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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我的妈妈 5 暑假有一点无聊

暑假开始的第一天,恰好是梅雨季节来临的日子。

雨从一开始就下得昏天黑地。天空像是被巨人奥特曼踩出了一个没边没沿的窟窿,白花花的大水从窟窿里倾泻而下,转眼间就把江湖河海灌了个饱。城市在水中漂浮起来,好像在洗澡盆里滴溜溜打转的玩具积木。

雨水在窗玻璃上恣意流淌,一道一道的水帘流出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轨迹,匆匆忙忙,前仆后继,像是要奔赴一个神秘约会。

粉蝶们在背雨的窗台上可怜兮兮地缩着翅膀,细伶伶的腿脚不停地倒腾着,转过来,又转过去。因为吸饱了水分而沉重地耷拉下去的触角,宛如京剧舞台上将官们插在背上的旗帜,颤颤悠悠,摇摇欲坠。

下水道里的老鼠被雨水淹出了洞,沿着街巷没命地逃窜。在积了水的巷子里,它们惊逃的时候身子会划出一道漂亮的水线,白闪闪的一条光亮,哗哗地舞动向前。逃命的老鼠如果被女孩子遇见,她们会立刻站住脚,死了人一样地尖声惊叫,还把裙子撩起来,露出短裤的下沿,好像裙子撩高了老鼠就无法往她们身上攀爬一样。如果不幸碰上了精力充沛的男孩子,老鼠们算是倒了大霉,它们会被孩子们围追堵击,拿砖头砸,拿棍子捅,用穿着长筒雨靴的脚噼噼啪啪地乱踩一顿,直到命归黄泉。侥幸逃脱的老鼠也走不多远,因为它们的心脏已经在惊吓和奔跑中爆裂,跑着跑着会一头栽倒,就地翻个跟头,再不动弹。

一只用挂历纸折成的小小的白船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悠悠地漂出来,姿态格外的高贵和安详。碰到水面漂浮的杂物:一片菜叶,一个塑料袋,一个矿泉水的空瓶子,它就有礼貌地停一停,向对方问一个好,而后优雅地转身,从旁边绕行过去。

弟弟扒着窗台使劲地往外看,希望能看清谁是小白船的主人,谁会有这样的雅趣和浪漫。可是白船的身后空空荡荡。它就像上帝派出来的一个可亲的使者,一路巡游过来,安慰这个城市里无数被大雨围困在家中的孩子,带给他们天气即将晴好的消息。

学期结束之前,郭鸣把全班的学生按各科总成绩排了个名次。可怜的张小晨很不幸被排在最末一个位置上。

其实,按照有关方面三令五申的要求,学校不可以给学生排名次,这对成绩不够好的学生有歧视和伤害之嫌。郭老师瞒着学校偷偷地排了一个。他对学生解释说,这仅仅是让他这个做班主任的心中有数。排出来之后他也没有当众宣布,而是鬼鬼祟祟地把学生一个个叫上讲台,手捂紧了前后左右的名单,只让学生看自己的名次。

尽管这样,排名表上的秘密还是不胫而走,成为全班学生的一个公开的话题。

甚至连家长也知道了。张小晨的妈妈怒气冲冲赶到学校,当着郭鸣和全班同学的面,对张小晨举起一把笤帚,把他追得吱哇乱窜。

郭鸣过去拦住她,苦笑着说:“张小晨妈妈,你这不是打儿子,你是在打我呢。”

张小晨妈妈白眼一翻:“我教训自己孩子,别人管不着。”

张小晨对着他妈妈大施苦肉计,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是你同意我不写作业的。”

他妈妈翻脸不认账:“可我没有同意你考全班倒数第一。”

张小晨举着一双勉强愈合的手,试图说理:“我连作业都没有写,怎么能够考得好?”

他妈妈的火气又上来了,笤帚再一次举过头顶,呼啸着扑向张小晨:“我让你嘴硬!我让你嘴硬!”

张小晨夸张地抱住头,在一排排座椅间灵活地奔走转身,一边发出杀猪样的哀嚎,把教室里搞得热闹无比。

弟弟替他的朋友打抱不平,追上去扯住张小晨妈妈的衣角:“阿姨,张小晨考不好是有原因的,他的手都那个样子了!”

张妈妈回过头,凶巴巴地对着他:“哪样?你说哪样?又不是别人害他,他自找!他就是存心不想学习,存心气我。”说着,她扔下笤帚,两手捂住嘴,肩膀一耸,抽气一样,从喉咙里长长地扯出一串呜咽。一边哭,一边身子顺着墙壁慢慢地矮下去,矮下去,一直到整个人藏在课桌下,只听见哭声,看不见发出声音的人。

郭鸣和全班同学都目瞪口呆地站着。他们知道张小晨妈妈是真正地伤了心。她的儿子,因为一双手的原因,既不能逼他学习,又不能放任他不学习,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暑假第二天,张小晨给弟弟打来电话。他已经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完完全全地忘了,声音笑嘻嘻的,在哗哗的雨声中,轻松得没有一点分量。

“猜猜暑假里我要到哪儿去?猜不出来吧?北京!我爸爸要带我去北京!”

弟弟羡慕地舔了舔嘴唇。“旅游吗?”他问。

“不,是看病。看我的强迫症。”他非常自豪。

“你不是说看不好吗?”弟弟心里狐疑。

“那是在我们这儿。我们这儿的医生水平不行。去北京看,小菜一碟。北京什么地方?首都啊!”他压低声音,问弟弟:“想要我给你带点什么?说吧,千万别客气。”

弟弟摇头。他忘了张小晨在电话线那边是看不见他的,只是自己一个劲地摇头。他心里替张小晨高兴:如果真能够看好病,那一双可怜的手就不会再重复血迹斑斑的历史了。

第三天没有张小晨的消息。

第四天,弟弟临睡前,接到了张小晨的电话。通话的音质很不好,有嘎嘎的爆炸声,像是电线或者电话受了潮,间歇性短路。

“喂,你是在北京吗?你到了吗?”弟弟听到张小晨的声音时,一下子很兴奋。

张小晨嘻嘻地笑起来:“我没去。我爸在公交车上被人偷了,钱包和火车票一起没了。去不成北京了。”

弟弟目瞪口呆,简直像听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哦,运气真不好。”

“也没什么,反正去北京也治不好。我就是想去玩玩罢了。”

弟弟使劲张着嘴,想说几个字,却不料一只飞虫趁机飞到了他的喉咙口。他赶紧作反应,还是没有来得及,反倒急中生错,把小虫子咕嘟一声咽了进去。

张小晨在电话里约他:“管他呢,明天我们去网吧玩,好不好?我手里有一张上网卡,能用三个小时呢!”

飞虫粘在了弟弟的食道里,咯又咯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好像翅膀和腿还在动,弄得他一个劲地恶心,哼哼。

张小晨在电话里问他:“你得喉炎了?”

弟弟情绪低落地回答他:“咳咳……是这样,我妈妈不会同意我去网吧。”

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想,张小晨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他爸被人偷了,他都去不成北京了,怎么就没有一点点悲伤呢?

他从床上跳下来,走出房间,去倒一杯凉水喝,把喉咙里那只可恶的小虫子冲下肚。

喝水时,他听到舒一眉房间里好像有动静。他很奇怪,往常的这时候她应该坐在播音室里作准备了,今天怎么没有上班去?弟弟多了个心眼儿,放下水杯,蹑手蹑脚靠拢妈妈的房门,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他吓了一大跳,因为舒一眉分明是在房间里哭。她鼻子瓮声瓮气的,声音好像憋在一个棉花套子里,闷得发扁,而且断断续续。哭了一会儿,他听到她从纸巾盒子里抽纸擤鼻子。擤过鼻子以后,纸团噗地扔到地上。这以后,有好几分钟时间没动静,屋子里只听到钟摆的嘀嗒声。弟弟以为没事了,刚刚松一口气,抬脚准备走,里面哭声却又突然地起来,急促而压抑,喉头还吭哧吭哧地响,难受得仿佛被什么人扼紧了喉管,透不过气一样。

弟弟很害怕。闷热的天气里,不知道从哪儿吹过来一股阴森森的凉风,让弟弟突然感觉冷,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摸上去一颗一颗扎人。

他觉得还是应该走,腿偏又僵住了,像是忽然间得了瘫痪症,怎么都挪不动脚步。他一急,弯腰去搬自己的腿。结果顾了下面,没有顾到上面,站起来的时候,咚的一声响,额头恰好撞到门把手。

门里面的声音突然停止了。片刻,舒一眉轻轻地走向门后。

她把门打开,一眼便看到弟弟站在门口的狼狈相。她很不高兴地责问他:“干什么来了?”停了一下,又皱皱眉,“什么不好学,要学这种偷偷摸摸的样?”

弟弟发现,从他撞出响声到舒一眉开门,最多也就是一分钟的时间,可是舒一眉已经在这一分钟里擦去眼泪,调整好情绪。白底带红玫瑰花的睡衣虽然有一点皱,可是脸上的神情平淡如常,丝毫看不出来她刚刚还在关门痛哭。

有一瞬间弟弟很恍惚,怀疑是他自己不小心咽下飞虫,出现了幻听。

他偷眼瞥了一下房间里。地上的几个纸团赫然在目。它们的确是湿的,皱巴巴的,沉甸甸的。这就是说,舒一眉的确哭过。

弟弟默不做声地回头,进自己房间。他知道,大人们心里的那些事,要是她们不想对你说,那你就趁早别打听,问了也是白问。

弟弟开始留了一个心眼,他发现舒一眉有很多反常。

仔细想起来,舒一眉的情绪好像总跟天气有关系。雨天里的舒一眉喜欢喝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不吃饭,也不做饭,如果外婆不来,就用冰箱里的随便什么东西打发弟弟的三餐。而且她总是坐在窗口,看着玻璃上的雨水发愣,脸上的神情有向往,有痴迷,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和孤寂。弟弟一直弄不明白,舒一眉的这种表现,到底是喜欢下雨呢,还是讨厌下雨。

一次看电视,新闻里播了一个下岗工人生病无钱治的事,她忽然就哭了。还有一次,炸雷把巷子里的一根梧桐树枝打断在地,她也流了泪。

她的眼泪变得很廉价,很容易就会流出来,触景生情,触类旁通,还有时候简直就是无缘无故,就像小说里的那个林黛玉。

还好,雨天大都很短,一天,两天,嘀嘀嗒嗒地过去。太阳出来以后,舒一眉活了过来,换上出门的衣服,喷一点甜橙味的香水,去超市采购食物,还会在路边买一两种不那么贵的鲜切花,唐菖蒲、晚香玉、康乃馨什么的,拿回来插瓶。一把鲜花,一屋子的灿烂。这时候,她偶尔转头,如果恰好看见弟弟的眼睛,就对他微微地一笑。

短促的一笑,像轻风掠过她的脸颊一样。可是弟弟的心里就踏实下来,知道舒一眉没事了,日子还会这么过下去。

梅雨天气断断续续,总没个彻底了结。一楼人家的被子已经长出了霉点,女主人在楼道里抖着那床被子给邻居看,怨天怨地。

舒一眉不能控制自己阴郁的心情,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上班。不上班,也不再看电视里的新闻节目,整晚地将自己关进卧室,与世隔绝。

她在深夜主持的那档节目,被一个男性主持人暂时地接了过去。弟弟有一天特意熬到很晚,听了那个人的节目,比舒一眉差了很多。不是弟弟个人的主观偏向,的的确确差着一个档次。那个人满口的油腔滑调,明明挺伤感的话题,他一个劲地插科打诨,简直把握不好分寸。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浅的,浮的,如漂在水面上的油花一般,入耳不能入心。

弟弟听到一个听众打进了热线电话,对男主持人反反复复地问:心萍呢?心萍为什么不来?她调走了吗?她病了吗?

男主持人明显不高兴,回答说:如果心萍不在了,你们是不是就不听这个节目了?

听众不好意思当面拆台,含含糊糊地嘟哝,看看吧。

白天大部分的时间,舒一眉仍然把自己禁闭在家。她坐着,看窗外的雨,能够连续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因为很少吃东西,她瘦得厉害,整个人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风一吹就能飘出窗台。仔细看她的眼睛,会发现她的眼神恍惚不定,有很多痛苦挣扎的痕迹。有时候坐久了之后,她会忽地跳起来,像是被自己的什么念头惊住了一样。接着她失魂落魄,在屋子里一圈又一圈地打转,从卧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回卧室。最后,她换上雨靴,打一把伞,不给弟弟做任何交代,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她也许哭过,眼睛红红的;也许身上有浓浓的烟味,是在茶室或者酒吧里坐过。还有一次她甚至丢了伞,落汤鸡一样地冲进家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刚好外婆在,慌忙熬了姜汤逼她喝下去,才算没有感冒。

弟弟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但是不发表意见。

外婆就舒一眉的现状征询弟弟的看法,问他:“你妈妈到底怎么啦?”

弟弟只是摇头。眼泪含在眼眶里了,还是摇头。

外婆把弟弟揽在怀里,摩挲他的耳朵,说:“可怜的孩子。”

弟弟反驳说:“不是我,是我妈妈。我妈妈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说话,太闷了。”

外婆深深地叹着气:“是啊,她天天主持那个节目,总是听别人说自己的伤心事,情绪哪能不受影响。别人说完了就轻松了,可是她闷在肚子里,吐不出去,日久成瘤啊。”

外婆停了一会儿,重复这个词:“毒瘤。害死人的瘤。”

弟弟的胸中忽然被什么东西一挤,心肺被粗鲁地挤到了旁边,歪着,呼吸不畅。

雨还在哗啦啦地下,屋子里有些暗,墙壁和窗玻璃上水汽蒙蒙,阴霾从四面八方压上来,好像房子的四壁都在往中间合拢,要把渺小和悲伤的人挤出这个世界。

万物都在雨水中疯长。

泡桐树的小苗昨天才到窗台,今天已经跃过了窗玻璃的中腰,树叶铺张着像一把葵扇。鼻涕虫吸饱了水分,躲在墙角处,肥硕得像一条从阴沟爬出来的幼小的鲇鱼。巨大的壁虎趴在对面屋檐下,远看还以为是一只出逃的宠物蜥蜴。傍晚,雨水总要有一会儿间歇,蚊虫就黑压压地集体出动,在一人高的空间里飞舞,一团滚过来,一团又滚过去,或者一团压着一团,一团冲散另一团,像不断转动的哪吒的风火轮,恣意得要命。

这天舒一眉不在家的时候,弟弟趴在阳台上看风景,看到了剑麻丛里的一只猫。那猫大概刚生下不久,小得仿佛一只灰毛线团,四只脚软绵绵的,勉强把身子支撑起来,颤颤巍巍才叫了两声,腿脚一哆嗦,又歪过去摔倒了。它再一次挣扎着站起,又再一次摔倒,没完没了地在弟弟眼皮下重复它的悲怆。

弟弟终于忍不住出门下楼,到剑麻丛里伸手捞出那只猫。他觉得自己手里轻飘飘地像抓着一团绒毛。

回到家,弟弟拿一块擦地的布擦干净它身上的泥水,听小猫喵喵地叫得惨,知道它是肚子饿了,就从冰箱里抓了一团米饭,还找出一袋肉松,拈出一撮拌在饭里,拿去给小猫吃。小猫根本不理不睬,绕着弟弟的手指,小尾巴竖成一根旗杆,从左往右地转过来,再从右往左地转过去,走得踉踉跄跄,抖抖索索。

弟弟无奈地叹口气,责备它:“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吗?”

小猫还是叫,声音又尖又细,哀哭一样。

弟弟被它哭得汗毛都要竖起来,打电话给外婆,告知小猫的现状,求教应对措施。

外婆在电话里冷静地吩咐他:“什么都别干,等我过去。”

不过十分钟时间,老太太急匆匆赶到,居然带过来一只灌了半瓶牛奶的旧奶瓶。弟弟这才算明白,小猫还是一只婴儿猫,不知道吃饭,寻找的是奶。

可是问题紧接着出现,人类婴儿使用的奶嘴,对于婴儿猫来说,显而易见是过于巨大了。小东西把嘴巴张开一直到耳根处,奶嘴仍然裹不进去,急得它哀声连连,前腿绊着后腿,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表演倒栽葱,可怜得无以复加。

还是外婆有办法,她当机立断地找出一个装眼药水的塑料瓶,挤去剩余的药水,洗干净了之后,吸进一瓶牛奶,再把瓶嘴伸进小猫口中。手里轻轻一挤,奶水滋滋地冒出来,被小猫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咽下。

几口奶水下肚,小猫安静下来,摆出一副有奶便是娘的架势,在外婆手边软软地躺倒,两只前爪小心地抱住眼药水瓶,一刻都舍不得放开。然后,它一边吞咽着奶水,一边还从喉咙口发出咕噜咕噜的欢声,眼睛时闭时睁的,一副娇憨慵懒的小样儿。

外婆用手指扒拉着它背上灰不溜秋的绒毛,带着点惋惜地说:“是只夏猫。金冬、银春、草夏,夏猫最不值钱。”

弟弟问原因,外婆说,具体原因她也不太清楚,老人口里这么传下来的,好像是因为夏天的猫大多瘦弱,毛皮也不好,到冬天抗不了冻,死亡率高。再有,毛皮不亮,模样就不中看,瑟瑟缩缩不舒展,不讨喜。“谁会喜欢一只病秧子猫呢?”外婆叹息着说。

弟弟本来只是怜悯这只无人照料的猫,做好事给它弄一口饭吃。不知道为什么,听外婆这么一说,心里忽然坚定了一个主意,要把这只猫留下来,好好地养大,养成一只无比健康威风凛凛的猫王。他不相信猫的发育生长会跟季节有关系。

等他把小猫养成猫王,此刻遗弃它的人会后悔到肠子发青。

外婆歪着脑袋,诧异地问他:“你真的要养?”

弟弟一口咬定:“真的要养。”

外婆想了想,委婉地劝说他:“恐怕不行。你妈妈不喜欢养宠物,她是有点洁癖的人。”

弟弟坚持:“不喜欢也要养。是我养,跟她没有关系。”

外婆亲热地在弟弟脑袋上拍了一下,说她第一次见到弟弟有这股倔劲,她喜欢死了。男孩子就是要有主见,敢坚持。她还千叮万嘱地说,别给小猫太早地吃饭,那样会噎死它。在训练出良好的卫生习惯之前,也别放它在屋子里满地走,遗下屎尿什么的,舒一眉会嫌恶。

“记住啊!要小心啊!”外婆再三再四地叮嘱。

小猫吃饱了奶,立刻呼呼大睡,一副不管不顾的赖样儿。

弟弟找到一只空鞋盒,在里面垫了好几层的报纸,把小猫抓进去。小东西仍然闭着眼睛,四脚瘫软着,真像一个酣睡不醒的婴儿。弟弟把鞋盒盖好,抱着,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决定暂且养在阳台上。怕舒一眉回家看见了要发火,他还拖过一把旧椅子遮在前面。

舒一眉总归要看见的。但是没关系,只要留下时间让他求情,她应该通情达理。

傍晚,舒一眉回到家。她买回来一袋速冻小笼包,扔在餐桌上,然后走到窗前,拿出提包里的一个小药瓶,翻来覆去地看那上面的说明文字。看过之后,她犹豫一下,去厨房倒了小半杯开水,杯子在手中转两转,让水尽快地凉下来。她拧开药瓶,往手心倒了一粒药。白色的,衬衫纽扣那么大。她把药片捂到口中,就着小半杯温开水,一仰头吞了下去。接着她用手按住胸口,静候药片下肚的反应。一分钟之后,她大概觉得这样的等待有点无聊,拿着药瓶里剩下来的药,回她房间去了。

这整个过程,沉默无语,弟弟找不出跟她说话的机会。

六点钟,弟弟把桌上的速冻小笼包倒在一只盘子里,送进微波炉解冻加热。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对操作微波炉的一套程序已经烂熟在心,哪样食品需要加热多长时间,掌握得分秒不差。

加热后的小笼包有点皱缩,表皮还微微发硬。没关系,反正都是吃,下了肚是一样的营养。弟弟端包子上桌,拿了两双筷子,再倒好两个醋碟,才走过去轻拍舒一眉的房门。

拍两下。停一停,再拍两下。

房间里面没有回应。

“妈妈,”弟弟喊她,“出来吃晚饭吧。”

隔了一分钟,舒一眉才回答:“我睡了。别烦我。”

弟弟垂下胳膊,又站了片刻,确信舒一眉再不会说话了,才走回桌边,坐下来,吃自己的那一份晚饭。

还是没有能够替小猫说上话。弟弟心里想,也好,如果妈妈一直不注意,那就一直养着,养到熟了之后,妈妈就赶它不走了。

天刚亮,弟弟一骨碌地爬起来,觉得心里有什么惦记的事,仔细想了想,是阳台上的小猫。

仔细想起来,舒一眉的情绪好像总跟天气有关系。雨天里的舒一眉喜欢喝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不吃饭,也不做饭,如果外婆不来,就用冰箱里的随便什么东西打发弟弟的三餐。而且她总是坐在窗口,看着玻璃上的雨水发愣,脸上的神情有向往,有痴迷,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和孤寂。弟弟一直弄不明白,舒一眉的这种表现,到底是喜欢下雨呢,还是讨厌下雨呢?

赤了一双脚,穿着睡觉的背心和短裤,弟弟忙不迭地冲上阳台,找那只鞋盒。

鞋盒在,可是盒盖打开了,盒子里的小猫没有了。阳台上没有。弟弟探头往楼下看,楼下也没有。

弟弟一回身,舒一眉恰好站在他身后,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像出了门再回来的样子。

“猫呢?”弟弟举着空鞋盒,惊慌失措地问舒一眉。

她回答:“刚刚送下楼,给了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

她的语气很平静。

弟弟顾不上说别的话,转身胡乱套了一双拖鞋,啪嗒啪嗒地冲下楼。

结果可想而知:收破烂的老头儿根本不在巷子里。他来了很短的时间,又转悠到了别处。如果他不想再来这一带收东西,你十天半个月都不可能见到他。

猫给了他,如果他肯好好地养着,或者再转送一个好人家,那也就罢了,可是如果他一不高兴掐死了它呢?如果他掐死了它不够,还要剥去它的皮,掏出它的内脏,把它扔进油锅里炸熟了当下酒菜呢?

一瞬间的工夫,弟弟想到了小猫命运的无数种结局。他呆呆地站在巷子口,身体微微地哆嗦着,想哭,嘴巴咧了几下,却哭不出来。

太阳就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出来了。真的是毫无预兆。下了足足半个月的雨,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阳光这回事。

水淋淋的巷子里,转眼间热气蒸腾。阴云破开之后,天空并没有透明,而是雾气朦胧。有太多的地表水分需要蒸发出去,阳光有一点忙不过来的样子。弟弟站立的地方,升腾起浓烈的污泥味,烂草味,蚯蚓和蚊子的幼虫死亡后的腐殖味。

这一回,舒一眉主动找弟弟道了歉。舒一眉说:“实在是小猫叫得太厉害了,我一夜都没有能够睡着觉,头疼得要炸。”

弟弟对她背过身,心里反驳说,小猫叫得厉害,我怎么没有听见呢?我的房间不是更加靠阳台吗?

舒一眉像是知道了他心里在想什么,觉得犯不着跟他多说,简短地扔下一句话:“信不信由你。”

舒一眉出门上班去了。请假一星期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上班,所以她上午就出了门,去做节目录制前的案头准备。

弟弟一个人在家,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没意思,从舒一眉抽屉里找出一点钱,打车去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几小时之后就到了海边小城的姑妈家。

姑妈问明情况,惊出一头大汗,一边责备弟弟太胆大,一边找舒一眉的手机号码,给她打电话。弟弟犯了错,姑妈羞愧得像是自己犯了错,小心翼翼征求舒一眉的意见:是把弟弟立即送回南京去,还是好歹留他住几天,让孩子消消气?

舒一眉的回答让姑妈更吃惊。舒一眉说:“随便吧。”

“随便”实在是一个很难办的词,你没法弄清楚对方要的是怎么样的“随便”。舒一眉希望弟弟立刻回家呢,还是有意放他在姑妈家里住上几天呢?姑妈留倒是把弟弟留下来了,可是她心神不安,总觉得留下弟弟是错误,会把这对母子间的战争不经意地升一个级别。

姑妈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心一意要为弟弟好,不愿意好事成坏事,使弟弟日后在舒一眉身边的处境更险恶。弟弟是他们赵家的独苗苗,她既然不能守着他长大,就不能够去做从花盆里往外扒土的傻事情。

思来想去,熬过三个不眠之夜,姑妈买了两张火车票,亲自把弟弟押送回南京。

舒一眉看上去很平静,请姑妈吃了饭,给她订好饭店的床位,还送她一只真皮手袋,感谢她为弟弟所做的一切。

姑妈却觉得事情的结局越发不乐观。瞅个空档,她把弟弟拎到一边,忧心忡忡给他提了醒:“平静的背后往往是灾难。”

弟弟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很吃惊,姑妈的想法怎么就会跟自己不谋而合。

这么说起来,舒一眉在他们大家的印象中,真的不是一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人。

姑妈走了不到一天,吃过晚饭,上夜班之前,舒一眉跟弟弟谈了一次话。

舒一眉说:“离家出走是个很可耻的做法。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提,不应该用这个方法威胁我。”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不怕威胁。我之所以不忙着去接你回来,就是想要告诉你,我不怕威胁,你不用这么吓我。”

弟弟的肚子里有一股气,一拱一拱的,一会儿冲到头顶心,一会儿又冲向喉咙口、腰肋间、膀胱里。哪儿都不是最好的出路。

“我从来不把你当做小孩子。”舒一眉说,“因为我没有看着你长大,我不知道宠孩子是怎么个宠法。我把你当成这个家里的小男人,可以吗?我可以把你当成一个男性的朋友来说话吗?”

弟弟抬起头,惊慌失措地看着舒一眉。他忽然觉得怕,心里好害怕,因为他忽然之间感觉自己听不明白舒一眉的话。

舒一眉起身,到房间里拿出那瓶药,举在弟弟眼前,对他说:“看见了吗?妈妈已经确信自己是病了,所以去看了医生,买了药,每天坚持吃,想要早点儿好起来。”

弟弟腾地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盯住舒一眉的眼睛:“妈妈,你得了什么病?”

舒一眉伸出手,摁住弟弟的肩膀,让他坐下来。“用不着太紧张。”她说,“不是癌症,是抑郁症。这种病能治好。”

弟弟紧抿着嘴,心里想着是不是可以完全相信舒一眉的话。

“是真的能治好,你不相信的话,可以上网查一查。”舒一眉努力地笑了笑。“还要告诉你一句真话,我是为你才去看的病。我早就知道我的情况有点不太好,又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几天休假在家的时候,我每天看着你跟我一样不快乐,就想,既然我做了你的监护人,就对你有责任,不能因为自己病着而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这样,我才去看了医生。”

弟弟目不转睛地看着舒一眉,心里已经坚信这一切是真的。他问她:“医生说了吗?他说能够治好吗?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舒一眉又笑了笑,避开他的问题:“反正你知道妈妈有病,正在努力治病,就可以了。妈妈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要鼓励妈妈有信心,帮助妈妈治好病,明白了吗?”

弟弟点头,然后提出另一个问题:“我们需要告诉外婆吗?”

舒一眉想了想,摇摇头:“不,用不着告诉她。外婆老了,她可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会担心。就让我们两个来对付吧。我,和你。”

舒一眉最后一次笑了笑,站起来,收拾提包,去上班。

舒一眉走了之后,弟弟果真上了网。他打开google这个网站,用拼音方法输入“抑郁症”三个字。舒一眉就是这么说的:抑郁症。弟弟当时就牢记在心里。

弟弟目瞪口呆,因为网上跳出来的信息有一百多万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百多万条啊!有这么多的人得了这个病或者关注这个病啊。

难怪妈妈会那么瘦。难怪她会莫名其妙地哭。难怪她要请假不上班。她对生活厌倦了,她觉得活着并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各种各样的病因。各种各样的病症。各种各样的治疗方法。网上所有这些文字,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弟弟来说,过于艰深。他似懂非懂。但是有一点他看懂了,看懂了并且记住了,那就是,抑郁症如果发展严重,患者会厌倦生命。

弟弟死死地盯住电脑上这行闪动的文字。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妈妈不可以死。紧接下来的一个念头是:他一定不让妈妈死。

他关上电脑,跑到舒一眉房间里,再去看一眼那个小药瓶。他看到了才放心了。他放心地想,医生都是了不起的人,妈妈只要吃了药,很快就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