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廊腰曼回,清荷送香,烛光摇曳处,琴声隐约,时断时续,忽而圆润如珠,忽而声生涩迟滞,弹奏者随着琴声起伏,细细碎碎地蔓延着。
那日,母亲常氏冲进她的闺房,兴奋莫名。
[琰儿,出头有望了。]她两眼闪闪放光,[你爹爹日来忙于扩建后花园,你可知是何原因?]
[娘亲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不要吊人口胃。]琬琰斜倚在床上,握着桃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那一头如瀑秀发,心不在焉。
[是为了迎接圣驾啊!]常氏走近坐下,语调还是平缓不下来,[你知道,林贵人因旧制薨,皇上郁郁寡欢。太皇太后正欲借此机会为皇上纳新宠。]游走于青丝上的梳子凝滞片刻,又缓缓向下滑去。
[这是你的机会啊,琰儿。以你的姿容风貌,谁人能抗拒。他日得宠圣前,又何必,何必……]常氏的声音转为哀戚,潸潸泪下,[何必居人檐下,受人欺辱。]
[娘亲不必如此,总这样哭哭啼啼,白白让人轻贱了去。]琬琰语气淡定,但心底却升腾起一股热望,难以抑制,不禁暗自心惊,多少年来,她以为自己已心如死灰,除了妹妹和弟弟,再无任何事可使之泛起涟漪。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还是鲜活的,还在渴望着新的开始。
[爹爹哪会那么有心,将此良机留于我?琬珏为正室所出,又系萱陵公主之女,哪就轮到我了?怕不过是跟了她去,当个陪嫁丫头。]琬琰的话里不乏讥讽揶揄之意,常氏知她对父亲成见已深,一时难以扭转,便接口道:
[琬珏年纪尚小,怕是要晚两年再进宫。何况,论妩媚风流,她不及你万一,说娴雅纯真,又远逊姗儿,皇上怎么就喜欢她了呢?]
[爹爹常说皇上性至孝,事无巨细,均要禀明太皇太后,才做定夺。皇上尚未立后,太皇太后若坚持立琬珏为后,皇上又能奈何?到时候我和瑾儿还不是得屈居人下,看人脸色。]说到这,琬珏很是不忿。
[瞧你这都说到哪了,还未入宫,倒先谈起立后之事来了。]常氏暗自欣喜,果然没看错,这个女儿,素来就心比天高的。这样的气性,绝对不会长居人下的。
[娘亲莫笑,若入得宫去还是这样受制于人,处处不得自由,又何必入宫去?]琬琰流露出奇异的神色,既有希冀,也有坚决,更是咄咄逼人。
常氏心里漫然腾起一阵不安,这样的不留余地,怕是迟早伤了自己。
[事事要留有余地……]
[娘亲说什么?]琬琰回过神来。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去看看瑾儿。]
常氏走出屋门,欣喜之意消失殆尽。这个女儿人大心大,她是愈发不了解了。原想再去小女儿琬瑾那传达消息,如今已是意兴阑珊。又知她全然不通事务,怕是说了也了无用处。
琴声依旧若即若离,琬琰见曲调难成,索性起身靠着玉柱,兀自深思。虽是盛夏时节,凉意还是顺着脊背渗透进来。据说此玉乃卞和后人所凿,辗转流连到卫城,冷熙不惜重金,为的就是这个“迎恩盛宴”。妹妹已是权倾天下的太皇太后,若女儿又专宠圣前,这不异于得到半壁江山。
烛光掩映,玉柱和碧叶交织出一片清幽。半明半暗中,琬琰愈发显得妖娆柔媚,风情万种。她的媚是带着威严和清高的,这就全然不同于秦楼楚馆中的俗艳。
生活是可以变成另一番风貌的,曾几何时,她认定自己的生活再不会有转机。在弟妹前,她谈笑风生,神采飞扬,夜阑人静时,总不免时时叹息。
她的眼神有股犀利,这与她柔媚的外表是不相称的,眼角弥漫的沧桑与她的年龄亦是不衬的。
[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她蛾眉微敛,[能带给我想要的吗?难不成又是个深宅大院,换个地方受屈吗?”]
[琰小姐……]
[别来吵我,让我安静片刻。]
[高峻无理了,小姐莫怪。]来人连连作揖,小心陪不是,语气谦恭之极。太师府里,对她敬重若斯的也就他了。
[高大夫吗?琬琰适才无礼了。]琬琰转过身,懊恼之意全消,粉面含笑。
[是我扫了小姐的雅兴。]高峻端详琬琰些时,方殷切地问道:
[适才听小姐语气带有愠怒之意,不知所为何事?]
琬琰默然不答。
[必是为了进宫之事了,我无意间听大公子和太师提过。]高峻坐到琬琰对面,缓缓道来,见琬琰紧咬朱唇,秋波泻忧,顿起爱怜之情,[以小姐的姿容,定能蒙受圣宠,又何必忧心呢?]
[你素来深知我心,又何必多问?]琬琰幽幽叹气。
高峻已猜到十之八久,琬琰在府里虽时受欺凌压制,但她生性清高自负,对自身姿容更是信心满怀,绝无为此烦恼之理。她所担心的,是入宫后仍不能有半分自主,还有那久久难以释怀的,怕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屈辱所铸的伤痕。
[小姐蕙质兰心,必会宠冠六宫。]高峻出言恳切,琬琰心中不觉一动。
[高大夫果然体察入微。]琬琰脸现喜色,[真正是我的知音人。]
知音人,知音人。便如此,也该知足了吧。高峻心下惨恻,犹如风吹过沙漠的荒凉,[小姐,时候不早,你也该歇息了。让家丁见到你我深夜独处,怕又要蜚短流长了。]
[谢高大夫。]
琬琰见高峻挺拔的身影在长廊尽头掩没,又兀自陷入沉思。
后花园已快竣工,那么皇上几时能来呢?若蒙受圣恩,自己的隐秘是否将无所遁形?虽然前景依然扑朔,未知定数,但总算有希望。何不放手一搏呢?
琬琰心境豁然开朗,但觉荷香扑鼻,清爽异常。
正出神,忽有人从背后覆住了双眼。琬琰心中一软,嘴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