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变乱天炎
初蓉烟雾似的身体忽然震了一下,虽然轻微,但是眼力不错的少陵还是看得很清楚。“你……你怎么忽然说起他?”初蓉警惕的问道。
“公主不希望我说起他?”
“不希望!无论如何,他是毁灭我国家的人,休想我待见他。”说完初蓉迈着大步甩袖离开,朝着空地走去。
走着走着她忽然飘了回来。没有假装走步而是直接飘移回来,说明她有点着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他而愿意毁剑呢?你……知道什么吗?”
少陵把长剑斜靠在树干上,一副打算长谈的样子。他半是审视半是玩味的观察了一下初蓉的表情:“公主怕我知道什么?”
“……”初蓉东张西望了一会,咳嗽一声道:“我才不怕,我只是觉得你这种想法……特别可笑。我答应毁剑,完完全全是因为我是一个好人……呃,好鬼,和他有什么关联?”
少陵打量她一下,点头道:“好吧,并无关联。只不过我看公主此时此刻的表情倒是有些紧张,不像是感到可笑的样子。”
初蓉不由自主摸摸脸颊,说道:“本公主就是这么持重严肃,听到好笑的事情也不爱笑。”
看她说得如此自信,少陵吐了口气,点头道:“……好吧,公主这么说,我便信了。”
不过初蓉自己不太信,在少陵面前说持重严肃,这倒是挺可笑的。她好好的动脑子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么死撑也没必要,何况少陵一副很擅长猜测的模样,截至目前还没有他蒙不准的事情……所以她尽量若无其事的凑过去,说道“不过,你刚刚怎么忽然说起他?”
少陵在草地上端正的坐下,背挺得笔直,脸色如无波古井一般开始讲起:“在我看来,公主做决定大多根据自己一时的心意。我刚才只是担心公主是因为愧疚才答应毁剑,这就不妥当了。现在知道公主对过往从无悔恨,我也心安。”
“愧疚?我为何愧疚?”初蓉警觉的追问。
“公主好像一定要我说出来,那么我便直言。”少陵定定看着初蓉的双眼,“为先代储君之死。”
初蓉瞟了他一样,冷冷的说:“你对我青羽的历史那样熟悉,自己国家的史书必然读得更认真。他是自杀,虽然的确用的是这把青羽剑,但实实在在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不错,那是史书上的明文记载,但公主和我都清楚,那只是冰山一角罢了。遇到公主之前,我总是想不明白,千陌是强大而自信的人,自杀并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且他生来就是为了继承王位,这是他毕生的目标,怎么会在继位的典礼上结束自己。被他杀死的将领皆是他一力提拔的心腹,他又怎么会不辨敌我,如发狂一般?我想了很久都不得其所。”
他看着初蓉微显朦胧的面孔,字字有力的继续道:“知道我今日知道剑中附有灵魂,而这灵魂可以潜入他人的思绪。”
倚在树干上的青羽剑微微抖动了一下,少陵听到这细小的声音,竟然看着初蓉淡淡的微笑起来。
自从初蓉见到少陵,只知他会深思和皱眉,被她弄郁闷了也会叹两口气,就是从未见过他笑过。他这细雨微风一般的浅浅笑容,倒让初蓉不明所以了。她心里着实吃惊,心念一动,青羽剑居然失控得微微出鞘。
少陵伸出手臂,抄起身侧的长剑。青羽剑随着他的手划出几道舒缓的弧线,横在了初蓉面前。“公主如果对我动了杀机,只管动手,我不会说半个不字。”
初蓉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她瞪着少陵:“你都知道我想杀你了,是不是不该再刺激我了?”
少陵不为所动,还把长剑往前伸了两寸,递给初蓉。
闪着血红色泽的剑刃在月光下显得诡异而不祥。这确实是一把饱含怨艾的妖异之剑。
“啪”的一声,长剑退入剑鞘。初蓉气恼的甩甩手,袖子跟着乱摆:“算了算了,你知道了就知道吧。”
“哦?公主为何改了主意?”少陵脸上的浅浅笑意还未曾褪去。
初蓉看他一眼,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有恃无恐的笑容,完全是知道她无法下手才敢那么舒心的笑。她忽然又明白了,少陵才不是无意间提到那个千陌,而是故意提起这个话题,测试她的反应。不,也不是测试,他只是要验证他心中的猜测而已。拐弯抹角,是知道初蓉永远不会主动说起这段历史,才这么猝不及防的提起她不爱回忆的人。
初蓉感觉很憋气,用袖子给自己扇风。其实鬼魂没有冷热之感,只是她觉得自己现在这么生气,应该会觉得很热才对,所以给自己扇着。“既然史官先生说我是个善良的人,我若是杀你,岂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作为学生,学业上已然对不住他,做鬼总要对得住。”
“原来如此。”少陵把青羽剑轻轻的放在身侧,转回来时,又是一张泥塑木雕的脸。“事情我只是猜了个大概,很多地方仍有不解,望公主为我解惑。”
初蓉撇撇嘴,觉得事已至此,隐瞒无用,她这一百年里也没有个可谈心的对象,此时此刻她还真有点想找人聊聊。于是她也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缓缓开口道:“没错,自杀的念头是我灌输给他的,因为即便我能随心操控青羽剑,也打不过他。要取他性命唯有此法。杀掉那些飞骑的将领也是我授意的。我一直在等待,继位的典礼是唯一一次能把所有飞骑将领会聚一处的机会,那时我又实在看你们国家不顺眼,想也没想就让千陌在自己的继位仪式上失了神智,先击杀了自己全部的手下,然后再了结他自己。”
“公主不惜性命去铸剑,就是为了这件事?”少陵平静的问她,手却紧紧的攥着衣角。
初蓉点点头:“对,就是为了这个。”她看看少陵,看他潭水一眼的眼睛里似乎翻涌着小小的波澜,嘲弄般的问道:“现在是不是换你想杀我了?”
少陵回想着自己继位典礼的那一天,身量尚小的他是如何站在宗庙的外围,如何听到里面忽起的喊杀声,如何远远看到飞溅的鲜血和残肢……人们不知所措的看着那一切发生在眼前,震撼于千陌强大的力量,没有人敢于,也没有人能够去阻挡。那样恐怖和血腥的场面居然是她一手策划与推动的?少陵心里有一阵疼痛,不忍将这判若云泥的二者联系在一处。
他终于长叹一口气,说道:“过去的重重纠葛难说谁是谁非,能做的只有两件事而已,忘记和往前看。何况公主有公主的苦衷,过去的事我无权追究。”他停了一会,像是忍不住心中的疑问一般,幽幽问道:“公主,那时候你有没有害怕?”
“……”初蓉一愣,揪着自己的袖口,没有意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甚至她自己都从来没有那样问过自己。
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什么一样。她觉得有点像是想哭的感觉,可是作为魂魄却没有眼泪可掉。也幸亏如此,她才不至于丢人。否则头一天见到这个少年就被他说哭了,实在是对青羽王族的最大折辱。
她清了清嗓子,满不在乎的说道:“还行,有点。看着人死去是很难,只好闭着眼,任由千陌他自由发挥了。只不过最后让他自杀的时候……”初蓉有点说不下去。
那时她附身在剑中。刺穿的每一具躯体,躯体主人的每一个表情,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那么惊讶,那么痛苦,那么恐惧,他们盯着千陌看,就如同盯着千陌手中的青羽剑,如同盯着青羽剑中的李初蓉。还有千陌的眼睛,那么绝望,那么难过,那是离她看得最为真切的眼睛……
初蓉的身形有点颤动,仿佛在发抖。少陵不知该如何安慰,想碰碰她,让她不必害怕,又想起她并无身体。想来想去他只好轻轻握住身旁的长剑,猜想着她能有所感,即便感觉不到温暖,也总能觉得不太孤独。
初蓉原想着,天炎国的人,无论是谁,听到这段历史真相,必得暴跳如雷,对她指天恨地的骂,但是却没想过少陵会问她是否害怕。
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但是,那个时候,她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害怕呀。
她感觉到青羽剑在少陵手中,握得很稳当。仔细去感知,也能察觉血管轻微的搏动,和心跳一般有规律,像在傍晚时分青羽的街道上隐隐传来的鼓声,遥远又安稳。她想着想着就镇静不少:自己应该敢作敢当,何必害怕?何况是件百年前的旧事。
少陵看她神色恢复如常,才继续问:“公主既然厌倦杀人,何苦还勉强自己呢?”
初蓉看着他苦笑:“不是勉强。我不是说过了嘛,铸剑乃是必然。”
“嗯?”
“你没有看到那种场面,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火。玉京是多美的地方,却被变成了墓地。如果你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却看着城市在一转眼间变成那个样子,你也会和我一样恨……飞骑什么人都杀,女人、小孩就倒在血泊里。我听着人们的哭泣,就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我父王治下的土地是让人好好生活的,才不是叫人这么糟蹋的。就算青羽不存在了,那片土地也不交给飞骑。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要毁了这支军队,让那些人永远无力染指我父王的国土。”
少陵说不出话了。不需要初蓉说得更细了,他很清楚将领对军队具有决定性的作用,而天炎国又是重武轻文的国家。初蓉除去了天炎的国君和飞骑最得力的将领,最直接有效的削弱了这个国家的实力。而事实上天炎在那场出人意料的变故之后,也的确不得不退守故土,几十年都国力衰微。她做得太……好了。少陵不得不这样承认。用她一个人作为代价,换得了青羽人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他也是一个青羽的臣民,那么这样一个公主实在太值得他敬仰。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伟大的人,说没有私心是假的。”初蓉没有看少陵,只是接着说自己的:“其实我那时候也是真的恨,恨你们夺走我父母,我朋友。没有那种浓烈的恨,不会有如此不凡的青羽剑。”
“这么说来,公主现在不介意了?”
初蓉撇撇嘴:“不怎么介意了。可能是因为在剑里睡了很久,火气不是很大了……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睡眠乃是化解愤怒的有效途径。”
少陵轻轻的“嗯”了一声,含着一点笑意,在他而言十分难得。他有一会没说话。
“你又在琢磨什么?如果与我有关不妨直接问,反正好像也是瞒不过你。”初蓉一手托着脸颊,研究着少陵的侧脸。
少陵看着初蓉,说道:“我在想,公主为何不愿意泄露千陌的死因,甚至一度想要杀我。”
“哦,这个,”初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坦然解释道:“因为我比较偏爱制造这类神秘事件,你不觉得千陌无故自杀这件事比他被复仇更有聊头吗?……”
“因为公主不想让两国的关系雪上加霜,再无回头的余地。若是让人知道千陌死亡的真相,两国再无和平相处的可能。”少陵不理初蓉的胡扯,风轻云淡的揭穿了她。
初蓉呆呆的说不出话,心里感到有点挫败,挫败之余仿佛还有点别的,让心里感觉有些怪。她不由得思考一个问题:就算少陵比较聪明,百猜百中也太没天理了吧?难道……读心这事不是单向的?不仅她可以潜入少陵的思绪,少陵也能反过来阅读她的思想?!算上少陵,青羽剑在三个人手里停留过,最早是铸剑的刀匠,其次是公子千陌,对那两人她都是直接控制了心智,不曾和他们交流,所以没机会验证过,究竟剑魂和持剑者的感应是否双向。
她盯着少陵,戒备的看了很久。
少陵终于被盯视的不安,声音平平的问:“公主在想什么?”
“你真想知道?”初蓉狡猾的一笑。
“如果公主不介意我知道。”
初蓉作遐想状说道:“少陵,你这么聪明,总能知道我想什么,对我也很不错,很为我着想。欺负你也没抱怨,我很欣赏。你说,我嫁给你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