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阵子还去静淑宫走动吗?”冷太后依旧保持着一贯的雍容端庄,半倚在锦榻上,发髻间垂下的凤凰步摇的流苏,映照得她一旁的脸颊璀璨生光。
“回太皇太后话,自打太师府回来后,皇上便没去过静淑宫。”温寿成软软地一笑,“依奴才看来,这皇上的心思啊,可尽数转到两位新主子身上了。”言辞间有显而易见的欣喜。
他与元天,名为主仆,实则情胜手足。这一同嬉戏成长的情分,自是非同一般。自从林贵人去世后,元天皇帝常徘徊在她身前的寝宫,茕茕一人,落拓哀伤,他瞧见了,也是暗自伤心落泪。
“这样么……”语调平静得不起丝毫微澜。稍一寻思,还能清晰地忆起他当初悲恸欲绝的模样,以及那双无力而略带怨怼的眼。果真会那么容易忘却吗?
“皇上驾到……”被打断思绪的冷太后,端直身子,略微整了下衣襟,脸上现出端庄矜持的笑容。
“孙儿拜见圣祖母,恭祝圣主母玉体安康。”气宇轩昂的男子,神采奕奕,愈发显得英姿勃发。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皇上神采飞扬,哀家见了也欢喜。”
“谢圣祖母关怀。”
“冷家两姐妹可合皇上心意?”
“秀外慧中,孙儿很喜欢,谢圣祖母美意。”
句句有礼,刻意疏远。冷太后恍若未觉,谆谆告诫道:“六宫须得雨露均沾,如此方得广延子嗣,为皇家开枝散叶。”
“孙儿谨记教诲。”依然谦恭有礼。
“那皇上也该多去其他宫里走动走动。”平和的语气却有股不容抗拒的威逼。
“是,圣祖母。只是……”元天略一沉思,叹息道,“也怪孙儿虑事不周。先前就觉得与华贵人姐妹一见如故,甚为投缘,天天呆在玉华宫。如今,悔悟已晚。”
“悔悟?”冷太后目光淡淡拂来。
“哎,须知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孙儿此前对华贵人宠爱过甚,如今又猝然去其他宫里走动,恐让人误以为孙儿不再宠她,为此轻慢欺辱了她。”元天眉头紧锁,言辞恳切,忧心忡忡。
“皇上莫不是质疑哀家管教不当,致使后宫嫉妒成风?”语调依然缓和,但已有森冷之意阵阵袭来。
“孙儿不敢。圣祖母虚怀若谷,泽被六宫,毋庸置疑。只是,难免有人阴奉阳违。”元天绽开浓烈的笑意,试图驱走这满室压抑的阴霾,“自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孙儿过于紧张华贵人,以致草木皆兵。但无论如何,请圣祖母赐孙儿一个安心。”娓娓道来,似乎无从辩驳。
“那如何才能令皇上安心?”痛失一次,必然不想再失去第二次。元天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孙儿请圣祖母颁下懿旨,晋封华贵人为左昭仪,暂执皇后凤印,协助圣祖母管理六宫。”
空气霎时凝滞了。几缕阳光从镂空窗棂直射进来,耀眼得让人心悸。
冷太后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在黄花梨的案几上,瓷器和实木之间发出的清越声响,在宽广殿内的回响,透露了她的极度不悦。牙缝里压抑地挤压出几个字:“皇上,本朝无此先例。”
无视这决然的拒绝,他的声音兀自朗朗响起:“无嗣封夫人,本朝也无此先例,只因太师乃我朝股肱之臣,破例为之。而今,自然也可再破例。”
“一再破例,恐朝臣不服。天儿,你是一国之君,切不可意气用事。”冷太后忍了又忍,放软了语气。
“如此说来,圣祖母无法赐孙儿心安了?”依然含笑,眼波流转。
“晋封之事,哀家即刻拟旨,并责令挑个黄道吉日行册封礼。至于执掌凤印,协理后宫……”冷太后端起黄釉描花的茶盏,轻抿一口,笑道:“一来华贵人进宫时日尚浅,宫里的事务还不甚了然。这二来嘛……”细长的凤眼看牢他面容,“哀家身体尚强健,还不需假手他人。”
“圣祖母凤体康健,乃六宫之福,更是琰儿之福。也正因如此,圣祖母才有余力多提点琰儿。”元天寸步不让,看似平静的殿堂,正翻涌着剑拔弩张的热浪。
“此事容后再议,哀家乏了。”冷太后以绝不容置喙的高昂语调责令道。
“那圣祖母好生休息。”元天行个拱手礼,转眼对温寿成说道:“温寿成,好生伺候圣祖母。”
“奴才遵旨,恭送皇上。”温寿成行跪拜礼。殿堂里的宫女太监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元天走出大门,回身一望,眼角的笑意更浓。
直至明黄色的修长身影消失于视线,温寿成方才起身,继续拿着团扇一下一下地扇动着。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声音有点不耐,显是疲倦已极。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皇太后。”温寿成移步至冷太后侧边,惴惴地说道,“奴才觉得,万岁爷和之前大不一样。”
“哦?”冷太后早已了然,只不过,她挺有兴趣听听温寿成的说法。
“因太皇太后自小对皇上管教严厉,祖孙之间稍欠亲昵。但是,皇上对太皇太后向来敬重有加,从不有意忤逆,除了……除了……”
“除了林氏之事。”
“是。即便是林贵人之事,皇上也只是恳求,并无强逼之意,而这次……”
“莫非,你觉得皇上在强逼哀家?”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温寿成跪倒在地,手里的团扇因这突然的摩擦发出一声哧响,“奴才愚钝,词不达意,该打,该打……”边说,边伸手扇自个儿耳光。
“莫非,哀家真那么吓人吗?你自小跟着哀家,却轻易被吓破胆。”倦怠的声音有少许的失落。
“不是这样的,只因太皇太后自有一种威严。”见她怔忡,他心有不忍。她确实从未亏待过他。只是,那种恐惧似乎出自本能。关于她的凌厉手段,即便无人敢提及,他还是略有耳闻。奴才的命运,强不过墙角的草芥,他不是不害怕的。所以,即便受宠如斯,他也从不得意忘形。
“冷家的这个丫头,怕是不简单吧。这才多长的时日啊……”她兀自感慨,眼里闪过一丝森冷的寒意。正抬头的温寿成恰将这一瞬尽收眼底,心里不由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