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晨的“血爪”最近被他啃食得太厉害了,指甲只剩下矮矮的半截,坑坑洼洼地嵌进肉中,一箍一箍地环缩着,指头就成了一只恶形恶状的虫蛹。指头的末端因为总是吮吸在嘴巴里的缘故,被口水浸泡得发白,膨胀,还开裂,生出疙疙瘩瘩的赘物,看去活像指尖上长出了花菜样的恶性肿瘤。
张小晨自己告诉弟弟,每回大考来临前,他啃指甲就啃得更频繁,平常一堂课啃三口,现在要啃五口。不啃不行,除非把这双手剁了。
弟弟不明白,考试和啃指甲有什么关系。指甲又没有营养,也没有香味甜味,咬在嘴巴里到底有什么快乐?
天气渐热,教室里坐满了学生之后,很快就热气腾腾,每个人的头顶都在蒸发着汗水,成了一个小型的笼屉,空气中弥漫着馒头摆久了之后的甜丝丝的馊味。
班主任郭鸣的头发在炎热和潮湿的教室里再也不能根根挺立,摩丝被高温融化,起不到固定和支撑的作用,发根软绵绵地趴了下来,露出了头顶心里那一撮可笑的白。
郭鸣的外号就叫“白头翁”。他简直弄不懂头顶上那撮白发究竟为什么要长出来,而且长时期地、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袋上。从他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有了,那时候还不是灰白,是褐黄,被周围的黑发遮住,不那么明显、张扬。慢慢地,随着年数的增长,发色越来越淡,由褐黄而金黄,而银黄,再变成金属的灰,最后就成了这种令人沮丧的白。
如果不是在小学当老师,头顶上的白发说不定还能成为特立独行的标志,惹得新潮的女孩子们瞩目,使郭鸣的自我感觉加倍良好。可是当老师不行,老师终日面对孩子,孩子们目光肤浅,只把人生的无奈当做好玩。哪怕是在上课的时候,郭鸣一低头的瞬间,稍不留神露出那一撮鸡冠状的白发,全班的孩子就能够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为了整肃纪律,不给自己的学生留下把柄,多年来郭鸣在自己头顶上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他染过颜色,试过各种发型,使用过各种演员造型才用到的硬质摩丝,千方百计地把这撮头发藏匿起来,伪饰起来,让它们低调地、不见天日地存活在周边正常的黑发丛中。
可是炎热的天气不解人意,它就像一支所向披靡的长矛,矛头指到之处,万物靡颓,伪装剥落,坦露出本质的可笑。
郭鸣无奈地任由头发耷拉着,心虚地穿行在教室座位间,一只手掐着课本,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停地让学生们默字、默词、默课文;写近义词、反义词、多义词;背诵段落大意、主要内容、中心思想;造句、联词、填空、缩写……
教室外骄阳似火,蝉在梧桐树间鸣叫得声嘶力竭,花坛里的凤仙花和鸡冠花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鸟儿躲在屋檐口喘气,肚皮一起一伏,像藏着一个小小的风箱。
郭鸣用课本敲着黑板说:“眼睛往哪儿看,嗯?往哪儿看?老师的头顶上有生字吗?”
张小晨自作聪明,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笑话:“没有生字,有图画。”
哄堂大笑。连一贯沉默寡言的弟弟也笑得拿手心捂住了嘴。
郭鸣把课本扔在讲桌上,背起两只手,慢慢地踱到张小晨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小晨脸上的笑容却在一点点地消失,眉眼鼻子使劲地收缩到一起,暴露出无处躲藏的慌张。他开始咬指甲,十个指头轮番着送进口中,挨着个儿地咬,嘎嘣嘎嘣,越咬越响,越咬越快,快得有那么点慌不择路。
郭鸣忽然说了一句:“别咬了,上黑板去吧,默写课文的三到四段。”
郭鸣说得很轻柔,很愉快,好像邀请某个人上去做游戏。
张小晨的身子却猛地一哆嗦,一口咬破了右手的中指。血很快地涌出来。起先被指头上过多的口水稀释,颜色有一点淡。后来就越变越浓,红艳刺目。
郭鸣不无悲悯地摇了摇头:“瞧,让你上黑板,你这么紧张。还没到考试的日子,先紧张过度不好。”
他又把目光移到弟弟身上,吩咐说:“赵安迪,你去,到医务室,给他要两张创可贴来。”
弟弟起身,从张小晨的背后挤出座位,绕开郭鸣站着的地方,往教室外面走。
身后是纹丝不动的寂静。混浊的热气只在教室里流动,一出教室门,空气就变得清新了。灼热,但是清爽,没有汗味和馊味。
不知道是因为炎热的关系,还是个人卫生没有注意好,张小晨的一个手指头发炎灌脓了。他晃着红肿的手指给弟弟看。指端不光红,还微微地亮,皮肤绷得很紧,闪出珠贝母一样奇异的光。
“疼吗?”弟弟撮起嘴唇,嘘了一口气。
张小晨显得不大在乎。“还好吧。反正总有一个指头要发炎,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弟弟非常不理解:既然知道指甲啃光了会发炎,为什么还要无休无止地啃,而且越是紧张就啃得越厉害?
张小晨发炎的指头在右手,握笔不方便,这使得他有了堂而皇之的借口,可以不写作业。课是要上的,但是作业免了,老师和家长对此都达成了谅解。张小晨感觉很快乐。他脸上的神情轻松而自在,就像被追得精疲力尽的猎物终于逃进了禁猎区,可以松驰下来好好喘一口气。
班上另外几个视学习如仇敌的同学,愤愤不平地斜睨着张小晨,嫉妒他的好运,恨不能也拿什么东西戳自己一下子,弄出个发炎的手指,可以逃开铺天盖地而来的考前作业。
下课的时候,他们挤在一起窃窃私语,边说边抬头往张小晨这边看,还咯咯地笑。
弟弟紧张起来,捅一捅张小晨的手肘:“你要当心。”
张小晨抬头瞄一眼,满不在乎:“谁怕谁呀!明天我要是一高兴,去医院开个请假条,连课都不来上,气死他们!”
弟弟心里想,这个逻辑肯定不对,作业不写已经是落后了,要是连课都不来上,考试不及格,吃亏的不是他自己吗?总不能拿着成绩单满世界地去解释:我没考好是因为我手指发了炎。鬼才会相信他。
上课铃响的时候,教室外面的人乱哄哄地往教室里面挤。那几个存心发难的人也跟着往张小晨这边挤,龇牙咧嘴,满脸坏样。
弟弟怕事,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提前站起来,退到了一边去。
张小晨浑然不觉危险的逼近,还在摇头晃脑背那几个英语单词。
那几个人忽然嗷的一声叫,后面的用劲推前面的,前面的趁机扑倒,踉踉跄跄撞到张小晨的身上。张小晨的右手刚好放在桌面,手肘被猛烈撞击后,指头捅到了桌上的书,书的边沿飞快,刀子一样划开了他那只脓手指。只听见张小晨杀猪般的一声叫,指上的脓血豁然而出,汩汩地涌流,红红白白,黏黏答答,把书本弄得一片狼籍。
张小晨疼得浑身发抖。他用左手紧紧地捏住右手指头,头不住地甩动,牙齿咔咔地颤响,腰弓下来,额头抵住了桌沿,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弟弟在旁边心跳如鼓,面色雪白。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张小晨会遭遇到如此突然的一击。那一瞬间里,他的右手指尖同样感到了锥心的疼痛,一点也不逊于张小晨的疼痛。这种猛烈的痛感刺激着弟弟的神经,使他突然间疯狂起来,毫无预兆地狂躁疯癫,他没命地大叫着,一步蹦上椅子,又蹦上了桌子,跨过张小晨的身体,扑向了那个撞击张小晨的人。他疯狂地捶打他,踢他,揪他的衣服,伴以啊啊的大叫,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了出去,心里觉得痛快淋漓。
英语老师沈媛媛在这时候走进教室。她被眼前这头疯狂的小兽弄得目瞪口呆。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一边手里是教材,一边手里是复习卷,她把教材和复习卷摇晃得哗啦啦响,用劲跺着穿高跟鞋的脚,一迭声地发问:“why?why?”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大家都被赵安迪歇斯底里的举止弄得呆掉了。
张小晨那根倒霉的手指,经医务室大夫的清创、消毒、包扎、又打了一支青霉素针之后,裹上了厚厚的绑带,像一个战场上身受重伤全身包裹的士兵,劫后余生地躺在他的腿面上。
女大夫皱着眉头为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不断地惊呼、叹息、摇头,仿佛面对着一桩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在这个学校干了五年,看到过好几个啃指甲成癖的学生,还没人有你这么大瘾。”她郑重其事地告诉张小晨:“你需要治疗。心理治疗。需要一个漫长的疗程,加上环境的配合。要不然,你这双手就废了。手废了还能够做什么呀?你这一辈子也就废了。”
张小晨满不在乎:“没事,我知道治这毛病的办法。”
女大夫饶有兴致地挑起眼梢:“噢?你说说。”
张小晨说:“等我有一天不用上学读书了,我自然就不再啃指甲了。”
女大夫哦了一下,显得若有所思。“很有道理啊。去年有个学生,五年级的,也像你一样啃指甲,想尽了办法都治不好。他父母把他带到美国去上学,进校两个月,指甲就长齐了,拍了一张手部特写寄回来,那小手白白嫩嫩,别提有多漂亮!”
一旁的弟弟听得悬念顿起,急忙追问:“为什么呀?美国有特效药吗?”
张小晨一副久病成良医的口气:“你怎么还不明白,美国孩子学习轻松呗,学习轻松就没有压力,没有压力自然就不会去啃指甲。还是我那句话:不上学病就会好。”
女大夫噗嗤地笑出声,在张小晨的耳朵上揪了一把:“你这小家伙,猴精!”
她收拾起随身的医药箱,走了,把张小晨和弟弟两个人留在四年级教师办公室里。
这时候还是上课时间,四年级一班的英语课。沈媛媛好不容易拉开打架的学生,气急败坏地找郭鸣告了状,声称肇事者必须离开她的课堂,否则她有权罢课。郭鸣于是亲自出马,把弟弟押送到了办公室。本来没有张小晨什么事,这家伙却死活要跟着,郭鸣就顺水推舟,一并收拾了他。
郭鸣押着他们往办公室走的时候,有点奇怪地问弟弟:“怎么会是你呢?”
弟弟低着头,靠墙走着,一声也不响。
郭鸣心里知道,碰到这样闷声不发的孩子,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所以进到办公室之后,他就吩咐他们写检查。不少于五百字的检查。拿方格纸写,完了他要点字数。
当时张小晨的手还没有包扎,脓血吧嗒的。张小晨举起那只手摇晃,示意他没法儿写,抓不了笔。
郭鸣毫不通融地想出变通办法:“你口述,赵安迪笔录。”
张小晨非常气愤,当着郭鸣的面就开始咬另一只手的指甲,咬得嘎嘣嘎嘣,还把指甲的碎屑四处乱吐。
对于弟弟的仗义相助,张小晨感激涕零。他用那只没有发炎的手不断地去拍弟弟的胳膊,声称他会永远拿弟弟当朋友,“割头之交”的朋友。
弟弟借故找圆珠笔,躲开了张小晨的拍打。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恶心张小晨的那一双手。他同情他的病因,却嫌恶他的病症。
就这样,两个人在办公室里磨磨蹭蹭,一直挨到下课。弟弟本质上是个乖顺听话的学生,不冒尖,可也没犯过大错误,从来没有沾过检查的边,不知道检查应该怎么写。张小晨虽然有经验,但是因为常蹲办公室,成了“老油条”,不在乎,能赖就赖着,赖过去就是胜利。
所以当郭鸣拍着身上的粉笔灰往他们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恼火地发现两个人面前巴掌大的方格纸上还是空白。
“不想写是不是?”他点着头,头顶上的那撮白发像失了血的鸡冠一抖一抖。
他一手抓起弟弟,一手抓起张小晨:“不写也行,给你们找个好地方待着,别在我的办公室里丢人现眼。”
郭鸣的力气大。再说他毕竟是班主任,再调皮的学生也不敢过分耍横。两个人被他扯进了楼梯口的一个杂物间,用劲地推进去,从外面锁上门。“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想认错了再出来。”他在门外高声地说。
杂物间门上方的气窗是开着的,郭鸣前脚刚走,张小晨后脚就打起了气窗的主意。他问弟弟,如果他们能够像蜘蛛侠一样从气窗逃出去,若无其事出现在教室里,郭鸣会怎么样。“真的,你说说,他会怎么样?”不等弟弟答话,他已经设想出了结果:“他会吓昏过去,以为碰到了鬼。”
这个想法令张小晨异常兴奋,他站到门口,举起胳膊,丈量从头顶到气窗口的距离。觉得不够精确,又把杂物间里能搬动的一张破椅子搬过去,踩上椅子,再一次丈量。最后他还是泄气了,怪罪到自己那根发炎的手指。他说,如果不是手指头疼,使不上劲,他只消扒住门框,一个鹞子翻身就齐活了。
他遗憾地看着弟弟,摇头:“这方面你不行,帮不上忙。”
弟弟一声不响地坐在一个灰扑扑的篮球上,看着他的同桌瞎折腾。他不认为他们能够从杂物间里逃出去,也不想逃。既然老师要求他反省,那就反省好了,反省到足够的时间,老师自然会来放他们。就是哪一本书里看到的那个词:逆来顺受。
张小晨确认出逃无望之后,愉快地接受了现状。他走到弟弟身边,找了一个还剩一半内容的五百克装广口颜料瓶垫在屁股下面,摇摇欲坠地和弟弟并排坐到一起。他把双膝并拢,双手抱在腿弯下,帮助平衡。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弟弟,歪头看,像是在研究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弟弟说:“赵安迪,你现在怪我吗?”
弟弟垂着眼皮,轻轻摇了摇头。
张小晨高兴了。一高兴,身子一动,颜料瓶差点歪倒。他赶快岔开腿,扶住旁边的一根旗杆,勉强地保持住了平衡。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他探出身子,更热切地靠拢了弟弟。“你妈妈真的是主持人。你没有吹牛。”
弟弟心里一动,肩背绷得笔直,却没有说话。
张小晨用自己的膝盖碰了碰弟弟的膝盖:“我妈妈已经听过你妈妈的节目了。我妈说挺好的,听你妈说话怪上瘾的,她现在每天都听。”
弟弟一眼不眨地看着张小晨:“那么,你自己呢?”
张小晨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没听过。我想听来着,可是总熬不到那时候就会睡着。”
弟弟放松了身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张小晨,你不要听。”弟弟恳切地要求他,“你一定不要听。”
“为什么?”
“那是大人的节目,你听了会觉得没意思。”
张小晨嘻嘻地笑起来,自以为是地:“哈,我懂了,肯定是征婚节目,我在电视里看过的。”
弟弟没有纠正他的话。现在他开始想,郭老师什么时候来放他们出去呢?
闷热。狭小的杂物间里只有一个气窗可以通风,就显得更热,空气也有点稀薄,令人昏昏欲睡。
张小晨本来已经快要迷糊过去,可屁股下面的颜料瓶几次要跟着他的身体倾倒,所以他不敢让自己的上下眼皮碰到一起了。他流着一脸油光光的汗,对弟弟咬牙切齿说:“可惜我们不是比尔·盖茨,我们的爸爸妈妈也不是麦当劳老板,要不然可以告郭老师绑架,谋财害命。哪有这么折磨人的嘛。”
话音刚落,他猛然发现了什么,目光追过去,身体耸起来,拼命地对弟弟打手语,让弟弟别说话,往那边的角落看。
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一只小老鼠,深灰色,耳朵尖着,胡须和身子都在微微地动,鼻孔咻咻的,嘴巴紧抿住,两个前爪死死地按着地,豆大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个小男生,眼神里没有一点畏惧之色。
这是上帝送给他们的活玩具。倒霉的人不见得全都是碰上倒霉事。
因为突然而来的欣喜和兴奋,张小晨的面孔已经憋得通红,汗流得更汹涌,发源于额头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滚,一路冲出深深浅浅的河沟,那张脸就花成了地图。他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地暴起来,咽一口唾沫,青筋就滑一下,再咽一口,又滑一下,好像脖子都粗了很多。
弟弟看一眼老鼠,再看一眼张小晨,心里在琢磨,老鼠和张小晨之间谁会是胜利者。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捅了一下张小晨的屁股。本来是无意识的一下,却像是给了张小晨一个来自外界的巨大推动力,张小晨嚯地一耸身,屁股从颜料瓶上轰然而起,胳膊张开,鸟儿一样地扑上前去。
但这还是不及老鼠的动作快,只看见它腰肢一扭,整个身体原地回转,白光一闪,不见了踪影,姿态简直称得上漂亮。
张小晨撅着屁股研究那个小小的老鼠洞,找一根木棍掏了又掏,掏出一些红色的碎布片,其余一无所获。他不甘心地想要往深里挖,可惜洞的上下左右是水泥,木棍pk水泥,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弟弟这时候轻言慢语地说了一声:“当心你的伤口感染鼠疫噢。”
张小晨这才如梦初醒,像扔一条缠在手里的蛇一样地扔掉小木棍,又忙不迭地把两只脏手往衣服上擦,擦得蓝白色校服成了灰黑色。
弟弟有点开心地笑起来,说:“擦也没有用,细菌是擦不掉的。”
张小晨就说:“赵安迪,如果我感染鼠疫死了,你一定让我妈找郭老师索赔。”
弟弟问他:“你想要他赔多少钱?”
张小晨认真地考虑着:“五千块,行不行?要不八千块吧,够我爸我妈一人买一辆金鸟助力车。”
弟弟不知道什么是助力车,张小晨就详详细细地向他解释,还用棍子在地上画出车子的外形。他很投入地问弟弟,如果真买,什么颜色的好?紫色的,还是蓝色的?要不然银色的?
“银色的。”弟弟肯定说。“银色的在夜里会反光,不容易出危险。”
张小晨哈了一声:“对头。就买银色的。”
两个人接着讨论,两辆都买一样的银色,还是买一辆银色,一辆蓝色。弟弟还没有来得及表态,门锁咯嗒地响了一下,被人从外面转开了。门开处,先是涌进来大股的新鲜空气,然后,弟弟忽然闻到空气中有熟悉的甜橙清香。
弟弟心里一激灵,慌忙地站起身,垂下头,眼睛只看自己的脚,不看前面的人。他知道是舒一眉来了。是郭老师打电话把她叫过来的呢,还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呢?弟弟不能够确信。反正,舒一眉来了,有点像是看到一个招领启事,就拿了自己的身份证件来上门认领。一个失物。一个犯错误的孩子。
没有说对不起。什么也没有说。舒一眉拉起弟弟的手,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往外面走。
郭鸣在后面有一点忐忑:这个气质不俗的年轻妈妈,她对他关学生禁闭的态度是支持呢还是反对呢?如果反对,她会不会打电话、写信、上网,向校长甚至教育局长投诉?
他真想追上去,问一问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道歉。不是因为赵安迪,其实是因为张小晨,张小晨那个孩子太调皮,得给他上点眼药水。您的这个孩子……总的来说,他安静,守规矩,不招人讨厌。偶尔的过错肯定会有的,孩子嘛。
可是舒一眉拉着弟弟走得飞快,一分钟的解释机会都没有留给郭老师。
她身上淡淡的甜橙清香,飘落在楼道里。郭鸣用劲地嗅着,心里想,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沈媛媛会不会知道?
跟着舒一眉的脚步,弟弟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他刚才多么希望舒一眉为了他跟老师痛痛快快吵一架啊!就像有一次张小晨被罚留学校,他妈妈冲进办公室摔了郭老师的一个粉笔盒一样。弟弟之所以不忙着写检查,之所以坐在杂物间里慢悠悠地不恼火,潜意识里其实是等着舒一眉找到学校来,像所有那些护犊子的妈妈一样,跟老师好好吵上一架的。如果吵了、哭了、摔了粉笔盒了,他的妈妈才是真实的妈妈,是家常的、凡俗的、可亲近的妈妈。
但是舒一眉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她不跟郭老师道歉,也没有责怪弟弟。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就好像弟弟的事情在她心里不是大事,不值得发火,或者说,不需要发火。
失落的物品,只需要领回家就行。
弟弟的手指头在半路上莫名其妙地痒了起来。他忽然很想学一学张小晨的样:把十根手指轮流放进口中,用劲地咬一咬。咬出鲜血来,那就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