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司晨,太安城的清晨往往是从那一声明亮的清啼开始的,朝阳初升,王氏医馆的大门正被一扇一扇的搬开,王鹊在后院开始了晨练,八段锦,五禽戏,各来一遍,今天的的明显是有些急躁,八段锦才打到一半,额头就有些出虚汗。
本来自己刚从西山采药归来,昨晚并没睡好,不仅仅是因为深夜的紧急救治,而且还有画笔丹青到一半,被猛然踢开房门的乔巍吓了个半死。搞得他本来纯熟无比的刺脉九针,竟然中断了两次,只让安又歌看的频皱眉。
不管有没有卓厉和安又歌开口,王鹊都会尽心救治.‘悬壶济世,安身立命’,虽然自己没有安又歌笔走龙蛇的八字木牌,但是心存医者之念,哪会不管不问。
况且,这鹿俊也着实抗打,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他是双臂骨折,胸腔受损,又吐血三升,虽说是行了针,正了骨,可是敷上药之后,在今早上就有了起色,王鹊着实感觉有些不凡。
鹿俊只感觉自己身上一会清凉,一会温热,不管怎么样都是挺舒服的,舒服?那就是表明自己还没死了,果然还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大难不死,必有。。。哎呦,手臂好疼,胸中好痛。
定了定神,鹿俊先完全感受了一下整个身体,除了背上有些酸麻,和手臂,胸腔的伤痛,腿脚什么的,好像还活动自如。想看看自己在哪,可是眼睛又有些酸痛,勉强透过眯着的眼缝,才感觉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待过半天的医馆内堂。
“咦、”鹿俊只听得旁边有女人声音,莫不是错觉。女人?对,安又歌呢?眨了两下酸痛的眼皮,才看到床前的伊人。
青丝简单的束起搭在背上,柳叶双眉,生得甚是好看,那双昨日才看过的眸子,古井生波,却是有些血丝,疲惫之色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见得鹿俊醒来,薄唇微卷,会心一笑,比身上米黄色曲裾还要阳光几分。
“换了女装好看多了。”鹿俊说话声音虽有些微弱,但起码平稳。
“跟你都不在一条线上,我去叫王医师来看看。”安又歌白了他一眼,就要起身。
“我感觉没什么事了,不急,先给我说说吧,昨晚的经过。”鹿俊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手上根本用不上力,只得向安又歌投去求助的目光。
安又歌点了点头,从柜子里拿了一床被子出来,垫在鹿俊身后,扶他坐起来。
看着安又歌抿了抿嘴的样子,鹿俊笑了,”怎么?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算了。”安又歌耸了耸肩,“就算不说你也会知道。我杀了孔方。”
一句话让鹿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眉头拧成了川字。一脸的不信。两人突然就沉默下来。半晌。
“卓厉立下不伤他的誓言,套出了有关青槐门的消息,江湖道义要遵守,自然是我来动手。”
“那也不用。。。”
“怎么,还等着他来杀你?一次不行两次?铜钱不行换刀子?顺便不定哪天把我解决了?”安又歌语气低沉,秀眉紧蹙,紧接着又放松下来,说出了问题“是感觉我太心狠手辣?”
“。。。有点。”鹿俊想去握拳头,但是手上根本使不上力。
少女本来紧促的双眉,却突然舒展开来,缓缓起身,“哼,你比卓厉远不如。”安又歌手指鹿俊,没想到自己奔波半宿,守了一夜,竟然换来了这几句话。心中不知是怒还是恼,怒其不争,恼其不决。
“又歌。”
“我去找王医师。”说完扭头便走,发丝幽香,独留鹿俊一人在此徒然张口。
生死之间,鹿俊倒真是没有太大感觉,不知道是侥幸存活还是因为自己就像有不会死的执念一样,总归还是有些如坠云雾。不过,杀人总归是有些遥远,卓厉自己都说自己外号腕下鬼,杀人无数,但是在鹿俊看来,眼不见为虚。
可是安又歌说自己杀了人,却没来由的把鹿俊从理想国拉回了现实,这是个刀枪无眼的世界,青槐门,这三个字鹿俊不知道代表什么,但是这青槐门中绝对不止一个孔方,或许还有张方,李方,冤冤相报,想活下去,还要躲在别人身后吗?鹿俊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放声大哭的夜晚,有些茫然无措,臆想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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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又歌向药童说了一声让王鹊去看看鹿俊,也不听挽留,便告辞了,穿街过巷,早晨的雾气早已被日光穿透,早晨各种小吃早点还未开门迎客,街道上也显得有些安静异常。
异常处必有异常声。
“说文解字可成书,旦夕祸福缘已注。”
安又歌好似闻得有诗句在耳边,可是抬头望去,却空无一人,余光一撇,却见一老道坐于巷口,面前一方桌,笔墨纸砚齐全,旁边一算命幡,似是仙风道骨,神色淡定,正向她望来。
“这位姑娘,贫道看你生得好看,今日可以免费为你测上一字。”那老道开了口。
“这就是古代江湖骗子的手段吗?”安又歌不禁被逗笑了。安又歌偏就不信这个邪。“哦?道长不是一入道门,便视红粉如骷髅,怎么觉得我生得好看。”
“我视红粉如骷髅,乃是红粉诱我离道时,今日得见红粉人,可当机缘为自身。”老道丝毫不慌,缓缓张口。
“道长果然有诡辩之才,小女子今日便请道长测上一字。”安又歌也来了兴趣。
“请。”老道,单手请安又歌题字。
安又歌自行研了墨,润了笔,提笔忘字,却不知写什么,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鹿俊,你比卓厉远不如”,眉头一皱,提笔而就,一个“鹿”字跃然纸上。
老道看了看鹿字,缓缓开口,“广字为头,四面缺两面,先有顾头不顾尾之意,后有立于根基,广厦安眠之望,中间为西字断头少臂,西行定有血光之灾,底部是双匕,一把朝外伤人,一把朝内伤己,观其整体,天下共逐鹿而分权,鹿字不凡啊。“
一席话,一个字,安又歌竟然听得怔住了,什么伤人伤己,血光之灾,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可是。。。
安又歌闭目自问,若是真的,这说的是我还是鹿俊?你个挨千刀的,走到哪都是你的事。
少坐片刻,安又歌朝着老道拱了拱手,“多谢道长。”
“姑娘,我说了不收你钱,但是有一事相求。”老道依然是嘴动身不歪。
“道长请说,又歌量力而行。”
“我这算命幡一直未题字,贫道见姑娘字迹神峻异常,见猎心喜,请姑娘为我题字。”老道单手取下算命幡布,并无一字。
“哦?这个可以,不知道长要什么字。”安又歌只觉得这个简单。
“仅凭姑娘心念,一字,两字,一句两句皆可。”
安又歌思忖片刻,拱手而立:“献丑了。”
安又歌先用手弹了弹幡布,只觉得比自己摸过的丝绸还要软上几分,却感觉布料上品,不似凡物。
一笔一划,呼吸中笔锋内敛。
“断得人生苦乐如意事,说开天地玄黄神鬼人。”
隶书平和,行于其上。
“字中有锋芒,语内藏乾坤,多谢姑娘赐字。贫道自行去了。“老道收起算命幡挂于木杆之上,感觉甚是满意。
道士对着安又歌施了一礼”生,不易,活,不易,愿姑娘两世平安。“说罢转身就走,那文房四宝也是不要了,边走边吟:“断得人生苦乐如意事,说开天地玄黄神鬼人。”
“两世?”
安又歌一个激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不到老道的,只觉得桌上的鹿字,自己写的奇丑无比,一把伤人,一把伤己,少女收起了这张纸,字迹已干涸,藏于袖中,一跺脚,转身,原路折回。
兜兜转转,又回到医馆内堂,阿宁见安又歌折返,急忙去通报王鹊去了。
安又歌自顾自的走进了内堂,正碰上出门的王鹊,神色由惊转喜。
“又歌,没事就好。”王鹊笑道。
“我能有什么事。”
“鹿公子我已替他看过了,伤势恢复的超乎常人的快,这是好事。”王鹊依然忘不了昨晚安又歌送鹿俊来的时候急切不已的表情。
“恩,”
“又歌,一夜未合眼,不如去休息一下。”王鹊说道。
“不用了,我去看看他。”说罢走进了内堂。平复了一下呼吸,掀开门帘,只见一双眼,笑意盈盈。
“又歌,”鹿俊也是如释重负。目光触到安又歌背后的王鹊,又有些止住了想说的话。
“师兄,不如你先去外堂看看。”安又歌丝毫不留回旋的余地。
“这个,这个自然。”王鹊出得内堂,悄然叹息,顺手关上了木门。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谢谢。”鹿俊先开了口。
“谢我什么。”安又歌手背在身后,捏了捏袖中那卷纸。
“谢谢你的字。”鹿俊一句话说的安又歌惊讶之色浮于面上。
少女正想问他怎么知道的,却发现,鹿俊的目光停在了桌子上。一张草纸上有些随意的八个字:“悬壶济世,安身立命。”安又歌昨晚心情抑郁,便是提笔写就。
“我比不得卓厉,亦比不得你,安身,不安也得安,立命,不立也得立。”鹿俊一脸坚定,“你我来到世上,第一个目标就是活下去,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你。”
“唔。。。”
“又歌非常人,虽你我俱不提前世,可我想心意是有些相同的,心安也好,不安也罢,我本身就是个犹豫不决的人,臭毛病不只是一星半点,以后还请你多担待了。”
“哼。”
“又歌,你还记得昨晚你问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办,我当时不知道。于是避而不答。”
“恩。”安又歌神色已经舒缓下来。
“我想活下去。”鹿俊这话说的沉稳而有力量。
“好好地活下去,又歌,你听说过‘人生五快活’吗?”
“什么?”安又歌眉梢一挑。
“袁宏道之《龚惟长先生》篇中有五快活说。”鹿俊忽然眼眸增色,“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谈,一快活也。”
“堂前列鼎,宾客满席,男女交语,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声音逐渐高亢起来。
“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
“千金买一舟,舟中各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浮家泛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谁不向往。
“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安又歌饶有兴趣的看着意气风发的鹿俊,以及他期待的目光,抿了抿嘴,半晌憋出来一句:“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