪:“司马光奏对垂拱殿,上谓‘苏轼非佳士,卿误知之。鲜于优在远,轼以奏稿传之。韩琦赠银三百两而不受,乃贩盐及苏木瓷器。’光曰:‘凡责人当察其情,轼贩鬻之利,岂能及所赠之银乎!安石素恶轼,陛下岂不知以姻家谢景温为鹰犬使攻之!臣岂能自保不可不去也。且轼虽不佳,岂不贤于李定之不服母丧禽兽之不如。安石喜之,乃欲用为台官。’”
然而,惹不起、躲得起的苏轼还是到杭州为太守去了。不过躲过初一,没躲过十五,乌台里坐着的御史,王安石提拔起来的爪牙,又将他拘押在大牢里。
在神宗强烈支持下,王安石变法诸多措施,终于一一出台。这位改革家常责备别人读书少,而他自己却未能从历史上那些改革家的命运,吸取必要的教训。商鞅、桑弘羊、王莽、刘晏、杨炎、王叔文、王伾诸人的起伏沉浮,至少有四条经验,值得引以为戒:
第一,绝对不能低估反对派,成败系此一步;
第二,绝对不能贪多求快,欲速则不达;
第三,绝对不能因为你光荣、伟大、正确,老百姓会理所当然地买你的账。
尤其,第四,绝对不能由于你许诺明天给老百姓一个油饼,你今天就有权利用针线缝上老百姓的嘴,拿老百姓不当人来折腾。
看来,王安石读书虽多,但他的自大狂倾向,也就是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理论信念所产生出来的负面因素,诸如刚愎自用,顽固偏执,拒绝妥协,抵制调适的性格缺陷,阻碍着他借鉴历史上那些失败的改革,用以自勉。他把他的改革大业系于神宗陛下一个人身上,只要将他说服就万事大吉了;正如他当年上万言书,寄希望于仁宗皇帝一样。结果,上方宝剑在手,必然是一意孤行,哪怕碰上南墙,也是死不转寰。于是,政令一出,舆论大哗,朝野大乱,沸反盈天。王安石作为一个大政治家,一位大思想家,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都是举世公认的,但从来没有一位研究他的学者,认为他是一位具有行政能力和管理经验的ceo式的领军人物,更不是一个折冲尊俎,应变圆通,灵活机智,进退从容的政治领袖。他连自己的私生活都不善料理,焉谈其他?这样一个智商极高而行为能力极低的学者型干部,适合做领导者的智库、智囊、幕僚、高参,让他出谋划策,沙盘作业,是可以的,让他运筹帷幄,指挥全局,则不行。不要说北宋时期的那种因循保守的政治体制,也不要说北宋时期那种懑顸臃肿的官僚架构,更不要说几乎不跟大宋王朝的老百姓打一声招呼,简直让人吓一个跟头的改革大计,像雷阵雨似的倾盆而来。哪怕一个极正常的当代国家,毫无预案地让全民承受这大规模、大范围的政治、经济、文化一系列的改革措施,这种极其强烈的社会动荡,谁也是经不起折腾的。
老子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怎么能像烙大饼似的翻来覆去呢?而北宋王朝一百多年苟且生存下来,连小鲜那样还保持着一条鱼的完整形状都说不上,只能说是即将散架,还没有马上散架的,快要箍不住的一只漏水不止的木桶,你王安石不是采取小修小补的保守疗法,而是大卸八块,这只桶不完蛋,焉有他哉?王安石先生充满自信,伸出两只手,对神宗皇帝讲,陛下您看,每只手有五根手指,从理论上讲,一下子按住十个跳蚤是绝对有可能的。这是笑话,然而也是熙宁二年的真实。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觉得大宋王朝需要改革,但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会赞成王安石这样的改革。
你是在进行改革,而不是在进行革命。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改革家,都热衷于用革命的手段来实施改革,结果无不碰得头破血流。革命允许暴力,暴力可以摧枯拉朽,反对派敢龇牙,只要手里有枪杆子,二话不说,马上摆平。这只桶老子不要了,另造一只新桶,这就叫革命。而这只桶再坏再破,也不能一脚踢掉,要加固,要堵漏,要去朽,要更新,这才叫改革。因此,改革就得和颜悦色,就得和风细雨,就得由点而面,由局部而全体,润物无声地细致工作。中国人,中国农民,特别是中国农民的小农经济所形成的求稳心态,怕乱心态,苟全心态,保守心态,没有二十年、三十年一切都做到家的扎实功夫,想收到改革的成效,想享受改革的成果,如王安石这样的冒失行事,不失败才怪?
有论者说,他是一只叫得太早的公鸡,其实,说准确点,他是一只想自己下蛋的公鸡,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四
北京的春天通常都是从玉兰花的绽放开始的,公元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的春天快要结束,初夏的薰风吹落了一地玉兰花瓣的6月11日(农历四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大清王朝出现了回光返照式的余晖,中国封建社会中最后一次的“戊戌变法”正式出笼。
年轻的光绪皇帝正式颁布《明定国是诏》,举国震惊。
康有为是读过很多书的人,显然考虑过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教训,他认为很大程度上在于遭到保守派的抵制。于是,他对光绪建议:“请皇上勿去旧衙门,而唯增置新衙门,勿黜革旧大臣,而唯渐擢小臣。……彼守旧大臣向来本无事可办,今但仍其旧,听其尊位重禄,而新政之事,别责之于小臣。则彼守旧大臣,既无办事之劳,复无失位之惧,则怨谤自息矣!”
急于改革的光绪皇帝,简直等不及了,第一个行动就是废科举八股。当时,维新派第二号人物梁启超,对此举动兴奋得不能自已,说:“海内有志之士读诏书皆酌酒相庆,以为去千年愚民之弊,为维新第一大事也。”问题在于清德宗犯了宋神宗同一个错误,从五月起,他迫不及待地发出一道道诏书,下令各地方推行学堂、商务、铁路、矿务……短短三个月,其颁发的新政谕旨,比神宗还要神宗,达二百八十多件。结果,颐和园内那棵开得稍晚一点的辛荑,也就是紫色的玉兰花,还未落尽,在满地花瓣的颐和园的漪澜堂里,老佛爷像捏死一个臭虫似的,使这场百日维新,胎死腹中。虽然,她是主刀者,但她身后却是绝对不许触犯其利益的保守派所组成的铜墙铁壁。
改革派有时想得十分单纯,以为天下人都如同自己一样,大旱之望虹霓一样期盼着他们举起义旗,来挽救这只已成破木桶似的政权。孰不知朝廷内外,举国上下,拥护者甚少,反对者甚众。王安石所碰到的,也是康、梁所碰到的。光绪只有一位太后,而神宗却有好几位太后,这是这位理想主义者,列宁誉之为“中国11世纪的改革家”,“批林批孔”之际尊为法家的杰出代表,绝对没有任何高招可以应对的女流之辈。老太太们一流眼泪,王安石只好卷铺盖走人。
变法之初,得到神宗绝对信任的王安石,意气风发,确实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估计到可能的反扑。所以,有一位叫范缜的大臣,上书反对他,“疏入,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颤”,可以想见他那气不可遏的样子。接着,他还犯了一连串策略性的错误,树敌过多,从不主动争取盟军和友军的支持,而把有可能成为盟军和友军的人打成敌军,也不放下身段去说服那些不同意见者,甚至下手打击其实完全不必打击的反对者,听不得任何相反的声音。后来的事实证明,当司马光复出,全部否定新法的时候,苏轼曾与之争辩,认为有的新法未可一笔勾销,为此获罪于当局。因此,回过头去看他在熙宁二年《上神宗皇帝书》中:“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重点放在老百姓的不能承受上,并非全部否定变法,只是新法在具体落实的过程中,过于峻急伤民,与民争利,而“四海骚动,行路怨咨”的结果,持有异议罢了。
据宋人王栐《燕翼诒谋录》,可见实施新法中的“青苗法”,其弊何在?“上散青苗钱于设厅,而置酒肆于谯门,民持钱而出者,诱之使饮,十费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顾也,则命娼女坐肆作乐以蛊惑之。”本来,春季借给农户的小额低息贷款,秋后还款付息,农民国家均得利的“青苗法”,本是无可非议的事情。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变成诓骗农民的一个局。譬如保甲法,老百姓为了逃避摊派的军费和被抓壮丁去当兵的双重威胁,民间发生了多起自残事件。再譬如保马法,分户领养军马,平时自用,战时军用,王安石想得太天真,他以为马是水牛,有青草吃即可,孰不知当时大半江山都在长江流域一带,根本不适合马的生存,而把马养瘦了,养病了,或者养死了,饲马户便要受到责罚。诸多事实证明,苏轼才三次上书神宗,亟论此法之弊。
据《长鉴拾补》:“诏收还司马光枢密副使告敕,仍旧职。先是上欲光置两府,王安石曰:‘光虽好为异论,然其才岂能害政。但如光者,异论之人倚以为重,今擢在高位,则是为异论之人立赤帜也。光朝夕所与切磋琢磨者,乃刘攽、刘恕、苏轼、苏辙之徒而已。观近臣以其所主,所主者如此,其人可知也。’”看他在神宗面前嚼的这顿舌头,第一,量小非君子,第二,绝对容不得反对派,第三,把所有可能争取的同盟者,都推向对立面,势必要成为孤家寡人。我想,“拗相公”的“拗”,显然是从他精神上的缺陷,思维易走极端而来。我始终相信,想将苏东坡送上断头台的最致命的原因,不完全是因为他的《上神宗皇帝书》,不完全他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而是文人相轻,到文人相嫉,到文人要把文人干掉的恶心理,王安石也逃不脱。从这里看到,他尤其在意苏轼,一举一动,全在眼中。因为苏是大家,王也是大家,大家之间,惺惺相惜者少,相轻相嫉者多。如果仅仅是文友的话,也许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紧张,现在这两个人,既是同行,又兼政敌,那就如同荒野里两条公狼相遇,必有一场较量发生。同是文人的苏辙,苏轼的胞弟,就因为其在文学上名声、建树、令誉、著述,不在王安石的眼中,那日子就要好过得多。
因为苏东坡的诗词,歌赋,甚至为皇帝拟的诏书文告,道德文章,都要胜王安石一筹。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就冲王之矫揉造作,苏之坦荡率真,两种性格上的差异,也能理解人品的高下之分,文品上的高低之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王安石忍受不了他实际上的二流作家的地位,尤其不能忍受苏东坡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调侃。但冲他起劲反对的那些政敌,如司马光,如欧阳修,如苏轼,都是在文学上有建树的大手笔,我又不禁政治大义之外的小人心胸。因为文人,通常不能宽容比他稍好一些的同行,王安石是毫无疑义的大家,但同是大家,也还是存在某些质素上的差别,因此,借助于非文学的手段,将同行置之死地,便是可以理解的下作了。
读王安石未发迹时,《上欧阳永叔书》之二中,“某以不肖,愿趋走于先生长者之门久矣,初以疵贱,不能自通。”这几句话,颇有“文革”中写效忠信的那股卑微口气,读起来有点像嗑瓜子嗑出一个臭虫似的,大不以为然了。接着读《宋史》,知道曾巩曾经将王安石介绍给欧阳修,欧“为之延誉”,王才渐渐得志的。可他很快把最早的牵线人抛到一边。再后,青云直上的他,连曾经鼓吹他的欧阳修,也要排挤出政坛,断情绝义。这就颇令时人为之不齿了,这期间有人建议应该留下这位有经验的政治家,“安石曰:‘欧阳修附丽韩琦,以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安用?’”把欧阳老逐出开封,回安徽滁县去筑醉翁亭了。
所以,王首先是政治家,然后是文学家;苏相反,第一是文学家,第二才是政治家。政治家允许自己无耻,而文学家至多允许自己风流。能够做到彻底无耻的政治家,往往一往无前,永操胜券。王安石最后终于凄凄惶惶地回到了金陵,回顾他为相八年,权势达到顶点,也只是把所有他的政敌,统统逐出开封而已,说到底,他还是个文学家的缘故。而作为一流文学家的苏东坡,确实风流倜傥一辈子,作为二流政治家的苏东坡,也“为小人忌恶挤排”了一辈子。还是那部《邵氏闻见录》,说到他们两人在金陵相见的情景。“子瞻曰:‘某欲有言与公。’介甫色动,意子瞻辨前日事也。”他以为苏还放不下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被关进大狱,他的那些党羽李定、舒亶是如何要判以死刑的事情。但苏子瞻并不计较个人恩怨,而是说“‘某所言天下事也。’介甫色定曰:‘姑言之。’子瞻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兴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介甫举两指示子瞻曰:‘二事皆惠卿启之,某在外安敢言?’子瞻曰:‘固也,然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介甫厉声曰:‘某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盖介甫尝为惠卿发其无使上知私书,尚畏惠卿,恐子瞻泄其言耳。介甫又曰:‘人须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乃可。’子瞻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后磨勘,虽杀人亦为之。’介甫笑而不言。”
常失败的苏对王能看得透,坦然而自信,虽空间有限,但时间无穷,政治总是短期性的,而文学则长在不败,表面上的苏败了,精神上的苏并不败。显赫过的王对苏就看不大透,虽然眼前这个手下败将,曾经将他扳倒过,时过境迁,竟连一点赢的感觉,也找不到,显得拘谨而戚戚,惶惶而不安,看来,清人王夫之著《宋论》一书,在神宗的这一章,将王安石定位在“小人”这一格上,也许不是诛心之论。
五
也许因为王船山是太重要的史学家,这个着实不客气的结论问世之后,三百多年,没有一位为王安石辨诬者出来质疑或者反对过。
一个有分量的人说了一句有分量的话,尽管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但驳诘的异议终于被这位大师的盛名远誉,给盖住了。虽然,近年来,王安石重新被认识,被高置到了大政治家、大改革家、大思想家、大文学家的位置上。甚至,还有大军事家的光荣头衔,中国人要是神化起一个人来,遍体贴金,涂抹光环,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王夫之说,“王韶请击西羌,收河湟,以图夏,王安石称为奇策而听之。诚奇矣。唯其奇也,是以进无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祸也。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济之,可以暂试,不可以常用,可以脱险,不可以制胜,可乘疲寇而速平,不可御强敌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后可奇也。”接着,这位史学家批判王安石:“舍正用奇,而恃奇以为万全之策,此古今画地指天之妄人,误人家国者所以积也。”
据宋人陈善《扪虱新话》:“王韶在熙河,多杀伐。晚年颇悔恨,栖心空寂,冀有以洗涤之。”据宋人李昌龄的《乐善录》,也说过:“王韶晚年频悔取熙河事。”因为王安石支持发动的这场与西夏的熙河之战,导致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宋军损失惨重的灵州之战,接下来,引发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宋军基本覆来的永乐之战,都是由这一次小胜而鼓动起来的动武狂热。王韶固然成就了带括号的“大军事家”王安石,但之后的大败,却是这位将领永远也不能释怀,多少将士死在了那干旱无水的沙漠孤城啊!也是一则宋人笔记,洪迈的《夷坚志》里讲了这样一个神怪故事,读来令人不胜恐怖。“王厚,韶长子,位至节度使,晚年归京师。一日家集,菜碟内萝卜数十茎,忽起立,须臾行案上。众皆愕然。厚怒,悉取食之。登时呕吐,明日死。”这种离奇的想象,都因为神宗元丰年间的战争,死了太多的将士有关。
因此,我们在评断一个历史人物时,不能就其动机之善良,愿望之真诚,初衷之美好,言辞之动听,而作出他了不起的结论,而是看其实践,看其结果,看其后效,看其对于历史所起到的作用,才能得出比较实事求是的准确看法。我始终认为,即使最伟大的人物,也有其不足之处。何况,王安石离伟大尚远,所以,王夫之对他的定位,还是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王夫之以小人定性王安石时,他先划清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何在?“君子之道,有必不为,无必为;小人之道,有必为,无必不为。”
为,就是做,就是行动,所谓“听其言,观其行”,怎么为,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观察指标。他认为:君子做事情,一、有绝不可做的事情,二、没有绝对要一定做成的事情,而小人做事情,则不同了,在他们看来,一、不但有必定要做成的事情,不达目的,誓不罢手,二、而且没有不可以去做的事情,什么都敢干,什么都不在乎,什么后果都不在话下。这就是说,君子有能够约束自己的定力,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量力而行,不可做的事,就坚决不去做,界限很清楚,不越雷池一步。而小人当道的话,他们就无顾忌,无制约,无法度,无规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是不可做,不该干的,也敢去做去干。
王安石这个政治人物,在宋以后,一直延至清末,从来是作为一个负面形象出现在历史读物里面,也是差不多所有的普通中国人心目中的共同观感。虽然,王夫之也说过,“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宋朝的敝与用不用王安石没有什么关系,北宋王朝的最后灭亡,是一种必然趋势。但王安石在短短三五年内,所推出一系列的让老百姓目不暇接的改革大法,诸如青苗、方田、均输、手实、市易、经义、保甲、免役、保马……还不包括轻启边衅,动兵打仗,收复失地,进行军事活动,任何一个中国的中央政府,包括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中央政府,除非十恶不赦的暴君,除非神经错乱的昏君,都不可能一个早晨起来,全面出击,马上进行彻底更改,立刻要求万象更新,简直是颠覆性的剧变。
姑且不论王安石的新法,其政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为群众接受,其推广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可行参数,其实施究竟有多大程度的认知可能,其组织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实效治理,这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就匆忙地在数年间,简直来不及地颁布全国,强制推行。这对积弱的北宋政权来说,犹如沉疴在身,奄奄一息的病人,已经禁受不起峻急的药石,剧烈的手术,越是折腾得厉害,越是不停地为之开肠破肚,切肺换肾,割胃易心,搭桥支架,这个王朝也就灭亡得越快。
“故王安石之允为小人,无可辞也。安石之所必为者,以桑弘羊、刘晏自任,而文之曰周官之法,尧舜之道。则固自以为是,斥之为非而不服。其夫必不可为者,即令其反己自攻,固莫之能遁也。夫君子有其必不可为者,以去就要君也,起大狱以报睚眦之怨也,辱老成而奖游士也,喜谄谀而委腹心也,置逻卒以察诽谤也,毁先圣之书而崇佛、老也,怨及同产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子死魄丧而舍宅为寺以丐福于浮屠也,若此者,皆君子所固穷濒死而必不为者也。乃安石则皆为之矣。抑岂不知其为恶而冥行以蹈污涂哉?有所必为,骨疆肉愤,气溢神驰,而人不能遂其所欲,则荆棘生于腹心,怨毒兴于骨肉;迨及一踬,而萎缩以沉沦,其必然者矣。”
接下来,王夫之谈到王安石匆匆忙忙强推新法之败因:“夫君子相天之化,而不能违者天之时,任民之忧,而不能拂者民之气。思而得之,学而知其未可也;学而得之,试而行之未可也,行而得之,久而持之未可也。皆可矣,而人犹以为疑;则且从容权度以待人之皆顺,如是犹不足以行,反己自责,而尽其诚之至。诚至矣,然且不见获于上,不见信于友,不见德于民,则牵身以退,而自乐于天。唯是学而趋入于异端,行而沉没于好利,兴罗织以陷正人,畏死亡而媚妖妄,则弗待迟回,而必不以自丧其名节。无他,求之己者严,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胜也。唯然,则决安石之为小人,非苛责之矣。”
王安石之败,就在于他不明白改革是一个缓慢渐进,徐图发展的过程,是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水滴石穿的过程,也是一个面对最顽固最保守最害怕变化的小农经济,需要说服和示范、需要等待和耐心的过程,历代中国的改革家无一取得成功的原因,与王安石同样,就在于用常用革命的手段来进行改革。孰不知革命和改革是用截然不同的手段来推动社会变化的。通常,我们对革命的理解,最直接也是最深入人心的一句话便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就是说,在革命的过程中,暴力的因素,强迫的因素,专政的因素,武装的因素,是少不了的。但改革,虽然也不是请客吃饭,但对被改革的普通群众而言,得不到实惠,尝不到甜头,也就是王夫之所说“人犹以为疑”,那就“且从容权度以待人之皆顺。”
在王夫之看来,公元1069年(北宋神宗熙宁二年)王安石用革命的手段强行变法,属于非君子而是小人的行为。
中国历史上的维新、变法、改良、改革,从王莽、桑弘羊起,到康梁、谭嗣同止,未获成功的原因,非常复杂,但重要一条,这些领袖人物,往往缺乏真正的治国才能和足够的人格魅力,坐而论道者多,浮躁偏激者多,而且这些人中,多多少少具有精神上的缺陷。精于谋划的张居正如此,乱来一气的王安石尤如此,所以,王比张的政治寿命更短。几年之内,把宋朝搞得一团糟以后,回南京赋闲去了。
六
在中国封建王朝中,有两个神宗,一为宋神宗赵顼,一为明神宗朱翊钧,之所以著名,都搞过成功或不成功的改革。
明神宗支持张居正新政,倒是一直坚持到这位首辅寿终正寝。但张师傅一死,皇帝翻脸,满门抄斩,鸡犬不留,也还是一个半截子改革。“明亡,实亡于神宗”(《明史本纪》),张的新政也救不了颓败的大明王朝,从此一蹶不振,直到崇祯吊死煤山。
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断然废逐元老,摈斥谏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自是邪佞日进,人心日离,祸乱日起,惜哉”(《宋史本纪》),这个半截子改革,不但未能奏效一时,而且导致党争分裂,互讦不止,北宋从此益发衰弱,最后只好南渡。
稍晚于王夫之的清人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中的《王安石之得君》一文中,谈到这场熙宁变法,不能全归罪于王安石,赵顼其实要负更大的责任。“王安石以新法害天下,引用奸邪,更张法令,驯至靖康之难,人皆咎安石为祸首。而不知实根柢于神宗之有雄心也。”这个赵顼“自命大有为之才,为颖王时,即与韩维论功名”,“意在用武开边,复中国旧地,以成盖世之功”,是一个有雄心的年轻皇帝,抱负很大,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因为大宋王朝这只破漏的木桶,已不堪一击,不进行自我修缮完备,焉能有兴兵讨伐,恢复疆土的战争计划?曹太后说得更白,“苟可取,则太祖太宗已取之,何待今日?”这其间,并非所有与赵顼唱反调者,都是贪生怕死之辈,都是因循守旧之徒,都甘心情愿花大笔银子和丝绸向外邦买和平,而更多的是头脑清醒的人士,分明知道,面对冗官、冗兵、冗费的不可收拾,大宋王朝如同一条超载的船,不马上下沉,就托天之福了。因此,陛下,您的雄心,尽管有,轻举妄动,却是绝对不行的,赵家江山到了今天,根本不能再承受任何风浪。
到处碰到的都是摇头派,都是灭火器,弄得赵顼很郁闷。他穿上戎装,戴上盔甲,让太后看,以为能讨个好,两位老太太直皱眉头,不以为然。大臣富弼在他即位时说的第一句话:“愿陛下二十年不谈兵。”所以“安石一出,悉斥为流俗。别思创建非常,突过前代。”让他一下子找到了知音。这个王安石真敢忽悠这位多少有点忭急,多少有点稚嫩的年轻皇帝,“当什么唐太宗啊,那算老几,你是应该当尧、当舜的料,那才是陛下的学习榜样!”于是,“帝遂适如所愿,不觉如鱼得水,如胶似漆,则倾心纳之。”这样,王安石将其多年积累下来的改革主张,推行到帝国的政治生活中来。赵翼总结得非常准确,这个赵顼是要打仗的,不打仗,如何收复失土,不收复失土,如何能立不世之功勋?于是,“欲用兵必先聚财,于是青苗免役之法行,欲聚财必先用人,于是吕惠卿、章惇之徒进。虽举朝争之,甚至内而慈圣光献太后,外而韩琦、富弼诸老臣,俱以安石为不可用,而帝持之愈力,护之愈坚,故当时有谓帝与介甫如出一人者。”
说到底,理想主义者的美丽言词,最能打动的是热血沸腾的青年。王安石和神宗的合拍,就是那近乎神话的光明前景。而一个生于深宫禁院,长于妇人内侍之手,只是在书本里学习孔孟之道,只是从老师那里聆听古训,既少接触社会生活,也少参与政治活动,常居东宫的赵顼,偏又有“好大喜功之资”,正好,“王安石出而与之遇,宜其流毒不能止”。
所以,赵瓯北平心而论:“然则非安石之误帝,实帝一念急功名之心自误也。”
王安石的新法,也就是他的改革思路,其最早蓝本在宋仁宗时代,曾经小试锋芒,但仁宗不是神宗,未予赏识,寝其言不用,淹蹇而归。若干年后,神宗却对他宠信有加,他也以圣人自居,要用他的新法,对大宋王朝作起死回生的挽救。然而,在变法失败的同时,这位要打仗的年轻皇帝,在王韶取得熙河之胜后,一心求战,“厥后兵不敢用于北而稍试于西,灵武之役,丧师覆将,涂炭百万。帝中夜得报,起环榻行,彻旦不寐。”随着战争的失利,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三月,三十八岁的赵顼,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按照谥法,“民无能名,曰神。”下有一个小注:“不名一善”。这四个字对同为神宗的宋、明两位皇帝,倒也蛮堪玩味。
赵顼死后的次年,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四月,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军事家”王安石,也离开了人世。
伟大,是中国人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汇,但要给一个人,加上“伟大”这两个字的定语,我们不是看他说“得多么伟大”,想“得多么伟大”,而是要看他做“得多么伟大”,对于时代的贡献“多么伟大”,在老百姓心里的“形象”多么伟大。光有前面两个伟大,而无后面的三个伟大,这种半截子伟大的人,任凭你花言巧语,强词夺理,也难以真正伟大起来。
南宋的朱熹说:“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遭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而安石乃汲汲于取熙、河、洮、岷以恢疆宇,遂以财利兵革为先,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宣之际,而祸滋极矣!”
也许这是对于这位“拗相公”的比较准确的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