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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我的妈妈 6 姨父打进了热线电话

也许是舒一眉不间断服药的原因,也许是阳光高照对她的情绪有鼓励作用,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气色好了好多,脸颊上可以看到红晕,深陷的两腮稍微有一些丰满,眼睛里也不再干涩无光,而是有了点波光潋滟的意思。

她开始关注人间生活。首先便是关于弟弟的一切。这一关注,她才发现儿子的眼睛好像有点问题。弟弟的眼睛原本是细长的,每当他抬起脑袋凝视远处的什么物体时,细长的眼睛便越发眯缝成一根线,眼眶周边的肌肉还不自觉地聚缩起来,集合起来,好像在帮着两颗瞳仁用劲一样。

舒一眉问弟弟说:“你是不是看东西看不清楚啊?”

弟弟挺茫然地反问她:“什么叫清楚啊?”

舒一眉哭笑不得,带他去眼科中心检查视力。一查才知道弟弟果然近视,一边1.0,一边0.8。医生肯定地说,要配眼镜,不然的话,视力会越来越差。

舒一眉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事情是她的责任,之前的几个月里她对儿子太不在意了。如果早一点发现,近视的程度可能就不会这么深。

出了医院的门,舒一眉先带弟弟去吃了一份哈根达斯冰淇淋,表示她的歉意。弟弟坐下来之后,环顾店堂里寥寥无几的顾客,兴奋地说:“哈根达斯啊!我听我爸爸说过的。他说,如果我长大了能够考上北京的大学,他就请我吃哈根达斯。”

这是几个月里弟弟头一回提到“爸爸”两个字。可能因为舒一眉今天对他特别好,他一高兴就昏了头,口无遮拦了。

两个热辣辣的字眼刚出口,弟弟猛然地有了意识,自己都觉得吃惊。他赶快垂下头,犯了错误的样子,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不敢看舒一眉。

舒一眉果然不高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爸爸还给你许诺了什么?”

弟弟的心又一次砰砰地跳起来,一个劲地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把挺好的气氛破坏掉了。

还好,舒一眉没有太在意,很快就把话题岔开了。她抬眼看墙上的各款冰淇淋的照片,问弟弟喜欢哪一样。

后来坐在眼镜店里配眼镜的时候,弟弟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总觉得挺对不起舒一眉的。舒一眉拿各款镜框给他试戴时,他就一律地点头同意,只说一句话:“随便你。”是把自己完全地交出去给舒一眉的意思。

舒一眉对眼镜的形状、颜色很挑剔。营业员先拿了一副咖啡色塑料框的,舒一眉碰都没碰就说:“太老气。”又拿一副哈利·波特的标志性镜框,舒一眉更不高兴:“我儿子为什么要跟哈利·波特一样?”最后她自己挑中一款,细细的黑色边框,居然配着黄色镜片。她给弟弟戴上,拉他到大玻璃镜子前,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你的皮肤太苍白,配上有色彩的眼镜很出挑。你喜欢吗?”

弟弟乖顺地回答说:“喜欢。”

其实他心里并不喜欢。他觉得这副眼镜的形状和颜色都太奇怪了,如果他的年龄再大个几岁,戴上这副眼镜,完全就是“问题少年”的样子。他还在琢磨,把这副眼镜戴到学校里,班上同学会怎么说?张小晨会怎么说?

店里的营业员和几个顾客都围上来看弟弟,歪着头,嘻嘻地笑,说:“好玩。”

弟弟戴上眼镜,看远处是清楚多了,看近处却很不适应,感觉失衡,走起路来脚高脚低,一出店门就差点绊个跟头,因为他把台阶估计得低了。

舒一眉说:“要有个习惯过程。你先拉着我走。”

弟弟不能不拉紧了舒一眉,依靠她的眼睛来判断道路的平整程度。天很热,舒一眉的连衣裙不带袖子,弟弟要拉只能拉她的手。弟弟生平第一次和舒一眉的身体亲密接触。她的手心潮潮的,而且有一点凉。这么热的天,手心怎么会凉呢?弟弟觉得奇怪。

可是走在大街上,紧跟着舒一眉,拉着她的手的这种感觉,弟弟真的很喜欢。

弟弟到大姨妈家,想借一本菜谱。可儿一看见他就惊叫起来:“哇,弟弟你这么酷啊!你简直是酷毙了耶!”

弟弟就不好意思地往鼻梁上面提溜一下那副眼镜,面红耳赤地说:“你不要笑话我,是我妈硬要买的。”

可儿真心诚意地称赞说:“还是你妈妈有眼光。”

她不由分说抢下弟弟的眼镜,冲到客厅的大镜子前,乐滋滋地往自己脸上戴。刚戴上一秒钟,她又慌忙闭上眼睛,喊弟弟:“快来快来,拿走拿走!什么呀,一点也不好玩,天昏地转,我都想吐了。”

弟弟帮她取下眼镜,告诉她说:“不近视的人是不能够戴的。”

可儿揉着两只眼睛,问弟弟借菜谱干什么,莫非是舒一眉想在家里请客?要真是请客,千万不能落下她。

弟弟老老实实回答,不是舒一眉请客,是他自己想学做饭,他想帮助妈妈一起经营这个家。

可儿咯咯地笑,半是讽刺半是嘲弄地说:“哟,孝子啊!”

弟弟知道可儿厉害,就不搭理她,免得她更来劲。他走到舒宁静的那个专用书架前,一本一本地看那些菜谱。淮扬菜、粤菜、川菜、怎样学做西餐、中外名点荟萃、中老年人保健食谱、如何让家人吃得健康……

眼花缭乱。

可儿偏偏守在旁边,身子斜靠着书架,把涂了银色指甲油的手指孔雀开屏一样张开着,头歪过来,看笑话一样,欣赏弟弟手足无措的样子。

弟弟想找援兵,问可儿说:“大姨妈呢?她怎么不在家?”弟弟的印象里,大姨妈除了跑菜场,其余时间是不出家门的。

可儿鼻子里哼了一声:“出门找我爸去了。都找了几天了。”

弟弟大吃一惊:“你爸失踪了吗?”

可儿懒洋洋地:“不知道。反正几天没回家。”

弟弟想了想,按照自己的思路推理:“肯定是出差了,走前没来得及跟你妈说。”

可儿笑他幼稚:“来不及回家说,还来不及打个电话说吗?”

她一把抓起弟弟,把他推到角落里,近得不能再近地逼视着他的眼睛,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话:“我告诉你,他们的婚姻有问题。”

弟弟吓得脸都有些白,嗫嚅着:“你不要瞎猜噢。”

可儿很不屑:“看你吓成这个样!谁瞎猜?我说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我妈太烦人,她整天盯着我爸。我爸离家出走,是物极必反,我特能理解。我爸现在就是提出离婚,我都能理解。哎,我说的这些话,回家别跟你妈说啊,省得她回过头去找我妈告状。”

弟弟心里七上八下,只知道一个劲点头。到最后,他一本菜谱也没有拿,就那么心里七上八下着,回了家。

弟弟回家之后才知道,舒宁静和外婆两个人正坐在他家里,跟舒一眉密谈大姨父宝林的事呢。一开始舒一眉还防着弟弟,把房门关上,不让他听见谈话内容。后来因为舒宁静实在太激动,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房门根本关不住她的声音,弟弟才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全过程。

宝林昨晚给“星夜心语”节目打进了热线电话。他告诉主持人心萍说,他离家出走已经好几天,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很郁闷,有点憋得透不过气了。他一再地对主持人说,他不是一个闲得无聊的人,公司业务忙得他昏头转向,他实在是有满肚子的话没有人可谈,打个电话说一说,心里舒服点。

舒一眉告诉舒宁静,姐夫开始说话时还捏着个鼻子,别扭地操了一口普通话,以为这样舒一眉会听不出来。其实从他一开声,她就已经知道是谁了。作为主持人,她辨别声音的能力无与伦比。舒一眉说,她听出来了之后没声张,装做是听一个普通听众的倾谈,甚至还一点一点地诱惑着,迫使姐夫最终坦白了他苦恼的原因:有了婚外恋。

舒一眉有点恼火地看着舒宁静说,其实她真不该这么做,怂恿别人说自己的隐私,挺无聊的,挺居心叵测的,如果不是为了亲姐姐,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这么三八。

姨夫和姨妈之间的第三者,据姨夫的坦白,其实就是他公司里的一个职工,不年轻,也不漂亮,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妖里妖气媚眼勾人的浪荡女。姨夫是跟那个女人常年累月拼搏滚打在公司里,日久生情的。姨夫为这事儿心里面斗争得很厉害,因为说千道万舒宁静没有过错,她一心一意地伺候他,照料他,到最后反把男人伺候走了,姨夫觉得怎么也对不起她。他现在是两边都离不开,两边都没脸去面对,所以干脆从家里逃出来,一个人躲起来过几天清静日子。

他问收音机里叫“心萍”的主持人,问得既迷茫又绅士:“心萍女士,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你能帮我出个主意吗?”

舒宁静追着舒一眉逼问再三:“你帮他出主意了吗?你说过让他怎么办吗?”

舒一眉皱着眉头:“我能够说什么呀?他是我姐夫,我会劝他离婚吗?”

舒宁静就又哭起来:“这么说,如果他不是你姐夫,你就要劝他离婚了?你心里也认为我配不上他?”

舒一眉被她搅得无可奈何,叹一口气:“早知道你这么烦,这事儿我就不跟你说了。你跟我都能够这么烦,跟宝林还不知道烦成什么样子呢。”

舒宁静委屈得不行,转头问外婆:“我烦吗?你们大家都嫌我烦吗?”

外婆心疼地拍着她的背:“什么话都别说,想办法让宝林回心转意最要紧。”

三个人于是又商量,采取什么样的办法来对付宝林的离家出逃。舒宁静坚持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宝林从家里出走了,她为什么不可以走?活该她是家里的老妈子吗?她不光自己走,还要带着可儿走。可儿是宝林的心肝宝贝,不见了可儿,倒看他怎么办。

舒一眉试图劝阻:“这不是个好办法。”

舒宁静咄咄逼人地看着她:“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弟弟在旁边听着,心里认为舒宁静的态度不对,她怎么能够这么对待想要帮她的人。

可是舒宁静就是这么做了。她现在有权利生气。不幸也是一种武器,可以拿着它乱扫一通。

最初舒宁静准备跟宝林一样,离家出走,住旅馆。仔细算了算,又觉得划不来:太差的旅馆不能住,好一点的价钱又死贵,一日三餐还要吃外面的,更加要花钱如流水。舒宁静手里有一些钱,可是现在宝林这个样子,钱就不能再乱花。

舒宁静理直气壮地吃定了舒一眉:“你是我亲妹妹,没有甩手不管的理。我就带了可儿在你家里住一阵吧。”

舒一眉是个最不喜欢人多热闹的人,她后悔得要咬自己的舌头根:早知道事情是这个结果,打死她都不会把宝林的电话内容向舒宁静透露半个字。

舒宁静之所以选择了住到舒一眉家,而不是外婆家,是因为宝林一向比较畏惧舒一眉。他即便知道了老婆和女儿的去向,也绝对不敢跑到舒一眉家里闹一声。如果是住外婆家,恐怕架不住他三天两头地跑,到最后事情又是不了了之,彼此都没趣。

舒宁静和可儿住过来的时候,带来了从被单到电蒸锅的全套家用设备,打了两辆出租车,才算把东西运齐。两室一厅的房子原本不大,这么多的人和东西挤进来,顿时觉得拥挤不堪,客厅里的空调当天就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停了机。

舒一眉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房间让给舒宁静和可儿住。弟弟本以为舒一眉要挤到他的房间里,已经悄悄地把房间归置了一下。可是舒一眉选择了住客厅。她在客厅里打地铺。弟弟很失望,本来快要跟舒一眉热络起来的心,一下子又冷了。

不久,舒一眉借口工作忙,把地铺又打到了办公室,家里的一摊子完全扔给舒宁静,随便她怎么折腾,眼不见心不烦。

弟弟就像是又被舒一眉抛弃了一次似的,很别扭地夹在她们母女间,角色很尴尬。他一个人躲在小屋子里,写作业,上网,偶尔跟张小晨通一个电话,日子很无聊。他经常一个人趴在窗台上,一小时一小时地往巷子里面看,看夫妻吵嘴、孩子打架、老年人倒退着走路健身、狗和猫为争一只皮球闹得不亦乐乎。

他心里闷闷地想,别人的生活都过得热火朝天,为什么只有他跟舒一眉冷冷清清?

舒宁静寄住在妹妹的家里,却延续了她在自己家里的传统,百折不挠地探索着各种美味食品的做法,每天逼着可儿和弟弟充当试验者。

她从报纸上看见了火锅冰淇淋这个新鲜玩意儿,就买回来大块的巧克力和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兴致勃勃地要做给两个孩子吃。她真的端上来一口电火锅,先把巧克力融化在锅里,搅出半锅黑糊糊的玩意儿,然后把冰淇淋夹成球状,穿到竹筷子上,放到锅里蘸。可是冰淇淋总是不等起锅就化成了汤,筷子捞都捞不及。舒宁静很奇怪,觉得程序没错,东西也是货真价实,怎么就做不出预想的效果呢?最后她给出的结论是:报纸造谣惑众,火锅冰淇淋是压根没有的事!

“我要告诉你们,报纸上的消息绝对不能信!”她气愤地摇着手里的半张报纸。

可儿讥笑她:“这话告诉你自己就行了,别人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不对,你昨天去买的那个头花,就是报纸上登出来的那一款。”

“这说明什么呢?我比较有鉴赏力罢了。”

母女两个斗嘴皮子,总是可儿占上风。

舒宁静不好跟女儿太认真,只能选择退出,讪讪地换鞋出门,上菜场。

她买了豆腐和泥鳅,要做一个泥鳅钻豆腐。据她说,这是一道乡土名菜,好像菜名还有点来历,可惜她想不起来了。她已经被宝林气坏了脑子,记性差了很多。

泥鳅滑溜溜的,洗的时候有一条最小的滑进了下水道,把管道堵住了。舒宁静烧了好几锅开水灌进洞口去,直到把泥鳅烫得尸骨无存,才算消除了隐患。

弟弟看着舒宁静烫泥鳅,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肤都在疼,火烧火燎地疼,钻心剜肺地疼。他赶快逃回自己房间去。

这一个菜烧得很成功,汤开了的时候,泥鳅们每一条都如愿以偿地钻到了豆腐里。可是弟弟拒绝吃这个菜。他想像着泥鳅临死前的可怜样,简直觉得舒宁静是杀人凶手,没有办法跟她坐在同一个桌上。

可儿也没有吃。可儿不吃的原故,是嫌泥鳅模样太难看,黑糊糊令人生疑。

舒宁静试做过的菜肴还有很多:比如她在奶油磨菇汤里添加炸过的面包丁;往鲫鱼汤里放一勺咖啡伴侣;用绿茶汁和糯米粉,蒸出绿茶糕;自制牛奶果冻……总的说出来,大部分试验还是成功的,可以写进“家庭创新菜谱”的。

只是弟弟心里很奇怪,大姨妈对做菜怎么就有这股乐此不疲的劲儿。大姨夫都已经爱上别的女人了,再也没有第二个宝林等着享受她的烹调手艺了,她为什么还是停不下来呢?

可儿实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她住进来的第一天起,弟弟跟她之间的摩擦就不断发生。

首先,家里电脑只有一台,可儿一上网,弟弟就只好在旁边干瞪眼。可儿上网之后轻易不肯下来,屁股跟粘在凳子上一样,弟弟觉得她其实不是爱上网,而是故意地逗他急。弟弟一急,可儿就撒着娇说:“哎呀,你是主人嘛,我是客人嘛,主人要让着客人的哦。”弟弟无话可说了,只能让着她。

但是可儿上的什么网啊!她就是逮着几个同学穷聊天,聊的是一些最八婆的话:昨晚看了什么电视剧,演员谁好看谁不好看,雀巢冰淇淋来了什么新口味,谁胖了几斤谁瘦了几斤,减肥药哪一种最有效……弟弟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可儿跟同学没完没了地聊这些废话,恨得牙根都发痒,可是他没有办法赶她走。生气,又不能表示出你在生气,要咧开嘴巴,尽可能地笑,拿出主人的宽宏大量的风度,这真是一件难受的事情。

弟弟有一点埋怨舒一眉,觉得做母亲的人实在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临阵逃脱,把一地鸡毛留给十岁的孩子收拾。

可儿每天一起床,就穿着一件窄窄的吊带背心和一条只遮了半个屁股的牛仔短裤,在屋子里晃来晃去。背心和短裤都是她自己去莱迪广场买回来的,那个巨大的地下商场里卖的全都是女孩子的时尚用品,可儿每去一次都要足足消磨半天时间。她宣布说,她的人生理想就是将来在莱迪广场租下一个铺面,卖各种各样从日本韩国克隆过来的小东东。她说起自己的这个打算时,满脸都会放光,眼睛里充满了向往,好像美好的生活就在前面召唤。

弟弟记得不久之前她描述过自己的另外一个理想:去加拿大的温哥华开餐馆。

女孩子的理想是不是都比较容易改变?

她的妈妈舒宁静终归还是保守,一看见女儿衣不蔽体的样子,就要跟上去嘀咕:“家里有男孩子呢,你怎么敢穿成这样?”

可儿嘴里嚼着口香糖,身子倒挂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抓在手里不停地按,满不在乎地回答母亲的话:“他算什么男孩子啊?一个小鼻涕虫,个子才齐我的下巴高。”

其实弟弟看得出来,可儿是在乎他的,她每次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会故意地挺胸,扭腰,还会装着伸手去够什么东西,把浅浅的肚脐眼从短背心里露出来,秀给弟弟看。

弟弟一点也不要看。可儿瘦伶伶的,胳膊和腿细得像麻秆,还长满了黄颜色的汗毛,根本不具备可看性。

可儿还有个坏毛病:嚼口香糖成瘾。她消耗口香糖的样子,就像害虫吃庄稼一样,一片接着一片,上一片还没有吐出来,下一片又塞进嘴巴去了。除了吃饭睡觉,她的嘴巴始终都不能够停,停下来就会坐立不安,丢了魂儿一样。家里的每个垃圾筒和放果皮的碟子里都是她吐出来的口香糖的残胶,它们在新鲜的时候是黏黏的一小团,布满了成排的牙印,偶尔还粘着一两根头发什么的。过两天干了,就会发黄发黑,僵硬僵硬,巴在这里那里,屎壳郎一样讨厌。仅仅因为这些口香糖残胶的缘故,弟弟也巴望着可儿快些离开。

有一天晚上九点来钟,可儿敲开弟弟的房门,指尖夹着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要他即刻下楼去买一盒口香糖。

家里只有可儿和弟弟两个人。舒宁静吃过晚饭就出门去了,走前没说要去哪里。

弟弟拒绝接受这个任务。上一次替可儿买卫生巾遭人耻笑的情景记忆犹新,余恨未消,弟弟吃一堑长一智,决不会再替她跑腿。

可儿摇晃着肩膀:“去嘛,去嘛,剩下的钱都归你行不行?”

弟弟不为所动,还把可儿的手拨到旁边去,不让那张绿色钞票在眼皮子下面乱晃。

可儿干脆撒起娇来,使用了一种嗲兮兮的鼻音:“弟弟我求求你了,你们家这边的超市我不认识嘛。你是个男孩子噢,男孩子要帮女孩子做事的……”

弟弟终归是老实人,可儿一求,他的心就软了,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说:“那好吧,我陪你去。”

弟弟陪着可儿下楼,去超市,买到了口香糖,顺便还给自己买了一袋跳跳糖。一切都顺顺当当。可儿拿到口香糖后,当即就撕了包装,取出一片剥开,迫不及待地送进了嘴巴,好像婴儿盼急了奶嘴一样。可儿不光自己吃,也要请弟弟吃。弟弟摇头谢绝。他一点也不喜欢那股子胶皮的味道。

就在这时候,可儿一抬头,看见超市门口贴了一张“超级女声演唱会”的炫目海报。海报上一溜排印着几个酷酷的摆着姿势的女孩子。可儿顿时眼睛发亮,手指着海报,忘形地叫起来:“超级女声啊!”

这一喊,她的嘴巴让风一呛,口香糖顺势滑到了喉咙里。她慌了,很恐怖地伸着脖子,惊慌失措地告诉弟弟:“我咽下了口香糖!”

弟弟看见可儿惊慌的样子,也跟着发慌,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口香糖咽下肚会有什么糟糕的后果。他瞪大眼睛,踮起脚,拼命要朝可儿的嘴巴里面看,好像他的眼睛是可以折射光线的灯,能看清楚口香糖到了对方喉咙里的什么位置。他以自己的有限经验指挥她:“你吐啊!使劲吐啊!”

可儿扼着喉咙,面孔几乎涨成了紫色,可怜巴巴说:“吐不出来了……”她又说:“我恐怕要死了,我一定会被噎死的……”话才说完,她就开始嚎啕大哭。

弟弟这时候真正地表现出了一个男孩子的勇敢和镇定。他拉着可儿往大路上跑,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后用最简洁的口气告诉司机:“快点!去最近的医院!”

十分钟之后他们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起先被他们的紧张吓了一大跳,问明情况后又乐了,告诉他们说,回家咽两个饭团就没事了。可儿死活都不信,缠着人家要照x光。一直到放射科的值班医生出来,确切地说明口香糖不能在x光片子上显示,可儿才算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家之后可儿就把她刚买的那盒口香糖扔了。她的小脸灰白着,把口香糖远远地对着垃圾桶掷过去,好像手里拿的是一条咬人的蛇,早一秒钟脱手都安全。她赌咒发誓说,一辈子都不会再碰它,因为被口香糖堵住喉管的情景太可怕了。

弟弟嘴巴里没说什么,心里暗暗高兴:家里从此再不会见到那些屎壳郎一样的干胶团了。

有一个问题,弟弟想过很久,始终不敢开口问舒一眉。他打算等自己再长大一点,比如到十五岁,或者到十八岁吧,那时候他几乎是成年人了,有了跟舒一眉平等对话的权利。他要把张小晨请过来,再请舒一眉坐下,把这个问题郑重其事地提到桌面上。

为什么要请张小晨?弟弟说不清楚,就觉得这是一个仪式,有了旁证的人才有仪式感。电视里那些重要人物之间的会谈,都要有律师和助手参加的。

张小晨那时候还是不是他的同学呢?还能不能随时见到面呢?弟弟没有考虑到。

可是弟弟今年才十岁,离十五岁、十八岁有着遥远得不可企及的距离。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弟弟每天都要想这个问题,始终不能摆脱一种缠绕,好像想得有点过分,会把问题想得像一个烂纸团,也把心想得像一块破抹布。

所以,有一天舒宁静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的时候,弟弟磨磨蹭蹭地凑到她旁边,吭哧了好几声,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和我爸爸?”

舒宁静腾地跳起来,转过身子对着弟弟,有点恐怖地看着他:“怎么会想到问这个?”她弯下腰,捧起弟弟的脸,用自己的额头去贴弟弟的额头,自言自语:“孩子没发烧啊。”

弟弟后退了一步,挣开她的手,很严肃地再一次发问:“妈妈为什么会离开我们?”

舒宁静活像一条被扔上了岸的鱼,大张着嘴巴,眼神绝望而悲伤。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冲到卧室里,厨房里,卫生间里,甚至阳台上,哪儿哪儿都视察了一遍,确信舒一眉没有在家里,不可能听到弟弟问出来的这句话,才稍稍地放了一点心,走回到弟弟面前,哀求他:“小祖宗,别问了,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问。”

弟弟的态度不屈不挠:“为什么不能问?”

舒宁静就有点恼火:“为什么为什么!哪儿来这么多为什么?你妈的事,该找你妈问才对!她不肯对你说,我就不能说,我说了她会生我的气。”

过了一会儿,舒宁静看着弟弟受委屈的样子,心里又不落忍了,抓起他的一只手,焐在自己的两只手心中,轻言慢语解释说:“等你长大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你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了:你是你妈的儿子,你们是亲亲的母子俩。”

弟弟的问题不能得解,落寞地回到自己房间里,把他平时收集起来的破烂玩意儿都摊开,花花绿绿摆了一床一地。他摇摇这个纸盒,看看那张贴画,把一只废旧的电动剃须刀拆得七零八落,又试图把几个硬纸板用万能胶粘在一起,搭成一个小房子。

可儿推门进来,神秘兮兮地问他:“哎,刚刚你跟我妈说什么了?我好像听到你们吵起来了。”

弟弟没好气地驱赶她:“去!这是我的房间。”

可儿抱起两只胳膊,拿脚尖拨弄着地上的东西,哼着鼻子说:“小样儿!人家是诚心诚意来关心你,拒绝就傻了,明天想要我来关心也要不到了。”

弟弟嘟囔说:“你明天又不会死。”

可儿得意扬扬地一扭腰:“可我明天要走啦!我跟我妈都要走,我爸爸来接我!”

弟弟猛地抬了头,傻了一样地看着笑得眯了眼睛的小表姐。可儿在的时候他烦她,可是真要说走了,弟弟的心里立刻就空了。毕竟,他已经习惯了大姨妈和可儿的热闹和喧哗。

大姨妈家里的战争,终于以姨夫宝林的卸甲投降而结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舒宁静的手心里捏着可儿,这就是宝林的软肋。天下的父母都钟爱自己的儿女,宝林对可儿又是格外的宠爱有加。十多年前可儿刚生下来的时候,舒宁静工作挺忙,宝林的公司才刚开张,没有多少事情好做,宝林就成了尽职的奶爸,进来出去都把女儿带在身边,喂奶端尿的活儿全干。一手捧大的孩子,感情自然不一般,宝林是无论如何不能够放弃可儿的。他宁可放弃自己的感情,也不肯放弃可儿。

宝林新理了头发,修过了面,穿戴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了一箱美国提子当礼物,局局促促敲响了舒一眉家的门。宝林是真的有点怕舒一眉,不过他没想到舒一眉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住了。

可儿已经满心欢喜地守候在客厅里。门一打开,她几乎没有半秒钟的停顿,小鸟一样地朝着宝林飞过去。那边宝林也扔下箱子,张开两只胳膊,两腿下蹲,早早地做好迎接状。可儿还没有冲到门边时,宝林就跨前一步拦腰抱起了她。接着宝林把可儿往肩膀上一扛,哈哈地笑着,原地转一个圈,头也不回就下了楼。屋子里的人,只能听到可儿的疯笑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

宝林忘了带着舒宁静走,也忘了跟屋子里的主人打招呼。他一看见娇憨的可儿,就把什么都忘了。他扛着可儿下楼的模样,像扛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那样的珍爱,那样的喜悦,那样的忘乎所以。

弟弟艳羡地目睹了这一切。晚上他给张小晨打了个电话,详细描述了可儿出门的情景。他愤愤不平地告诉张小晨:“我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她爸还扛着她!”

张小晨见怪不惊地回答他:“这有什么呀,我爸也扛过我。”

弟弟被他这句话噎得很郁闷,想了好一会儿,幽幽地冒出一句:“我爸爸最喜欢让我骑他的马。”

说完这句话,他生怕张小晨再接下去说什么,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上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