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夏夜微风

李初蓉一边少陵身后拖着步子走着，一边唉声叹气：想她已经终了的那一生贵为公主，从没有人拂逆她的意思，更不必说威胁。今天算是第一次受这种窝囊气。唉，我不就是不想活了吗？何必逼着我活下去呢？其实逼着她活下去也无所谓，竟然还要逼着她刻苦修炼！修炼很苦的呀……

不过这事说也奇怪，通常来说应当是寄宿在剑中的她死乞白赖得不想魂飞魄散，持剑的少陵则该语重心长的说殿下你要为苍生着想，该去就放心的去吧。但现在看起来却似乎完全反过来了。她不介意与青羽剑同归于尽，这固然是因为她了无生趣，但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她李初蓉慈悲为怀，但慈悲这项品质实在太难得，少陵有可能和自己差不多高尚吗？

她赶上几步，和少陵并肩：“那个谁，你……你为什么这么替我考虑呢？”

少陵用青羽剑拨开脚边草木，探索着下脚的路。“我不该替殿下考虑吗？”听了初蓉的疑问，他波澜不惊的反问。

初蓉用力的点点头：“该，当然该。但是，咱们毕竟才刚认识，你就一副见不得我死的样子，这不是很奇怪？”

少陵看了她片刻，似乎在掂量她的话，然后淡淡问道：“那么殿下在剑中之时甚至都未曾见过我，为何出手相助呢？”

初蓉不好意思的咳嗽一声：“因为那两个人感觉起来不像是能打开九龙锁的人啊……你比较像，所以要帮你嘛。你若有个好歹，我可能会被永远困在剑中，不得自由。”

少陵持剑的手顿了一顿，面无表情的瞥瞥她，然后作了然状点了点头，继续在茂密的林中寻找歇宿之地。

初蓉却也看不出他是否生气了，心里有些不安，后悔刚才说话太诚实。其实她确实想过回答“因为听说你帅所以决定帮你”，但身为王族不能表现得这么色迷心窍，所以放弃。

她清清嗓子，凑过去补充道：“你别不高兴，其实我并不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自然也是感受到你浑身上下每个毛孔中充盈到散发了出来的正气，才毅然决然和你站在一边的……”

少陵感到有一点点恶寒，连忙止住她的话：“殿下误会了，我并未感到不快。相反，我觉得殿下当时的决断非常明智。我方才只是在惊讶，想不到殿下居然可以如此明智，是以不小心多看了殿下一眼。”

“……”

初蓉刚想说点什么，少陵就适时的建议道：“就在此处歇宿吧，公主意下如何？”

作为鬼魂，初蓉并没有五脏六腑，但是这会儿她实实在在的觉着自己被气出了内伤。她坐在一小片生着野花的空地上，托着脑袋琢磨少陵这个人：太学里的先生想让自己不高兴，左不过抄书罚站告黑状这几招，相比少陵话中暗藏机锋，让人吃闷亏，手法实在是幼稚肤浅了一些。

少陵这家伙也真是深藏不露，看起来是个软柿子，还是个好看的软柿子，让人放心的去捏。可惜这柿子不一般，谁捏溅谁一身柿子水……既然他不喜欢被叫做“小陵”，那么叫“柿子”好不好呢？

初蓉自己觉得十分有趣，觉得自己又占了少陵的便宜，忍不住笑起来，心中的郁闷也为之一扫而空。

抬眼见有只萤火虫正慢悠悠的从眼前飞过，初蓉便抬手挡住飞虫的去路。萤火虫从她的掌心穿过，又丝毫不受阻拦的飞出了手心。

这种被小虫子穿越手心的感觉似乎很好玩，初蓉把萤火虫扯了回来，又玩了一遍。后来干脆把萤火虫控制在自己的身体里，看着自己的纤纤指间泛起萤光。

初蓉站起来朝着水边走去，浅滩上的芦苇丛中闪着星星点点飞舞的光点。行至离水不远处时却再也动弹不得，初蓉慌张看着自己的无力行动的双腿，忍不住回头看少陵。

少陵此刻正安闲的在树上闭目歇着。他感到了怀中长剑的异动，睁眼看着远处的初蓉，略微沉吟，对她说：“殿下的行动似乎受制于此剑，不能离开太远。快回来，不要跑那么远。”

初蓉有点沮丧：这样一来她就更不可能自己背着青羽剑回玉京了。一个魂魄带着一把剑长途跋涉，途中若万一遇到巡游人间的鬼差，弄不好会被视为游魂抓走。堕入地府的话，只怕永无再见天日的可能。想要再回故乡看看，似乎也只能依赖那挂在树上的柿子了。

她退回几步，发觉果然手脚都有了些力气，心安不少。看着环绕芦苇丛飞舞的萤火虫，心里兴致又起。闭上双眼，全神贯注操纵意念，让那一群萤火虫慢慢的移到自己身边。

初蓉耐心的把一只只萤火虫镶嵌到自己的衣袖口、裙摆上、发梢和手掌中。初蓉很可惜自己不能走到水边去照照此时自己的模样。若有人远远看到这萤火光辉构成的剪影，会把她当成什么呢？

初蓉低头看着自己全身都发出淡淡的光芒，嘴角轻轻扬起：当年她也曾有一件舞衣，名为“流光飞舞”。上面缀了无数细碎的夜明珠，据说能在夜间发亮，璀璨如繁星。于是她每每在月黑风高的夜间偷偷披着这一身珠子跑到御廷的水池边观察效果。

事实上那珠子并没有进贡的官员说得那么神奇，比较神奇的是后来宫中四起的流言。流言版本众多，大体是一致的，说宫中有不洁之物，栖居水中，常于无月的夜晚常游走湖畔。至于这不洁之物为何，人们大多认为是水鬼或者鲤鱼精，初蓉比较认可的版本还是蚌精，总算与珍珠有些关联。最后的结局是她被母后强拉着看观星台的祭司们做了好几个时辰的法事，饭都未能吃上一口，真是自作自受。

她回想着往昔那些荒唐岁月，心里半是开心半是伤感。那件“流光飞舞”，本也是想在母后寿诞上穿着为她起舞，可惜战乱颠覆了命运，她们谁也没能等到那支舞。

初蓉抬起手，看着微亮的指尖辉映着月光，好像沉睡在记忆中的那段舞蹈被悄然唤醒，她不由自主的轻巧翻转手腕，萤火虫在空中悠悠划出一道浅浅的曲线。然后记忆就像是叩开了闸门，奔涌而出。她抬起手臂，听着夏天的晚风吹过林间的低吟浅唱，盈盈的旋转起来。

闪着萤火的裙边和柔柔的长发随着脚步飞舞，冷冷的萤火好像也慢慢有了温度，随着裙边袖口画着莹莹的光线。

果然还是青羽人的衣服最为飘逸轻盈，起舞时衣袖仿若临风飘举，似乎能随时带着舞者一起飞入九天。

她记忆里的青羽，真的是只有美丽与繁盛，永无忧愁与纷乱的地方啊！

初蓉停在最后一个姿态上，带着指尖的萤火虫，她好像采撷了满掌的月华。她叹口气，想着自己的舞艺虽然未曾生疏，但曾经见过她舞蹈之人早已无处可寻，这场舞真是跳得悲伤而寂寞。

不经意间，初蓉远远看到高处的枝桠间，那双带着浅金的眼睛正默默的看向这里。她有些尴尬，毕竟那舞蹈只是为了自娱而已，不见得有多么优美。而且那些萤火虫飞得好好的，却都被自己弄来作装饰，这种行为非常不尊重人家萤火虫，

于是她赶紧放开对那群飞虫的束缚，任它们自由飞走。

初蓉穿过中间那一片空地，来到树下，仰头看着坐在上面的少陵，好奇道：“你怎么还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