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毁国之殇
初蓉坐在树顶上，呆望着天际线上的夕阳。夕照之下，世界显得温暖宁静，如同即将沉入甜美的安眠。
她伸出手，如同想借着残阳的余晖取暖。然而心中的寒意又如何能依靠这一点点日光驱散？初蓉失神的看着自己被映照出金色的指间，复又无力的放下手。
“小陵……”
“公主？”
初蓉没有说话。其实她也没有想到有什么要说的，可是忍不住想喊一喊他。
少陵坐在树下，长剑端正的放在膝头，发觉初蓉并无说话的意思，便阖上双眼，安静的等待。
“小陵？”
“公主？”和前一次一样安稳沉静的语气。
初蓉停了一会，终于问道：“我当年选择铸剑，是不是做错了？”
算起来有半天了，终于愿意说话了……少陵默默的吁了一口气，随后反问道：“公主后悔了吗？”
后悔吗？
初蓉看着渐渐沉下来的天色，无声的思考着少陵的问题。
就她自己而言，实在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国破家亡，她的生命不会再有意义，所以她甘愿赌上生命、灵魂、天真和自由，去博取青羽的未来。
但绝对不能是这样的未来啊！
“如果我那时没有成为剑魂，而是接过我父王的旗帜，带着剩余的人马拼死反抗呢？”
少陵有些讶异的抬头看着她：两国之间战力的差距，她怎么会不清楚？何必进行这样必败的战斗？
“虽然还是一样会被击溃，或许还会死得更加狼狈，可是，我想着，也许只要还有人反抗着，青羽的人就能抬着头活着。可惜我却不明不白销声匿迹了，剥夺了他们最后一点点期望。唉……我当年都做了些什么呀！”
少陵脸色黯然：“抱歉，我不该让公主看到这种场面。”
“你哪有对不起我？反过来，小陵，可能我要稍微对不起你了。”初蓉说着轻轻从树顶飘落，站在少陵面前，对他歉疚的微笑。
少陵抬头望着她脸，笑颜之中却又挥之不去的悲戚，背对着夕阳，朦胧的身形泛出淡金色。他忽然低头轻笑道：“公主也算不上对不起我呀。只是去救一趟人，倒也并不耽误很多时间。”
“真的不碍事？你不是挺着急赶路的吗？”初蓉紧紧的跟着少陵，两人在清冷月光下飞快的行走，前方是一片稀疏的林地。
少陵抬眼看着远方，几缕零散的长发微微飘动：“无妨。我心中知道公主定然放不下自己的子民。”
我的子民？初蓉在心里悄然叹气：她那十七年的短暂人生尽是玩乐嬉笑。子民？那是留给她爹娘操心的事情。
不过她到头来也终于明白了身为公主的责任，只可惜国已不在，她亦身死，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正在悲叹之时，她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粗暴的呵斥：“都给我快点躺好，少磨磨蹭蹭的。明日日出前出发，耽误了行程，军爷叫你们死得好看！”语毕响起一阵推搡与跌倒的声音。
初蓉捏紧了拳头。
她看到少陵无声的跃上了枝头，并未跟上去。这一天实在是在树上呆得太久，有些腻味。她绕到一棵树后静默查看。
押送奴隶的队伍走了半日，尚且不及少陵一早上教程的三分之一。初蓉算着这趟折返也没有耽误少陵太多行程，心下稍安。
只有两个军士在守夜。其余三人，包括为首的军官，都躺在篝火旁，发出阵阵鼾声。
被押送的青羽人没有可以取暖的火焰，彼此依偎在一起，艰难入睡。年长的人把瘦弱的孩子揽在怀中，用哈气温暖他们通红的手指。
初蓉从树后走出，站到青羽人中间。
少陵见唯一有些法力的军官也睡熟了，无人能够发觉
她没有可以给他们取暖的东西，也无法帮他们点起一堆篝火。她的身体和空气一样稀薄，更不能给他们传去一点温暖。甚至，她都不能动手除去那些粗暴的士兵，因为这样只能给他们招致天炎国冷酷的追捕。
我……什么……什么也不能做……
“李阿伯，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一个女孩子披着单薄的外衣，颤抖着问身边的人。女孩身上的单衣显然是男子的样式，盖在身上十分显大。
初蓉抬头望去，正是今日早间那个险些遭到鞭打的小女孩。
“啊……很快吧！”旁边的中年男子皱着眉，含糊的回答。他身上只有一件中衣。
初蓉很明白那中年人的表情。当初她被母后拖去观星台看祭司们驱赶蚌精的法事时，每隔不多时就问母后几时能完事回宫。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很快”，回答自己时，母后脸上也是那种表情。但其实那“很快”指的是一整个昏昏欲睡的下午。
“我们去都城里做什么？”小女孩闭了一会眼，又不甘心的问。
“不知道，大概是去修筑宫殿吧，我好歹还是个泥瓦匠。你大概要被送去做绣工。”
“那别人呢？赵六叔他们会去做什么？”
中年人沉重的叹一口气：“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呐……”
小女孩望着星空半晌，说道：“赵六叔对我好，我想和他们一道！他们去哪，那我也去哪！”
中年人转过身来，低声斥道：“你知道他们会被送去做什么！？奴仆、玩物、练箭用的靶子？没有人知道！你该庆幸你你还有点本事，还能多活活。别关心那些没用的！”
初蓉黯然叹息：她少时没少偷跑出宫，讲过青羽的市井人家，她记得青羽人会坐在家门口惬意的晒太阳，跟过路的熟人亲热的调侃；妇人们围在水井边淘洗着布料，小声聊着王宫流传出的最新秘闻。他们不会冷漠，不会残忍，不会无视他人生死。
百年前的大火，烧掉了璀璨的玉京，也烧得青羽人麻木淡漠吗？
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狠狠的白了那男子一眼：“他们才不会死！李阿伯你真讨厌！我不要你的衣服了！”说着把身上的衣服甩给了男子。
声音大了一些，火堆旁的士兵拧过头看她。一个不耐烦的站起来，走过来，揪住女孩身上破旧的衣衫，将她提起：“从刚才起就唧唧歪歪的在说些什么？不好好睡觉，那就干脆甭睡！去！给老子捡柴去！”说罢将她摔在地上。
李阿伯眯着眼睛看了看，手臂动了动，但终究没敢去搀扶。
“军……军士大人，我的腿不好，晚上受凉，明天就真的走不了了。我不敢耽误大人的行程，还求大人谅解。”
女孩凄苦的声音在寒雾中颤抖，士兵却不为所动：“军爷说的话就是明令，命令就是容不得你说个‘不’字的话！你们这一帮人里，就你这小丫头最烦人，老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日后就该趴着活！”
军士扬起带着粗糙老茧的手掌，冲着女孩娇软的脸颊抽去。
初蓉动用自己的意念，想要阻止士兵。可惜他与上午那活该被抽的士兵不同：她能轻易控制飞舞的长鞭，可是要控制他人的行动却是不可能的，除非侵入那人的心智，如同对铸剑师和千陌。不过眼前这种粗野匹夫的内心，她确实不是很乐意进入。
但那一巴掌终究没能落下，士兵粗壮的手臂被少陵牢牢禁锢在半空。
他单手钳制住士兵的手臂，冷冷问道：“虎骑营的士兵？遵守天炎的军规才算是我天炎的军人。天炎那一条军规许你们虐待征夫？”
士兵奋力的扭头看他，想看清来者的容貌：“你是何……”
“凭你？没有资格知道。”少陵说完反手一击，士兵的身体软软跌落，就此昏睡。
事情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另一个士兵此刻方才反应过来，却在真正能有所动作之前也被击晕过去。
小女孩仰头看着少陵。虽然有斗笠遮挡，但她相对矮小，却是能看清少陵的面容：“这位……大哥哥，你……”
少陵没有含糊，也令她睡了过去。
初蓉倒是看到着小女孩在昏睡之时还保持着惊艳仰慕的表情。
虽非红颜，也是祸水呀！
等她回过神来，发觉所有人无一例外的陷入了昏睡，唯一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是带队的军官：他尚未来得及站起，手僵硬的停在长刀旁边，一把闪着乌黑光泽的长剑却比他的行动更快，在他有所意识之前，停在了他的颈间。
军官眼中带着惊慌，只是尽力保持着镇定的姿态，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白天滋扰生事的也是你吧？居然敢几次三番滋扰军队，你真是不想活了！”
“是吗？”少陵冷淡的反问，抬手取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自己的面容，俯视着狼狈的坐在地上的军官：“我为什么不敢呢？应该认得我吧？如果是虎骑营的将领。”
“你……”军官竟然说不出话，只是无比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初蓉疑惑的看着少陵，感觉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少年同片刻之前截然不同：似乎某种深藏内心的力量忽然爆发，以一种压倒性的姿态掌控了全局。
拥有这种迫人气势的，初蓉一生见得不多，大概也就两个。一个是她自己的亲爹，还要是在面对众臣、没有哄着自己玩的时候，他才有点这种气魄；另一个是在继位典礼上意气风发的千陌，带着一种号令天下的高傲。
至于小陵，竟然也具有这种让人窒息的气势。但是似乎与之前两人有些不同，比起她父王更加直接强势，比起千陌又比较内蕴于心。这个小陵……
不会是……唉，到底什么人啊！
少陵收回了手中的长剑，轻轻点头道：“既然认得我，那就好办了。让你手下的人明日启程，送这些人返回原籍。”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此外，你明日继续动身前往国都复命。”
军官身体一颤，垂下头说：“但未能把这些青羽人送至都城，末将只怕难逃惩处。”
他的语气有些恐慌，和他高大粗野的样貌极不相配。初蓉猜想他将要面对的惩罚恐怕会十分残酷。
少陵似乎早有预料，说道：“毋须担心，把手伸出来。”
军官恭谨伸出手臂。少陵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阖上双眼。一阵耀眼的金色从他指缝间溢出，在军官的手臂上留下了形似火焰的图案。
“去找我的老师，他见到这个烙印就知道你曾见到过我，会免去你失职之过。”
军官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多谢公……”
“不必多言。”少陵环视四周，目光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微微停留，他对军官说道：“还有，经过前面的城镇时，给这个孩子找家药庐医治腿疾。”
初蓉皱起眉，心里有种颇为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