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分明看到你就坐在我对面,睁着一双幽蓝幽蓝的大眼睛看着我,我想对你说,喂,你是河北的妞子,还是合肥的多多,抑或是北京的雪儿、天津的“虫子小姐”……总之我有许许多多像这样没有见过面的朋友,她们在杂志上查到我的通讯地址,然后就写了一封又一封长长的、文字优美的信来。她们有的随信给我寄来照片:眉清目秀,特意穿了件红衬衫拍的;有的却搞得神秘兮兮,连真名真姓都不肯透露给我,只在信的末尾署一轻飘飘的“笔名”,字斜斜的,好像大风刮过的小树林。这是一种典型的只有少女才有的细腻情趣,“虫子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此刻是午夜两点,我就坐在你们对面,面对你们幽蓝幽蓝的眼睛和丝绸般光滑的皮肤,我渴望和你们聊天。
“虫子”说她家里人很多,一天到晚总是乱糟糟的,她渴望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可是不行,她和姐姐合住一间屋,房间的门总是敞开着,有时她放在枕头底下的书和杂志,不知被谁拽走了,再找到时已经破了角、缺了面,或者被扔在厕所的台子上,和草纸卫生巾之类的东西堆放在一起,这一切使“虫子”觉得活着很没意思,因为没有人理解她。她生活在孤独里,如果她开口说她孤独,全家人都会张开大嘴笑得喷饭,说哈哈哈,你小小的一个人儿,不愁吃不愁穿,你“孤独”个什么呢?
她在信中说或许我能理解她,所以她就决定给我写一封信寄来。
坦白地说,“虫子”的信我读了,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信给她。这封信一拖再拖,成了一块心病,等到今天,我知道该怎样给她写回信的时候,想必“虫子”已经过了那段困惑的年纪,也许现在正在恋爱,生活中又有了种种新问题。
一个人的房间,这是每个女人一生一世都渴望得到的东西。不要以为只有小女孩才想要独立的、不被人打扰的空间,一个女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的过程,甚至成为女人之后还要面对的更为漫长的岁月,她们都需要有这样一个空间来逃遁,躲避,寻求慰藉,这个“房间”不必是形式上的,也许它只不过是一个抽屉,一段回忆,一本书,一个日记本,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房间应该完全属于自己。将来遇到心上人,别的都可以给他,这一片要给自己留着。你可以喜欢文学,也可以喜欢音乐,还可以喜欢这世上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领地,你要在心里:建筑这样的“房件”,特别是在你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
在我看来做女孩就是给生活打底色,今后的日子才是拿起笔来一笔一笔地往上面画东西。
有天我到一个学舞蹈的。女孩宿舍去玩,看到她雅致的少女房间只有一个铺位大小,而且还是下铺,上铺住着另外一个女孩。就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天地,却承载了女孩的无数梦想,那里面有吉他,有书,有照片,还有一小篮子化妆品。床单和枕巾是用同一色调的泡泡纱制成的,浅粉红色的底子,上面缀着一颗颗红得惹眼的小草莓。
我一下子就想到,这也许就是“虫子”一直想要的那种一个人的房间。
形式上的房间,你也许有,也许没有;心灵上的房间却一定要有,不可没有。我并不是要你一定要去崇拜什么人,作家也好、歌星也好,你都可以不喜欢,但你一定要喜欢自己。
人是一定要有一点信仰的,比如说我的信仰就是文学,我愿意天天跟它呆在一块儿,琢磨它,研究它,想它,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我就喜欢这么个活法。
人活在世上最自由的生活方式便是做自己喜欢的事。
文学就是我给自己留下的那个“小房间”,有了这个“小房间”,哪怕我外在的生活形式再受约束,再不自由,再不快乐,我也不怕了。我大学四年是在一所军校里度过的,在那里生活紧张压抑,一面要做出操、整理内务、紧急集合之类的与少女心灵大相:抵触的事情,一面还要应付没完没了的功课,高等数学、普通物理、数字电路、机械原理等等,都是单调枯燥的不适合女孩子念的功课。那时我也盼着有一张铺着粉色或浅蓝床单的小床,一床上零零碎碎挂着自己心爱的东西:小玩偶人、磁带、唱片,当然还有书,可是不行,参加过军训的女生都知道,军队是不允许这些浪漫又花里胡哨的东西存在的,白床单、绿军被,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好像豆腐块,连牙缸牙刷都要桌上站好队排成一排“向右看齐”。我们什么都不能有,有的就是这些硬梆梆、直杵杵毫无诗意的男性化的东西。
一开始我都不知道这四年该怎么过,我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
就有北京女孩从军校退学的,她们受不了这些。
我之所以是个幸运的女孩,是因为我很早就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小房问”,外在的压力再大、再苦,我都能顶住,因为我有我自已那一套,我呆在我的世界里,就会感到安全,感到舒服。
人可以没有金钱,没有满意的职业,没有遇到自己梦中喜欢的人,但不可以没有信念,不可以没有一间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心灵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