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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我的妈妈 11 爱过,又不爱了

在十二月的挂历上,弟弟很早就在一个数字旁做下了记号。说起来也巧,这一天的数字是用红字标出来的,星期六。弟弟因此觉得自己特幸运。他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的话,那么上帝肯定是在不声不响帮着他。

星期五,早晨去学校之前,舒一眉还在睡着,弟弟抓紧时间给外婆和舒宁静分别打了一个电话。给外婆的那个电话,是求外婆帮他做一个砂锅煲。给舒宁静的电话,要的是一份糖醋排骨。两个菜,都要求在星期六上午送到。

“要送到哦!”弟弟用的是恳求的语气,“真的要送到哦!”

外婆觉得蹊跷,在电话里急急忙忙地问他,谁想吃砂锅煲了?是弟弟还是舒一眉?

弟弟说,他和妈妈两个人都没想,但是他就是希望在明天的饭桌上见到这个菜。

外婆的好奇心重,总想声东击西问出点意思来,抓着电话不肯放,假装是详细征求弟弟的意见:砂锅煲里放些什么内容好?鱼丸要不要?虾球要不要?蛋饺要不要?白菜呢?粉丝呢?木耳、香菇呢?

弟弟听完外婆报出来的一串食品名单后,轻轻说了一句话:“放什么都行,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放,只要别忘了一样东西——油豆腐果。”

外婆生怕自己没听清楚,重复问:“油豆腐果?”

弟弟说:“对,油豆腐果。”

这是第一次,弟弟用这样男人气的口吻,吩咐别人做一件事,而且拒绝公布理由。弟弟放下电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舒宁静的反应跟外婆有差距。以往的时候,要是弟弟打电话过去求舒宁静做一个菜,她会兴奋到仿佛国家总统邀请她主持国宴一样,并且主动申请增加内容、数量,最后送过来的肯定不止一个菜,起码是“一”的三倍到五倍。但是星期五的这天不同,她接电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不好奇,不兴奋,更没有主动要求追加什么。

弟弟小心翼翼问她:“大姨妈你是不是感冒伤风了?你能够去菜场买菜吗?能够烧菜吗?”

舒宁静简短地回答了两句话:“我没有。我能。”

电话到此而止。

弟弟轻手轻脚把昨晚就已经收拾好的书包背上肩膀,心里想,大姨妈肯定是做菜做腻了。人要是总盯着一件事情,没完没了地做,肯定会腻的。

他心里有点歉意:在别人腻歪了一件事情的时候,还要恳求人家再做。

星期六一早,弟弟预订的菜肴先后送到。两个可敬的长辈都是信守诺言的人。

第一个过来的是外婆。老人家早晨起得早,所以八点钟还不到就把做好的砂锅煲送上了门。她还怕菜凉了,用旧棉垫包住了滚烫的砂锅,再用一个竹篮子拎着上了门。

外婆急于要在弟弟面前表功,看一眼舒一眉紧闭的房门,把弟弟悄声叫进厨房,掀开砂锅,给他看里面煮得很软的黄灿灿的油豆腐果。外婆说:“我真不知道你想吃这个。”

她又问弟弟,要不要她留下来,顺便帮他们再做几个菜。弟弟摇头,催促外婆赶快去老年大学上课。外婆最近在学水彩画,水平已经进步到有勇气自制水彩画的贺年卡。

舒宁静承制的糖醋排骨,是由可儿送过来的。

可儿一进门就责备弟弟:“你怎么还让我妈做菜啊?你不知道她现在做的菜多难吃,简直还不如三流的小饭馆!”

为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她把菜盘上的保鲜膜掀开,给弟弟看舒宁静的杰作。看样子果然不行,不仅仅颜色寡淡,好像勾芡都没有到位,跟普通的红烧排骨相差无几。

可儿皱着鼻子说:“你尝尝就知道了,才难吃呢。”

弟弟觉得很奇怪,因为一个人的做菜水平就像学习成绩一样,如果总在九十分,是不太可能突然降成五十分的。

可儿瞄一眼舒一眉紧闭的房门,跟弟弟咬耳朵:“我爸妈八成还是要离婚。”

弟弟心里嗵嗵地跳着,很同情地看着可儿。

可儿耸耸肩:“别这么看着我,世界上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我有这个准备。”

十点钟的时候,李轻松拎着电动自行车上的蓄电池进了弟弟家的门。他熟门熟路地直奔阳台上的插座,给他的电池接上了电源,充电。他总是在舒一眉的家里充电。

舒一眉刚刚起床,洗漱完毕后,从卫生间出来。李轻松赶快迎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管牙膏样的东西,说是护手霜,要送给舒一眉用。

舒一眉接过来看了看,问他说:“又是学生家长送的?”

李轻松搓着手,嘿嘿地笑。

舒一眉把东西随手扔在了窗台上,走过去打开电视,搜索新闻。

李轻松一点都没有生气,走进厨房,烧开水,准备给自己和舒一眉各泡一杯茶。这时候他看到了台面上的砂锅煲和糖醋排骨。他喜滋滋地叫起来,说:“中午的菜都已经做好啦?”一边说,一边就拿了一双筷子,想夹一块排骨尝尝。

弟弟一直在旁边警惕地盯着他,看到他动筷子,就豹子一样敏捷地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手:“你不能碰这个!”

李轻松很愕然,低头看弟弟涨得通红的脸,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啦?我尝尝排骨,为什么不行?”

弟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你不能碰!我就是不让你碰!”

舒一眉听见两个人在厨房里争执,走进去看。李轻松的一只胳膊还被弟弟死死地抓着,他十分委屈地朝着舒一眉抱怨:“你儿子今天好像有点不正常。”

弟弟回头哀求舒一眉:“妈妈,你能不能请他走?今天中午我想跟你就我们两个人吃饭。”

舒一眉心里同意,却有一点不太好开口:“李叔叔终归是客人……”

弟弟的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嘴闭着,脖子也梗着,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舒一眉从来没有见过弟弟这么固执。她想了几分钟之后,跟李轻松商量:“你看,要么……”

李轻松神情悻悻:“说来说去,儿子总是比我要紧。”

他甩掉弟弟死抓住他的那只手,耳朵充了血,红起来,气冲冲的样子,掉头往外走。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自行车的电池还在充电,我怎么回家?”

舒一眉说:“你打车吧,我给你车钱。”她说着真要去拿皮夹子。

李轻松沮丧地摆摆手:“算了算了。”

他总算没有接下舒一眉的钱。如果接了,这一段不咸不淡的爱情马拉松也就结束了。

弟弟现在真是很能干,独自操持一顿简单的午饭根本没问题。他先用电饭锅煮好了饭,再把砂锅煲放到煤气灶上烧到盖子噗噗地响,糖醋排骨放进微波炉加热三分钟拿出来。饭盛好,菜端上之后,他甚至还在舒一眉面前放了一杯泡好的茶。

弟弟说:“妈妈,我们不喝酒了,你就喝杯茶吧。”

舒一眉吃惊地看着弟弟操持这一切。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察觉到这个过程很郑重很庄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仪式感。

舒一眉也跟着庄严起来。她指指餐桌对面的座位说:“弟弟你坐下。”

弟弟很听话,规规矩矩地坐在她对面。

舒一眉表情很严肃,声音却尽量放得柔和:“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今天的日子有什么特殊吗?”

弟弟低着头,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他一抬头,却已经呜咽起来。“今天是爸爸过生日。”他泪流满面地看着舒一眉,“砂锅煲里的油豆腐果,还有糖醋排骨,都是爸爸最爱吃的菜。”

舒一眉愣住了。她猛地挺直了身体,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弟弟的眼泪流到了嘴角边,他伸出舌头舔一舔,舔进去,小声说:“我想爸爸了。”

舒一眉推开碗,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静静地往外面看了一会儿。再坐回到餐桌边时,她的眼圈也有一点发红,神情很凝重,两只手用劲地抓在桌沿边,指甲盖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发了白。

舒一眉对弟弟说:“对不起。”

她在餐桌上,伸手过去,把弟弟的一只手握住:“弟弟,真的对不起,太久了,我已经把这个日子忘了。”

弟弟跳起来,跑回自己房间,片刻之后,他拿出来一只很小的银手镯,放在舒一眉手上。“这是你离开爸爸前,留下来给我的,对吗?爸爸说,这是妈妈留给我的东西,一定一定要保存好。”

舒一眉把银手镯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这是很小很小的手镯,小得非常可爱,只有婴儿才能够戴在手腕上。多久了?反正很久了,如果不是弟弟拿出来,舒一眉根本已经忘记了有这个东西。

弟弟站在舒一眉面前,问了她一句话,是他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话:“妈妈,你爱过爸爸吗?”

舒一眉认真地想了想,抬头看他,回答说:“爱过。”

弟弟不放心,盯住舒一眉的眼睛:“你应该对我说真话。”

舒一眉说:“我说的是真话。”

“那你后来为什么离开他?你离开他的时候连我也一起不要了。奶奶说你根本就没有想要生下我,你不喜欢有孩子。”

舒一眉一把将弟弟搂到怀里,用劲地抱着他:“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那时候我太年轻,跟着你爸爸去了老家后,觉得生活没意思,太沉闷,一心一意要回南京当记者,做轰轰烈烈的事。我爱过你爸爸,后来又不爱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爱这个字眼到底有多重。我现在慢慢地懂了,是在跟你相处的日子里才懂的。”舒一眉把弟弟推开了一点,好仔仔细细看他的脸:“你长得很像你爸爸,真的。我希望以后能够好好地爱护你。每个人都会犯错误,你要给我机会,让我改正。”

弟弟若有所思:“每个人都会犯错误?你生下我又不要我,是你犯的错误?”

舒一眉的眼睛里有一种痛楚:“我错了。我想改正,来得及吗?”

弟弟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凝重地点头:“世界上只有不愿意去做的事,没有来不及去做的事,对吗?”他又说:“明年的这一天,我们能不能再给爸爸过生日?每一年都过!”

舒一眉郑重保证:“好,每一年都过。明年我们要去买一瓶酒,还要买一个蛋糕。我们邀请天堂里的爸爸,让他坐在我们身边。人死了就不会吃东西了,可是,也许他还能够闻得见饭菜的香味。”

弟弟咬一咬嘴唇,小心地提出又一个建议:“那么,妈妈你再喷上一点香水。甜橙味的香水,爸爸会喜欢闻的。”

舒一眉没有再说话,她立刻站起身,去卧室里给自己喷了香水。

甜橙味的香,清新中带着优雅,在两个人的空间里缓缓地弥漫、流淌,和桌上饭菜的香味混合着,旋成一股很特别的、柔滑而又家常的温暖。一瞬间,弟弟感觉到了身边触手可及的幸福。

冬天来临前,张小晨手上的铁指套换成了毛线织成的指套。这一回是张小晨妈妈的杰作。她借用了卫东平的专利,用细毛线织出十个花生米大小的圆套,每个圆套又勾连出两根麻花辫的细绳,汇合到掌心的箍带上。弟弟曾经卸下他拇指的一个指套,托在手心里看,惊奇地说:“真像拇指姑娘的小圆帽啊!”

张小晨的指甲其实已经长好了许多,薄薄的一小片,粉嫩粉嫩的。弟弟认为他已经可以不带指套了,因为新生的指甲需要在自然环境中生长,才能变坚固。可张小晨对自己没有信心,不能保证卸下指套也不犯从前的错误。两个人争执不下,特意找了卫东平做仲裁。卫东平仔细研究了张小晨的手,给出的结论是:最好带着指套过冬天,春天再摘除。春天是生长的季节,一切从春天开始是最合适的。

卫东平在他们两个人心中很具权威性。张小晨得到卫东平的支持,得意得不行,扎撒着两只带了指套的手,在巷子里狂奔,把书包里的铅笔盒颠得咣啷咣啷响。

张小晨兴得有点过分了,他忘了戴指套的主意是卫东平想出来的,卫东平又是弟弟带着他过来认识的。这家伙,他当着弟弟的面兴成这样,好像是直接撇开弟弟,形成了他跟卫东平两个人之间的默契,这让弟弟实在不能服气。

弟弟靠在巷子里的一堵墙上,盯住张小晨兴奋狂奔的背影,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奇招镇一镇这个狂妄的人。

他终于想出来小鸟在他家抽风机管道里做巢的事,招手喊张小晨过来,添油加醋地说给他听。这的确是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奇妙经历。弟弟强调说,如果不是在他家,换了比如说张小晨的家,鸟儿才不会屈尊住下来呢,它们看不上,不乐意。

弟弟说完了这个令人咋舌的故事,把得意藏在了眼睛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张小晨,就等着看对方的脸色如何从兴奋到沮丧。

可张小晨的反应有些奇怪,跟弟弟的期待有距离。他听完了弟弟所说的事,一时间竟呆愣得成了一根木桩子,好像陷进一个梦里出不来了似的,又好像刚看完一部美国科幻大片,灵魂出了窍,飞到太空轨道里,怎么努力也无法收回。

弟弟连忙跟进一句:“傻了?我就知道你会傻。”

张小晨忽然间开了口,说出来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们家孵出来的小鸟,被我捡到了。”

这一回轮到弟弟张口结舌。他真的是张口结舌,哭笑不得。张小晨疯了,为了在气势上压倒别人,他居然说出这样的疯话!

弟弟摆出胜利者的高姿态,苦口婆心地跟张小晨讲道理。怎么可能呢?如果小鸟已经长出翅膀,它会飞走,张小晨根本捡不着;如果小鸟没有长出翅膀,它又怎么能离开弟弟家的暖巢,落到张小晨家附近?也会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小鸟被施了魔法。但这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吗?你认为有吗?

弟弟笑嘻嘻地看着张小晨。他已经有些可怜他的朋友了。

张小晨却是咬定事实不松口:“我真的捡到了一只小鸟。”

弟弟说,这个他信,南京城里的小鸟太多了,没有一万,也会有一千。总会有不小心从窝里滚落出来的。

“不,就是你们家的那只。你说过,除了在你们家,别的鸟儿秋天不孵蛋。”张小晨顽固地坚持着。

弟弟一个劲地挠头皮。现在他自己也糊涂了。

可是他家的小鸟怎么会掉落在张小晨家附近呢?

张小晨贡献了他的看法:一定是鸟妈妈不愿意住在弟弟家了,要把它们的巢挪到张小晨家里去,衔着小鸟飞,飞到半路衔不动,嘴巴一松,小鸟就掉了下来,刚好掉到张小晨家阳台上晒着的棉被里,保住了一条命。

弟弟眨巴着眼睛:“鸟妈妈会衔着小鸟飞吗?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这一回轮到张小晨瞧不起弟弟了。张小晨皱着鼻子说,你今年才多大?你没有见过的事情多着呢。反正,他家里养着一只没长翅膀的小鸟,这是事实,不相信的话,明天他把小鸟带到学校去,眼见为实。

张小晨走了之后,弟弟沮丧地站在巷子里,远远地仰起头,看楼侧他们家伸出外墙的那截蓝色的塑料管。他在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和舒一眉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住在管道里的鸟妈妈呢?

张小晨果真把他的小鸟带到了学校。小鸟养在一个蓝白两色的鞋盒里,盒子上写着“耐克”的英文字。因为天冷,张小晨在盒子里垫了一层旧棉絮。这家伙还算心细。小鸟的身体看上去不及婴儿拳头那么大,透过稀稀落落长出来的灰褐色杂毛,能看到心脏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下轻轻地跳,还能看清楚背部和肚皮上遍布着的蓝色血管,一根根纵横交错着,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

真是一个脆弱的小东西,脆弱到弟弟想用指头碰一碰它都不敢。

张小晨却没有弟弟这样怜惜弱小的心。他把小鸟抓起来,托在手掌中,前后左右地转一圈,展示,也是等待喝采。小鸟乖顺地趴卧着,时不时歪一歪头,好像要把面前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看得更清楚。当张小晨用毛线指套去触碰它的嘴巴时,它就立刻兴奋起来,本能地伸长脖子,张大嘴,两只脚不停地挪动,急切地渴望得到食物。那股子为了吃而拼了命的劲儿,逗得大家哈哈地笑。

张小晨开始给它喂食。这是一种更优雅的展示。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又掏出一个精致到不可思议的金属镊子,然后拧开瓶盖,把镊子探进瓶口,只一下子,夹出来一条米黄色的不到一厘米长的小肉虫。他的毛线指套丝毫不影响他动作的准确和灵活,大概是戴得久了,指套已经成了他手的一个部分。小虫细长的身体在镊子尖上挣扎、扭曲、拧成圆环,又猛然松开,那肥嘟嘟的模样,令人恶心。

张小晨举着小虫,迟迟不放进小鸟的口中,却不慌不忙地给大家做着讲解:这是从夫子庙花鸟市场买来的肉虫,专门用作鸟食的,也称活食。那些八哥画眉什么的,必须吃这种活食才肯鸣叫。他强调说,他的小鸟只喂肉虫,不喂谷物,所以,这只鸟儿发育完全之后,估计会长成一只雄鹰那样大小。到时候他就要训练它,让它能听懂十个以上的口令。

张小晨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一不小心用多了劲,镊子把肉虫夹成两段,掉落在地上,怎么也找不着了。他很心疼,第二次拧开瓶盖,用镊子在里面挑,挑了一条最瘦最小的虫子,喂进小鸟的嘴巴。他解释说,每天的食物都有定量,因为肉虫买起来很贵。

上课铃响起来之后,张小晨的炫耀才告一段落。他飞快地盖上盒盖,塞进抽屉里,还不忘问弟弟一句:“认出来了吗,是从你家里叛逃的小鸟吗?”

这句话很伤人,让弟弟憋气。

是郭鸣老师的语文课。距离上次染发过去了将近两个月,他头顶上那撮白发又开始展露峥嵘,把染过的黑发顶得凌空飞起,活像印第安土著的怪异装饰。大概他对自己的头发已经彻底地心灰意懒,不再理会了,黑白两色的头发反倒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郭鸣开始讲授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蹊跷的事情:郭鸣背着两只手,脑袋微微地晃动,感觉良好地诵读到“处处闻啼鸟”这一句的时候,张小晨抽屉里的小鸟突然地有了感应,好像是特意回应郭鸣的诵读一样,声音嘶哑地发出嘎的一声大叫。

应该说这只小鸟还没有完全地学会鸣叫,它的叫声非但嘶哑,而且怪诞,不像猫头鹰,也不像乌鸦,连普通麻雀的叫声也不像,而且还奶声奶气,愣头愣脑。

教室里沉默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之后,轰地一下子,爆发出欢笑。大家都知道张小晨的抽屉里藏有一只飞不起来的小鸟,也许教室里就有人等着这一声叫呢。课堂上闹出了花絮,开心的总是学生。

郭鸣的脸色却在笑声里一点点地板结起来,板得比他身后的黑板还要坚实,仿佛手指敲上去都会当当做响。他用目光在整个教堂里扫视一圈后,噗的一声把书扔到了讲台上,大踏步地走向张小晨和弟弟的桌子。

他伸手说:“拿出来。”

张小晨脸已经白了,却还想负隅顽抗一阵子,努力地装傻,问郭鸣:“拿、拿、拿什么?”

郭鸣伸着手,嘴唇紧闭,根本不屑于回答他的话。

张小晨竭力掩饰自己的窘态,要摆出英雄临危不乱的坚强,便改装傻为笑,咧开嘴,嘿嘿地笑,边笑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装小鸟的鞋盒,递给郭鸣。

弟弟扭过头,不忍再看张小晨假笑的模样。那样紧张的笑,真的是比哭还令人心颤。

郭鸣拿了鞋盒,看都没有看,大步回到讲台,随意地往桌上一放。然后,他拿起书,继续诵读下面的诗句,仿佛课堂上的花絮从来没有发生,鞋盒里根本不存在一个会叫的活物。

郭鸣执教多年,他眼前的活报剧一年一年总会发生,他已经见怪不惊,知道这时候的低调冷处理是扭转课堂秩序的最好办法。

张小晨却因此怀了希望,偷偷给弟弟写了一张纸条,说:但愿白头翁下课的时候忘了我的宝贝。

弟弟瞄他一眼,摇了摇头。他感觉这不太可能。

张小晨接着又跟上一张纸条:如果你有办法要回小鸟,它就归你。鸟食也送给你。

弟弟没有上他的当。从来就没有人能够从老师手里要回没收的东西,这是学生都知道的规则。钢铁一样的规则。

下课。郭鸣收拾完讲台上的书本纸笔后,把它们堆在耐克鞋盒上,抱着鞋盒走出教室。张小晨急切地追出几步,不敢再靠前,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小鸟离他远去。

该死的耐克鞋盒啊!耐克鞋厂的工人干吗要把盒子做得这么坚固呢?如果盒身吃不住那些书本的压力,突然地裂了,炸了,小鸟掉出来了,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张小晨可以趁乱救出他的宝贝。现在,郭鸣已经把盒子带到办公室里了,一切都没戏了。

张小晨这个人倒也看得开,小鸟没收就没收了,他心疼了一会儿之后,自我安慰:反正小鸟长大后也是要飞走的。他已经忘记刚才信誓旦旦要训练小鸟听懂十个口令的那些话。

放学后,他背着书包,一步不离地跟在弟弟后面走,坚持着要把一个故事讲完,是关于他们家邻居的一条斑点狗如何被猫欺负得不敢碰食物盆的故事。他说:“赵安迪你想想啊,猫的反应多快呀,动作多迅速啊,斑点狗只要拿眼睛往食物盆那儿瞄一下,猫立刻就明白了它的心思,猫就一个箭步冲过去,你看,就是这样:呼一下子——”张小晨抬起戴指套的手,做出猫的姿态,凌空往前一扑。

他扑得是太猛也太逼真,身子上前之后来不及收回,噗的一声闷响,张小晨整个人重重地趴倒在地,背上的书包飞到前面,盖住了他的脑袋。

弟弟慌了,连忙冲过去看他,把他头上的书包挪开,摇着他的身子,喊:“张小晨!张小晨!”

张小晨的头歪过来,软搭搭地伏在一条胳膊上,眼睛闭着,一声不响。

弟弟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哭腔,说:“张小晨,你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脖子摔折了?”他摸了摸朋友的脸,自言自语:“你千万不要死,我去叫救护车。”

弟弟慌慌张张起身要走时,张小晨忽然把眼睛睁开,哈哈地大笑,一边笑一边爬起身,拍身上的泥土,拍得尘埃呛鼻。

弟弟站在旁边,不太高兴地看着张小晨表演。

张小晨竖起一根拇指,夸奖弟弟:“赵安迪你虽然胆小,可是关键时刻够哥儿们。等我们家邻居的斑点狗生出猫狗杂交的儿子,我一定偷一条送你。”

弟弟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张小晨,你真的不管那只小鸟了?”

张小晨啧一下嘴:“你还在惦记那个小东西啊!可是郭老师把它锁在办公室里了,办公室的老师都下班回家了,就是去管老师要,也得到明天。”

弟弟的眼睛里蒙上一层云雾:“明天啊!明天也许小鸟就死了。”

张小晨拍胸脯:“不会的,死了你找我要!”

弟弟坚持:“会的!张小晨你想想,今天是零下三度,办公室夜里不开空调,小鸟又没有长出羽毛,冻也要冻死了。”

张小晨开始皱眉:“有道理。我在家里,晚上都是把小鸟放在床里边的。”

弟弟接着说:“它也会饿死。因为它今天整整一天只吃了那么瘦的一条肉虫。”

张小晨彻底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后悔起来:“我真是的!我那会儿怎么没有多喂它几条呢?掉在地下的那条虫……”

弟弟掉头往回走。张小晨回头追上他:“你去哪儿?”

弟弟说:“回学校看看它。”

张小晨大叫:“别傻了!它被锁在办公室里了,你看不到它的。”

可是,嘴里这么说的时候,张小晨已经跟着弟弟回头往学校走去。

天真的很冷。昨天电视里预报说今天有西伯利亚寒流,大风降温,果然就是。弟弟和张小晨瑟缩着身子,两只手笼在袖子里,脑袋恨不能缩回到脖子下面,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来回地跺脚,走动。

风已经把一条“欢迎教育局领导莅临指导”的大红色横幅吹得翻卷起来,像一条满身通红的长龙一样,气冲冲地对着天空发火。光秃秃的树枝没有寒衣可穿,冷得哭了,哭声呜呜的,尖利悠长,叫人不忍心去看它们哆哆嗦嗦的惨样。操场上被大风刮过之后,显得特别干净,几乎是一望无边的辽阔。单杠双杠啦,篮球架啦,沙坑啦,不知怎么都变得格外庄严,肃穆地站立着,一副与寒冷对峙到底的姿态。

张小晨缩着头,用胳膊肘捅了捅弟弟:“你已经承认这只小鸟是从你们家里叛逃出去的了,对不对?”

弟弟没有回答。

张小晨高兴起来:“你承认了!要不然你不会这么在乎它。”

弟弟心里说,不对,就算不是他们家的小鸟,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它冻死饿死。

张小晨趴在办公室的窗台上,鼻子贴住冰冷的玻璃,脸用劲地往里面挤,好像这样就能够挤出一个洞,让他钻进去。过了几分钟,他招手让弟弟也过去,说他听到小鸟叫了一声。“真的叫了一声。跟它在课堂上叫得一模一样。它还活着呢!”

弟弟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听,却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张小晨声明:“我没有骗你,它真是叫了。”

弟弟忧心忡忡:“它只叫了一声就不再叫,说明它叫不动了,快要死了。”

“它没有死!”张小晨执意指出这个事实。

“它现在没有死,也许一个小时以后就会死了。就是一个小时以后没有死,到夜里,十二点钟的时候,它一定会死的!”弟弟的声音忧伤得开始颤抖。

张小晨拿他这个固执的朋友没有办法。他问弟弟,到底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在这么寒冷的走廊上守一夜吧?“那我们自己还不冻死啊?”他嘀咕。

弟弟表示,在这只小鸟的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是一定要陪在它旁边的。他举例说,医院里的那些危难病人,夜里都有人陪着,他烫伤住院的时候看见过。这说明死亡是一件需要陪伴的事情,不可以让一个生命孤零零地离开世界。

张小晨说,可是,你怎么知道小鸟在办公室里死没死呢?

弟弟充满忧伤地回答,鸟儿一定知道他们在陪着它,它临死之前会叫一声,通知他们。弟弟说:“张小晨,你只要注意听着就行了。”

两个人便再也不说话,趴在窗台上,竖起耳朵,听。

实际上,他们就是想说话,也已经张不开嘴,因为严寒把他们的脸颊冻得麻木,嘴唇僵硬着,不像是身体的一个部分,倒像是在嘴巴的部位安着两块木头。还有,他们的眼珠子也发涩,发疼,发胀,不断地想要流泪,止也止不住,挺窝囊的样子。

要不是舒一眉及时找到学校,解救了他们,这两个可怜的护鸟使者说不定在小鸟死亡之前就先冻成了冰人。

舒一眉在赶到学校之前,已经给外婆家、舒宁静家、甚至卫东平的眼镜店里打了一圈电话。电话引起了普遍的惊慌,外婆问要不要报警,舒宁静建议到各个网吧去找,并且立刻责成可儿提供网吧名单。卫东平则把他的自行车推出店门,准备骑着车大街小巷撒网捞人了。舒一眉冷静地劝阻了他们,说,还是等她到学校看看再说。

舒一眉先奔了楼梯口的那间杂物室。她记得有一次弟弟和那个绰号叫“血爪”的孩子就是被老师关在那里的。确信杂物室里没有动静之后,她顺便又往上走了一层楼梯,这才看见了成僵硬姿态趴在办公室窗台上的两个孩子。

她扑上去,先把头上的毛线帽子摘下来,套在弟弟的头上,又摘下羊绒的围巾,裹住了张小晨的脑袋和脸。然后,她用自己戴着羊绒手套的手,轮流抱住他们的脸颊,轻轻地搓,搓到他们的脸色由青转红,眼皮能够眨动,冷冰冰的皮肤有了热度。

弟弟闷着头不敢说话。他认为舒一眉一定是生气了。他这么晚不回家,还把自己冻成这样,肯定是舒一眉不愿意看到的。

张小晨没有来自这方面的威胁,所以他的嘴巴解冻之后,叽里呱啦地一通讲,把一切都对舒一眉说得明明白白。

舒一眉转身,借着走廊上微弱的灯光,同样地把鼻尖贴在玻璃上,往里面看。

张小晨提醒她:“阿姨你看不到的,鞋盒放在郭老师的桌子上,郭老师的桌子在办公室最里边。”

舒一眉问他:“你知道谁有办公室的钥匙?”

张小晨答:“郭老师有啊。”

舒一眉皱了皱眉头:“还有谁?”

张小晨答不上来了。弟弟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说:“老徐师傅大概有。有一天我看见他拿钥匙开办公室的门,进去送开水。”

老徐师傅是学校门卫,就住在操场前面的门卫室里。舒一眉问明情况后,一手抓了一个孩子,带着他们匆匆下楼,找老徐师傅。

起先老徐不肯帮这个忙。他说,钥匙虽然有,可是他不能够为陌生人开办公室的门,万一老师们丢了什么,他负不起这个责任。

舒一眉强调,她不是陌生人,是学生家长,而且她也不是一个人进入办公室,有两个孩子,还有老徐师傅自己。舒一眉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包,找出一张名片,递到老徐师傅手上:“如果出了事,你可以让警察找我。”

确信杂物室里没有动静之后,舒一眉顺便又往上走了一层楼梯,这才看见了成僵硬姿态趴在办公室窗台上的两个孩子。

她扑上去,先把头上的毛线帽子摘下来,套在弟弟的头上,又摘下羊绒的围巾,裹住了张小晨的脑袋和脸。然后,她用自己戴着羊绒手套的手,轮流抱住他们的脸颊,轻轻地搓,搓到他们的脸色由青转红,眼珠子能够眨动,皮肤毛孔里有热气冒了出来。

老徐师傅眼神不太好,把舒一眉的名片举得远远的,眯缝着眼睛看。这一看,他激动了:“哎哟,你就是电台主持人心萍女士啊?哎哟,我老伴儿最喜欢听你的节目了。哎哟,这真是……”

他一连说了三个“哎哟”。他说完了这三个“哎哟”后,不再犹豫,撩起衣襟,从裤腰带上摘下了一大串哗啦做响的钥匙,拎着说:“走吧走吧。”

张小晨在后面捅着弟弟的胳膊,不无羡慕:“赵安迪,你妈妈这么有名啊?”

弟弟心里笑着,嘴巴里却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有的时候,不说比说还要有力量。

老徐师傅恭恭敬敬地打开办公室的门,恭恭敬敬地伸出手,绅士迎接女王一样,把舒一眉请进了办公室。老徐师傅穿的是一件灰棉布的开衩大衣,戴一顶帽耳朵掀开来的灰色棉帽,满脸皱纹,一口烟牙。如此形象的看门师傅做出这么一个不无滑稽的动作,那种滑稽中透出来的神圣感,让两个孩子目瞪口呆。

张小晨扑到了郭鸣老师的办公室上,把耐克鞋盒打开,看他的宝贝。小鸟在盒子的角落里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翅膀尖轻轻地颤抖着,眼皮也耷拉着,连抬一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小晨赶快掏出那个小药瓶,拿镊子夹肉虫喂它。幸好小东西还知道吃,嘴巴碰到食物,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张嘴就吞了一条下肚。张小晨一连喂出去五条才罢手。他很有经验地说,不能再喂了,一下子给它吃太多,会胀死它。

舒一眉在郭鸣的办公室上找到一纸空白的纸,她掏笔写下几行字:

郭鸣老师:很抱歉我拿走了桌上的鞋盒。事关生命,希望你能够原谅。如果你认为此事不妥,请找我,别找孩子。舒一眉。

“舒一眉”三个字,她签得非常潦草,张小晨歪头看了半天,才算是辨认出来。

四个人关灯,锁门,出去。老徐师傅一路陪着舒一眉走,絮絮叨叨地替他老伴转达对“心萍女士”的敬意。张小晨跟在舒一眉的身后,嗅着清冷寒冽的空气,疑疑惑惑问弟弟:“我怎么闻到了你妈身上有橘子的味道呢?”

弟弟一直担心郭鸣会找他和张小晨算帐,所以第二天到校的时候,神经一直绷着。但是情况刚好相反,郭鸣见到弟弟时,开口就称赞:“你妈妈的字真不错。她的签名是不是练过啊?”又说:“我要把这张纸条送给我侄女儿,她专门收集名人签字。”

关于小鸟的事,他闭口不提,好像那实在不值得再说一次。

弟弟和张小晨都有点感冒,上课的时候两个人比赛着打喷嚏。

最有意思的是,张小晨打其中一个最猛烈的喷嚏时,用劲太足,把他嘴巴里面一颗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臼齿喷出来了。臼齿先弹射到前面一个同学的背上,又掉落在桌面,最后才骨碌碌地滚落在地。张小晨不敢离开座位去捡,就拼命地用脚尖去够,一点点地拨回来,用鞋底盖着。结果下课之后移开脚看时,牙齿已经被他自己踩碎成了两半。张小晨沮丧得要死,断言他新长出的臼齿一定也是裂开成两半的,就像兔子的嘴唇那个样子。

他说:“赵安迪,我真倒霉。”

实际上,弟弟觉得这段时间最倒霉的人不是张小晨,是他的表姐可儿。

可儿的爸爸宝林和妈妈舒宁静,几经周折,终于还是离婚了。舒宁静曾经咬牙切齿地宣布:宁死都不离婚!结果还是同意离。她告诉舒一眉说,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夫妻,她不忍心看着宝林半年长出来半头白发的样子。她说,宝林看样子跟那个女人断不了了,断不了总是有他的难处吧,既然他难,我何必又让他更难呢?

舒一眉在当天夜里的节目中就把这几句话现学现卖了。舒一眉很激动,告诉她的听众说,什么叫夫妻?夫妻就是血肉连心的人,打碎了骨头连着筋的人,换成是那个第三者,她能够这么爽快地放手吗?

当然舒一眉没有说出这个放丈夫出走的人是她的姐姐。

第二天电台接到了好些电话,对舒一眉昨晚的言谈表示支持。毫无疑问,打进电话的都是女人,曾经做过或者即将要做不幸妻子的人。

没有办法,老百姓就是这么实在。舒一眉的节目贴近了听众的心声,所以才有这么高的支持率。舒一眉自己可以白领,可以小资,可以疯狂,也可以患抑郁症,但是她的节目永远都要温情和低姿态。

做节目的舒一眉和生活中的舒一眉,就是这么彼此对立地存在着。

舒宁静和宝林离婚时,让可儿自己做选择:跟爸爸过还是跟妈妈过?可儿毫不犹豫地说,跟爸爸。实际上也不是毫不犹豫,可儿私底下一定将这个割肉剜心的问题想过了许多遍。可儿很实际,她认为跟着爸爸对她的前途或许会更好。

舒宁静懵了。为了可儿的去留,她差点要反悔,收回那本蓝色的离婚证。她无法明白,女儿会不亲妈妈,反倒亲她那个背叛了家庭的爸爸。舒宁静心灰意冷地对外婆说,现在的孩子都是商品社会里滚大的白眼狼,靠感情根本喂不饱。舒宁静说,她走就走吧,她走了我去福利院里领养一个回来。

可是,没有等她领养成功,可儿自己回来了。可儿这样的脾气,跟后妈没法处得好。可儿晚上要赖在宝林的房间里上网,后妈赶她回自己房间睡觉,可儿偏不干,两个人大吵起来。可儿指着大门,要她的后妈“滚出去”!宝林不能不出面干涉,拿巴掌在可儿脸上掠了一下。绝对掠得很轻,也就是蜻蜓点水吧。但这可儿怎么能够容忍,还是当着一个“后妈”的面。当天夜里她就回了舒宁静的家。

舒宁静、宝林、还有宝林的新夫人,三个人为了一个可儿,折腾得七荤八素。用外婆的话说,可儿这孩子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可是弟弟心里很同情可儿。他知道,孩子都希望待在一个有爸爸和妈妈两个人的家,家没有了,孩子心里难受,才会变得古怪和反常。

舒一眉家里的东西真是旧了,这儿那儿总是出问题。这一回是煤气灶有毛病:回火,火头一蹿一蹿噗噗地响,发红,冒黑烟,却没有热量,烧不熟东西。舒一眉家里所有的饭锅、炒菜锅、开水壶,都被这种讨厌的火熏得乌漆麻黑,碰到哪儿,哪儿就会蹭上一个黑印,清洗都困难。

李轻松自告奋勇充当修理工,一个人钻在厨房里,把好好的煤气灶拆成一堆零部件。拆完之后,他左看右看,没有研究出毛病在哪儿。可是等他再想装上那些零件时,他傻眼了,手里的东西不是多出来一个,就是少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复原。

李轻松抬头看见站在厨房门外的弟弟,他发牢骚:“你们家的煤气灶真是出鬼,弄这么些零碎东西干什么?”

舒一眉走过来,也探头看了看,轻轻一笑,心平气和地劝说他:“行了,李老师,我看你是累了,回家吧,我再找别人来。”

李轻松很尴尬,脸色不大好看。本意是想逞能,结果却丢了面子,真是煞风景。但是手里的功夫不行,煤气灶死活成不了囫囵个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李轻松刚走,弟弟和舒一眉对视一眼,彼此立刻有了心领神会。弟弟快乐地说一声:“妈妈,我去!”飞一样地奔下了楼。

弟弟请来了眼镜店老板卫东平。

这家伙对家电器材的修理实在有天赋,他简单问了问煤气灶回火的情况,看一眼那些乌黑的锅底,又把被李轻松拆散的零件拿起来看了看,笑着说:“小问题,喷气嘴脏了。”

舒一眉长松一口气,返身出厨房,不再管他。她知道,有卫东平在,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解决,用不着她心烦。

这就是对一个人的无条件的信任。

弟弟却一直腻在卫东平身边,问这问那,看着他娴熟地使用钳子啦扳手啦各种工具。弟弟喜欢这样虔诚地看着卫东平干活,他的钻研劲和他劳动的快乐,都是弟弟喜欢的东西。

劳动会使一个人神采飞扬,魅力四射。这是一种精神层次的享受,所以弟弟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卫东平吸引。

卫东平用一把柔软的小刷子除去喷气嘴上的污结,顺便拿保洁布将所有的零件擦拭一遍,擦得铮亮发光。擦的过程中已经依次给零件们排好顺序。最后,只须一样样地拿起来,装配成形。打开煤气开关,试着点火。啪地一下子,蓝色的火苗呼呼地窜出灶眼,欢腾跳跃,如同一群手拉手围成一圈舞蹈的异形精灵。

简单,利索,神奇。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弟弟啧着嘴,对卫东平羡慕不已:“卫叔叔,我长大了要是有你这么能干,我妈妈一定高兴。”

卫东平在自己带来的毛巾上擦干净手,笑着摸一摸弟弟的头:“我干的活儿都是雕虫小技,你长大了会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弟弟想,才不是,会这些“雕虫小技”很不容易,李轻松不就是做不好,狼狈出局了吗?

舒一眉已经在客厅里给卫东平泡好了一杯茶。她嘴角浮着若隐若现的笑,请他坐,然后转身进卧室,拿出一本薄薄的精装本的书。

“王尔德的《莎乐美》。我特意去书店找到的。我想,你是不是对王尔德这个作家很偏爱?”舒一眉的眼角稍稍有一点红晕,像羞怯的小女孩一样。她一辈子都没有给陌生男人买过东西。

卫东平接过书,在手里掂了掂:“舒老师,你抬举我了。那篇《快乐王子》,我不过是偶然在别的书里看到过。我不知道王尔德还写过这一本。不过你放心,我会拿回去认真看。”

他端起那杯茶:“茶已经泡了,浪费了不好,我喝光它。”他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茶,喝到鼻尖冒汗。放下茶杯,他就告辞出门。

舒一眉跟他过去,看着他下楼,把屋门关好,回身对弟弟说:“卫东平这个人,挺有个性的。”

弟弟眯起眼睛笑。他喜欢听到舒一眉对卫东平的夸奖。所有他喜欢的人,他都愿意他们彼此欣赏和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