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是一个充满人格魅力的文学大师,一直到今天,九百年来,他像一块兀立不动的文学基石,支撑着中国文学史。
如果大学中文系开两宋文学这堂课的教师,突然奉命不谈苏轼的话,我想他一定要失语五分钟以上,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绕开这位巨人,自然也包括教授食堂里那碗“东坡肉”。因为没有这位发明了这道名菜的文人,大家也就欣赏不到“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佳肴了。
如果中国文学史没有这一块基石的话,作为中国诗歌中豪放一派,在他之前,在他之后,能找出另外一位更具代表性,并被中国的读者,上至顶尖人物,下至普通百姓,遍及士农工商,包括男女老少所认同,达到雅俗共赏的程度吗?
九百年来,中国人鲜有不知道苏轼这位文学大师者,鲜有不知道苏轼的作品者,略不思索,即可脱口而出他的诗词歌赋,也是大有人在的。
如果他不是生在宋朝,碰到的对手不是王安石和他卵翼下那些小人,早脱八层皮,早死一百回了。若如此,就会出现文学史上的空窗期,讲宋文学史而无苏东坡,该少掉多少精彩。这位文人若是生在别的朝代,也许不一定能走出乌台诗狱,也许不一定能从发配的岭南生还,也许更不一定能渡过琼州海峡,以为必死于天涯海角的他,居然活着回到中原。所以,皇帝和文人之间,存在着生物链的平衡问题。皇帝老琢磨文人,文人就没得好日子过,皇帝要对文人宽容一点,轻松一点,那一时期的文学史,必然要好看一点,丰收一点。
王安石是个很厉害的政治家,居然就是整不倒他,苏轼写过一篇很著名的文章,题曰《商鞅论》,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绝非泛泛之论。“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无商君之功,享商君之福,而未受商君之祸者,吾为之惧矣。”而文中所指的“后之君子”,正是这个王安石,而他倚重的,视为股肱的吕惠卿、章惇、曾布、李定、舒亶、邓绾……一个个都具有嗜血动物的天性,收拾起对手来,无不既毒又狠,居然就是整不死他。我想,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全过程中,皇帝和文人的关系,唐朝和宋朝,是一种类型,明朝和清朝,又是另一种类型。
唐、宋的皇帝与文人为敌者少,轻易不举刀子;明、清的皇帝与文人仇恨者多,动不动就砍脑袋。
别看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全面变法,但并不支持王安石和他的党羽一定要弄死苏东坡。虽然把他关了起来,最后还是把他放出去了。也许宋神宗对苏东坡诗里的指桑骂槐,不以为然,有些恼火,但别人挑拨说,他在骂陛下您呀!神宗也是不肯轻信的。挑拨者指着检举书里苏轼的诗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然后说:“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于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与朕事?”这是个明白皇帝,至少能进行正常思维的皇帝,要是碰上朱元璋,早推出去交给刽子手了。
据宋·方勺《泊宅编》:“东坡既就逮,下御史府。慈圣曹太皇语上曰:‘官家何事数日不怿?’对曰:‘更张数事未成,有苏轼者,辄加谤讪,至形于文字。’太皇曰:‘得非轼、辙乎?’上惊曰:‘娘娘何以闻之?’曰:‘尝记仁宗皇帝策试制举人罢,归喜而言曰:朕今日得二文士,谓苏轼、苏辙也。然吾老矣,虑不能用,将来遗后人,不亦可乎!’因泣问:‘二人安在?’上对以轼方系狱,则又泣下。上亦感动,始有贷轼意。”
据宋·陈鹄《耆旧续闻》:“慈圣光献大渐,上纯孝,欲肆赦。后曰:‘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时子瞻对簿也。后又言:‘昔仁宗策贤良,归喜曰: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上悟,即有黄州之贬。”
这就是宋朝最高统治当局,不那么死磕文人的最好例证。
其实,唐朝也是类似的风气。骆宾王受徐敬业约,写了一篇《讨武望檄》,把这位女皇帝糟蹋得够呛。当有人将这篇东西送交到她那里,她非但没暴跳如雷,给我把他抓住,给我将他毙了,而是很奇怪,怎么这样一位会写文章的作者,我们的宰相怎么没发现,怎么没有让他到政府工作。同样,唐代第一诗人李白,他非要把宝押在永王那儿,结果,造反者给唐肃宗镇压了,如果换个皇帝,你不来投奔我,你本来就不对,因为你是天字第一号诗人,投奔到我的对立面那儿,当然要处理,不过,也没有关,没有杀,只是流放夜郎。
在中国历史上,李唐和赵宋两朝,对于文人比较优容,也比较信任。而有宋一代,对文人授官之高,要高于唐朝。以唐宋八大家为例,唐授韩愈、柳宗元的官位,也就是刺史、侍郎等职,相当于省辖市一级,地委一级。而宋授欧阳修、苏轼的官位,往往超过省部级,如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都是进入中枢决策层面的要员。虽然,说到赵匡胤,都会加上“行伍出身”四字,但从他的父亲起,已是历后唐、后晋、后汉至后周数朝的军人世家,为涿州的名门望户,不仅拥有财富,还拥有贵族门第的精神传统,这一点非常重要,他们对于文明的趋附,对于文化的感知,对于文化人的亲和,是那些思想狭隘,意识偏执的农民和小生产者,所不具有的。对没有文化素质的领导人,谈文化,就如同与坐井观天的人,谈万里无云的澄碧天空一样,根本不会有共同语言的。
赵姓皇帝对于文化人的优容,是有其家族契约的立法基础,在中国,在世界,如果不是唯一,也是少有这样器识的统治者。
据宋·叶梦得《避暑漫抄》:“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钥封闭甚严。因勑有司,自后时享及新天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独一小黄门不识字者从,余皆远立。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诵讫,复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后列圣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变,门皆洞开,人得纵观。碑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九百年前的这块石碑,可以说是中国文化能在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博大精深,有如此悠久历史,有如此辉煌灿烂,有如此蓬勃生命力者的基础。当然,不仅仅是这一块石碑的功劳,而是与这块石碑相连贯起来的中国文化传统。昏君、庸君也许不把这个传统放在心上,不等于那些明主、英主也如此。秦始皇焚书坑儒,医药的书,他是不扔到火堆里去的,说明,即使暴君在下手时,也有一丝文化考虑的。
因此,翻开《二十四史》,或《二十五史》,爱收拾知识分子的皇帝,通常是来自草根阶层,且个人文化程度偏低者,几乎是一条铁的规律,很少有例外。这种人因其天性所致,因其基因作用,对于文明的拒绝情绪,对于文化的抵触心理,对于知识分子“非我族类”的界隔感情,绝对根深蒂固。
为什么明清之际的帝王,视文人为草芥,动辄杀无赦,在文化上大张挞伐的文字狱,最为猖獗?就是因为基本上无文化而且以无赖行径夺得江山的朱元璋,和虽驭临天下,但作为外族统治者的康、雍、乾三帝,都具有难以克服的弱势文化心理。
弱势文化心理,与权力结合在一起,便是知识分子的倒霉之时,而弱势文化心理,与暴虐结合在一起,知识分子就永无翻身之日。“文革”期间,造反派和红卫兵,所以要把“臭老九”往死里折腾,也是对自己过去处于低下状态中自卑压抑心理的一种精神补偿,可想而知在惩罚手段上,是如何的无所不用其极了。
常常要经数代的教养熏陶,直到其子孙也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才能有所改变。明之朱元璋,就是最典型的例证。
现在无从知道他在游方乞讨的生涯中,是如何饱受生员官吏、豪门士族、衙隶差役、地主富户欺压的,反正是他心中的一笔深仇大恨。因为他没有机会读书,对知识分子,怀有戒惧疑虑心理,也是很正常的反应。所以当上了皇帝以后,收拾起这些人来,是一点也不手软的。
性残忍,好猜忌,嗜杀人,无所不用其极,是朱皇帝这位暴君的特点。尤其他坐稳江山以后,不能不使用知识分子,来管理这个国家的行政事务,但是,他又不能不防范这些知识分子,给他耍心眼,跟他不合作。因而,他对手下的这些官员,总是提防着,总是戒备着,表现得特别敏感,特别介意,甚至有点病态的神经质。
而神经绷紧到一定程度,就要开刀问斩。“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喜怒云。”(明无名氏《翦胜野闻》)
最有趣的,他老婆马皇后跟他厮杀一生,最后沉疴不起,知道死之将至,无法挽救。经太医们精心会诊,想法治疗。谁知她宁可等死,坚决拒绝用药。朱元璋火了,责问她为什么?马皇后说,“我吃药也是死,不吃药也是死,可我吃了药死后,你一定要杀这些太医们的头,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吃药而死,可以保全这些太医们。”
这一段野史,人称“马皇后怜惜太医”,由此可见,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婆,也是对他动辄杀人的脾气,无可奈何的表现。因为一旦成为暴君,便不可理喻的疯狂了。
朱元璋残暴阴刻,自负褊狭,猜忌疑心,自然对那些有思想、有才能的知识分子,更要视作心腹之患了。虽然他与元军,与其他起义军作战打天下的时候,很注意延揽士人,以为己用。譬如刘基,譬如宋濂,譬如“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高升,譬如“不嗜杀人,故能定天下于一”的唐仲实等等。但江山坐稳,这些读书人和那些恃功自傲的功臣宿将一样,很有碍于他的统治,登基没几年,他就开始收拾了。
如果说引发朱元璋对开国元勋大开杀戒的借口,是谋反叛乱,他对知识分子的镇压,就是不能容忍这些读书人对他的“讥讪”,尤其不要碰他的“忌讳”。
《闲中今古录》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杭州教授徐一夔撰写了一份贺表,上呈朱元璋讨好。马屁拍得够响的,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阿谀奉承语句。可朱元璋阅后大怒,他说:“‘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无发也,‘则’字音近贼也。”遂下令把教授斩了。这很有点像阿q,因为头秃,连“光”、连“亮”都在忌讳之列。但阿q顶多怒目而视,朱元璋却是皇帝,而且是一个暴虐成性,残忍乖戾的独夫,那自然是要杀人的了。
《闲中今古录》里还举了一个例子,洪武甲子,朱元璋开科取士,一些功勋大臣不服,认为他轻武重文,朱元璋讲:“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勋臣们提醒他:“此固然,但此辈善讥讪。”并举了朱元璋的当年的死对头,另一位起义军领袖张士诚的例子告诫他。张原名九四,对儒士相当礼遇的,因嫌九四作名不雅,请教这些儒士,才改为张士诚这个名字的。朱元璋一听,说:“这名字不是很好吗?”哪知道这些勋臣说:“《孟子》里有一句‘士诚小人也’,这根本就是在变着法儿骂他,他不明白罢了!”这正好碰上朱元璋的弱势情结,从此对士人和他们的文字,挑剔找碴,没完没了。
皇甫录的《皇明纪略》里也记载过,他曾经命令状元张信教他的儿子们写字,张信用杜甫诗“舍下笋穿壁”作为临摹字式。朱元璋一见这五个字,莫名其妙地大怒:“堂堂天朝,何讥诮如此?”说话间把这位状元推出去腰斩了。
僧人来复上谢恩诗,其中有“金盘苏合来殊域”、“自惭无德颂陶唐”两句,朱元璋阅后发火了,头一句认为“殊”字是“歹”和“朱”二字合起来的,是在咒骂他;后一句认为是讽刺他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遂斩之”。这种毫无理性的文字禁忌,其实,这些所谓的“忌讳”,是和他本人的文化弱势联系着的,也是历代草根阶层出身的帝王,仇视读书人的一个基本情结。
到了大清王朝,到了如今被鼓吹得甚嚣尘上的“盛世”,也就是康雍乾三位“英主”坐镇天下的时候,中国文人更是坠入苦难的深渊,过着命悬一丝,朝不保夕,闭门家坐,祸从天降的日子。虽然他们对汉文化淹贯典籍,精深学问,已经达到你会的我也会,你能的我更能,甚至朕比你更会,更能。但是,实际上,清朝皇帝的这种“非我族类”感,对文人的拒绝感,比朱元璋更为严重,应该看到他们心灵上的警惧感,危机感,也是明、清两朝文人特别遭殃的原因。
中国这部沉重的文字狱史,越到后来,统治者对于文人的整肃,也就越是残酷,越是恐怖,越是血腥。如果说,明代那位流氓无产者朱元璋,所杀害的文人,为秦始皇坑人数的460后加个0,为4600人的话,那么清代康雍乾三朝,所杀害的文人,则为秦始皇坑人数460后加两个0,为46000人,恐怕还是属于相当保守的估计。
有一个统计,大清王朝以异族统治者君临天下268年期间,对于文人之镇压屠杀,可称世所罕见,史所罕见。据记载,中央政府(不包括地方各级衙门)一共搞了160余起文字狱的大案要案,也就是所谓的“钦案”,可怕得很。平均每一年半,就要雷厉风行的,大张旗鼓的,兴师动众的,家喻户晓的,对文人开刀问斩,大面积地血洗一次。掉脑袋的,坐大牢的,流放黑龙江,或更远的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这三百年间,在全国范围内,到底杀、关、流放了多少文人,是个统计不出的巨大数字。而这160多起的文字狱案件,泰半发生在康雍乾“盛世”,从公元1662年到1795年的133年间,这祖孙三代皇帝,几乎是病态的,偏执狂的,不遗余力的收拾文人,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其打击镇压之残忍,其株连牵扯之广泛,其挖地三尺之彻底,其刑罚处置之严酷,是五千年来中国文化史上最为黑暗的一页。
可以设想一下,这些“盛世”时期的全国知识分子,不是七八年来一次运动,而是七八个月就来一次运动,这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岁月,想来当不比俄国那位生活在古拉格群岛的索尔任尼琴,好到哪里去?
所以,清代文字狱,比之明代文字狱,更可怕。在中国历史上,凡心里发虚,老觉得屁股坐在火药桶上,或者火山口上的统治者,都患有这种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意识形态恐惧症,惶惶然不可终日。我们从清末民初天嘏所著《满清外史》中,一则关于弘历的记载,就可以看到这位皇帝是如何借助于最高权力,毫不客气,毫无道理,以至语无伦次地呵斥当时领衔文坛的重磅人物。其实,这种威风不过掩饰其精神、心理上的虚弱而已。
(弘历)“尝叱协办大学士纪昀曰:‘朕以汝文字尚优,故使领四库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议国事?’夫协办大学士,位亦尊矣,而曰‘倡优蓄之’,则其视群臣为草芥,摧残士气为何如者。尹会一视学江苏,还奏云:‘陛下几次南巡,民间疾苦,怨声载道。’弘历厉声诘之曰:‘汝谓民间疾苦,试指明何人怨言。怨声载道,试指明何人怨言。’夫此何事也,岂能指出何人乎?尹会一于此,惟有自伏妄奏,免冠叩首已耳,乃谪戍远边。”
纪昀(公元1724~1805年),即纪晓岚,河北献县人,一位于学无所不涉猎,无所不淹通的《四库全书》总编辑。尹会一(公元1691~1748年),直隶博野人,一位精通程朱理学,文章道德悉为楷模的大家名吏。说来好笑,领袖儒林的堂堂大老,被乾隆这一顿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吓得尿了裤子,连忙磕头掌嘴,认罪求饶不已。
纪晓岚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扛鼎文人,尹会一以为自己是国家栋梁的当朝一品,觉得弘历应该会对他们多么优容,多么礼让,便不知天高地厚,直言无讳。在乾隆眼里,这种给个梯子就上脸的狂妄,撇开满汉之隔,异己之疑,主子和奴才的悬殊不论,凭借文章华彩,学识鼎望,儒林名声,士子仰慕的优势,敢对朕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简直就是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大不敬。
也许乾隆并不拥有他们满肚子的学问,但拥有的绝对权力,却能置这两位顶尖文人于死地。在帝王眼里,两条腿的狗也许难找,两条腿的作家诗人,却有的是。幸好乾隆没有秦始皇的坑人癖,否则,这两位大腕,很可能不是充军发配,而是自己挖坑埋掉自己了。
由此可知,文人遭遇皇帝,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这部《满清外史》中,还有一段关于乾隆与给他当差的御用文人沈德潜的记载,那就更有趣了。尽管,乾隆本人已经相当程度的汉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其造诣,其水平,也非寻常人所能及。但他的潜意识中,那边外未开化的民族来历,始终是他的内心阴霾。所以,一、对汉族文人,始终持有戒心和敌意,哪怕输诚纳款,五体投地表忠心者,也要时不时进行修理,不能让他们活得太痛快,太炸翅,太翘尾巴;二、凭借权力优势,你行,爷比你更行,乾隆一辈子所写的诗,总量超过《全唐诗》。他所以要打破这个纪录,其中既有赌气个人能力之心,更有湔雪民族耻辱之意。
乾隆一辈子写了近五万首诗,就算他一出娘胎就写,到八十多岁驾崩倒气时还在写诗,这位老汉日平均要作诗两至三首,这当然不可能,必须有枪手代劳,可能还不止一位,于是,蛰居苏州,名闻江南的沈德潜,便交了好运。
“长洲诗人沈归愚,为叶横山入室弟子,微时即名满大江南北。弘历闻而慕之,乃以庶常召试。不数年,遂跻八座,礼遇之隆,一时无两。尝告归,弘历以所著诗十二本,令其为之改订,颇多删削。迨归愚疾殁,弘历命搜其遗诗读之,则己平时所乞捉刀者咸录焉,心窃恶之。”
先前,此老八十多岁致仕,告老还乡,作为皇帝的笔杆子,光焰万丈,何其了得?肯定招摇过市,大出风头,苏州本不大,简直装不下他。在中国,大文人喜捧,小文人善捧,大文人唯恐捧不够,小文人生怕捧不上,于是,抬轿的,喝道的,筛锣的,打旗的,一起大捧特捧,捧昏了头的他,没细看徐书中的“反动”内容,胡乱作了个序。结果,作者满门抄斩不说,老先生虽死,因这篇序,也受到“扑其碑,戮其尸”的处置。
皇帝,有时很小人的。文人遭遇这类小人皇帝,那就更没救了。乾隆歹毒一笑,你这个老东西,哪怕逃到阴曹地府,朕也能让你不得安宁。
徐述夔的这本诗集之“反动”,就是一句“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诗中反清复明的变天思想,固然罪不可赎,而以“壶儿”隐射“胡儿”来诽谤,尤其触犯这位异族主子的心理隐痛。这就如同阿q因瘌痢头而忌讳说亮说光一样,千万不能提到脑袋上的那块秃疤。地方官检举上来,遂定为大逆不道罪。于是,由序牵连到沈归愚,到底弄了个燔尸扬骨的下场。
现在看起来,皇帝和文人的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唐宋和明清,确实存在着不同的对待方式。
苏东坡在仁宗年间,公元1057年(嘉祐二年)中进士,公元1059年(嘉祐四年)举家出川至京都,公元1061年(嘉祐六年)任凤翔判官。英宗年间,公元1064年(治平元年)召回京师,公元1065年(治平二年)磨勘转殿中丞除判登闻鼓院,又任试馆职,除直史馆。“英宗自藩邸闻公名,欲以唐故事在召入翰林,宰相限近制不可,故有此命”(《年谱》)。据《渑水燕谈录》:“眉山苏洵……嘉祐初,与二子轼、辙至京师,欧阳文忠公献其书于朝,士大夫争持其文,二子举进士亦皆在高等,于是父子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擅天下。”
公元1069年(熙宁二年),“春,(居丧回籍的)苏轼至京,除判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郎。时王安石方用事,议改法度,以变风俗,知先生素不同己,故置之是官。五月,以论贡举法不当轻改,召对,又为安石所不乐。未几,上欲用先生修《中书条例》,安石沮之。秋,为国子监考试官,以发策为安石所怒。冬,上欲用先生修《起居注》,安石又言不可,且诬先生遭丧贩苏木入川,事遂罢,不用。安石欲以吏事困先生,使权开封府判官。”(《年谱》)
如果不是1068年(熙宁元年),“三月,新除翰林学士王安石始入对,劝上以更法度”,苏东坡这位文学大师青云直上,意气风发,不知还会为中国文学史增添多少精彩?
但转念一想,我们这位大师,要是生在明朝,生在清朝,恐怕连昙花一现的可能性,也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