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何能不忆？
幽暗中，火焰透着诡异的青黑色，显得冰冷幽森，可是掀起的热浪却胜于普通火苗百倍。
衣裙上沾染的血污已经被烤成焦黑，发梢与裙边已经散发出些许的焦味。
初蓉木然看着那一片火海，眼中渗出的一点点泪水也在瞬息之间被烤干。佝偻的老者缓缓走近，他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灼热，对翻腾的火焰毫不在意。
“小公主，这可不是普通的火呀，跳进去可是会很痛的哟。这是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了。要铸成真正强大的兵刃，入剑的魂魄须得心甘情愿。否则你赌上性命换来的，也不过和是把庸碌之剑，”他用枯瘦的手指指着墙角那一堆折断的兵器，“不成器，就和他们一样。”
初蓉冷冷的瞥向那一地残兵断刃，带着冰凉的轻蔑说道：“你担心什么？我是青羽王室的骨血，所成之剑，定然不凡。”
老者嘶哑的笑了一声：“小公主，连我也一起痛恨吗？很好很好！恨吧！你的仇恨越强烈，我铸得的刀剑就越强。”
青黑的火苗忽然腾空而起，将周围映照的如同幽冥地狱。
“我的小公主，你既然心意坚定，那就请吧。”老人微微躬身，恭敬的指向烈焰飞腾的地方。
初蓉面如冰霜，踏入由无数火苗构成的法阵。火星溅到手背，已然是剥皮拆骨般的疼痛。初蓉皱了皱眉，却一声不吭。
她抬头看着深黑的天空，轻轻抬起双臂，低低的念道：
苍天九幽，神魔咸听：以我身魂，为汝牺牲
奉我血肉以为锷
奉我魂魄以为锋
奉我发肤以为鞘
为此利刃引长缨
举倾颓我城阙者，屠灭我宗族者，践踏我家国者，穷极天涯，虽远必诛。此心此志，九死无悔！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火焰冲天而起，彷如高耸的火墙，随即猛地向着初蓉扑下来，似乎在争夺这甘愿奉上的生命。
火焰灼烧和撕扯着她的时候，初蓉浅浅的微笑，如同她十七年来每一次无忧无虑的展颜：父王，我小时候淘气跌伤了腿，你放下朝会上的众臣赶来看我、哄我。其实那时你实在太紧张了，你看，这样的疼痛，我也可以一样毫不在乎。
我才不怕疼，我才不会哭。青羽的公主，没有眼泪可掉。
长鞭的影子在空中闪过，重重的打在皮肉上。
一个军士收起鞭子，手叉腰间，对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女孩粗声喝到：“小丫头，还不快点。所有人里，就你最慢！还磨蹭！”
小女孩惶恐的跪倒，用稚嫩怯懦的声音颤抖着说道：“对不起，军士大人，对不起。我……我实在走不动了。翻越雪山的时候，我的腿被冻伤了，后来一直……”
“没空听你的借口。军爷要你快走，你还敢说个‘不’字？”
鞭子高高扬起，小女孩瑟缩着蜷起了身体，等着皮开肉绽的一击。
然而长鞭在空中却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随即转了方向，重重的抽中了军士的脸。他虽然身材魁梧，但是被着一击，微一踉跄，竟也狼狈的跌倒。
军士的本意不过是长些声势，因而挥鞭的时候并未使用大力。可是当他眼看着鞭子折向自己的时候，竟然避无可避。
大多数人惊异的看着军士脸上的血痕。不懂事的小孩子咧嘴偷笑，被父母狠狠的捂住了嘴。少陵低低的叹息一声，忧虑的看着人群后面的大树。
为首的军官转过头来查探，看到摔倒的属下，冷冷的命令道：“站起来，还嫌不够丢人？”说完，抽出长刀，狠厉的环视众人：“吾等乃虎骑大营将士，奉令押送征夫入京。何人胆大妄为，竟与吾等作对？”
人们纷纷低头，或是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不敢与那道凌厉的目光对视。少陵收敛自己的气息：若是不愿引人注意，他完全可以令自己彻底隐形于人群中。
军官把刀收回鞘中，蔑视的扬了扬嘴角：“怎么？不敢明刀明枪的站出来？懦弱！”
少陵焦急的握住手中的长剑，在心中急促的说道：“公主，万万不可……”
“知道。”心里是初蓉冰凉凉的声音，“真的激怒了这些士兵，被押送的青羽人也不会好过。这样的道理，我还明白。”
少陵默然放开了手里的长剑，怅然的低叹一声：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寒冷的声音……悲凉、决绝，想必她当初立志复仇时，就是这样的心境。
也许刚才当机立断把她锁入剑中就好了，那样她虽必定气愤，也不过是对自已一人生气罢了，总也好过这一刻的悲痛伤心。
“都给我站起来，快点走？还真的以为会有人来救你们？哼！”军官抬脚踹在一个奴隶的背上，高声喝令：“都给我走起来！”
被踹中的人不敢言语，只低着头加紧了脚步。
押解的队伍疲累的走向远处，人群缓缓的恢复嘈杂与混乱。人们不无感慨的谈论着青羽的悲运，庆幸着自己并非被征服的一方。不一会兴致淡了，话题也就回到了各自的家长里短。
百年前的血与火，也无非是刺激一些的谈资而已。
初蓉靠着树干，紧紧闭上双眼，听着道路上渐渐喧闹的人声。
她抱住自己的手臂， 仿佛那日投身烈焰的疼痛，一百年不曾记起的疼痛，又再次回到了身上。初蓉咬住牙关，无法自控的颤抖。
“少陵……”
“我在。”
听到声音，初蓉才发觉原来少陵就站在树下。透过枝叶看去，他彷如一个暂时驻足的旅人，在这棵树下暂且歇脚，只是手中一直握着长剑，小心的感应着她的存在。
她长长的叹息一声：“嗯，没什么。你在就好了。”
初蓉抬头看着天，眼光刺目，她忍不住伸手遮挡。眨眨眼睛，发觉眼中仍是一片干涩。
父王，一百年过去了，我呀，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