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寿成到达宁寿宫门前时,一群身着浅红罗衣的婢女正簇拥着一名盛装妇人匆匆而去。因走得急促,发髻间的璎珞珠串,腰间的繁复配饰叮当作响。衣香鬓影,珠光璀璨,一阵恍惚后,温寿成才意识到这是宣陵长公主。慌忙跪下身子,作恭送状。
纹金绣凤的曳地裙摆蛇一样的逶迤而过,正欲抬头的温寿成讶然发现裙摆已猝然凝滞,所有的声响亦转瞬消失,迎面迎来的,是萱陵长公主端严的面容:“温公公是吧?长这么大了。”她嘴角一扬,“其实,凭你的身份,倒不需如此多礼。”说罢,又是一阵环佩叮当,众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折角处。
凭自己一个奴才身份,有什么可自矜的呢?温寿成笑笑,并不以为意。细想萱陵长公主离去的样子,似有愤懑不平之意,莫不是与太皇太后有什么不快。他特意放轻脚步进入内室,见冷太后手攒一串佛珠,正闭目养神,神情很是自在惬意,心底不觉有些狐疑。
“这萱陵长公主素来聪明,如今却信了无知方士之言,草木皆兵,真正是关心则乱啊。”她宛似叹息。
“今日公主入宫……”温寿成行过礼,走到冷太后身侧,拿起团扇上下轻摇,“可是为了左昭仪之事?”
“有方士说左昭仪‘母仪天下,命带桃花’,她不就着了慌。”她顿了顿,接过温寿成手中的扇子,兀自扇了起来,“这‘命带桃花’,又如何能‘母仪天下’?真正胡说八道……”她笑容依然端庄,但难掩其中的不屑与讥诮。然而,当她捕捉到温寿成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时,笑容即刻消逝,起身走到洞开的窗前,抬眼望下幽黑的天空,心思亦深沉得如这波橘云诡的夜色。
是的,两者并不矛盾。她自己,不正应了这“母仪天下,命带桃花”八字吗?且不说过去种种,如今,她与中书令许崇的关系,在朝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所有的暧昧,诡计,丑恶,不堪,都可尽情上演。
起风了,竹枝晃动得厉害,张牙舞爪,有说不出的诡异。不知怎的,眼前就浮现了元天那倨傲严酷的面容,手不由地缩紧。不,哀家绝不允许!
佛珠不堪忍受这样的压力,哗的一声散开来,凋落在乌木砖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闷闷的哀叹。
懊恼不已的温寿成正惶惶不安,看见眼前情景,几欲惊恐地叫出声。然而,仅有的一点理智,硬是将这声音生吞活剥下去。
面前的妇人,依然波澜不惊,只有风吹得她鬓角的足金凤冠流苏沙沙作响。她蓦然转身,七彩琉璃宫灯拂去她眼底的墨色,荡漾出迷蒙而凛冽的笑意。不期然地一瞥,已是怵目惊心。
“‘母仪天下’是未必,这‘命带桃花’却是坐实了。”她宛如自语,然字字铿锵。
这样的神色,何其熟悉。温寿成犹记得,那一次,也是相似的夜色,她静寂中双眼突然熠熠,说道:“她倒不必心急,哀家会给她最高的尊荣。”几日后,立嗣之事便满城风雨,而诚如她所言,林贵人获得荣宠,被追谥为孝惠皇后。
如今,皇上怕又要伤心了吧?温寿成的心里涌起一股悲悯。然而,他是无能无力的。人人都觊觎皇位,但他真没发现当皇帝有什么好,从小到大,半分不得自主。甚至,还有饿死之虞。那次,若非中书令许崇冒着抗旨被杀的危险,硬闯进圣安宫,怕元天皇帝早就饿死了。那次,只因为他未背全《过秦论》,冷太后便罚他五日不可进食。
“听说,左昭仪擅弹《广陵散》,改日,哀家想去听听。”她优雅地坐到黄梨雕花椅上,如话家常般地说道,“哀家今日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