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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我的妈妈 9 妈妈怎么会下岗

张小晨命里遇到了贵人。

这个贵人不是神仙,也不是良医,是眼镜店老板卫东平。

说起来也巧,卫东平去医院看望弟弟的那一次,恰好碰到了张小晨,也就恰好看到了张小晨的那双惨不忍睹的手。这个爱动脑筋的人回家之后就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制止这孩子的强迫症行为。

七捣鼓八琢磨,真让他想出了办法。他用薄薄的马口铁皮打制出十个大小不等的指环,分别套在张小晨的指尖上。指环只有两公分的宽度,恰好卡着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不影响手的活动。为防止掉落,指环的两边都焊接上了一条极细的链子,是用回形针掰制出来的,一共有二十条。链子又接在一个宽宽的皮圈上,皮圈紧箍住手掌,既舒服,不磨手,又轻易脱卸不下。这样,指环、链子、皮圈三位一体,只要张小晨有足够的意志力戴着它生活,啃指甲的欲念就无从实现。

卫东平把这个奇特的器械展示给弟弟时,弟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卫东平更加心灵手巧的人了。

弟弟很想把卫东平的发明昭示于天下,就借了这副器械回家,给舒一眉看。舒一眉好奇地把指环一个一个套到自己手上,发现指环的直径居然还能够做一点微调,稍大一点和稍小一点,都可以满足需要。舒一眉举着那只戴了指环的手,对着阳光照来照去,由衷地叹气,说:“这个卫东平,什么样的人啊!他怎么就能够把事情想得这么绝啊!”

张小晨得到这个宝贝之后,狂喜,当即就戴上,两只手臂高举着,在学校操场奔跑一圈。一大帮的同学兴奋地跟着他跑,呼啦呼啦,旋风一样,弄得校长都冲到走廊上看,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张小晨跑完了一圈,又跳上水泥的乒乓球桌,双臂舞动,摆开一个架势,重点突出他的那双“铁手”,喝叫有没有人胆敢上去跟他打擂比武。当然没有人响应。谁都不是傻子,皮肉怎么能跟铁器相搏?张小晨这一乐,顿时就晕了,飘起来了。

等到上课才发现,别的都好,翻书页是个麻烦,铁皮指尖毕竟不那么灵便。本来弟弟要求帮忙,张小晨坚决不允,他用手掌按着课本,拿舌尖代替手指翻书。翻几次之后,发现自己口水太多,书角湿了一粘连,这个办法就失灵了。他便再想办法:张大嘴巴,靠书页尽可能地近,突然间噗地一吸气,嘴巴起到真空吸管的作用,把书页吸起来了,再用手指帮忙,就翻过页面了。

写作业的时候拿笔,上厕所的时候解裤扣、开拉链,包括吃饭拿筷子,喝水拧瓶盖,起先都给张小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障碍,到最后无一例外地归于圆满。

总之,为了配合手上的这副器械,张小晨出尽了洋相,算尽了机关,同时也用足了脑袋瓜子。

郭鸣周末开班会的时候为张小晨做了个小小的总结,他满意地说,张小晨自从戴上指套,好像人都变得聪明了。

郭鸣又说,看起来,人的脑袋还是要有机会开发,一旦开发了,就会发现脑袋里面是一个无边的世界,空间大得足以让一个平凡的人实现一百个以上不平凡的梦想。

这一段时间,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儿在为她的梦想忙碌。有一次上网,她无意中接驳了一个女大学生的博客,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她感觉自己在手指轻点之间跨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摒弃所有的凡俗和庸常、可以独步天下悠然自乐的世界。于是她不可救药地迷上了这个新鲜事物。

她决定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博客,在同学当中大大地出一回风头。

事情并不太难。其实对于可儿这种年龄的孩子,网络上真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们的东西。博客顺利地建立起来,可儿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上面增添内容。可儿从前的作文很糟糕,老师的批语常常是“文不对题”或者“言不及义”。这是用词很毒的一种批评,跟随批评而来的肯定是不及格的分数。开始写博客之后,她的“文不对题”反而成了优势,因为网络上的文字就是讲究一个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上文不对下文。你越是跟传统的文字逆流而行,传达出来的形象就越是另类、不凡、特立独行。反正没有人知道可儿是真的作文不行,人家还以为这个女孩子文采斐然,在博客上只是玩一玩文字游戏呢。

可儿就用她自己颠三倒四的文字,在博客中写了她爸爸的事,妈妈的事,外婆和弟弟的事,包括她让弟弟去买卫生巾,弟弟气得一个月不理睬她的事。

再接下去,她不知道写什么好了。同学的事她不敢写,因为她的博客是要给同学看到的,如果她们当中有谁不乐意,跟她翻了脸,那就很不值当。老师她更不敢写。可儿这个人看起来一副刁蛮公主的样子,实际上处世圆滑得很,不该得罪的人,她一个都不会碰。

写不出来,那就用照片凑吧。她爸爸宝林新买的一个数码照相机被她派上了大用场。

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拍了一通之后,有一段时间她专门在傍晚出门,拍那些被主人牵出来遛弯的宠物狗。结果有一次看人家的博客,发现人家做出来的东西才叫专业:人家把自家狗狗的生活照片编成了漫画集,还配了文字和对话,一集一集吊得你不看不行。可儿没有人家那么高的水准,只好放弃,改拍街上的流浪汉。

可是流浪汉哪里那么好对付呢!他们一看见可儿的相机举起来,就成群结队地拥上去,伸手讨要“摄像费”,不给就追她,给少了也追她。可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几次都被追得丧魂落魄,花容失色。痛定思痛,流浪汉也不拍了,专题照片中途废止。

还有什么好玩的呢?再想再想。这个世界如此丰富,总是能够想到不一般的内容。

人体摄影是不是可以试一试?也不用出去找模特儿,自己的身体就行。女孩子都自恋,能把自己的身体拍得漂漂亮亮的贴到网上去,是多大的诱惑多大的成功啊!

可儿说干就干,上街买来了化妆品、喷发胶、带蕾丝花边的内衣,关上房门,由着性子给自己装扮吧。

先化一个时兴的晒伤妆。妆到底应该怎么化,可儿不清楚,反正照着《瑞丽》杂志的封面人物,多用红色,眼皮鼻尖脸颊大着胆子抹,意思就在那儿了。头发用手打散,打成一个乱蓬蓬的鸟巢状,没命地喷发胶,喷到窒息,喷到确保发丝根根直立。最后换衣服。衣服是最小号的,穿在没有发育的可儿身上还是大。但是没关系,时装店里模特儿身上的衣服都用夹子在背后把腰身夹出来,可儿照葫芦画瓢,动用了半盒曲别针,衣服总算在她身上绷紧了。

揽镜自照,好一个妖娆的小精怪啊!可儿对自己满意到不能再满意。

开拍吧。不不,还要编排动作。照片上的“泡司”很重要,得好好琢磨。

可儿先摆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觉得土,否定。再摆一个孔雀开屏的架势,又觉得俗,再否定。

第三个动作还没有摆出来,早已在门缝外窥视的舒宁静破门而入,把可儿死死地抱住了。舒宁静死活认定可儿患的是“花痴”。花痴才会如此自恋,自己以为是仙女,别人看着是妖精。舒宁静不由分说背起这个花痴女,要往医院送。可儿在舒宁静背上连踢带咬,连蹦带跳,总算在她妈迈出门槛前把她弄翻在地。

两个人接下来在地板上滚成了一团。

可儿又哭又喊地说:“你怎么这么白痴啊!你连什么是艺术都不知道。”

舒宁静却一个劲地要去摸她的头:“可儿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你妈吗?”

可儿痛斥:“认识你个头!我跟你根本没办法沟通!”

舒宁静呼天抢地,牛头不对马嘴:“可儿啊!我的乖女儿啊!”

纠缠到最后,可儿实在没有办法,爬起来去抢电话,要打“110”报警。舒宁静这才冷静下来,意识到女儿真的没有“花痴”,她只是心血来潮,想弄出点儿惊世骇俗的东西。

惊世骇俗的东西哪是随便可以弄的呢。想想看,连世界都惊住了,都吓坏了,自己还能够剩下来什么?日子要不要过啊?前程要不要奔啊?将来男朋友要不要找啊?这不叫“惊世骇俗”,这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舒宁静把可儿关在房间,把道理揉烂了掰碎了,苦口婆心地灌到可儿耳朵里。母女俩总算达成协议:舒宁静为可儿提供今后一年内的所有时尚演唱会的门票,可儿放弃自拍身体的想法。之前她为拍摄而采购的化妆品、喷发胶、衣服,由舒宁静全额报销。

可儿找到弟弟,眉头紧皱着说:“我的博客内容好久都没更新了,我没工夫打理它,初三的课程太紧,你想不到有多么紧,简直就是玩命。”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像马上就要送出一个宝物,又恋恋着舍不得拿出手一样,说:“这么办吧,你给我二十块钱,我把我博客的使用权转给你。只要二十块,算你走运。”

弟弟两眼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博客为何物。可儿马上把电脑打开来,点到她的博客上,让弟弟好好学一遍。弟弟看到了可儿写他买卫生巾的那篇文章,很生气,当即就罢看,要走。可儿好歹拦住了他,说:“弟弟你不要傻啊,我把你的名字写到网上,现在全世界人民都有可能知道你,你就要出大名了!我没有管你要润笔费,是我的仁慈,所以你应该好好报答我,帮我把博客做下去。”

可儿能说会道,弟弟口拙心慈。姐弟两个永远都不是一只笼子里的鸟。

弟弟被可儿三绕两绕,绕进去了,真觉得自己欠了可儿什么。再说这事情也确实有趣,小孩子总是容易被新鲜有趣的事情吸引。

弟弟答应说,不就是在电脑上写作文吗,他可以试试。可是他没有钱给可儿,舒一眉从来没有给过他十块以上的零花钱。

可儿想了半天,一咬牙,似乎是打发叫化子似的,朝弟弟摆摆手:“那好吧,算你走运,捡了一个大便宜。”

可儿当时脸上在痛心疾首,心里面暗自窃喜。

弟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管了可儿的博客。

弟弟是个勤快的人,又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他答应了可儿做博客,就一心一意想要做好。一个星期之内,他吭哧吭哧地在博客上写了三篇作文:一篇《我的同学张小晨》,不用说是写张小晨的故事;一篇《帮妈妈打扫卫生》,主题也很明确;还有一篇《听航天英雄做报告》,更是典型的叙事作文的写法。弟弟为写这三篇作文,差点耽误了课外作业,英语单词也没有背熟,被沈媛媛拎到黑板上默写的时候,十个有八个写错了,在全班同学面前羞得无地自容。

弟弟这才明白,难怪可儿把博客交给了他,玩这个东西太费时间和精力了。

星期六,可儿上网检查她的博客内容。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得跳。可儿一个电话把弟弟召到她家里。

“你到底怎么搞的嘛?有没有脑子啊?”可儿怒气冲冲地对弟弟发火。“让你写博客,你就写这些东西?幼稚得都要笑死人啦!”

可儿当即拖腔拖调地读了一段《听航天英雄做报告》:“今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全校同学都坐在自己的教室里,通过各班的电视转播,听神舟六号的航天英雄做报告。这一天,做报告的礼堂被鲜花和彩旗装扮得格外漂亮。九点整,英雄们鱼贯地出现在主席台上。台下的人们一齐起立,对他们热烈欢呼。英雄们含笑对大家招手致意……”

可儿把身子往后一仰,朝弟弟乜斜着眼睛,用不屑到极点的口吻,斥责他:“你听听!你自己听听啊!这种文字能够上博客?我真是没法跟你急!”

弟弟当初写的时候,态度严肃而神圣,一点不觉得自己有多蠢。现在听可儿挑出来一念,也觉得很苍白,很没劲,像一碗没放油盐的白菜汤。

弟弟备受打击,垂头丧气、手足无措地说:“那我应该写什么呢?我让我们班的陈秀儿帮你写一篇好不好?她是我们班上作文最好的。”

可儿挖苦他:“得得得,我算是知道你们这些小学生的水平了,整个儿就没有开窍。那个陈秀儿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一听这名字就俗。”

弟弟认真纠正她:“你不要这么说人家。”

可儿瞪大眼睛:“哈,我说她一句,你急什么呀?你又不是她的男朋友。”

弟弟面红耳赤,拔腿就走。可儿却又把他拉住,一个劲地告饶:“好了好了,你这个人真不幽默,一点玩笑都不能开。还是谈论我们的正事吧:博客往下怎么办?”

弟弟小心翼翼建议她,不行就关了吧,因为他实在帮不了她的忙,他已经五年级了,功课也挺忙的。说到这里,差点漏出来上黑板默单词的糗事。

可儿把头仰在椅背上,长吁短叹。她还是想再撑一段时间,主要怕同学笑话她的博客是因为江郎才尽做不下去,那样的话,挺没有面子的。

事情逼到这个份儿上,弟弟却又有了主意。他忽然想到舒一眉窗台上的那个鞋盒,盒子里的那些信,那些抬头一律写着“亲爱的主持人”的信。“亲爱的主持人:每一天每一天,深夜,家人熟睡的时候,我都在等候你的声音。如果没有你,我寂寞的生活就是死的,我的灵魂我的肉体都像死去一样……”

弟弟对可儿复述了这段话。他问可儿:“行吗?把舒一眉收到的观众来信偷出来,放在博客里,行吗?”

“行啊!这太好了啊!这样一来,说不定我的博客点击率超高,会上新浪排行榜啊!”可儿眉开眼笑,湿漉漉的嘴唇花儿一样绽开。

弟弟开始了一段新鲜又刺激的博客生涯。

每天舒一眉不在家的时候,弟弟就到她的房间里,打开鞋盒,拿出最上面的一封信,藏到自己的被褥里。晚上九点钟,舒一眉出门上班,假装睡下的弟弟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电脑前,打开电源,上网,接通可儿的博客,把鞋盒里的信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敲上去。

如果信的内容短,当晚可以敲完。如果长呢,就分两次。因为过了十点之后,弟弟会困,眼皮发沉,脑袋瓜子迷糊,手底下跟着错字连篇,这就对不起那个写信的人了。

输入完了一封信,弟弟会再次打开鞋盒,把这封信放到最下面,然后还从最上面拿一封新的。弟弟年纪虽然小,做事情却有条理,按他这样的步骤,信的顺序就不会出错。

弟弟的拼音和打字水平,倒真是歪打正着地一天天飞速进步。现在他一小时差不多能打一千个字。这样的速度,如果参加小学生电脑输入大赛的话,说不定真能拿个名次。

一星期之后,不,还不到一个星期,才星期五的晚上,可儿又把电话打到弟弟家里来。可儿无比兴奋地告诉他,有好些同学的妈妈都看到她的博客了,那些阿姨都在追着问,信是谁写的?写给谁的?谁是这个“亲爱的主持人”?

可儿在电话里快乐地叫着:“天啊,出名是这么容易啊!我的博客已经出名啦!”

可儿却没有想到,同学的妈妈们能在网上看到的东西,舒一眉的同事们也能够看到。

星期六下午,舒一眉从外面回来,怒气冲冲地抓住弟弟一只胳膊,一直把他拎到电脑前,用劲地把他搡在椅子里,一字一句说:“交代吧,谁指使你偷了我的那些信?是谁?可儿吗?”

弟弟吓得呆了,脸色马上就发了白,一副惨兮兮的可怜样子。他心里在斗争:要不要把可儿说出来?要不要呢?说了是他不仗义,不说恐怕又过不了关。

还没有等他斗争出一个结果来,舒一眉已经放弃了追究,转为控诉:“赵安迪!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会害惨了我?我的同事们看到那些信,心里会怎么想?我的领导看见了,心里又会怎么想?我舒一眉把别人写给我的信都发到网上了!什么行为啊!我自己想想都恶心。”

弟弟小声争辩说:“可是,那些信都是夸你的……”

舒一眉很怪异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我跟你什么都说不清楚。你不懂。也许再过二十年,你就会懂了,可是我现在跟你说不清。”

她心事重重地转身回房间。走到一半突然又回头,指着电脑,态度不容置疑:“你给我把那些东西全删掉。立刻删!”

弟弟动手删那些信件的时候,手指头一直在哆嗦,鼠标都有点握不准。舒一眉的神情让他心里很害怕。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尽管他还没有明白错在哪儿。他懊恼不已地想,这事情一定已经伤害了舒一眉,他在无意之中给她惹出了麻烦……

十月底,白露已到,天气开始转凉。窗外的梧桐树叶黄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是半青半黄,色彩很丰富。秋风刮起来的时候,会有枯黄的落叶飘到窗台上,金黄色的甲虫就在落叶下钻来钻去,把叶片当成了可以过冬的床铺被褥。可是阳光一出现,窗台晒暖了,甲虫们又振振翅膀飞走了。这些忙碌的小东西,冬天它们会在哪儿度过呢?

也有苍蝇趴在玻璃上,睡着了一样,长时间地不动,很可怜的样子。这时候的苍蝇完全没有夏天的灵活劲,如果你想抓,只要果断,手心一捂就能够捂到。弟弟捂了两只,一只是红脑袋的,一只是麻色的。他找了个药瓶把苍蝇装进去,藏在暖和的被子里,想观察它们在温暖中可不可以延长生命到明年。结果他忘了给药瓶捅一个出气口,苍蝇不到半天就闷死了。

弟弟很无聊。本来习惯了晚上有事情可做,一下子宣布说不能做了,心里还真是有一点惦念,挺失落的。

下课的时候,郭鸣找到弟弟。他脸上的神情很怪,有一点点神秘,还有一点点羞怯,不太像一个站在学生面前的老师。他宣布说:“赵安迪,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原来郭鸣要在四年级上一堂公开课,关于阅读,关于欣赏,关于文学作品。这堂课会有市内和市外的教育行家们来观摩,可能还要录相,作为资料保存。郭鸣选了外国作家欧·享利的一个很短的名篇《最后一片叶子》。这篇小说精致、直白、温暖,让孩子们读懂不难。但郭鸣希望公开课的效果好上加好,所以想请赵安迪的妈妈舒一眉帮忙,把这篇小说声情并茂地朗读出来,录成一个磁带,在课堂上可以放一放。舒一眉不是电台主持人吗?主持人朗读小说不是小菜一碟吗?

郭鸣叮嘱说:“最好在录音棚里录音,效果比较理想。实在不行,对着录音机念也可以,但是机器要好。”

弟弟很兴奋地拿着郭鸣给他的空磁带盒往家里走。能够接到老师单独交代的任务,绝对是一种光荣,神气到不能再神气的光荣。所以,当张小晨跟屁虫一样地紧跟着他,眼巴巴地打听是什么事情的时候,弟弟破例没有把这个荣幸与张小晨分享。他只是捏紧了手里的空磁带盒,笑眯眯地说:“郭老师不同意我告诉别人。”

张小晨无奈,扎撒着两只戴了铁指环的手,干瞪着眼,有点像一只气咻咻的短毛狗。

弟弟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用劲地按门铃。按了一会儿,没有人答应。弟弟的满腔热情有一点点受挫。他只好用脖子上的钥匙自己开了门。

进门之后才知道舒一眉是在家的。她的咖啡色皮鞋在门口,她上班的那个大拎包也放在门廊的鞋柜上。可是她的房门紧关着,沉默、威严、冰冷,一丝丝声音都听不见。

弟弟怏怏地走到餐桌前,把空磁带盒和书包放下来。这时候他才发现桌上有舒一眉留给他的纸条:我想躺一会儿,不要打扰我。桌上有钱,自己去靓妹面馆买牛肉拉面吃。

弟弟站着,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老师交代的任务还是要完成,就抓起空磁带盒,轻手轻脚地走到舒一眉房门口,准备敲她的门。可是手抬了半天,还是不敢。她不是说过不要打扰她了吗?舒一眉说过的事,弟弟从来不违抗。他们之间还没有建立起普通母子间的亲密和随便。

弟弟一只手里握了十块钱,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空的钢精锅,去靓妹面馆买拉面。

卫东平隔着眼镜店的玻璃门看到他,走出来招呼说:“弟弟啊,怎么一个人出来买拉面吃?你妈妈不在家吗?”

弟弟回答:“我妈妈今天不舒服。”

卫东平很关心:“吃药了吗?要不要帮忙送她去医院?”

弟弟摇头:“我不知道。她现在睡了。”

卫东平不说什么了,摆摆手,让弟弟走过去。

弟弟走过卫东平身边时,清楚地听到对方叹了一口气。弟弟知道卫东平这是可怜他,心里不怎么乐意。舒一眉为什么就不可以生病呢?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出来买东西吃呢?他的妈妈不是不负责任,是真的不舒服了。

煮拉面的叔叔动作飞快地往钢精锅里放调料,油、味精、盐、熬好的牛肉汤、切好的牛肉片……放到香菜时,他的手及时停住了,问了弟弟一句:“香菜要不要?”

弟弟说:“不要。”

弟弟想留一半的拉面给舒一眉吃。舒一眉是不喜欢香菜的。

面条已经放凉了,粘成一坨了,油脂白花花地结在锅边上,看上去令人倒胃。舒一眉始终没有出门,房间里一点声息都没有。弟弟心里有点急,走过去轻轻地敲了几下门。舒一眉不理睬他。弟弟就不敢再敲了。

可儿却在稍晚的时候急急忙忙过来找弟弟。她不肯进门,在楼下叫弟弟的名字,打手势让弟弟下楼。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式的校服,扬起手臂、脚一踮一踮招手的样子,像一只暗夜里正要从巷道起飞的白色大鸟。

她抓住弟弟,劈头盖脸说了一句话:“你妈妈要下岗了!”

弟弟心里轰隆一声响。他其实已经相信了,却又死活不让自己去相信。他涨红了面孔,带着些微的哭声,又带着点蛮横和纠缠:“我妈妈怎么会下岗?主持人怎么会下岗?”

可儿像个大人似的叹着气:“你真是幼稚啊!主持人怎么就不会下岗呢?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呢?我是特地跑过来告诉你的。外婆就坐在我家里,跟我妈两个人念叨了半天你妈的事,你要是还不信,现在可以过去问她们。”

根本不用问,舒一眉已经把自己闷在房间几个小时不出门,事情的真伪是明摆着的:她情绪不好,非常不好。很可能抑郁症又要再犯。弟弟别的不太懂,下岗是一件不好的事,非常非常不好的事,这点常识他不糊涂。

“可儿姐姐,”弟弟说,“怎么办呢?我妈妈应该怎么办呢?”

弟弟一点没有想到他自己,想的全是舒一眉。他惊慌得说话声音都哆嗦。

可儿像个小妇人一样地又叹了一口气,忙着安慰他:“你不要太害怕,可能要下岗,还没有真下,说不定到末了又不下。哎呀,事情就是这样的啦,没有定论之前,变数随时都有。”

她同情地拍了拍弟弟的手:“我走啦,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呢。你有机会劝劝你妈,天肯定是塌不下来的,懂吗?”

弟弟真想一把拉住她,求她一块儿上楼去,把这几句话亲口说给舒一眉听。可是可儿扭头就走,就这么把一个天大的难题留给弟弟了。

弟弟硬着头皮返身回家,一个人,孤零零的,脚步沉沉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想哭都不知道对谁哭。

弟弟再进门时,舒一眉已经从房间里走出来,梳了头、洗了脸,收拾着拎包里的东西,准备上班去。

“是可儿来过啦?”舒一眉头也不抬地问弟弟。

弟弟点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怎么说。

舒一眉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倒像个耳报神,消息报得快。”

弟弟忧心忡忡地喊:“妈妈!”

舒一眉说:“妈妈会怎么样,跟你都没关系,你不用操心,也不用七想八想。有这份闲工夫,多做几道习题去。”

说完这句话,她看都没有看弟弟,关门就走了。

弟弟握着那盒空磁带,心里难受地想,我应该怎么办呢?郭老师的任务怎么完成呢?

他走到厨房里,把小半锅坨成一团的面条倒进垃圾桶,又打开冰箱,看看里面有什么能吃的。冰冻室里有一盒超市煎好的带鱼,一小块纯瘦肉,一袋大娘牌荠菜水饺。冷藏室的东西多一点,有几个西红柿、一盒内脂豆腐、半棵白菜、鸡蛋、吃剩的米饭,还有牛奶和面包片。大多数的东西弟弟不会做,也不知道拿什么配什么,所以他选择了鸡蛋和米饭。

蛋炒饭应该不难做,舒一眉常常做这个。从前在老家的时候爸爸也喜欢做,弟弟看都看会了。他拿两颗鸡蛋敲在碗里,用筷子搅散,备用。锅架到火上,点火,往锅里倒油,约摸两调羹的样子。油烟很快冒出来,原来忘了开油烟机。弟弟赶快打开。油烟机的马达轰轰地响,厨房里热闹了很多,顿时就有了人气。鸡蛋倒进锅里,吱啦一声响,浓烈的香味直扑弟弟的脸。他手忙脚乱地翻动锅铲,鸡蛋很快凝固,结了焦黄的底。把米饭倒进去,炒,蛋和米粒结合到一起,黄灿灿的诱人。行了吗?应该行了吧。关火,拿一个干净碗,把锅里的东西装进去。

弟弟忘了放盐,放味精,更别提放葱花了。他低头嗅着饭,只觉得很香,颜色也好看,小虎牙一龇,笑了,很有成就感。

他把这一碗没盐没味精的蛋炒饭端到餐桌上,用保鲜膜仔细蒙好,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旁边:妈妈,你今天没有吃晚饭。我给你做好了,你回来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三分钟。弟弟。

然后,他去卫生间洗了手,洗了脸,又洗了脚,上床睡觉。

第二天起床,桌上的饭没有了,纸条上多了几个字:谢谢你。旁边摆了弟弟的早饭:牛奶和瑞士蛋卷。

弟弟回头看舒一眉的门,门照例是关着的。他开心地想,很好,真好,妈妈吃完了他做的饭,她知道了弟弟爱她,需要她。

弟弟背上书包,换了鞋,打开大门准备上学,心里忽然有了一丝疑惑,刚才隐约看到厨房垃圾桶旁有黄色的碎蛋块?他在门口呆愣了一会儿,心里还是放不下,转身,就那么穿着出门的鞋,回到厨房里。

掀开垃圾桶的盖,弟弟看到昨天的垃圾之上,薄薄的一层,全都是黄灿灿的蛋炒饭。那些冷透的米粒,也像坨了的面条一样,一小团一小团地粘连着,失去了光泽,散发出死亡和失意的气味。

舒一眉吃过一口了吗?还是根本一口都没有尝?她是对弟弟说了“谢谢”的,她说“谢谢”的同时,把弟弟的心意投进了垃圾桶。

弟弟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模糊了视线。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些垃圾桶里的饭,没有人喜欢,没有人需要,肮脏,冰冷,还有孤单。

一整天,弟弟在学校里躲避着班主任郭鸣。上课的时候,他尽量地俯低脑袋,装做看课本,不跟前方那个人的视线接触。下课铃一响,他像一尾不声不响的鱼一样,从教室的后门溜走,从走廊里喧闹的同学中溜走,消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午休时,张小晨费了很大的劲,在操场最角落的双杠旁边找到了他。张小晨问他:“赵安迪你是不是犯错误啦?你怕郭老师再关你到储藏室吗?”

弟弟勉强地笑着:“我想练肌肉,练成蜘蛛侠那样。”说着他赶快往双杠上爬,可动作笨拙,一上去就掉了杠,惹得张小晨哈哈地笑。

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弟弟还是被郭鸣逮住了。这一天的自习课是沈媛媛的英语练习时间,郭鸣不方便进教室,就站在走廊上,隔了窗户,朝着弟弟拼命地勾手指。弟弟不得不离开座位站到窗前来。

郭鸣问他:“那个事,跟你妈妈说过了吗?她能不能找到录音棚?”

弟弟弯下腰系鞋带,系了半天都没有把头抬起来。

郭鸣把半个身子探进了窗户里,看着弟弟的手指在鞋子上摸索,抱怨说:“你怎么这么磨蹭呢?真是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性子!”

沈媛媛看见了这一幕,咳嗽一声,走过来干涉:“郭老师,这是我的英语时间,你有事情还是等下课再说吧。”

郭鸣不好坏了规矩,连忙点头:“好好,我就走。”才走过去两步,他又不甘心地退回来,隔着窗户对弟弟打手语:“那事要抓紧!”

弟弟恨不得自己死掉了好。再不行的话,像睡美人那样昏睡过去也好,睡他十天半个月,醒过来的时候郭鸣的公开课上完了,他就用不着这样为难了。

放学走过眼镜店的时候,卫东平蹲在店门口,给别人拆修一台电暖器。他看见弟弟走过来,老远就喊他:“弟弟啊,你妈的病好些了吗?”

弟弟忘了放盐,放味精,更别提放葱花。他低头嗅着饭,只觉得很香,颜色也好看,小虎牙一龇,笑了,很有成就感。

他把这一碗没盐没味精的蛋炒饭端到餐桌上,用保鲜膜仔细蒙好,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旁边:妈妈,你今天没有吃晚饭。我给你做好了,你回来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三分钟。弟弟。

弟弟岔开他的话头,好奇道:“你还会修电暖器?”

卫东平笑着:“人家请了我,我就帮忙捣鼓捣鼓呗,反正天底下电器的原理都是一样的。”他把话头又转了回来:“你妈妈怎么样啊?”

弟弟躲不过去,心里一委屈,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卫东平慌忙放下手里的活,两只手在毛巾上擦了擦,上去捂住弟弟的眼睛:“嗨,嗨,金蛋子不能掉下来啊,男孩子可是不作兴哭的啊。”

他揽着弟弟的肩,把他带到店堂里,还郑重其事地关上了门。“需要帮忙吗?有事可以对我说说吗?”

弟弟说了舒一眉快要下岗的事,还说了蛋炒饭的事,说了公开课要用到的录音带的事。弟弟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轻易不对别人敞开自己的心,可是卫东平这个人很奇怪,他就有本事让弟弟对他不设防。他看着弟弟的样子,他眼睛里的关心和嘴角上的笑意,暖洋洋地漫出来,不经意地弥散开,弟弟便躲不开这样的诱惑,要把自己一点不剩地交出去。

卫东平扔一包纸巾在弟弟手里,笑眯眯地说:“你妈妈工作上的事,我帮不上忙。录音带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我找人帮你录。”

弟弟惊喜地扬起脸:“真的吗?”

卫东平回答:“叔叔骗过你吗?”

弟弟眉眼笑花花的,忙着把书包里的空白磁带盒和小说复印件掏出来,交到卫东平的手上。他一点也没有去想,卫东平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朗读者,能不能在磁带上录出郭鸣老师需要的效果。他相信卫东平。

相信一个人,就可以把一切都交给他。

弟弟跟着外婆上菜场,要去买一只草母鸡,回来炖汤给舒一眉喝。他一路都在念叨着“买鸡经”:两斤左右的、不老不嫩的、黄嘴黄脚的。

外婆笑话他,小小孩子家,怎么就知道这一套。弟弟回答说,他事先打电话咨询了大姨妈,姨妈教给他这三句话。外婆撇嘴,说别听你姨妈的,她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整天就在家里忙三顿,无聊不无聊?

弟弟闷着头,半天没说话。快到菜场门口时,才若有所思地问外婆:“那我妈妈呢?妈妈要是下了岗,也会跟姨妈一样天天在家待着吗?”

外婆抬起一只手,怜爱地摸着弟弟的头。“那不一样啊。”外婆说,“下了这个岗,还能够再上那个岗。人要是肯努力,怎么都不会闲着的。”

弟弟鼓起勇气告诉外婆,是他害了舒一眉。他把那些听众来信偷出来,公布到网上,害了妈妈。

外婆很吃惊,问他说:“谁跟你这么说了?”

弟弟吭吭哧哧答,是舒一眉说的,她说过公开那些信就是害了她。

外婆的一只脚已经跨进菜场,这时候立刻退出来,转头把弟弟带到旁边的僻静处。外婆拉起他的手,紧紧握着,说:“千万不要这么想,一定一定不要这么想,听到吗?”

她急切地盯住弟弟的眼睛,一直到弟弟似懂非懂点了头,才接着往下说:“你妈妈可能要下岗,是因为她们电台正在做一个人事改革,各个节目的时间段要重新承包,人员重新组合竞聘。承包了深夜时间段的是一个年轻的新闻专业研究生。如果人家觉得你妈妈年纪有点大,配在班子里不合拍,就会请她离开深夜谈话节目。也说不定人家有了新点子,连这个老节目都不会再做了,取消了。现在的事情都是这样,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啊。”外婆摇晃着弟弟的手:“这怎么跟你有关系呢?你怎么会害了你妈妈呢?一定不要这么想!”

说到最后,外婆都有点急了,好像弟弟再不信,她就要跟弟弟翻脸了。

弟弟当然不能够让外婆急,所以他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做出了解脱重负后轻松愉快的样子。

祖孙两个人重新回菜场,去买鸡。外婆嘴巴里贬低着舒宁静的“买鸡经”,心里对这个简易口诀还是服气的。拉着弟弟在一长排鸡笼前来回转了一圈之后,结果她还是叫人家挑了一只“两斤左右、不老不嫩、黄嘴黄脚”的俏母鸡。

母鸡在卖鸡人的手里惊恐万分,扑扇着翅膀尖声尖气地叫。卖鸡的人炫耀说,它的屁股眼儿里还有一个蛋,如果留到明天再杀的话,这个蛋就会生下来。

外婆征求弟弟的意见:杀不杀?弟弟想了想,还是要求杀。他知道,如果带一只活母鸡回去,他和舒一眉都不会动手杀的。

俊俊俏俏的一只小母鸡,顷刻间开膛破肚,身首分离。弟弟拎着装死鸡的塑料袋,心里面总是不忍,情绪不高。

外婆劝慰他:“鸡养了就是让人吃的,我们不吃它,别人也会吃它。我们只要对活着的动物善良一点就行了。”她又哄着弟弟:“啊呀,闻到蛋糕店的香味了吗?走,外婆给你买块蛋糕吃。”

弟弟不要吃蛋糕,他看见了菜场门外卖花的小摊贩,要求外婆给舒一眉买一枝白色的香水百合。

外婆哭笑不得地说弟弟:“你这个孩子啊,你怎么总是不为自己要点儿什么呢?”又感慨说:“你妈妈是傻人有傻福,她并没有为你做太多,难得你还对她这么好!”

弟弟把漂亮的香水百合插在一个黑色的细颈花瓶里。花朵已经完全地打开,花瓣雪白,花蕊橙黄,溢出一阵阵浓烈的花香。细细的花茎有点支撑不住硕大的花朵,腰轻轻地弯下来,倚着花瓶口,像一个扶窗而立的娇美人。

舒一眉从她的房间里无声地走出来,幽灵一样地穿过客厅,去卫生间。她的眼神虚飘着,本来已经从花瓶的旁边走过去了,又被花的香味引回了头。

舒一眉问弟弟:“谁买回来的花?”不等弟弟作答,她又说:“花长在枝上多好啊,把它折下来,它就没有几天可活了。”

她已经忘了,情绪好的时候,她自己也买花回来插。

舒一眉这么一说,弟弟张着两只手,怯怯地靠墙站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舒一眉软软地摆了一摆手:“把花拿到阳台上去吧,香味太重了,我难受。”

舒一眉难受。我的妈妈她难受。她觉得活着太累,活着没有死了幸福。

弟弟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长时间地端详自己的脸,心里反反复复想着舒一眉刚才的那句话。

妈妈怎么会得了这样的病?是不是弟弟的长相和学习都太平凡,让她伤心了?是不是他把妈妈的信件弄到博客上,妈妈心里埋怨着他?

弟弟直瞪瞪地看着自己的脸。脸上的皮肉太薄,戴上眼镜之后,尤其显得薄,眼镜好像直接搁在了骨头上,没有支撑,立不住脚。眼睛是单眼皮,睁不到足够的宽度,不够神气。鼻子有点小,畏缩不前。下巴又太尖了点,总让人误会为迟疑和病弱。这不是一张喜气洋洋的脸,相反,它看上去忧郁、沉默、敏感、营养不良,就好像从小没有吃饱饭。还有,它也显得太懂事了,太老成了。大人们一般不会喜欢一张过于老成持重的脸。

弟弟对自己失望至极。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让舒一眉开心。真的是不知道。

卫东平做事情就是稳当实在,才过了两天时间,他已经把磁带录好,交到弟弟手上。他招呼弟弟:“来吧,先听听吧。”

弟弟跟卫东平两个人趴在验光室的小桌子上,头靠头,听录音机里的朗读声。

在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仿佛发了狂似的,分成了许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这些巷子形成许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线,每一条街总要跟自己交叉一两回。有一次,一个艺术家发现这条街有它的可贵之处:如果一个商人去收颜料、纸张和画布的欠款,在这条街上转弯抹角、大兜圈子的时候,突然碰上一文钱也没有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

郭鸣本来要请的是舒一眉,可是卫东平的磁带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弟弟马上就明白,读这篇小说,男声比女声更加合适。

浑厚的、有磁性的男声,一路舒缓地读下来,丝丝入扣。噢,不,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在读,里面还有对话,垂死女孩和健康女孩的对话,年轻画家和年老画家的对话。听听,病弱女孩的声音气若游丝,简直惟妙惟肖。老画家喝醉了酒,咆哮起来大着舌头,语调夸张。还有还有,那些声音又是什么?风声和雨声吗?

黄昏时,她们看到墙上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旧依附在茎上。随夜晚同来的北风在怒号,雨点不住地打在窗上,从荷兰式的低屋檐上倾泻下来。……

伴着沉郁的朗读声,录音机里风在呜咽,雨点刷啦啦地响着,让弟弟如临其境。天哪,这根本不是朗读,远远地超出了朗读,成为表演,成了一个小小的广播剧。

弟弟听完最后一个字后,瞪大眼睛,对卫东平表示他的由衷钦佩:“卫叔叔,你跟电视台的演员都是好朋友吗?”

卫东平笑眯眯地纠正他的话:“第一,电视台没有演员,只有播音员,演员都在剧团里。第二,你没有听出来磁带里的声音是我的吗?”

弟弟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太猛,一口气呛到了嗓子里,半天才平复。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明明是有一个女孩子的呀!”

“那也是我。我用了假声。”卫东平笑得像一尊佛。

弟弟一声不吭。他在琢磨,一个人怎么可以使用出两种不同的声音。

“别琢磨啦,真的是我。”卫东平用手指捏住弟弟的两个耳朵,怜爱地搓揉着。“真的是我。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得过全区朗诵比赛一等奖,奖状还在我家里呢,哪天我拿出来给你看。”

他把磁带从录音机里拿出来,装进盒子,递到弟弟手上:“还得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一展才华。凭良心说,比你妈妈怎么样?”

弟弟歪头想了一下:“应该差不多吧。”

卫东平用劲刮了他一下鼻头:“小东西!这么吝啬,舍不得多说表扬话。”

弟弟请求他:“把你的录音机借给我,让我回家再听听,好不好?”

卫东平很爽气,拍拍他的头:“拿走。”

弟弟抱着录音机回家,插进磁带,一个人又听了一遍。

“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小东西。”苏艾说,“贝尔曼在医院里去世了。他害肺炎,只病了两天。头天早上,看门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他浑身痉挛。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们想不出,在那种凄风苦雨的夜里,他硬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他们找到了一盏还燃着的灯笼,一把从原来地方挪动过的椅子,还有几支散落的画笔,一块调色板,上面剩着绿色和黄色的颜料。末了——看看窗外,亲爱的,看看墙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你不是觉得纳闷,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吗?啊,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弟弟啪地摁下停止键,让声音在这里停住。他心里忽然地浮现出一个快乐的念头:可不可以像那个好心的画家那样,为抑郁症复发的妈妈做一件事呢?

弟弟抱着图画本和彩色笔,又一次地跑到卫东平的眼镜店里。他小脸红红的,鼻尖上沁着汗珠,眼睛也亮得像涂了釉。他问卫东平:“你会朗诵,还会画画吗?”

卫东平眼睛上很滑稽地卡着一个圆筒状的放大镜,在帮人家拆卸一段手表链,手里的那把起子小得不能再小,根本都不像工具。他听见弟弟没头没脑问他的这句话,想了想,把卡得很紧的放大镜摘下来,小心地放到一边,似笑非笑看着弟弟的脸:“怎么啦,又有新花样要出啦?”

弟弟执意要问明白:“你会吗?画画你会吗?”

卫东平摇头:“我不会。”

弟弟一下子傻了眼,神情很失望:“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会。”

卫东平忍着笑,问弟弟到底想要画什么。“也许能出个主意。”他说。

弟弟说了自己想要画的东西:一片绿色的梧桐叶。卫东平马上指出来,画梧桐叶很简单,巷子里捡一片回来,按在纸上,照着描,再上色,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卫东平猛然明白了什么,指着弟弟,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懂了,我懂了,我知道你画梧桐叶子干什么了。”

他起身出门,不大会儿工夫捡回来一张巴掌大小的梧桐叶。他抱歉着说,天凉了,树叶都有点黄了,不过没关系,只是照着描个轮廓,反正要涂上绿颜色的。

弟弟摊开了纸,卫东平帮他把树叶按好在纸中间,弟弟用铅笔沿着叶边勾出轮廓,卫东平看着他往纸上涂颜色。弟弟先涂了一遍,效果不好,绿得傻傻的,怎么也不像一片树叶,像一个死气沉沉的绿巴掌。卫东平对着实物研究了一下,接过颜色笔,重新涂,在浅的颜色上勾出了深的叶脉,还有锯齿形的边缘,甚至还在叶柄的部位上大胆地用了一点褐黄。这样一来,深浅层次出来了,画面有了一点立体感,勉强出来了树叶的意思。

弟弟很满意。他告诉卫东平说,如果把这当图画作业交上去,老师最起码要打九十分。

那一天深夜舒一眉下班回家,打开她房间的灯,看见了窗玻璃上那一片碧绿碧绿的树叶。微黄的灯光把叶片照得毛茸茸的,图画在玻璃上仿佛活过来了,有了体温,有了呼吸,有了灵魂,在对她说话和微笑。

舒一眉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这片树叶。秋风从窗外吹过去,在玻璃上刮出轻微的啸叫声,绿色的树叶在玻璃上晃动,摇摇曳曳,摇摇曳曳。

弟弟早晨起床的时候,发现舒一眉比他更早地起来了,坐在餐桌旁,等着跟他说话。

“《最后一片叶子》,欧·享利的名作,对吗?”舒一眉的声音轻柔悦耳。

弟弟点头,心里紧张,不知道舒一眉接下来的态度会是什么。

“我懂了你的意思。”舒一眉把弟弟拉过去,让他靠近在她跟前,用两只膝盖轻轻夹住他的胯骨,“谢谢你提醒了我,用这样的方法。”她歉意地看着他,“以后我们永远都这么办吧,只要你发现我在放纵自己的坏情绪,你就在窗玻璃上贴一片绿树叶,告诉我说,你又有危险了,你不应该这么做。”

弟弟连忙地点头,嘴巴翕开,露出珍珠样可爱的小虎牙。

舒一眉轻轻叹了一口气,承认说:“碰上我这样的妈妈,你比别人多了不幸。”

弟弟摇头。

“你不用摇头,我自己知道。”舒一眉帮弟弟把没有翻好的衣领拉出来,“我知道我做得很不好,但是我不会放弃努力,我要对得起你,你是我的宝贝儿。”

她抱住弟弟的头,往前拉过来,再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她的额头起初是凉的,有一点潮湿和滑腻,贴紧了弟弟的额头之后,很快暖和起来,辐射一样,把热量传给了弟弟。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呢喃地说,“我现在想明白了,就是下岗也没有关系啊,我这么年轻,会找到事情做的,就是送外卖,我也能够养活你。”

弟弟抬起脸:“妈妈你不要太担心,最多十年,该我养活你了。”

舒一眉抿嘴笑起来:“那我们就彼此约定,自己养活自己,做个自食其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