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教室一直是我梦想的地方,宽敞,明亮,有钢琴流水般的叮叮咚咚的声响,我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到舞蹈学校报名的,那段时间我们学校正放暑假,可以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去学芭蕾。
那是北京舞蹈学院下面的一个民办芭蕾舞学校,招收成年学员,我的一个好友在那儿学过一段时间,感觉很不错。
一个人走在去舞·蹈学院的路上,心中的感觉有点怪,我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去重新做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女孩子。
舞蹈学校的教学楼门前挤满了人,我原来想这种大热天教芭蕾的学校应该是门庭冷,清、无人问津吧?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在门口的报名处挤来挤去,有的是家长来给孩子报名的,有的是自己报名。大家都手里拿着报名表很奋勇。地往前挤一,希望能早些报上名、早些进去,没有学员证的人教学楼是不让进的。我好容易,拿到报名采,交完钱,领到学员证,这才从重兵把守的门口挤了进去,进了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久没有经历这样挤来挤挤去的场面了。
当我找到教室的时候,老学员们已经开始练习了,这是芭蕾基本功的训练课程,学员们沿着教室四周的把杆站成一圈,老师把我和另外一个新来的叫到一边问:
“你们有没有这种练功穿的鞋子?”
我摇头。她也摇头。老师让我们到楼下舞蹈用品服务部去买,我俩就一起下楼去了。
那女孩告诉我她叫忆眉,我也告诉她我的名字,我们很快就认识了。在小卖部挑舞鞋的时候,我选了一双白色的,忆眉挑了双粉红色的,然后我们一起上楼回到舞蹈教室。
钢琴声已经响起来了,阳光从大玻璃窗里,斜射进来,照射在身穿各色彩衣的女孩身上,好像一幅美妙的画一样。我很,快溶入其中,像扑进海水的一条欢畅的小鱼。
可是,忆眉却手里拿着那双粉红色的跳舞鞋,远远地坐在一旁,远离所有的人。阳光,音符,旋转,跳跃,什么都无法将她打动,自始至终她总是坐着,手里牢牢地握着那芭蕾鞋,一想象着红舞鞋在掌心旋转时的模样。
从那以后,我每星期六到舞蹈学院去跳舞,每次都能看到忆眉。她总是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她身后是一面大得铺满整个墙面的镜子,教室里的一切统统逃不过镜子的眼睛,阳光是双倍的,琴声是双倍的,女孩的美丽是双倍的。忆眉告诉我,她多想跟大家一起跳呀,可是她的身体……
忆眉没告诉我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只说医生不允许她剧烈运动。她已经习惯了,她从小就不能吃这,不能吃那;不能做这,不能做那。但是每次她来,都要带着那双舞鞋,她说不知怎么搞的,她情不自禁就把那双鞋给带来了,每次都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能上场似的。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好多影子转呀、转呀。”忆眉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双舞鞋说,“那些影子重重叠叠的,每一个影子,里都有我。”
暑假很快过去了,学校己经开学,但我每个周末仍去练习芭蕾。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已不像从前那么强烈了,周围的人:也换了几拨,一些老面孔离去了,一些新面孔重新补充进来,渐渐地变成老面孔,唯有忆眉总是坐在不变的位子上,静静凝视着舞蹈教室里的一切。
每回我见到她,都是远远地笑一下,因为我知道任何怜悯和同情的话只会令她心里更不好受,她还是那样,每回带了鞋子来看我们跳舞,我还记得她一本正经地对小卖部里那人说的话:
“给我换一双吧,37码的鞋子稍微有点次。”
我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一定相信,这女孩子精心挑选的这双舞鞋一定要穿很久呢。
教室外面的那棵大杨树开始掉叶子了,那树叶一开始是一片一片十分缓慢地往下脱落的,坠落的速度也很缓慢,要在空中打半天转最后才能落到地面上来,那是秋天里最好的一段日子,天色润蓝,云彩是透明的,阳光给教室里每一个人的发髻上、肩膀上、曲线流畅的小腿肚上都镀上一层密致的浅黄色,从镜子里看,这一切美得真是有些失了真,谁会相信人间有如此宁和、美丽、静雅酌一瞬间呢?
望着这一切,忆眉苍白的脸上展现出一抹略带倦容的笑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忆眉的笑。
下雪的那个下午,忆眉没有来。我们都当是下雪天路不好走,就相互安慰着说,等雪停了忆眉就该来了。
雪停了,忆眉仍没有来。我们又给她找理由说,哦,快过年啦,忆眉在家里帮她妈妈包饺子呢。
有很多次我们跳舞的时候,看到忆眉常坐的地方空着,心里就会咯噔一下。钢琴的叮咚声不知怎么不再像从前那么悦耳清脆、无忧元虑了,总以为忆眉下次会来,下一次再等下一次,那个位子却总是空的。
春暖花开了,那个手里拿着一双舞鞋的女孩仍没有来。
后来,才知道,就是在大地回黄转绿的时候,死亡像黎明轻柔的雾霭,覆盖住了忆眉。
生命中最束手无措的便是,你无法阻止肉体和死亡的相遇。于是,人生便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和格局里舞蹈。那么,珍惜生命的最好方式,便是竭尽全部的生命能量,舞出最优美的舞姿来。
哪怕只是掌上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