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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我的妈妈 8 被海水包围的鱼

弟弟躺在医院里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人轮流来看他。外婆是每天都来。舒宁静隔天来一次。可儿每逢星期六来。

外婆来的时候,总是在弟弟换药的时间。她站在床头,让弟弟抓住她的一只手,因为不忍看而背过了身,嘴里却不住地嘟囔道:“你掐我,你掐我,弟弟你掐我……”

她以为弟弟只要掐了她,就能把疼痛转移到她身上了,自己就不疼了。

医生大声地称赞弟弟说:“这个孩子很坚强。那边病房里的一个小伙子换药,叫得比杀猪还热闹。”

实际上呢,弟弟虽然没有哭出声,眼泪已经把枕头浸湿了。而且他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全身的骨头僵成了一个大疙瘩,木木的,一下一下地敲着床垫,床栏杆都被他敲得咯啦啦地响。

医生还说:“万幸啊,开水是泼在桌面上再流下来的,如果直接泼到身体上,皮肉就烫熟了。”

医生这么一说,弟弟的心里好过了很多。想想吧,烫伤了和烫熟了,怎样不同的两个概念!烫伤了能治疗,烫熟的皮肉就只能剜出来变垃圾,比较起来,弟弟觉得自己还挺幸运。

舒宁静隔天来医院,变着花样给弟弟送汤水。她说她翻遍了书架上的书,想找到适合烫伤病人的食谱,居然就没有!她愤愤地说,孕妇有孕妇食谱,产妇有产妇食谱,老人有老人食谱,高血压病人、糖尿病病人、痛风症病人,都有他们的食谱,凭什么烫伤病人就没有?这不合理,说得严重些,是伤病歧视!

舒宁静生造出来的这个词,把病房里换输液瓶的护士都逗得噗嗤笑出来。

找不到食谱也没有关系,舒宁静有办法自己制造一个食谱。她专门跑到城南的一家老牌中药房,不耻下问,虚心讨教,然后乐颠颠地抱回来一大包黄芪、丹参、当归、熟地、何首乌什么的。她今天是黄芪炖鸡,明天是当归甲鱼汤,后天又是熟地煨排骨,总之是随心所欲搭配着下锅煮,完了再盛进保暖瓶里拎着往医院送。

外婆嗅着瓶子里冒出来的药材味儿,心里不踏实,偷偷跑去问医生:这些根根草草的东西,吃下去不会对病人有反作用吧?

谁知道这事又被舒宁静知道了,她万般委屈地朝着外婆叫:“我是谁呀?我不是弟弟的姨妈吗?姨妈还能够害了自己的外甥?”

她掰着指头,一样一样历数她的宝贝药材,声称说,这些滋补品纵然不能对伤口愈合有帮助,最起码也能让弟弟的身子更强壮。

舒宁静这个人,在“如何吃”的问题上简直就有强迫症,谁都拿她无奈何。

只有可儿进来出去总是嘻着一张脸,一副没心没肺的样。有一回她带来十根和路雪的冰淇淋,把弟弟吃得不幸拉了肚子。还有一回她带了一张cd,说是比当年后街男孩还要火的一个歌坛组合的新专辑。她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发现没有cd机可以播放她的这张碟,怎么都不死心,居然打车冲到她爸爸宝林的办公室,要来了钱,买回一个cd机,放出音乐给弟弟听了,才算如了愿。

可儿走了之后,外婆摸着自己的耳朵问弟弟:“她那些歌,你听着好听吗?我怎么就觉得耳朵闹得慌?”

弟弟入院的第三天,小城里的姑妈听到了信儿,气急败坏地赶到南京来。走前没来得及买东西,随手拎了家里的一坛海蜇头,这是弟弟从前爱吃的海货。

姑妈一进病房就抱住弟弟的头,长一声短一声哭成了泪人。一边哭,一边唱歌一样,历数在老家时亲人们对他的疼爱,做爸爸的男人独自带大儿子的辛苦,以及弟弟来到新家之后受到的委屈、伤害。姑妈是个擅长哭诉的女人,她的哀怨吟唱把附近病房里能走动的伤员们都吸引过来,在走廊里引颈伸头,想笑又不敢笑。

那天的病房里,除了舒一眉,外婆和舒宁静都在。外婆是长辈,姑妈再说什么,外婆出于身份,只能听着,不好辩解。舒宁静可就不好对付了,她怎么也容不得赵家的人跑到医院闹腾,指责舒一眉的不是。她坐在旁边憋屈了半天之后,眼睛忽然看到那坛扔在角落里的海蜇头,慢悠悠地问了一句话:“她姑妈啊,你知道不知道海蜇头是发物啊?”

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回过头来,眼泪还挂在脸上,不知所措地看着舒宁静。

舒宁静又说:“孩子的烫伤就怕发炎灌脓害疮,你还偏带了海蜇头这样的发物来,要不是你担着姑妈的名,我还当是故意使坏呢。”

姑妈这一气,脸都变了色,指着舒宁静问自己的弟媳妇:“她是谁?这人怎么说话带大刺?我来这一趟,是有正经事情要跟你商量的,我不想要外姓旁人掺和着搅事。”

舒一眉说:“她是我姐姐。”

“她不姓赵吧?弟弟可是我们赵家的人。”

舒一眉这一回显得异常平和,大概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在赵家的人面前心里有愧疚。她站起来招呼舒宁静:“姐,你先回家去。”

又对外婆说:“妈,你也回家去。”

连拉带推,舒一眉把舒家的两个女人劝出病房。在弟弟的印象里,舒一眉还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低眉顺眼过。

姑妈开始表明来意:她不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自己弟弟的遗孤在别人手里受委屈。上一次孩子一个人逃回老家去,她已经心疼得不行。要不是舒一眉对他不好,十岁的孩子能知道离家出走?这一回烫成这个样,半条小命都烫掉了,孩子受多大的罪啊!所以她要把可怜的“安宝儿”带回老家去。安宝儿姓赵,是他们赵家的后人,她弟弟留下的骨血,赵家的人再没用,也不能把孩子继续丢给不负责任的舒一眉。

姑妈朝着病床一个劲地呼唤:“安宝儿,安宝儿,你跟姑妈回老家,好不好?你在这儿是根草,在姑妈那儿就是个宝,姑妈家没人让你烧开水,没人会把你烫着。安宝儿,安宝儿啊……”

姑妈说着说着又要哭,手抚在弟弟的被子上,眼泪吧嗒吧嗒成串地掉。

舒一眉沉默着,因为自己的失职而理亏。

舒一眉服了软,姑妈的气焰就大盛,眼泪不掉了,动手收拾弟弟的衣物用品,好像即刻就可以出院回老家一样。

舒一眉不能再看,再看下去情绪又要失控。她背过身,脸望着窗外的梧桐枝,不容置疑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我的儿子不会跟你走。”

姑妈腾地回过头:“要是孩子愿意呢?”

“我不相信他会跟你走。”舒一眉很用力地说出这句话。

姑妈愣了一下,不无紧张地盯住弟弟的脸。

“安宝儿,”她说,“赵安迪……”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你如果愿意走,就跟姑妈说……你不要怕,尽管说……告诉我,你妈妈是不是不爱你?”

弟弟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扭过头,用目光去寻找舒一眉的眼睛。

舒一眉坚持着不回身,只给弟弟一个单薄孤寂的背影。

弟弟把头抬起来,努力地透过这个背影,想要看到舒一眉脸上的神情。于是,他发现他的妈妈在发抖。她的背,她的脖子,一直到她的两个肩膀,都在轻微地颤抖着、摇晃着,像是挂在窗口的一个被风吹动的纸人。

天气这么热,妈妈的世界却是浸在了冷水里!

“安宝儿,你说句话!”姑妈又催他。

弟弟躲开姑妈的眼神,惶然的、抱歉的、又有一点羞涩的,小声说出一句话:“我还要在南京上学呢。”

这句话说出来,舒一眉一下子就转过身了。她转过身,想笑又想哭。

姑妈垂下肩膀,在弟弟的床边呆愣了好一会儿,才不无哀怨地叹口气:“罢了,罢了,安宝儿啊,以后有委屈,你就自己受着吧。你别怪姑妈不管你啊。”

舒一眉走到病床前,伸出一只手,放在弟弟的头顶上,轻轻按了一按,表示自己的谢意。

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弟弟明白她是在感谢他。母子之间的一种东西,别人看不到,只有他们彼此能感觉。

姑妈实在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一点不记舒一眉和弟弟的恨。此后的两天里,她吃住在病房,帮忙照料弟弟的一切,喂饭打水,翻身接尿,却不再提起要弟弟跟她走的事。两天之后跟大家告别时,她才笑着对外婆抱怨了一句话:“真是谁养的儿子跟谁亲!别人对他再好,都是白费了心思。”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她的眼圈已经红成了两颗亮晶晶的玛瑙。

张小晨到病房里来的时候,是弟弟最快乐的时光。张小晨基本上每天都来,因为他要把当天教的课程说给弟弟听,再跟弟弟讨论一下作业题,把弟弟做出来的答案抄到自己本子上。弟弟腿伤了,脑袋和手都没有伤,功课上的事情不能说游刃有余,起码要比张小晨来得容易点。

开学之后,张小晨的一双手又变得惨不忍睹。只要提到功课,提到作业,他的某一根手指就要不由自主地伸进嘴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对弟弟说功课的时候,他啃右手。把弟弟写好的作业抄到自己本子上的时候,他啃左手。左右开弓,旋转着啃,上下地啃,机动灵活地啃,就像是得心应手地玩魔术。

弟弟现在对张小晨的“血爪”习以为常,再没有最初看见时那种恶心厌嫌的心理。只不过病房里那些饶舌的护士们大大地为之惊诧了一阵子。她们轮番走进病房来,抓住张小晨的手,仔仔细细地看,惊呼、咂嘴,眼睛里冒着一连串的问号,活像围观一个刚刚走出太空舱的外星人。

弟弟哀求舒一眉:“妈妈你去跟她们说,让她们别这么看人家了,张小晨又不是动物园里展览的猴。”

舒一眉的回答却多少有些无情:“就应该让大家都来盯住他看!看得他无地自容,才会有改正的决心。”

弟弟心里想,张小晨才不会无地自容,就是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围住他,他也不会无地自容。

弟弟的想法一点都没错,在他跟舒一眉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张小晨恰恰就在护士办公室里,十指张开着平摊在桌子上,由一个圆圆面孔的小护士拿数码相机为这双“血爪”拍照存念。

有一天郭鸣老师也到医院来了。他弄出来的动静很大,身后不光浩浩荡荡跟着班里的中队长、文体委员、学习委员、生活委员,每个人手里还都拿上了一样东西:他自己托着一纸盒红艳艳的圣女果;中队长举了一束粉红色的康乃馨;文体委员送的是一个可以在病床上玩的魔术球;学习委员递上的当然是本子和笔;生活委员最逗,他偷偷摸摸塞给弟弟一包女孩子才穿的长筒丝袜。见弟弟满脸愕然的样子,他捅一捅弟弟的胳膊,说:“等你伤好了,要是落下了太明显的疤,就穿着丝袜上学,别人看不见。”

郭鸣弄出来的动静,让弟弟很惶惑,觉得自己既无功又无名,实在配不上这样隆重的一个探视礼。

郭鸣老师的头顶又有了新变化,他把那束白发单独染了黑色。之前全部头发染成黑色时,颜色太重,脑袋上像顶了一个黑盖子,被公共汽车上的漂亮女司机误以为是假发,郭鸣沮丧得天天回家用强力肥皂洗。现在单独染了头顶那一撮,头顶仍然不正常,怎么看都觉得从发丛里长出了一只特立独行的角,就那么桀傲不逊地矗立着,昭示着自己也嘲笑着别人。

可是郭鸣自己很满意。

病房本来不算大,冷不丁地挤进这么多的人,空间更拥挤,护士要给邻床换输液瓶都插不进身子去。护士长过来干涉,要求郭鸣带着学生们赶紧走。

郭鸣摸着头顶,神情不以为然:“哎呀,怎么回事啊,现在不是提倡人性化管理吗?孩子们彼此需要交流,你们应该满足这个需要。生理治疗要紧,心理治疗更要紧,护士长你说是不是?”

护士长哭笑不得,愤愤地回答一句:“你们当老师的都会说,无理也能说出天大的理。”

郭鸣嘻嘻一笑,认可了护士长的看法,甚至还颇有点得意。但是他行动上还是遵守了医院的规矩,把学生们轮番拨拉到弟弟的病床前,让他们每个人跟弟弟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告辞。

浩浩荡荡的师生们在走廊里又一次碰到护士长。郭鸣老远地招呼说:“护士长,我们提前撤退了!”

护士长点点头:“撤退了好。”

郭鸣说:“看在我们这么好的态度上,你要尽心尽意照顾我的学生。他得早一点康复,回到学校上课。”

护士长皱皱眉头:“什么话呀,我们对哪个病人不是尽心尽意了?”

郭鸣这时候玩了一个魔术:从袖筒里抽出一枝粉红色康乃馨,腰微微地伏下,一只手高举着,另一只手在胸前画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宛如中世纪的骑士碰到了美丽的公主一样,把花恭恭敬敬献到护士长的面前。

为人严厉的护士长再也绷不住脸上主管笑的那根神经,噗嗤一下子,转怒为喜,对郭鸣露出一个难得的太阳天。

事后张小晨把这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弟弟听,还当众表演了郭鸣献花的姿势。弟弟笑得比较节制,可是旁边病床上的一个小伙子差点乐翻到地上。小伙子是个新闻记者,他说这太有趣了,如果拍成照片刊登出来,动作的背后意味深长,是对医患关系的一种颠覆。

弟弟不是太明白年轻记者的话。可是他对郭鸣老师的公关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住到病房里这么久,还真没见到护士长对谁笑过呢。

午饭过后的一段时间,病人们该输的液输完了,该做的治疗做完了,护士们不再来来往往,家属们也都回家暂歇,病房里相对安静下来。

弟弟这时候照例要睡一大觉。不知道是吃下了太多的舒宁静炖出来的汤水,脑子被补得慵懒起来的缘故,还是伤痛损毁了他太多的元气,让他整个人在一段时间里变得虚弱的缘故,总之他躺在病房里的时候觉特别的多,特别的好睡,一睡就睡得缠绵悠深,缱绻浑沌,仿佛要把上学期间睡不够的觉都补回来。

舒一眉看着弟弟的迷糊劲,心里面有一些担忧,去问病区的主治医生,这种状态是不是正常。医生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可能是治疗期间用了些激素,身体对激素的反应。医生一再地保证:暂时现象,不足为虑。

弟弟这一天看了一份报纸,报上登载了一个世界性的登月创意大赛消息,比一比谁能够找到通往月球的最佳旅行路径。两个加拿大的小伙子在车库里设计出一种空中云梯,使用太阳能作为动力,用激光技术把登月舱垂直地送往月球。他们做出来的简陋模型的外观,有点像把消防队的云梯。

弟弟看完报纸就睡着了,结果在酣睡中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舒一眉坐在登月舱的舱斗里,搭载着舱斗的云梯像宇宙巨人奥特曼的手臂,正在无限制地伸展、延长,把他们腾云驾雾地送往月球。在月球上,他们站立不稳,无法行走,就相互抱成一个团,屎壳郎一样地往前滚动。舒一眉开心得咯咯大笑,每笑一声,声浪就把月球地表炸出一个大洞,飞出去的石块落到地球上,成了珍贵无比的陨石。弟弟眼看着那些陨石被别人一块块地捡走了,可是他人在月球,鞭长莫及,拼命地伸出手臂,却怎么都不能够抢到一块。

弟弟心里很急,一急就急得醒过来了。他发现眼镜店的老板卫东平正笑嘻嘻地坐在床前,歪着头,一只手握着下巴,仿佛在一心一意地欣赏弟弟的睡姿。

弟弟抬起脑袋,一下子睡意全无。卫东平的探视是一个意外之喜,弟弟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医院。

卫东平解释说,是外婆给了他医院地址。他还说,那一天李轻松把救护车叫到巷子里,他是看见了的,不过那时候围着弟弟的人太多,他就是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他从床边上迅速地拿起一样东西,藏到了背后。

弟弟咬着嘴唇,略带羞涩地笑着,开始进入两个人之间的猜谜游戏。卫东平替他把枕头垫得尽可能高一些,他就躺在高高的枕头上,慢慢地想,想一样说一样,有意识地把这个愉快的过程拖延得长久些。

他说了漫画书、颜料笔、游戏光碟、玩具,甚至吃的东西:话梅和果冻。

他每说一样,卫东平就不屑地摇头,仿佛嘲笑他:瞧瞧,最简单的事情都想不起来。

弟弟假装泄气,主动投降,说:“我真的猜不到。”

卫东平乐哈哈地眨着眼皮,把一个包扎得见棱见角的纸包从背后亮了出来。用的是鲜花店常用的彩色包装纸,也仿照花店的装饰手法,纸包的一角粘了一朵小小的塑料花。卫东平说:“看看吧,我自己做的花,是不是很像样?”

弟弟把纸包拿在手里,迟疑着,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

卫东平提醒他:“打开。人家外国人拿到礼物都是当面打开的。”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在长长短短的钥匙中找出一个极其精致的小剪刀,一剪子划开了包装纸。

塑料的亮纸片砰地一下子炸开,仿佛手心里顷刻间盛开了一朵鲜艳的花。花蕊中躺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也是卫东平自己用雪白的包装纸做的。盒盖打开,却又是一个盒子,跟前一个紧紧地套着,颜色却变成了深蓝,显得十分的幽秘。

弟弟觉得卫东平这个人真是逗,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卫东平一脸严肃地催促他:“再打开。”

弟弟把蓝盒子打开了。盒子里放的是一张烟标,“三国”系列之七:诸葛亮。

弟弟惊喜地叫起来:“是我想要的东西啊!”

卫东平得意道:“我要是没找到这个东西,就不会到医院来看你。”

弟弟有点不敢相信地说:“我现在已经有七张啦!再有一张就集齐了。”

卫东平吓唬他:“越到最后越难,我估计你在念完小学之前集不到最后一张。”

弟弟难得地对一个人撒了娇:“你不要让我太悲观嘛!”

卫东平笑嘻嘻地点着弟弟的鼻子:“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完呢:除非你求我再帮忙。”

弟弟快乐地去捉他伸到鼻尖上的手,还牛气冲天地反驳道:“不,我一定要自己找到这一张。”

半个月之后,弟弟回到学校去上课。被烫伤的地方皮肉还没有完全长好,新生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娇嫩到仿佛一触即破。如果用手指轻轻去摸,会感觉皮肤格外的光滑,比天鹅绒和缎子还要滑,水滴都沾不住。因为这个原因,外婆起先不同意让弟弟太早去学校,生怕班上莽撞的孩子们不小心碰到他没长好的伤口,弄得破裂、流血、感染。

“那该有多疼啊!”外婆说,“孩子已经疼得瘦成一把骨头了,再疼就要把小命送掉了。”

舒一眉在这件事情上比外婆要理智,她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功课落下太多,赶不上进度,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舒一眉每天早晨早早地起床,在弟弟没有醒来之前,一条腿跪在他床边,拿纱布把他受伤的地方仔仔细细地缠好。要缠到一定的厚度,让伤口受得了意外碰擦;还要稍稍有一点空隙,让皮肤能够呼吸,血液能够流动。

舒一眉不让外婆早晨赶过来帮忙,她一定要亲自动手。只有她亲手缠上的纱布,才是最坚固的铜墙铁壁,能够在整整一个白天的漫长时间里,抵挡住来自外界的灰尘、细菌和桌椅板凳的袭击。

晚上弟弟上床之后,纱布还要解开,让创面暴露在空气中,利于皮肤的生长恢复。

舒一眉早晨为弟弟绑扎纱布时,她以为儿子还沉睡着。其实他已经醒了。她的手指触摸到他身上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激灵一下子醒过来了。可是他装做睡着,眼不睁,手不动,享受着舒一眉指尖的温存和爱抚。他知道,如果他真的睁开眼睛,也许舒一眉就会尴尬,会不习惯这样宠爱儿子的方式。

弟弟满心欢喜地醒着,小心翼翼地醒着,要把这样千金一刻的早晨时光,印在心里。

从这样的结果来说,弟弟一点不抱怨李轻松的自私,如果不是他安排了弟弟烧开水的任务,闯了大祸,弟弟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爱惜着他。

弟弟在回校后的第一篇作文里这么写着: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海水包围的鱼,四周都是温暖和幸运。我快乐地游来游去,不希望快些长大。不长大的时候,妈妈总是年轻和美丽。长得越快,妈妈就会衰老得越快。如果能让妈妈不衰老,我愿意一辈子做一条小小的鱼。

语文老师郭鸣很欣赏弟弟的这篇作文。他摇头晃脑、吟哦一般地在自习课上朗读了这段话,之后加以自己的解释:“中国有一句老话:不养儿不知道母苦……”

话音刚落,全班哄笑,有的捂嘴,有的扭头去看弟弟。

郭鸣用指关节用劲地敲着讲台:“笑什么笑?这是赵安迪同学的生命体验!人家是生养了儿女才知道疼惜母亲,赵安迪比别人领悟得更早,他在疗伤的过程中懂得了母爱的伟大。我以为,赵安迪是一个心灵高贵的孩子,他用一颗敏锐的、感恩的心去对待生活,他的生命一定比别人更加丰富。”

张小晨听不懂,捅捅弟弟的手肘,问他:“生命怎么能够丰富呢?丰富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说你以后会非常有钱啊?”他又自言自语:“我哥们儿要是有钱,我也能沾光啊。”

弟弟知道张小晨想错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去纠正好朋友的错。他隐约能够理解郭鸣的意思,却无法清楚地阐述出来。要阐述明白“丰富”这个词的含义,还需要等待他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