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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我的妈妈 3 亲戚们

外婆跟舒一眉完全不像一对母女,身高不像,长相不像,性格更不像。

舒一眉高挑,挺拔,气场很足,走到哪儿都是耐看的风景,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其实她在大多数的场合中总是选择沉默,眼睛也不喜欢看人,而是看远处,或者缩回内心看自己,目光幽幽的,冷冷的,茫茫的。奇怪的是,在无数双热烈的放肆的主动的目光中,偶尔出现舒一眉这样的被动型女人,倒又成了一种特别,成了傲慢和特立独行的象征,引得不熟悉她的人想尽办法要接近她,熟悉她。

外婆就不一样了。外婆跟所有的人都是自来熟。她风风火火又絮絮叨叨,动不动还会大惊小怪,一惊一乍。她去菜场,卖辣椒的、卖葱姜的、卖火锅调料白菜粉丝的,争着往她篮子里塞上一毛钱两毛钱的零碎儿,仿佛塞了东西就能被外婆青睐,被外婆青睐了就在菜场里有地位,日后还有可能成为霸主。

弟弟刚转到后街小学时,外婆曾经替代出差的舒一眉去学校开过一次家长会。就这么一次,外婆成了班主任郭鸣的无可替代的“家政指导员”:郭老师家的钟点工是外婆去劳务市场帮他找的;他老婆腰疼要针灸,是外婆介绍了街道上一个有名的老中医;他家的小狗有一次走失,郭老师同样不找别人,找到了外婆,外婆赶紧发动派出所的片儿警,将小狗从一户人家的床底下扒了出来。那家人家本来已经打算给小狗戴上项圈,收养作自家的狗了。

郭老师在弟弟面前由衷地称赞外婆:“老太太是当今社会的活雷锋。”

弟弟心里一个劲地想笑。他知道,外婆不是什么活雷锋,她就是退休了闲得难受,生着法儿地找事做。

“想从前我在妇联工作的时候,从早到晚多少人上门来找我!只要找到我,没有办不成的事。”外婆时常跟弟弟大忆她的“当年勇”。

她的记忆力奇佳,能掐着指头细数哪年哪月帮过谁谁谁的忙,哪年哪月又为谁谁谁做过什么事。她回忆自己光荣业绩的时候,嘴角翕开,眼睛眯缝着,乐,乐得眼角皱纹密密地堆起来,聚成一团核桃壳样的硬疙瘩。

外婆喜欢弟弟。舒一眉刚把弟弟带回南京的时候,她主动向女儿提出来,把孩子交给她来管,吃在她家,也住在她家,由她来负责一切。

“这孩子,脸色白惨惨的,个头也小,恐怕是没有长开。你放心交给我,在我手里盘个三年五年,保管他长成个结结实实的大小伙儿。”她巴巴地盯在舒一眉身后,就差没有写下保证书。

外婆是郑重其事的,诚心诚意的。知女莫如母,她知道舒一眉当不了一个好母亲。舒一眉抛夫别子回南京发展她的事业,说明她是一个十分自我的人。她生下孩子就再没有照料过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孩子的头疼脑热和饥饿冷暖。

“弟弟啊,你跟着外婆吧,你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呢。”外婆搂住了弟弟,不肯撒手。

舒一眉走过去,把弟弟轻轻一拉,就拉回到自己身边。

“别操心,我的儿子我自己能够养活。”

“我是为你好!多个孩子要多出很多事,你做不来的!”外婆苦口婆心。

舒一眉冷着脸:“我能够生下他,就能够养大他。”

外婆背着舒一眉,在弟弟面前咬牙切齿:“我看她会把这个家的日子折腾成什么样!累死她!辛苦死她!”

可是她嘴里这么说的时候,手里却在不停地忙活着女儿家里的事:抹桌子,开洗衣机,起油锅炸辣椒。她嘴里说得越狠,手里就做得越快,瘦瘦小小的身子爬上落下,异常灵活,叫人想起一种叫“工蜂”的了不起的小生物。

“天天上夜班,把你一个小人儿锁在家里,狠心啊!”外婆还说。

这时候她就会把弟弟的脑袋揽进怀中,用劲搂一搂。她衣襟上有一股辣辣的油烟味,闻上去不清爽,但是很家常,是一种踏踏实实的温暖。

大姨妈舒宁静,几乎就是一个年轻了二十岁的外婆。身高一样,脸型一样,走路说话的样子都一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女人。不一样的是性格:外婆热心热肠,乐于助人;大姨妈不管别人,只顾自己。

举个例子。有一天外婆邀了大姨妈到舒一眉家里来,帮忙把冬天的棉被棉衣什么的翻晒一遍,打包收藏。两个人在阳台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干活聊天,忽然风急雨来。大姨妈脸色突变,说是糟糕了,自家阳台上还晾着大姨夫宝林的汗衫短裤。她站起来拔腿就走,撂下这边一阳台的晾晒被卧,不带丝毫犹豫。

事后外婆说她:汗衫短裤和棉被棉衣,哪个要紧哪个不要紧啊?汗衫打湿了再洗一遍不费事的,棉被湿了可就板结了,全废了!

大姨妈却是振振有词:汗衫短裤是不要紧,可那是宝林的汗衫短裤,那就要紧了!宝林要是发火,我怎么跟他应对?

宝林就是她的丈夫,弟弟的大姨夫。

十五年前大姨妈跟宝林结婚时,宝林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瘦精精的,穿着温州产的马粪纸衬底的便宜鞋,开着一家门面不足五个平米的公司,雇了几个农民工,走家窜户,帮结婚户们刷墙壁油门窗安吊灯。那时候,只有年轻人结婚才时兴刷房子。大姨妈本来有一个男朋友,已经办嫁妆准备结婚了,跟潮流也请了宝林的工程队过来刷新房。三刷两刷,房子没刷完,却刷热了大姨妈的心。漂漂亮亮的电子元件厂工会女干部,竟然毁了婚约,不管不顾地投进宝林的怀抱中。

十五年世事沧桑,宝林大发了,装修公司成了本市的名牌企业,有时候市里开个捐款救灾的会,他也能够堂而皇之地坐在主席台上,笑眯眯地举起一张支票,笑眯眯地让电视台拍照。这时候大姨妈在家里就激动得癫狂,抱着电话挨家挨户地打,大呼小叫地要大家赶快打开电视看,看她家宝林的荣耀和风光。

可是大姨妈自己的事业却一落千丈。她所在的电子元件厂先是接不到订货,发不出工资,跟着在一夜之间宣告破产,卖出地皮,人员下岗。大姨妈连下岗工资都没有拿到,拿了一笔微薄的遣散费,回到家里,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

大姨妈只好把她的一腔热情全部精力投入到宝林的身上。他是她的靠垫,她的暖水袋,她的面巾纸,她屁股下面的椅子和吃饭用的筷子……总之是她的全部,精神的和物质的所有依靠。她看他所看,听他所听,呼吸他所呼吸,没有丝毫自我,唯恐失去男人。

所以,当妹妹家的棉被与宝林的衣物发生冲突时,大姨妈要奋不顾身地扑回家去抢救汗衫短裤。汗衫短裤湿了,没准儿宝林的心跟着会湿,这是大姨妈不能允许的事。她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宝林和大姨妈的女儿有个很讨人喜欢的名字:可儿。可儿十四岁,读初中二年级,学习不怎么样,谈恋爱已经很有经验了。可儿自己骄傲地告诉弟弟,她一生有过十二个男朋友,目前留在身边的还有三个,一个比她高一级,一个比她低一级,还有一个读职校。

读职校的这个,可儿对他最满意,因为他“最有男子气”。这个男孩子学的是烹饪,在餐馆实习时,拿过一次厨艺比赛三等奖,可儿为他骄傲得不行。她为这个男孩子设计了将来要走的路:职校毕业,考到厨师执照,就申请加拿大的技术移民,然后由她爸爸宝林出钱,在温哥华买下一家餐馆,小两口过去经营。

“保证成功。起码比我爸爸更成功。做不到麦当劳那么大,也要做到肯德基那么大,至少要超过湾仔水饺。”可儿说得信誓旦旦。

可儿曾经将她的厨师男友悄悄指给弟弟看过。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弟弟带到城南郊外的职校门口,指点他趴在围墙的破损处看操场。操场上那个身板儿最壮的,留着画家一样的长头发的,就是他。可儿满怀柔情地幸福地叹息着:“他多帅啊!你不觉得他像周润发年轻时候的模样吗?”

弟弟被可儿盯得难为情,只好胡乱点头。其实弟弟根本不知道谁是周润发。他们班上的偶像人物是网络游戏里的英雄,最多加上哈利·波特。

可儿为弟弟的不谙世事而扫兴。他不能够兴奋她的兴奋,骄傲她的骄傲,这样的幼稚令她不能容忍。在她的感觉中,他们之间虽然只相差四岁,却已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

“代沟永远都存在。”可儿对着舒一眉很哲学地下了这个结论。

舒一眉讶异地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小侄女。她不能够明白现在的孩子,十四岁的面孔,却好像有了四十岁的沧桑。

有一段时间,弟弟总是躲着外婆。他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就慌慌张张地钻到自己房间里,轻手轻脚把门插上。外婆进来之后以为家里没有人,挽起袖子干厨房里的活儿,剖鱼、剁肉、洗菜,忙得热火朝天,还自得其乐地哼小曲儿。结果弟弟被一泡尿憋得不行,打开房门去上厕所,外婆眼角冷不丁地看见走过去一个人,吓得举着菜刀大呼小叫,还失手打碎了一个景德镇瓷碗。

外婆责备他:“弟弟哎,你这个小鬼孩儿,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啊!”

弟弟一言不发,上完了厕所,从外婆的身后夺路而逃,回自己房间。

外婆年岁虽大,身板儿却灵活,肩膀一扭,人已经堵在了弟弟房门口。

“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躲着我?你已经四天没有给我打电话,五天没有跟我照面了。”

弟弟低声说:“我忙。”

外婆哈地笑出声来:“你忙?你一个四年级的小鬼孩儿,你敢说你忙?你要是喊忙,全世界就没有一个闲人了。”

弟弟说:“我真的忙,我的作业特多,还要期终考试。”

外婆捧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叹口气:“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心事重重啊。你有心事为什么不跟外婆说?说出来外婆会帮你。外婆不是你妈,你做任何事外婆都会原谅。”

弟弟心里热了一下,隔着房门,眼睛不自觉地落到了床头的红色闹钟上。闹钟兼收音机。“星夜心语”的午夜谈话节目。叫“心萍”的主持人。为听众准备好的倾倒苦水的垃圾桶。那个黏黏糊糊像麦片粥的男人的声音。

外婆跟着弟弟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只收音机。就在那一瞬间,外婆明白了一切。

“好孩子啊。”她张开短短的胳膊,把齐肩高的弟弟搂进怀里。“外婆知道了,你听过了你妈妈的节目,你是替你妈妈委屈呢,你心疼你妈妈呢,是不是?”

弟弟的鼻子开始发酸,说不出话。

“可你的妈妈是个优秀的人,那些听众们敬重她,信任她,才肯把心里的私房话对她说出来。人活着都不容易,得有个让他们倒苦水的地方。婚外情啊,三角恋啊,第三者啊,谁也难免碰到这些磕磕绊绊的事。碰到了,又不能够对至亲好友说,说给你妈妈听,帮着分析分析,梳理梳理,心里就舒服些,也许就能挺过来了。你妈妈是积德呢,真的。”

弟弟吸一吸鼻子,心里也跟着舒服了一些。可是再想一想那天晚上,那个中年男人在收音机里絮絮叨叨的声音,还是不爽。这样的节目,要是外婆来主持,那会很合适。可是妈妈……那个外表高贵的、散发着甜橙清香的妈妈,她就注定了要一辈子聆听这些窝心的破碎的失败的爱情故事吗?

大姨妈家里新买了一个烤箱,她兴致勃勃地打电话过来,邀请舒一眉和弟弟去品尝她最新研制的肉松烤饼。她在电话里说,烤饼经过她的“千锤百炼”,从外形到内容已经完美到了无可挑剔,不去欣赏一下的话,绝对是一大损失。

大姨妈从下岗之后就开始苦练厨艺。有一天她不知从哪张报纸上看到一句话: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要伺候好他的胃。从此大姨妈走火入魔,把精通厨艺当做她后半生的最高目标,抓住一切时机,从理论到实践,苦练不辍。她买回来的各种精美菜谱摆满了整整一个书柜。各种烹饪学习班她先后参加了四个:红案,白案,西点,西餐,而且都有像模像样的证书。每进饭馆吃饭,她总要随身带一个小本子,勤奋地记下菜肴的配料、调味、先煮后炸还是先蒸后炒,色泽如何,味道又如何,盛盘有什么讲究。

外婆曾经这么说她:“有这份心气和劲头,自己开个馆子,金的银的都赚回来了,何苦要吊在男人的裤腰带上!”

大姨妈回答她:“我学本事是为宝林学的,要是出去做给别人吃,我不乐意。”

舒一眉最看不上大姨妈为姨父鞍前马后的这副样子,所以接到电话后,她吩咐弟弟:“告诉你大姨妈,我不去。她做烤饼也不是为我们做的,犯不着去为她捧场。”

弟弟手拿着电话,紧紧捂住话筒,不敢让那一头的大姨妈听见。他轻声哀求舒一眉:“就去十分钟,行吗?不然大姨妈会生气的。”

舒一眉从手里的一本书上移开眼睛,嘲弄地看着弟弟:“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做人?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恕不奉陪。”

弟弟很为难,不知道去好还是不去好。踌蹰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去。

大姨妈果然正在家里忙得热火朝天。一个薄铁的烤盘放在桌上,盘子里已经躺满白白胖胖的面饼,大姨妈正忙着往面饼上刷糖色,撒芝麻。她头发上沾着面粉,鼻尖上沾着芝麻,脸颊还横着一抹糖色,看上去真是一副努力做事的样子。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很特别:是一件桃红色的带米老鼠图案的套头衫。米老鼠一男一女,大鼻子贴着大鼻子,亲亲热热地抱着,憨态可掬。大姨妈穿这件衣服的样子也是憨态可掬。可儿一直说,她妈妈穿的那些衣服,比她这个初中生还要幼稚十岁。看起来这是事实。可儿还说过,她妈妈总是故意装嫩,拼命把自己朝二十岁的年龄打扮。可是年轻是打扮出来的吗?好笑啊!可儿说时的神态,痛心疾首。

大姨妈伸着脖子,朝弟弟的身后看了又看,不甘心地问他:“你妈妈没来吗?”

弟弟嗫嚅着说:“妈妈头疼……”

大姨妈打断他的话,撇了一下嘴:“什么头疼啊?她是眼睛疼,看见我跟你姨父亲亲热热过日子就难受。”

弟弟怔怔地,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外婆和可儿前后脚地进来。外婆从来不肯空手到女儿家,此时手里托着一纸袋新鲜草莓,换了拖鞋就直奔水池,要洗了给可儿和弟弟吃。

可儿不吃,嫌草莓上被农民打了激素,吃了会发胖。她嗵嗵嗵地上楼,砰地关上她的房门。一分钟之后又开了门,头从楼梯口伸下来,喊弟弟到她房间去。

可儿家的房子是跃层的楼房,面积很大,地段也很好,一般人家根本买不起。大姨妈和姨父宝林结婚十周年的时候,宝林为妻子买下了这栋房子。宝林当时对大姨妈说:“结婚的时候我连金戒指都没有给你买,委屈了你十年。现在金戒指不算什么了,买栋房子给你享福吧。”大姨妈闻言涕泪滂沱,心里感叹宝林的好,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她越发地对宝林忠心耿耿,恨不能变个虱子天天粘在宝林的头发上。

三年前期房终于竣工了,大姨妈欢天喜地。可是奇怪的事情随之而来。宝林自己是开装修公司的,他对自家的豪宅却突然没有了兴趣,断断续续装修了半年,阳台没铺,楼梯没换,窗帘轨只安了一道,匆匆促促就收工,让那些兴冲冲来参观新房子的人觉得好没意思。宝林自己的解释是,替别人装修了十几年房子,腻了,看到油漆涂料就要呕,不想在自家的房子上勉强自己用功夫。

舒一眉神情淡淡地对外婆说:“这是一个问题。”

舒一眉说话,常常就说半句。外婆使劲地琢磨这半句话,琢磨出了意思,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姨妈:“真是有问题。一个人忽然不把自己的家当回事了,说明什么?”

大姨妈却噗嗤地笑出声音来:“舒一眉说的吧?你怎么能够听她说?她自己才是有问题。”

舒一眉从此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懒得多管别人家的事。

可儿把弟弟拉进房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他手里塞了十块钱,命令说:“你赶快去超市,给我买一包卫生巾。要快,跑步去。”

弟弟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钱,问可儿:“卫生巾是什么东西?”

可儿嫌他烦,说:“你认不认识字?”

弟弟点头。跟着又补充:“也不是全认识。”

可儿说:“‘卫生巾’三个字总归认识吧?好了,那就行了,你进了超市,在货架上找这三个字,找到了就买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

可儿比弟弟大四岁,已经是一个眉眼撩人的成熟女孩子,在弟弟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性。可儿交代的事,弟弟赴汤蹈火也要做。

弟弟跑步到超市,在摆放日用品的货架前一行一行地看。原来卫生巾有很多种,品牌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它们一包一包排列整齐,被灯光安静地照着,有一种神秘和娇柔的羞怯。弟弟挑了包装纸最漂亮的一个牌子,印着一朵淡紫色郁金香的那种。拿下来,在手里捏一捏,软绵绵的。他想,洗脸一定很舒服。

交钱的时候,脸上长雀斑的营业员盯着弟弟一个劲笑,还朝旁边的营业员眨眼睛,努嘴唇。排在弟弟后面的一个阿姨有点看不下去,俯身问他:“你家里人怎么让你来买这东西啊?”

其实这阿姨不说还好,说了,就等于把一桩含混不清的事情挑明了。长雀斑的营业员干脆乐一个够,笑声从肚子里喷薄而出,还拍着旁边一个营业员的肩,前仰后合。

十岁的小伙子到这时候才有一点点明白:卫生巾肯定不是男孩子应该沾手的东西。

弟弟很生气,头低着,眼睛却翻上去,狠狠地剜着那个营业员,直到那个浅薄的女孩子忽然止了笑,局促不安地看着弟弟。找零钱的时候,她悄悄往弟弟手心里塞了一包口香糖,像是要表示一些歉意。弟弟不接受。他一声不响地把口香糖放回收银台,转身出门。

他把卫生巾藏在衣服里,一只手摁着,过马路回大姨妈的家。路过一只垃圾箱时,他站下来,停了一会儿,很想把衣服里的东西扔进去。用劲扔,噗的一声响,像扔一个废纸团一样。

他摁着没有扔出去的卫生巾,心里发誓,下一次,他也要让可儿上一回当。

大姨妈家里的气氛就在这短暂的时刻中发生了变化,弟弟几乎一踏进大门就感觉到了。热腾腾的夏天风一样地刮过去,冬季的寒冰转瞬降临。

大姨妈在哭,绿格子的围裙撩起来,捂住嘴巴和鼻子,肩膀一耸一耸,头发上沾着的面粉跟着颤颤巍巍,要掉,又被太多的摩丝和发乳粘住,怎么都掉不下来。从弟弟站立的角度看过去,大姨妈的脸和她胸前衣服上米老鼠的脸正好成两个对称的图型,上面的一个在哭,下面的一个在笑,一哭一笑,相映成趣。

外婆朝着弟弟埋怨:“就为了一点小事。你姨夫打来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你看看她这个样子,说变脸就变脸。”

大姨妈的眼泪立刻又像水珠儿一样地嘀嘀嗒嗒滚落:“怎么是小事啊?他都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吃饭了!他明知道我今天做了肉松烤饼,昨天我就告诉过他,今天一早他出门的时候我又提醒了他。”

外婆说:“做生意,赚钱,不就是这样吗?要男人守着家不出门,那你就要受得穷。你愿意哪样?”

铁盘里的烤饼刷了糖色,撒满芝麻,一个挨着一个,光闪闪的,圆鼓鼓的,幸福地等着进火炉。

大姨妈擦着眼泪水,瞥一眼自己可爱的厨艺作品,哽哽咽咽:“他不该说话不算数,让我白做这些饼。”

外婆反驳她:“也不能说白做,他不吃还有我们吃呢,吃不完再给一眉带几块。”

大姨妈惊愕地抬起头:“妈你说什么?宝林不回来,我还烤这些饼干吗?”

外婆跟着惊愕:“那那那……那你把我和弟弟喊过来,让我们喝凉水?”

大姨妈鼻子瓮瓮的:“随便下碗面吃吃算了。烤出一屋子油烟味,宝林回来会嫌恶。”

外婆把两只细长的眼睛瞪成了两粒花生仁,嘴也张开着,像是被人一拳打掉了下巴,下腭怎么也合不上去了一样。

“你你你……舒宁静你……”外婆嘴巴僵僵的,说话不利索,就用手指着大姨妈。指了半分钟之后,她还是说不出话来,转而生气地拍自己的大腿。

可儿从楼梯上慢悠悠地走下来,过去抱住了外婆的肩:“外婆啊,你还不知道我妈妈这个人吗?哪一天我爸爸不要她了,她就连魂儿都没有了。”

大姨妈忽地站起来:“死丫头!我扇你的嘴!”

可儿笑着,满脸的娇嗲:“妈,人家说的是真话哦。”

外婆肩膀一抖,把可儿的手抖开,走过去牵了弟弟的手:“弟弟,我们走,外婆请你下馆子!烤饼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吃那个意大利饼子去。”

可儿纠正她:“是比萨饼。”她又说:“外婆你不带我吗?”

外婆气呼呼地拒绝她:“不带。”

可儿一脸坏笑:“你们两个人吃不完一份比萨饼的。”

“吃不完带回家,下一顿再吃。”

可儿无奈,说:“那好吧。”

她已经回了头,忽然想起要弟弟去办的事,朝他伸出一只手:“东西呢?”

弟弟从衣服下面抠出那包卫生巾,连同找回的钱,扔在旁边的沙发上。

外婆好奇地问:“是什么呀?”

可儿一屁股坐过去,把卫生巾严严实实地遮住,嘴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弟弟转头对外婆:“我不要吃比萨饼,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