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上的琬琰,神态端凝,思绪却是错落的。
抬辇的宫人个个静默不语,平顺的呼吸,在寂寂甬道中此起彼伏,窸窸窣窣。
华盖阻隔不了热浪,一波一波地惹人焦灼。琬琰觉得连心底都是粘腻的。柳儿瞧她进门,未及行礼就朝里呼喊:“贞夫人,华贵人回来了!”
一纤长的身影敛裾翩然而来,软罗烟披帛飘动如飞天起舞。
“姐姐可回来了,教我好等。”清澈的眸子漾开笑意,如水纹一波一波地渐次晕开。
“贵人,夫人一早起来给您煲极品燕窝粥。脖子都盼长了。这会儿,怕是粥也凉了。”
“柳儿,还站着说话,赶紧热热去。”虽是命令,语气却极和婉。
“是,夫人。”柳儿含笑而去,身姿轻盈活泼。
“姐姐,可是累坏了?”
“见到你啊,可是一点儿也不累了。”庭院里佳木葱茏,蓊郁得轻微发黑,先前的燥热之气,似乎消解了大半。
午膳过后,姐妹俩各自慵懒地倚在厅里的美人榻上。榻下置有盛着冰块的木桶,用来消暑。宫女手执蒲扇,一下一下地扇着。庭院里,不时传来促织的鸣叫,似乎永不停歇。
琬琰轻声絮叨,待细看,妹妹竟已沉沉睡去,她抿嘴一笑,亦准备小憩。然而,一闭眼,尽是烟雾迷蒙的幔帐,棱角分明的脸庞,瞬息万变的眼神,还有……
琬琰不由飞红了双颊。
午时过后,窗外的阳光亮得晃眼,犹如刀光剑影,刺得她一阵一阵的心悸:“皇上,他莫不是……”只觉得心底有万重疑云,但不知所问欲何。
执扇的宫女瞧着主子姿势频变,黛眉紧蹙,不由着了慌:“贵人可是依然闷热?奴婢再去拿些冰来。”
琬琰微微颔首。她只觉得,再多的冰也无法冷却这全身心的热望。那是他的夫,她的君,她的天呵。
对面榻上的琬瑾,恬然安睡,如未晓尘事的婴孩。琬琰怔忡,有千丝万缕的情愫萦绕心间,既期待,又惊惧,更有难以言明的酸涩凄惶。那老成世故的心,怎轻易就失了措?
所有的忐忑随着亥时一刻的那声锣声而宣告终结。
“恭喜华贵人,皇上已在圣安宫等候华贵人了。”童越手握拂尘,声音恭谨而尖细,嘴角一抹意义深长的笑。
“有劳公公了。柳儿……”琬琰使个颜色,柳儿便献上一只卞和玉如意,晶莹透光。童越神色淡然,客气道:“既是娘娘美意,奴才就却之不恭了。”
琬琰一时拿不准童越是不稀罕这玉如意,抑或是其他原因,也只淡淡一笑:“公公奔波辛苦,这是应当的。”只表谢意,不作要求,总会让人舒服点的。
“娘娘客气了。”童越亦含笑答道。
执笔挥毫的男子,风姿飒爽,眉宇间尽显王者气派。见她伫立门口,唤道:“冷贵人,几时来的?”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沉声道,“这些奴才,一个个跑哪去了?也不知通报。”
“是臣妾逾矩,见皇上正用功,便擅自屏退左右。”她向他行礼,抬眼已是浅笑盈盈,“皇上莫怪。”
冷家的女子,都如此不规矩吗?他略有不快。警觉到他的变化,她稍稍一怔。面前的这个男子,真是昨日与他缱绻欢爱的人吗?为何一夜之间,便疏离至此?人心从来反复,又能如何?抑制住咽喉内升腾起的哀伤,笑意荡涤开眼里潜藏的凄惶。
而他幽深的双眸,早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弦微微触动,竟有些许不忍:“来,看看朕临的字。”
握住她宛如削葱根的白皙玉手,引她到案前。她俯身细细端凝,泠然笑道:“皇上临的可是张旭狂草?”
“如此看来,倒有几分相似了,哈哈……”
“形倒是相似的,就是……”她骤然停口。
“就是什么?”他追问,竟有几分孩子般的焦灼。见她欲言又止,想来是自己先前给她压力了,心底有几分懊恼,几分歉然,于是诚心说道:“没事,但说无妨。”
“张旭的草书颇带几分恣意放达的疏狂。皇上的,则有几分拘泥,几分艰涩。”她的目光不再坦然若昔,带有些许探寻的审慎。那样澄澈坦然的目光,竟似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他的心底,不是不遗憾的。
“所谓字如其人,皇上并非不如张旭,只是心境不同罢了。”她拿起宣纸,目光专注,宛若自语。
心境使然,一语中的。这个女子,果然不一般。
“莫非你懂得朕此时的心境?”他的目光灼灼照来,既有质询,也有戒备。
元天皇帝九岁登基,迄今已逾十年,然而太皇太后把持朝政,他至今未能亲政,其中郁闷,可想而知。琬琰无声地叹息,自诩聪慧的她,怎就忘记了这层关系?她,是当今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啊。她的背后,是权倾朝野的冷氏家族!
似乎,她并未从这个家族得到什么特别的优待,如今,却得承受它的煊赫所造就的恶果。
心底思绪暗涌,面上却波澜不惊。笑容依旧是明媚灿烂的。
“臣妾不敢枉度圣意。然,皇上选的这两句诗,臣妾以为不好。”她吟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境界虽开阔,到底过于萧瑟了。”
她顿了顿,半是娇嗔半是正经地问道:“可否让臣妾献丑,另写两句赠予皇上?”
“自然可以。”他的笑是舒展的,眸光中洒落期许与激赏,“朕也想一睹琰儿的丹青……”
琰儿?她心里微微一动。
千娇百媚的女子,执笔挥毫,肆意挥洒间竟有几分倜傥风骨。他痴醉了……
待回神,宣纸上赫然写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琰儿的字,遒劲敦厚,瞧着很是面善呢。”
“谢皇上谬赞。”依旧是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对视的瞬间,怦然心动,惺惺相惜的默契,彼此交汇,了然于心。
只是,她哪知,今日的笔墨挥洒,已埋下了日后的血迹斑驳。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或许,一切都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