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老师李轻松,在消失了好些天之后,有一个晚上忽然又登上了舒一眉家的门。
他躬着腰,敲门敲得小心翼翼,态度恭敬而谦和。手里还是拎了礼物的,不过已经不是大瓶的可乐和雪碧,改成一箱露露牌杏仁饮料。“冬天要喝热的露露。”他开口就说了这么一句广告词。
弟弟很奇怪,超市里有那么多吃的和用的东西,李轻松又不是饮料推销员,为什么每次都喜欢买饮料来做见面礼?
李轻松还带着自己的棉拖鞋,也是刚刚从超市买的,用一个塑料袋拎在手里。以前他留下的一双拖鞋是塑料的,早已经被舒一眉扔了。就是不扔,深秋天穿着也太冷。李轻松就有这样的本事,他猜到了自己会没有合适的拖鞋穿,所以自己给自己准备了一双。
他趿着合脚的大棉拖鞋,抱起饮料箱子去厨房,找地方放妥,然后打开包装,大手像抓斗一样,一抓就抓出了其中三罐。他把三罐杏仁露放进钢精锅,再放进水,点火,煮。他接受了从前的教训,坚决不让弟弟再进厨房了。他把厨房门关上,一个人守着火头,等待蓝色的火苗把锅中冷水慢慢舔热,舔出咝咝的响声,翻起珍珠般的气泡。
弟弟站在客厅里,和坐在沙发上的舒一眉对看着,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绝对没有想到李轻松会来。他真的是一个不速之客。而对这个已经进了门的李轻松,他们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客客气气请他走。他们好像做不来这种过于绝情的事。舒一眉做不来,弟弟同样做不来。
气氛沉默而微妙。
李轻松把三罐热气腾腾的饮料捞出来,用一个托盘装着,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动作夸张地端到客厅里。而后,他又拿过来两个杯子,拿抹布包住烫手的罐身,撕开铁环的扣子,倒出两杯雪白喷香的杏仁露。
一杯端到舒一眉手上:“你喝。”另一杯推到弟弟面前:“你也喝。”
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不喝肯定是不礼貌的。
舒一眉端起手里的杯子,示意弟弟跟着动手,然后用下巴点一点剩下没开的那一罐:“李老师,你自己也喝吧。”
李轻松受宠若惊,顺势在舒一眉旁边一屁股坐下。“不不,我不喝,那一罐是留给你喝完再添的。女同志喝这个好,补气养颜,我在一份保健杂志上看到过。”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扑上前,大狗熊一般地蹲在了弟弟腿边,不由分说就掀弟弟的裤子,扒他的袜管。“我看看。”他说,“我心里一直惦记,怕落下疤痕。有吗?有吗?啊?”
弟弟不习惯被人扒着衣服看,羞得脸通红,一个劲地往后缩,恨不能墙上有个洞,让他把身子放进去。
李轻松放心地拍拍手,站起来,坐回到沙发上。“不让看,就是没事。那就好。”
好像他巴巴地来这么一趟,就为了确认弟弟腿上有没有疤。
舒一眉没有心情再陪他坐下去,放下喝了一半的杏仁露,起身说:“我要上班了,你现在走不走?”
李轻松有一点意犹未尽,吹了声口哨,用眼睛看着弟弟:“我也要走吗?你有没有什么功课要问我?”
弟弟忙不迭地摇头,把脑袋摇成了一个拨浪鼓。
李轻松只好怏怏地站起身,抖一抖原本熨得很直的裤线:“那好吧,我也走了。星期六我再来,给你们送螃蟹。”
星期六,李轻松果然拎了螃蟹到舒一眉家里来。
螃蟹一共三只,两只小的,一只大些的,用很粗的紫红色的尼龙绳子扎着,看上去像一份珍贵无比的礼物。那些小东西的手脚被绳子捆牢了之后,想动动不起来,想哭又哭不出来,只好拼命地吐泡泡,吐得嘴边上肚皮上到处都是,怪可怜的。
李轻松进门之后就把螃蟹高举着,很夸张地喝叫说:“都闪开!别碰它!让我来!”
他钻进厨房,剪开尼龙绳,找了一把刷鞋子的刷子,刷那些螃蟹的肚皮、大钳、脚爪。期间被蟹钳夹了一下,疼得一个人在厨房里嗷嗷地叫。弟弟在房间里伸着耳朵听,以为舒一眉要过去安慰他一下。结果根本没有,舒一眉在埋头往电脑里输一些文字,屁股都没有抬一抬。
螃蟹热腾腾地上了桌,李轻松激动地招呼舒一眉和弟弟过去吃。他一共准备了两只盘子,一只给舒一眉,又一只给弟弟,这就表示他自己不准备享用。他把螃蟹翻过来看,两只小些的圆脐,是母蟹。大的那只无疑是另一种性别。他起先往舒一眉的盘子里放进了一公一母,剩下的母蟹归弟弟所有。突然他又变了主意,把母蟹从弟弟的盘子里撤出,跟舒一眉盘子里的公蟹调换过来,还解释说:“小孩子懂什么享受啊,吃母蟹浪费了。”
话音刚落,舒一眉已经推开她面前的盘子,站起身,宣布说:“我今天皮肤过敏,不能吃这个。”
李轻松张大嘴,呆呆地看着她从餐桌前撤离,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掩上房门。
李轻松这时候的神情有点可怜,他的脖子鹅一般地往前伸着,眼睛盯住舒一眉盘子里的蟹,不知所措地看。两只母蟹的蟹壳通红,看起来绝对新鲜。那脚爪上的绒毛是金黄色的,洗刷得根根清爽。蟹眼煮熟之后发紫,死不甘心地怒睁向前,有一个眼珠子几乎要弹落出来,在脑袋上摇摇欲坠。
李轻松无比沮丧地咕哝:“她怎么啦?这人到底怎么啦?”他转头问弟弟,“不是好好的吗?我们谁惹她了?”
弟弟没说话,因为他也没有能够理解舒一眉这是为什么。可是,既然舒一眉离开了餐桌,总是有她的道理,从责任和义务上来说,弟弟应该毫不犹豫地响应。所以弟弟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对李轻松道歉说:“我也过敏了。”
李轻松垂着脑袋坐在桌边,很久都没有搭腔。弟弟得不到他的回答之前,始终不敢离开餐桌。两个人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对坐着,情景很尴尬。
过了足有五分钟,螃蟹壳子上已经不再有热气冒出来,盘子边缘凝结的水珠也已经蒸发干净,李轻松才丧气地摆摆手:“你们都走吧,螃蟹我一个人吃。有口福干吗不享?”他还尖酸地说了一句话:“你妈这样的人,谁碰上她都会怕,只有我是傻瓜。”
事情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这儿:李轻松一口咬定了自己是傻瓜,但是他一丁点都没有卸去傻瓜帽子的意思。他兢兢业业地服侍舒一眉:花整整半天的时间,把螃蟹剁开,蟹肉一丝一丝地掏出来,做了一个蟹粉豆腐煲,还做了一个蟹黄炖粉皮。他愉快地搓着手,把舒一眉和弟弟重新请到了餐桌上,恳求他们用心欣赏他的厨艺。他认为自己在厨艺上的进步是明显的,因为舒一眉拒绝他登门的这段时间,他每天都看电视里的《天天厨王》节目,记下了几十页纸的心得和要领。
碰上这样死缠烂打的人,舒一眉真的是没主意。她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他。
三十五岁的英语老师李轻松,就用这样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方式,再一次地入侵到舒一眉和弟弟两个人的家。
他继续为舒一眉做饭、揉肩、换灯泡、给电脑软件升级,打理一切琐碎的家务,在舒一眉面前留下“模范男人”的印象。
另一方面,舒一眉离家上班时,他依旧支使弟弟做他的小奴仆,扫地、抹桌子、买啤酒、把泡好的热茶端到茶几上。只不过开水壶不让弟弟碰了。只要水壶坐到了火头上,沸叫声一起,不管他是在上厕所还是看电视,十秒钟之内他肯定冲进厨房去,完成灭火和冲水两项大任务。
外婆有一次试探地问弟弟:“你妈妈跟那个李老师,他们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啊?都老大不小的两个人,心里是怎么打算的,有过说法吗?”
弟弟认真想了想,咬着外婆耳朵说:“我妈妈不会跟他结婚。”
外婆着急:“不结婚干吗要耗着呢?你妈妈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人情世故一点都不通啊?”她叹气:“急死了!我真是要为她急死了。”
可是外婆又不敢把这种着急对舒一眉说出来。外婆有点怕她。家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怕她。
这真是一件令人不解的事。
可儿给弟弟发来一封“伊妹儿”。她写到:“我想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急需找助手,你肯不肯帮忙?”
弟弟发信回答说:“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可儿又打出一句话:“你这人真没劲,找你是看得起你,干吗要问个青红皂白?”
弟弟觉得打字太慢,干脆离开电脑,走过去打电话:“可儿姐姐,你要是不说清楚,万一我妈妈问到我,我怎么告诉她呢?”
可儿劈头盖脸骂过去:“真是个蠢猪头!你不会不说吗?刘胡兰对着敌人的铡刀都不投降,你妈总不会拿把菜刀对你吧。”
弟弟觉得可儿的比喻也太不恰当了。第一,他本人不是英雄刘胡兰;第二,舒一眉也不是地主还乡团。
但是弟弟不敢把这话对可儿说出来,因为他想去。可儿已经说得很清楚,这件事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不起”就是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又是什么意思呢?自然是惊险、刺激、了不起。哎呀,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总之这么说吧,弟弟很激动,不愿意放过历险的好机会。
可儿对弟弟的积极态度表示满意,从而下达了第一个指令:星期天下午一点整,夫子庙花鸟市场,不见不散。
弟弟瞪着眼睛想了半夜,死活不觉得花鸟市场跟“了不起”的事情有任何联系。他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叫《谍中谍》,觉得那个特工间谍所做的一切才能配得上这三个字。
但是也难说。万一可儿拽上她爸爸宝林,财大气粗地要把市场上所有的小鸟都买下,而后再放生呢?万一她通过什么关系知道了市场上有人卖毒品,带上警察,呜呜地鸣着警笛,来个全场大抄底呢?就是她看上了一条一万块钱的拉斯维加斯搜救犬,要想让弟弟帮她鉴定一下值不值得买,那也是了不起啊。
所以,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半,弟弟出发往花鸟市场去的时候,脸上兴奋地放着光,头也抬得比往常高。
眼镜店老板卫东平惊诧地喊住他:“弟弟啊,你这么开心,是不是收齐《三国演义》的烟标啦?”
弟弟抿嘴笑,认真地问他说:“你有没有做过一件了不起的事?”
卫东平摇摇头。
弟弟笑得更欢:“那我要去做了。回来我再告诉你。”
他坐车坐到花鸟市场,时间是一点差十分。他先在卖猫狗的店铺前逛了一圈,没见到可儿。又在卖鸟雀的店铺前逛了一圈,还是不见可儿。最后看到可儿穿着一件绿色连帽衫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弟弟简直就傻了眼,因为可儿的手里拎了一只装小白鼠的小铁笼!
弟弟结结巴巴地问:“你不会是找我帮你买老鼠的吧?”
可儿皱一皱眉,很不屑地回答他:“可能吗?我会是那样的三八婆?”
弟弟觉得也是,可儿在他心里一向都是做事很酷的人。
可儿把弟弟带到旁边的一家甜品店,请他喝了一杯热可可,然后告诉他说,刚买的这只小白鼠,她准备偷偷放进宝林的那个“情人”的家,吓她一个半死,同时也是向她表明,做人不能太猖狂,舒宁静拿她没办法,还有可儿在呢,谁要敢无视可儿,侵犯可儿的妈妈,得让她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弟弟听得发懵,仍然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当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也许是真的需要弟弟帮忙的原因,可儿破例没有责怪弟弟笨。她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给弟弟下达第二个指令:一会儿他们打车去那个女人家,由可儿负责敲门说话,弟弟躲在门边等待时机。可儿就站在门口跟她说话,甚至争吵,甚至打架,总之拖延时间,让弟弟把老鼠从门缝里塞进去。
可儿说:“你听明白了吗?这要是打仗,我就是佯攻,你就是主攻,我们彼此配合,不能出错。”
弟弟望着笼子里的小白鼠。小白鼠正趴在一个滴溜溜转圈的圆筒上,小腿儿蹬得风快,红眼睛得意地东张西望,像个高高兴兴表演着拿手戏的孩子。它丝毫不知道自己将要担负的“了不起”的责任。
弟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把一只可爱的小白鼠送到那个女人家里是没有意义的,谁都知道小白鼠是宠物,塞十只进去都吓不死人。如果有一百只还差不多,因为它们的队伍会浩浩荡荡形成“白色风暴”,达到恐怖电影片的效果。
可儿一撇嘴:“你知道什么呀,女人都怕老鼠,一只足以搞定,这我再了解不过。再说了,做一件事重要的不是结果如何,是我们有没有去做,做的本身是表明态度,划分立场。只要让那个女人看到老鼠,我们就胜利了。”
可儿这一番气壮山河的话,把弟弟说得心悦诚服。他真心地认为可儿是了不起的,她的计谋、她的果敢、她的勇气,都是了不起的。
于是他们提上白鼠笼,走出甜品店,打车,去往“那个女人”家。可儿事先已经侦察好了路线,知道车进了小区后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她甚至还说得出那个女人住在小区的哪一栋,几单元,多少号。她把手里的一张写了门牌号码的纸条亮在弟弟眼前时,脸上的神情带着冷笑,简直可以和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比胆识。
屏心静气地站在漆成绿颜色的小区铁格门前,可儿和弟弟有一段长达一分钟的对望。两个人都在调整呼吸,平缓心跳,把临战前的状态提升到最佳。可儿的脸上是破釜沉舟的悲壮。弟弟的鼻尖上则挂着汗珠,明显很慌张,跟可儿相比,他的定力差了几个等次。
可儿小声地给弟弟下达第三个指令:“把铁笼子扔掉。”
“啊?”弟弟下意识地把笼子护在腹前,眨巴着眼睛,以为自己听岔了要求。
“老鼠拿出来,抓在你的手中。笼子扔掉。”可儿压着声音,又一次重复。
“为什么?”弟弟还是不能明白。
可儿已经很不耐烦:“真笨啊!如果老鼠还关在笼子里,我把门叫开之后,你能够来得及开笼子抓老鼠吗?就算来得及,动静不是太大,惹她注意了吗?”
弟弟真想揪下自己几根头发,作为对这个愚笨脑袋的惩罚。
他蹲在路边,小心地抬高铁笼子上的那扇精致小门,另一只手迅速地伸进笼子里,捉住了那只活蹦乱跳的小白鼠。他做得心惊胆战,生怕一不留神逃走了白鼠,又惹可儿一顿臭骂。臭骂还是小事,关键是可儿那副鄙夷的眼神,弟弟一想起来就会头皮发麻。世界上所有对他的伤害都比不上可儿的一点轻慢,这是对一个男孩子自信心的毁灭性的摧残。弟弟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住自己在可儿面前的这一点可怜的自尊。
小白鼠毕竟是驯养过的宠物,在弟弟的手中乖巧温顺。它的皮毛柔软滑腻,小爪子软绵绵地搭在弟弟手心,眼睛惊讶地眨动着,不能明白为什么要让它离开这个习惯的居住空间,而被一个看上去并无恶意的孩子攥在手里。
可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口香糖,撕去包装纸,郑重地放进嘴巴。她已经很久不碰口香糖了,今天突然地破例,说明她并不似弟弟所想的那么镇定。她脸上挂着酷酷的神情,心里还是免不了怯懦,需要有口香糖一类的东西来为她鼓气。
弟弟识破了可儿的伪装之后,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嚼口香糖的可儿才是真实的可儿,是一个比他高明不了太多的十四岁的女孩。
可儿用劲地瞪他一眼:“笑什么笑?放跑了老鼠,看我怎么罚你!”
弟弟刚要说话,觉得手心一热。低头看,原来小白鼠尿了,尿水已经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地上。弟弟龇牙皱眉,恶心得要命,别过头,远远地伸开胳膊,生怕手里的小东西一高兴又屙出几颗屎来。他拼命地对可儿打手势,要求她赶紧行动。时间如果长了,他真不能保证不出问题。
可儿最后看他一眼,两人进了单元门,找对房号,可儿果断地、悲壮地、咬牙切齿地,把一根尖细的食指按在了门铃上。
他们都听到了电子门铃动听的音乐声。然后,脚步重重地响了起来,从房子的里面一直响到门后。再然后,门锁被人从里面咔咔地拧动,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一张胡子拉碴的面孔出现在可儿和弟弟的面前。
可儿一声惊叫。尖利和惊诧的叫。弟弟那一次在厨房里被开水烫伤,叫得都没有她这样吓人。
弟弟没有来得及叫,因为他手里的白鼠趁他猛一愣怔的时候,飞快地从他手心蹿出,跌落在地上,闪电一般地没了踪影。
铁门后面那张胡子拉碴的面孔,属于一个叫宝林的男人。他当时穿着一身条纹睡衣,脚上趿着一双皮底拖鞋,所以可儿和弟弟才听到那么重的脚步声。
可儿事后问弟弟:“你想到这个情景了吗?我们想警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结果出来的是我老爸。”
弟弟摇头。
可儿悲哀地长叹:“世界上的事情真是荒诞!作家们编出那么多巧合的故事,可是现实永远都比小说精彩。”
弟弟赶快掏本子掏笔,把可儿的这句话记了下来。他准备在合适的机会写进作文。郭鸣老师看到这句话后,一定会眉飞色舞,然后提笔打一个红红的双圈。
可儿让弟弟帮她回忆,宝林身后站着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戴了什么首饰。可儿说,她当时太气愤了(她不肯承认是太惊慌了),所以拔腿就跑,什么都没有来得及看清。
弟弟怯怯地承认,他也没有看清,因为他当时关注的目标是那只小白鼠。
可儿恨恨地骂他:“本末倒置!”
弟弟又记下了这句话,并且准备回去翻成语词典,看看是什么意思。
可儿又开始一片接一片地往嘴巴里扔口香糖,飞快地嚼,鱼一般地吐着泡泡。那些比较大的泡泡挂在她唇边时,活像从嘴巴里长出了另外一颗白色透明的脑袋,令人感到恐怖。当那些泡泡破灭时,白色的口胶丝丝拉拉地挂在她嘴唇周围,又像一个人长出来的白色的胡子,荒诞至极。
弟弟不太忍心看到可儿如此颓唐,诚心诚意劝慰她说:“其实你已经做得很了不起了,如果不是你爸爸,小白鼠现在肯定在那个女人家里大闹天宫呢。”
可儿的脸色柔和起来,有了隐隐的笑容。她眯缝起眼睛问弟弟:“你真的是这么想啊?”
弟弟说:“我真的这么想。”他又说,“我想成为你这样了不起的人。”
可儿不笑了,呆呆地看着弟弟。她感觉到了他的忧伤。他的心里肯定有一个隐秘的世界,希望和失望都从那里诞生,爱和不爱也在那里滋长。这个隐秘的世界,他将它小心地珍藏着、保护着、遮掩着,不允许别人侵犯和窥视。
现在的情况颠倒过来,可儿心疼弟弟,迫切地要抚慰这个忧伤的灵魂。她要请求他、恳求他,甚至哀求他,给她机会,让她展示自己运筹帷幄的才华。
总之是这样: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中途夭折,会成就另外一桩了不起的事情重新开始。可儿坚信,人就是在这样的折腾中成长起来的。
可儿又给弟弟发过来一封“伊妹儿”,提了四个问题:
1.舒一眉到底下岗还是不下岗,有了结果没有?
2.对于适当的“炒作”,舒一眉会不会反对?
3.弟弟想不想帮舒一眉一把?决心多大?
4.如果他们再一次携手,弟弟能不能守得住秘密?
弟弟把这四个问题抄下来,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有空就想,想了一天,而后用笔在纸上写好了答案的草稿,最后才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回复给可儿。
弟弟的回复是这样的:
1.妈妈没有提起过工作上的事,可是她一直不怎么开心,大概还是要下岗。
2.什么叫“炒作”?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能不能先解释一下?
3.特别地想帮妈妈,哪怕是割一个肾都愿意。这个决心够大了吗?要是不够,再加捐一只眼球。
4.能够守得住秘密,严刑拷打也不会投降,比刘胡兰还要坚强。
可儿再给弟弟发信,祝贺他通过了资格审查。她说,经过深思熟虑,她有了一个帮助舒一眉解脱下岗困境的最佳方案,她坚信这一次能够成功。
几次的邮件往返之后,可儿跟弟弟敲定了行动的每一个细节。可儿提醒弟弟,每次发过邮件都要启动“删除”程序,不要让舒一眉知道他们要做的事情。可儿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一点怪异:喜欢神秘,喜欢出奇不意,喜欢看到别人的惊诧或者惊喜。
可儿在邮件中写道:世界上很少见到奇迹,所以我们要多多创造奇迹。
弟弟要求可儿回答的却只有一句话:你为什么想帮我的妈妈?
可儿是这样回答的:我们家里的不幸从我妈的下岗开始,我不想让同样的悲剧在你们家里发生,因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整个行动的过程,以一种连续递进的方式向前推动。
第一天,一个眉清目秀的高中生模样的男孩走进城市晚报广告部,要求刊登一个“星夜心语”节目主持人心萍跟听众见面会的简短告示,连登三天,而且是“加快”,而且是当场支付现金。
广告部一位员工拿着男孩写好的告示,翻来覆去地看,提出了疑问,那个电台节目的听众中年人居多,怎么会有年轻男孩出来操持见面会呢?
男孩当即不悦,手里捏着咔咔做响的现金钞票,反问那个员工:迷恋一个人需要问理由吗?
员工当场承认自己的疑问没有任何道理,并且解释,他只是好奇,绝无恶意。
第二天,同样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女孩,大模大样地走进一家宾馆营销部,要求包租一个中型会场,时间两小时,用作“主持人和听众”见面会。
这家宾馆营销部的经理没有过多盘问。宾馆里这一类活动搞得多了,见多不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嘛,正是狂热追星的年纪,谁在年少时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第三天,报纸广告刊出,可儿和弟弟一共买了五十份报纸,只抽取有广告的那一版带着,潜到电台门卫室附近。弟弟在电台停车场碰响了一辆汽车的电子报警器。可儿趁门卫走过去察看汽车时,把广告塞进了所有电台领导和员工的私人信箱。
第四天,吃早饭时,弟弟故意把翻开的报纸遗留在餐桌上。
下午放学回家,他听到舒一眉在打电话问那家宾馆,到底是谁出面组织的这个见面会?为什么事先没有跟她商量?去订会场的那个女孩留下了电话号码没有?估计没有问出来任何结果,舒一眉的脸上一片茫然。
弟弟走到舒一眉的面前,说:“不管是谁组织了见面会,妈妈你都应该去。”
舒一眉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弟弟仰起脸,眼睛里露着哀求:“这说明很多人喜欢听你的节目,他们想要见到你。”
舒一眉淡淡一笑:“喜欢我,就听我的声音,不必一定要见到人。”
弟弟表现出少有的固执:“也许他们想要当面问你一些问题呢?也许他们觉得见到人会更好呢?如果你不去,喜欢你的人就会失望。妈妈你不应该让他们伤心。”
舒一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好像你说得有道理。”
第五天,外婆给弟弟送来一碗烧好的红烧肉。她用砂锅在炉子上炖热,夹了一块送到弟弟嘴里之后,突然问他:“弟弟啊,你跟可儿在玩什么名堂啊?两个人都是神神怪怪的样子,叫人好不放心。”
弟弟赶快否认说:“哪有啊,我们什么坏事都没有干。”
外婆笑着说:“好事也是个事啊,到底干了什么事呢?”
弟弟很拙劣地打岔,嘴巴大张开,用手扇着风,舌头呜噜着喊:“好烫,好烫!”
第六天,弟弟在巷子里碰到了卫东平。卫东平举着刊有广告的报纸问弟弟:“明天你妈妈是不是有个听众见面会?要不要凭票入场?”
弟弟反问他:“你要去吗?”
卫东平说:“我要去的。我天天听你妈妈的节目,天天看到你妈妈从我店门前走过去,就是不知道她当众说起话来是什么样。我想要看看去。”
弟弟很严肃地要求他:“你说了要去,就一定要去!大人说话要算数。”
卫东平大笑:“弟弟啊,好像你比你妈妈还着急!你是怕见面会冷场吗?”
弟弟说:“别人我不管,反正你要去。”
卫东平挠着头,笑得很灿烂。
这一天放学后,弟弟到舒宁静家里,跟可儿碰了最后一次头。弟弟把自己攒下来的二十六块八毛钱交给可儿,结清他承诺提供的活动经费。作为交换,可儿把所花费用的总的数字告诉了弟弟,其中包括广告费、租场地费、两个高中生的出场费。
弟弟被这个巨大的数字吓得半天回不过神,问可儿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
可儿神秘地告诉他,是从宝林那儿“敲诈”来的。可儿撇着嘴,意犹未平地说:“谁让他跟那个女人好?谁让他跟那个女人好了之后还是丢不下我?他活该!”
弟弟从来没有参加过歌迷、影迷、球迷、各种各样发烧友跟偶像的见面会,没有想到现场的秩序会是这么的乱。他以为那些到会的听众一定是端端正正坐在会场中,举手提问题,安静地听解答,就跟他们在学校上课一样守规矩。实际上,现场没有提供很多座位,大多数的人都站着。
站着他们也不安分。有的举着相机窜来窜去拉人照相,有的胡乱抓一本书一张纸就要舒一眉签名。还有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攥住了舒一眉的手跟她说话,没说两句居然失声痛哭,呜呜的像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过于激动还是触景生情。
有几个媒体记者,是看到广告后自发地赶过来的,手里的话筒一直捅到舒一眉鼻子下面。
弟弟躲在走廊里的一丛龟背竹后面,听着门里面乱哄哄的声音,吓得心里怦怦乱跳。好不容易看到可儿从会场出来,他一把将这个得意扬扬的策划者抓住,着急地抱怨:“怎么这么乱啊?怎么这么乱啊?”
可儿一扬眉,对他的抱怨表示吃惊:“乱你还不高兴啊?乱就是气氛!气氛这么好,可见你妈妈的听众缘还真是不错。小子,这是你的运气!”
弟弟嘟囔:“可是……乱成这样,谁都听不见我妈妈讲话。”
可儿噗地喷出笑来:“还讲什么话呀,谁这么傻冒,要在这时候讲话。见个面,照个相,签个名,报纸上发个消息,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不是问我什么叫炒作吗?学着点吧,炒作就是这样子的。”
可儿说完话,晃着她的马尾巴辫,又赶回场中去看热闹。可儿穿的是一件白色薄棉夹克衫,一条短短的黑皮裙,脚上一双鞋头尖尖的高筒靴,还喷了味道很怪的香水。弟弟觉得可儿这样子很陌生,不像是读中学的女孩子,像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弟弟还是不敢进会场。他蹭到门口,猫着腰,从门缝里盯着他的妈妈看。别人的疯闹痴傻他不管,他只在意妈妈舒一眉。
吃午饭之前,按照事先的约定,弟弟偷拿了舒一眉的手机,躲在卫生间里给可儿打了一个电话。可儿问他,舒一眉的情况怎么样,下午是不是一定去会场。可儿说,千万不能不去,不去就不可收拾了,前面的钱也白花了。弟弟老老实实答,他不知道舒一眉到底去不去,他不敢问她。可儿着急,说你看还看不出吗?要是决定去,她就会化妆打扮做准备的呀。弟弟说,她没有化妆,也没有准备,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可儿实在问不出结果,对着电话愤愤地喊一声:“真是没法跟你急!”
吃午饭的时候,弟弟就一直偷看舒一眉的表情,注意她有没有下午出门的意思。他觉得她吃饭比往常快,还催着弟弟快吃,好像是要赶时间。他又觉得她头发没有整理,衣服也没有换,跟平常在家的状态没有两样。弟弟鼓足勇气试探了她一句:“妈妈你要是下午有事,我会好好做完作业的。”舒一眉只是淡淡点头,依然地不置可否。
弟弟完全没辙了。他甚至开始同情李轻松,那个教英语的大个儿,他跟舒一眉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肯定是最不轻松的。
还是可儿有办法。午饭快要吃完时,舒一眉接到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女人打过来的电话。那人在电话里直着嗓门叫:“心萍老师吗?哎呀你好你好!我是你的最忠实的听众啊!我听你的节目听了两年啦!你跟大家聊那些话,我可愿意听了。下午我的好几个姐妹都想去见你,我们要跟你照相留个念……哎呀你还在吃饭吗?不耽误你,不耽误你,我们下午见啊!不见不散啊!”
弟弟尖着耳朵听电话。他一听就听出来是可儿又一次地雇了人。他看着舒一眉盯住电话茫然失措的神情,心里很想笑。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电话。舒一眉终于开始吹头发,化妆,换上一件黑底镶橘红色滚边的立领小棉袄。这件衣服含蓄而收敛,非常地中国化,很符合“心萍”这个特定人物的身份和气质。舒一眉甚至还喷了一点香水,那种好闻的甜橙香,弟弟最喜欢的味道。
现在,隔着会议室的门,在一屋子闹哄哄的人群中,弟弟仍然能够嗅出来舒一眉身上的甜橙香。他还看得见人缝里不时闪出来的穿黑衣的苗条身影。在所有这些体形发福的、衣着花哨的、因为激动而脚底下仿佛安了弹簧的中年听众里,舒一眉的黑衣身影显得安静、沉郁、柔弱和忧伤。
卫东平果然也来了。他是从超市赶过来的,手里还拎了一兜子花生瓜子之类的小食品,准备给舒一眉的见面会“增加欢乐气氛”。他走到会场门口时,看到弟弟躲在门外猫着腰往里面看,伸手在弟弟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催他快进去。弟弟红了脸,往后赖着,不肯。其实是因为舒一眉在里面,他不好意思。
卫东平知道弟弟很怕羞,没有强迫他。但是这个聪明的人很快有了主意,他把身上穿的一件藏青色短风衣掀开来,裹住了弟弟的脑袋,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捎带了进去。会场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突然从一件衣服里钻出来的小男孩,连兴奋的可儿都没有发现他。
卫东平进门不到一分钟,就明白了会场中是怎样的形势。他掂了掂手里的食品袋,低头对弟弟说:“得!谁也不会安安静静坐下来嗑瓜子说话了,干脆我们坐到最后面去吧。”
他带着弟弟,走到角落里最冷清的地方,拖两把椅子过来,两个人分别坐了,开始像两个局外人一样看热闹。当他看到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拼命地扒开人群往里挤,口口声声称舒一眉是“恩人”,死活要拉着她合影时,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弟弟问他笑什么,他说这对夫妻他认识,住在眼镜店隔壁的巷子里,有一阵子天天打架,从楼上打到大街上,女的被打伤过一条肋骨,男的被打伤过眼睛。
他扭头看着弟弟:“你应该为你妈妈骄傲。就是这些人,他们从你妈妈那儿找到理解。你看他们现在过得多有滋味。”
弟弟看出来了,卫东平嘴里的“有滋味”,是指那两个人穿着同一种颜色和花纹的手织毛衣。男人的那一件,开襟,v形领,领口特意翻出灰色的衬衫。女人的那一件,领口是圆的,有一点点高,她的脖子也像长颈鹿一样伸得笔直。
这一对夫妻跟舒一眉合过了影,心满意足地走开去。下一拨人又挤了上前。那是四个叽叽喳喳的同龄女人,都穿着红毛衣和黑裙子,仿佛刚从某个街道业余合唱团的排练场里走出来。弟弟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一个人午饭时给舒一眉打了电话。如果真的是,弟弟就应该感谢她。
四个人开始排成一队,把舒一眉推着搡着拉到她们正当中。舒一眉羞怯地笑着,要求站在边上。她们坚决不答应,四双手同时去拖舒一眉的胳膊。
就在这时候,舒一眉一抬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弟弟和卫东平。她起先微微地怔了一下,有几秒钟的不知所措,没有想到弟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气氛中。可是,随着闪光灯蓦然一亮,她扬脸笑了起来,并且像一个可爱的中学生一样,笑得那么羞涩和欢喜。
晚上九点钟,舒一眉上班之后,可儿给弟弟打来电话。可儿这个做事霸道和任性的人,能够坚持到舒一眉走了之后才打电话,难为了她苦熬。
她在电话里得意地大呼小叫:“你看见一个穿灰衣服长络腮胡子的男人了吗?那是电台的总编室主任!虽然他只进去了五分钟,可是你要知道,这五分钟一刻值千金啊!总编室主任有权决定一个节目的生死命运的!后半场还进来了一个穿皮夹克的人,很年轻,戴眼镜,有一点点明星派头,那个就是承包电台晚间节目的新闻研究生,就是外婆说的,可能会废掉你妈节目的那个人……哎,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你下午坐那儿干什么了?怎么谁都没有注意到啊?”
弟弟灰溜溜的,被可儿说得很自卑,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白吃白喝无所作为的人。但是他又挺高兴,因为可儿认定见面会很成功。可儿认定了成功的事,那就一定是漂亮的、非凡的,能够像风一样飞起来、像云一样动起来的。
才过去了一天的时间,舒一眉已经清楚了可儿和弟弟的所谓“秘密”。
大人的眼睛就是厉害,你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妥当了、滴水不漏了、人不知鬼不觉了、可是总有一个角落里还透着光,或者是漏着气,他们的眼睛往那个透光漏气的角落里稍稍地一瞄,马上就能够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剥去层层遮掩,还事情一个真相。
这就是为什么,孩子的世界永远要比大人单纯。
舒一眉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破例地没有生气,也没有用拒绝吃饭和说话来惩罚弟弟。她把弟弟叫到身边,眉眼淡淡地问了他三句话。
第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第二句:“有用吗?”
最后一句是:“做这件事,影响了你们的学习吗?”
弟弟紧抿着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如果可儿在,可儿的小嘴巴会呱啦呱啦地说出来一大串话。可是她不在,弟弟觉得还是不回答为好。他在舒一眉面前总结出来的经验是: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就不说。
幸好舒一眉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问题提出来之后就算了,她不是非要弟弟回答不可。提出问题仅仅是她的姿态,或者说,是她自问自答的一个方式。
深秋,北方的寒潮第一次袭来之后,屋子里的温度渐次下降,洗澡的时候需要开启浴霸,否则就冷,打喷嚏,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舒一眉家里的浴霸已经用了三年,一直都用得很好,开关按下去之后,四个灯泡就像四个耀眼的小太阳,把人的头皮烤到灼热。可是今年第一次使用就发现了问题。问题也不是太大,好像抽风机出了一点故障,打开来之后会轰轰地响,响声还发闷,间或有喀啦喀啦的撞击声。因为灯泡照样能亮,并不影响使用,舒一眉就没有管它。没有男人的家里,过日子常常是这么狼狈的。
不管,故障就有点愈演愈烈的劲。
首先是抽风机完全不起作用了。打开之后,它像一个老人那样费劲地哼哼着,有时候还咳嗽、呻唤,累得不行的样子,可是卫生间里依旧蒸汽弥漫,水珠挂得四处都是,抽风换气的责任它丝毫没有履行。
其次,在一天中的任何一个时候,哪怕舒一眉和弟弟正在吃饭、正在上厕所、正在看书写作业,卫生间的天花板里会突然传出来窸窸窣窣或者喀啦喀啦的响动,让他们惊讶和怀疑。
舒一眉判断是老鼠。房子住得久了,难免会有这些不速之客。她让外婆去街道上要来了一些老鼠药,撒在卫生间四边的地角上。
一个星期过去之后,老鼠药一粒未动,天花板上的响声依旧。
可儿听弟弟描述了情况之后,特地赶过来做了一个实地考察。她神秘兮兮地把弟弟叫到他卧室里,掩上门,宣布说:“是精灵。”
弟弟吓得小脸发白,急忙否认,说世界上没有精灵。
“不,有的。”可儿一脸虔诚,“真是有的。有许多的精灵,最大的像豌豆,最小的肉眼根本看不见,它们生活在世界各处,极少现身。”
她停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弟弟,说:“精灵在你家,你是幸运的。”
弟弟头皮都麻了。他觉得这种幸运还是不要为好。尤其晚上,舒一眉不在家的时候,他走进卫生间,冷不丁地听到天花板上窸窸窣窣地响,他就害怕得想哭,心里一个劲地祷告,希望精灵们能够搬到可儿家里去住。
又过了一阵子,舒一眉和弟弟忽然觉得家里面怎么清静很多了呢。仔细一想,原来天花板上的响动消失好几天了。
突然地有了,又突然地没了,真是叫人纳闷。
可是抽风机却是彻底坏了,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一样,马达转不起来。每次洗过澡之后,湿气很难散发,晾毛巾的杆子和马桶扳手开始长出锈斑,墙角的瓷砖上也有了霉点。
舒一眉犹犹豫豫地问弟弟:“是不是浴霸用久了,需要换一台新的了?”
弟弟建议说:“请卫叔叔过来看看吧。”
舒一眉没有反对。在修理电器这样的事情上,她莫名其妙地依赖着弟弟这个小男孩。
卫东平带足了起子、镙丝刀、老虎钳等工具,兴冲冲地上了门。卫东平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只要一听说哪儿有什么要修要补的东西,他就精神头十足,好像钻研各种修理活是他的乐趣。
卫东平站在浴霸的下面,仰头琢磨着,把抽风开关打开,又合上,再打开,再合上,听马达启动的声音,还用手指敲浴霸的外壳,许久也不动手。等舒一眉和弟弟在旁边看得都急了,他才动手旋下浴霸的四个大灯泡,小心地放到一块毛巾上,而后又一颗一颗地拆螺丝,卸下一个个部件,按次序排列好。
浴霸全部拆开之后,露出抽风机上软管的洞口。软管有碗口粗,一米多长,直通到墙外。卫东平两只手抱住管口,屏足了一口气,果断地一抽。哗啦一声响,整根软管掉落下来。
随着管子掉下来的,还有乱七八糟的石子、棉花团、短树枝什么的,浴霸下方的浴缸里顷刻间堆了一摊烂东西。
卫东平毫不意外地笑了起来,一手抓住软管,垂直地抖,结果抖下更多的杂草碎屑,还有一片片的灰色羽毛。
舒一眉和弟弟看得目瞪口呆:原来是鸟儿把抽风机的软管做成了巢!
卫东平拎着抖空的管子,笑嘻嘻地说:“弟弟啊,可惜发现晚了,鸟妈妈已经把小鸟孵出来带着飞走了,要不然你还能养个小鸟玩玩。”
舒一眉有点想不通:“现在才是冬天呢,鸟儿怎么会生蛋孵窝这么早?”
卫东平啧啧嘴:“如今这个世界的怪事太多。基因都能够突变,鸟儿在冬天孵蛋就不稀奇了。再说现在家家都有暖气空调,小鸟找个暖和的地方落脚过冬容易得很。像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里写的那样,小燕子不飞往南方过冬就冻死的事儿,恐怕不会再有了。”
他琢磨着怎样杜绝鸟儿再一次用软管做巢,想了一会儿,让舒一眉找出来一块纱布口罩,拆开,把纱布蒙在管口上,管子再伸出墙外。他说,也许一两年之后纱布就会烂,要重新换。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就住在巷子里,喊一声,他会再过来。
舒一眉让卫东平忙了这半天,有点过意不去,要留他吃饭。后来想起冰箱里没有什么菜,就张罗着要去楼下的小馆子里叫菜回来。
卫东平笑着制止了她。他知道舒一眉是个不会做饭也很少留客的人。他说:“倒是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你那个‘星夜心语’的节目,还是要一直办下去吧?我天天听节目,好像没觉得要取消啊?”
舒一眉说:“是,不会取消。台里搞了个民意测验,支持这个节目的听众还不少。”
舒一眉说着,脸有些红,仿佛因为自己的支持率高而羞愧。
弟弟心里想,妈妈真沉得住气啊,她已经不会下岗了,可是她没有对弟弟夸耀一句工作上的事。
卫东平走了之后,舒一眉几乎立刻扑向了书橱,在里面上上下下地找。弟弟问她找什么,她说要找王尔德的那本书,《快乐王子》,她记得她是买过的。她转过头,若有所思地问弟弟:“卫东平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他怎么还会看过王尔德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