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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我的妈妈 12 寒冬里的春天

阳光很好。难得的冬日里的小阳春。小区里新近飞过来一种鸟儿,黑羽毛,头顶上和翅膀上各有一个白花斑,低空盘旋时,翅膀上的花斑像两个飞转的小火轮,很漂亮。它们在光秃秃的梧桐枝上跳来跳去。梧桐树远看似乎有一点绿,若有若无的绿。其实不可能,因为现在的季节才到了小寒,数九天气才开了一个头。从梧桐树枝上感觉出来的绿,是蓝天红日把树木衬托得有生气了。

卫东平站在眼镜店门口,对走过巷子的舒一眉说:“今年的蓝天好像比往年多,空气污染的情况不那么严重了。”

他忽然看到舒一眉手里拎着的一盒蛋糕,马上明白了什么:“是弟弟过生日吧?”

舒一眉不愿意太张扬,笑了笑:“十一岁,小生日。”

卫东平说:“你等等啊。”

他返身进屋,片刻之后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木盒。他打开盒盖给舒一眉看:“《三国演义》的烟标,张飞的一张。弟弟已经有了东吴、周瑜、关羽、赤壁、华容道、长坂坡、诸葛亮,加上这一张,就集齐八张一套了。”

舒一眉轻轻地啊了一声,说:“难为你帮他费心。”

卫东平把盒子递到舒一眉手上:“算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可你千万别说是我送的。”

舒一眉挑一挑眉毛:“为什么?”

卫东平说:“我已经帮他收过几张了,如果最后一张还是我收的,他会觉得这一套烟标得来太容易,跟他自己没有多少关系,心里不爽。”

舒一眉看了他一眼:“卫师傅,你真是个心细的人。”

卫东平嘿嘿地笑着,搓了搓手:“小孩子啊,难得让他们高兴。”

弟弟生日的前三天,远在老家的姑妈就给他打了电话。姑妈在电话里问弟弟:“你妈会记得你的生日吗?她会不会给你买个蛋糕啊?要是不记得,你提醒她,别客气。”

弟弟赶快说:“不,妈妈记得,她都已经说过这事了。”

“说过了吗?”姑妈像是有点不相信似的。

姑妈一再叮嘱他:“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跟她提!她是你妈,该做的。”

弟弟回答:“知道了。”

其实舒一眉从来没说过关于生日的事,弟弟不知道她记得还是不记得这个日子。弟弟心里是这样替舒一眉解释的:他在这个家里还是第一次过生日,如果妈妈不记得,这也很正常。不管怎么说,弟弟不愿意主动提这事,也不希望别人(比如姑妈)为他提。提醒妈妈为自己过生日,总是一件别扭的事。

这一天弟弟收到了张小晨的礼物。不过张小晨不是为弟弟的生日而送的,他一点不知道这是个歪打正着的事。

张小晨的妈妈新近养了一只猫,很漂亮的准波斯猫,跟真正波斯猫的区别就是两只眼睛一模一样绿。这样一来,家里的小鸟待不住了。张小晨说,那猫的鼻子贼灵,老是嗅来嗅去,爬高爬低,还会用爪子开门开橱柜,他把小鸟藏到任何地方,危险都是存在的。张小晨说,他可不愿意看到家里鸟尸横陈的惨状。况且猫是他妈妈养的,他要是偷偷打了猫,猫懂得向他妈告状,那家伙整个一个马屁精,奸细小人。

张小晨把小鸟带到学校,藏在门卫老徐师傅的屋子里,放学的时候郑重其事交接给了弟弟。事先他还在耐克鞋盒上系了一条粉红的塑料丝带,加上一朵同样的颜色的花(都是花店门口垃圾桶里的剩余物资)。这样一系,小鸟就真的成了礼品,比较正式。同时奉送的还有一瓶米黄色肉虫。满满一瓶,他特意坐车去夫子庙买的。这瓶肉虫的细节,比起送一只小鸟,更让弟弟感动。

张小晨托起鞋盒说:“兄弟,我这就把它交给你了!你不能冷落它,不能欺负它,更不能抛弃它。它饿的时候你要及时喂它,它生病了你要带它去看兽医,它死了——”

这时候张小晨做了一个大大的停顿。弟弟惊讶地看见,泪水已经极难得地在这个顽皮孩子的眼眶里打转。

“它死了——”张小晨有点哽咽地说:“你要好好地埋葬它。千万不要让野猫偷吃了它的尸体。”

弟弟用双手接过了鞋盒。盒子里的小鸟在动,悉悉索索的,盒子就跟着动,也像是有了生命,活了起来。

弟弟觉得,张小晨说的这番话,有点像电影里面外国人结婚时,神父对新娘或者新郎说的话。以一种极其庄严的方式,把一个人的手,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张小晨交出小鸟之后,很快就忘了他的难受,开始眉飞色舞谈起新的打算:他要寻找一只蓝色眼睛的公猫,来跟他们家里绿色眼睛的母猫配种,期望生下来一只真正的波斯猫,一只眼睛蓝色,一只眼睛绿色。

他说,如果猫的试验能够成功,长大之后他就学生物,然后把蓝眼睛人种的基因注射到黑眼睛人种的体内,生出一种奇妙的“波斯人”: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黑。从左边看过去是白种人,从右边看过去是黄种人。这样的人做间谍最合适,根本不需要易容术。

弟弟捧着鞋盒,抿嘴笑着,听张小晨的胡言乱语。他脑子里想像着一个长了不同眼睛的人,感觉如果这个人真的出现在面前,肯定非常恐怖。

弟弟又想起来,张小晨以前还说过让邻居家的斑点狗跟一只猫杂交的话,现在不提了,可见没有希望了。肯定是斑点狗不同意。或者狗同意了,猫又不同意。总之,做这样的事情不容易,张小晨要实现他的梦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六点半钟,弟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着张小晨的样子,拿镊子夹肉虫喂进小鸟嘴巴时,舒一眉敲响了他的房门。

舒一眉声音轻快地喊:“弟弟!弟弟!”

弟弟跳起来,一步蹿上前,打开房门。

在房门洞开的一瞬间里,弟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惊讶地发现屋子里变了样:所有的顶灯壁灯台灯都熄灭了,桌上一只奶油蛋糕上插着点燃的小蜡烛,火苗儿快乐地跳着舞,就像幼儿园的小孩子排着队伍拍手欢迎客人来到一样。在房间的上空,从西向东,横贯着系了一条很长的彩带,带子上挂了满满一串气球,红绿黄紫,热闹非凡。空调机正对着气球呼呼地吹,那些轻盈的小东西们随风飘荡着,如美女荡秋千一样好看。

舒一眉拉着弟弟的手,把他带到桌边。弟弟惊喜地发现,在蛋糕的旁边,还放着他朝思暮想的《三国演义》最后一张烟标——张飞。这时,舒一眉像天底下最温柔最爱孩子的母亲那样,说了一句话:“儿子,祝你生日快乐。”

弟弟呆愣了片刻,只有片刻,一分钟的时间吧,然后他张开嘴,眼睛眯成了月牙儿一样,无声地笑起来。他笑着笑着,眼睛里忽然有了眼泪,不好意思让舒一眉看见,装做弯腰去辨认张飞的烟标,胳膊顺便从脸上扫过去,带掉了眼角溢出来的小水珠。

舒一眉双手扶住弟弟的肩,把他的身体轻轻扳过来,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赵安迪,”她说,“安宝儿,弟弟,我的宝贝儿!我生下你的时候,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可我还从来没有给你过一个生日。我不是一个好妈妈。你能够原谅我吗?”

弟弟拼命地点头:“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会每年给你过生日的。”

舒一眉一下子就哭了。她又哭又笑,眼泪哗哗地流,把弟弟的脑袋抱起来,勾着头去亲他。她亲他的额头,亲他的鼻子,亲他的脸颊和耳朵。她把湿漉漉的泪水糊得弟弟满脸都是,让弟弟难为情得要命。

舒一眉从来都没有这样,让自己的感情恣意泛滥。这个隐忍的、压抑的、忧郁和高傲的人,她在这个晚上尽情地释放了自己,同时也是解救了自己。

舒一眉声音哽咽地说:“弟弟,安宝儿,你要是喜欢妈妈,你也亲我一次。”

说完这句话,舒一眉一下子直起了腰。她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紧张。紧张和害怕,和期盼。她在紧张期盼着弟弟的反应。

弟弟抬起头,微微地皱着眉,表情显得庄重和严肃,琢磨舒一眉的脸。他在想,在他的婴儿时代,他还没有学会认识人的时候,这张脸是什么样子?也像现在一样美丽和年轻吗?她第一次解开衣襟给他喂奶的时候,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脸上有喜悦和羞涩吗?

弟弟于是踮起了脚,如同舒一眉抱住他的脑袋一样,抱住他的妈妈,轻轻勾下她的头,嘴唇贴上她的脸颊,很久都没有离开。

他闻到了她脸上润肤霜的淡淡香气,衣领上甜橙的清香,和皮肤中散发出来的温暖的呼吸。这是舒一眉的气味。妈妈的气味。

他用劲地将嘴唇贴紧她的脸,并且希望永远这样:抱住她,亲吻她。

可儿的妈妈舒宁静,突然有一天成了一家超大规模茶社的餐食领班。

事情是这样开头的:有一次舒宁静和她的几个好姐妹去茶社打麻将,中午不回家,叫了茶社里的简餐吃。舒宁静叫的是一份豉汁排骨饭。她一吃就吃出来不对,豉汁熬得不对,排骨煎得也不对。舒宁静不能容许这样一种对食物烹制的不尊重,她马上起身去找经理,态度很严肃,讲道理,摆事实,说明茶社里的简餐应该怎样做,顺便又拿起一份菜单,指出还可以加添哪些哪些品种在单子上。

舒宁静这段时间只为可儿做饭。可儿在意身材,不肯多吃,舒宁静英雄无用武之地,在家里憋得发慌。她逮住了这个教导茶社经理的机会,情不自禁地有了超常发挥,把她几年中在家里研读和操作美食的经验谈得头头是道。那个经理就像是中了魔法一样地坐着听她谈,听得一惊一乍,眼珠子瞪成了牛铃铛。

经理在舒宁静告辞的时候,非但免了她那一桌人茶水和简餐的单,还不无谦恭地表示,改日要专门到府上拜访。

舒宁静以为人家不过是客气,这么一说罢了。谁料想过两天经理真的找她去了,还随身带着一份用工合同,聘请舒宁静当这家茶社的全职餐食领班。舒宁静打电话告诉舒一眉说,她当时死活都不敢相信,以为那个经理疯了,又怀疑人家是不是迷恋上她了,因为舒宁静怎么说也是一个余韵犹存的美妇人。

舒宁静考虑了三天,结果是欣然应聘。她说,不是她缺钱用,是她要让宝林看看,他一直视为家中旧花瓶的这个前妻,其实擦一擦可以成为拍卖会上的宝物。

放寒假期间,外婆特意带了弟弟去那个茶社喝茶吃简餐,想亲眼见识一下舒宁静当领班之后的风采。

那天舒宁静穿着一套藏青收腰小西服,胸前别了一枚亮闪闪的领班胸牌,头发盘起来别在脑后,脸上化着淡妆,看上去比五星级大酒店的领班还要神气。舒宁静得意地告诉外婆说,她才来了一个月,茶社的经理已经给她加过一次薪了,那人现在变着法儿地巴结她,就怕她有一天会被五星级大酒店挖过去。

舒宁静安排外婆和弟弟坐在里面最暖和的位置上,做主给他们要了两份饭:外婆是一份海鲜煲仔饭,原材料很普通,但是加了一种很特殊的带辣味的汁。舒宁静说,这是她从一本意大利菜谱上学到的,用在煲仔饭里,中西风味结合。给弟弟的一份里,有一串用竹签穿起来的彩色的球,白色和绿色,一半对一半,互不掺合。舒宁静解释道,白色的是土豆泥,绿色的是蚕豆泥。白色那一边是咸的,绿色这一边是甜的。她说,跟父母来茶馆的小孩子们都喜欢吃。

外婆尝了一个弟弟盘子里的球。她啧了一声说:就这个东西啊!小孩子会喜欢这个?根本就是玩花样经哦!她一点不能理解,现在的消费文化是“眼球文化”,谁能够创新谁才能立足。

在这一点上,舒宁静正好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和乐趣,所以她的前途很光明。

有一个星期天,弟弟的前姨夫宝林把舒一眉约出去,非常正式地问了她一件事:那个教初中英语的老师,老是在她家里出出进进的,叫李轻松的大个儿,他有没有可能成为弟弟的继父?

舒一眉马上有了警惕,问宝林说这话什么意思?

宝林说,就是想问问,核实一下,如果有可能,他就决定成全李轻松,帮一帮这个人。毕竟曾经是亲戚,舒一眉是可儿的姨妈,亲戚不帮亲戚,留着这个名分有什么用?

舒一眉急了,催宝林赶快说,到底什么事。

原来李轻松想到宝林的装修公司去,当副总。李轻松看中了当副总的一份不薄的薪水。他的理由也算站得住脚:现如今在南京工作买房的老外非常多,宝林这样规模的大公司,要是能争取到这样一个特殊的客户群,利润空间很大。李轻松懂英语,由他来招呼这些外国人,沟通起来会少麻烦。

舒一眉听完宝林的话,淡淡一笑:“就他?李轻松?”

宝林问她:“你到底什么意思?同意啊,还是不同意啊?他要是真的成了我们家的人,我公司里不在乎多他一个副总。”

舒一眉这一回却恼了,站起来责问宝林:“什么叫我们家的人?你现在跟谁是一家人?你跟我姐、跟我妈、跟可儿都已经没有关系了,还自称什么我们家的人?”

宝林的脸上顿时就发了灰,低着头抽烟,不说话。

有一个星期天,弟弟的前姨夫宝林把舒一眉约出去,非常正式地问了她一件事:那个教初中英语的老师,老是在她家里出出进进的,叫李轻松的大个儿,他有没有可能成为弟弟的继父?

舒一眉回到家,神情很萎靡,又有了那么点郁郁寡欢的意思。现在她彻底明白了李轻松为什么会盯紧她不放:姐夫宝林的公司原来是他跳槽的目标!她自怨自责,觉得当初同意跟李轻松交往就是个错误,弟弟烫伤了之后再一次允许他踏进家门,又是一个错误。错误屡犯,说明她这个人的认知程度有问题。

舒一眉因此对自己百般地失望。她失望之后对自己的惩罚就是不说不笑不吃饭。

弟弟跑过去拉她的手:“妈妈你说过的,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家,你要是碰到问题了,就应该告诉我,让我来帮助你。”

舒一眉恹恹地摇了摇头:“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够让别人分担的。”

“可是,我不是别人啊,我是你的儿子啊。”弟弟诚恳地望着舒一眉的脸。

舒一眉只看他一眼,又垂下头,郁闷了好久,憋出一句话:“弟弟,我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弟弟马上明白了“那个人”指的是哪个人。弟弟的神情很雀跃,欢欢喜喜应答说:“我也不想见到他。我早就不想见到他了。好吧,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舒一眉再也绷不住脸,噗地笑出声:“你要是再长大十岁,办这件事还差不多。”

弟弟不服气:“妈妈你小看人。”

弟弟返身进他的房间,片刻之后出来,手里拿了一张纸条,竖着写了四个字:闲人莫入。每个字都用很粗的墨水笔描过,笔划稚拙,却又是气势汹汹的模样。

舒一眉摇头:“这不行,他那个人脸皮很厚的,一张纸头根本拦不住他。”

弟弟去找胶带纸,动手往大门上贴,一边说:“行不行都要试一试。妈妈你要记住,任何事情都要做了才知道。”

舒一眉觉得这句话非常有哲理,不太像是弟弟的脑子里蹦出来的,就问他听谁这么说过?弟弟回答说是卫东平。卫东平每次接过别人送到眼镜店里请他看看的问题电器时,总是会说这么一句话。

舒一眉点头,若有所思地问弟弟:“卫师傅是不是一个从来都不知道愁苦的人?”

弟弟否认:“不,他就是喜欢跟困难作斗争。”

这句话,弟弟的语文课本里常常写到,郭鸣口中也常常说到,弟弟在作文中还常常引用。弟弟此刻在这儿说出来,有那么点滑稽,可是也还算贴切。

舒一眉忍俊不禁地拍了拍弟弟的脸。她的情绪却是一下子好了很多。

李轻松晚饭之前到舒一眉家里来,果真看到了门上写的字。他一点没有意识到纸条是针对他,照样理直气壮地按门铃。

弟弟赶快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舒一眉别出声,然后推着他的妈妈,把她送到卧房里,轻声嘱咐她从里面锁上门。

李轻松在外面喊:“弟弟快开门!搞什么鬼,动作这么慢?”

弟弟轻手轻脚走过去,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面看,一声也不响。

李轻松不按门铃了,改成用手拍打门,拍得很响。“赵安迪!”他喊道,“你是不是掉进厕所出不来了?你妈不在家你就跟我捣蛋啊?”

弟弟心虚起来,怕李轻松拍门的声音太响,引来邻居关注,报警什么的。他很不情愿地打开了门。

李轻松一步跨入,马上把弟弟推到旁边,责问他:“你这门上写了些什么?什么闲人莫入?以为你们家是中南海啊?扯什么蛋?”

他伸手就撕下了纸条,揉巴揉巴,扔在门口垃圾篓子里。

舒一眉不在家时,他对弟弟就是这么不客气。

他用眼睛扫着舒一眉紧闭的门:“你妈真不在家?不在家干吗要关着门?”说着他就走过去,伸手要推门。没推开,他疑惑起来:“怎么从里面锁上了?”

弟弟冲过去拦着他:“别动这门!门是我用钥匙锁上的。”

“怎么啦?”李轻松瞪着两只大眼睛:“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弟弟转身找出大门钥匙,在手里拎着,告诉李轻松,妈妈不在家,自己晚上要到外婆家里吃晚饭,是不是可以请他出去了?

“你走你的,我自己弄晚饭吃。”李轻松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小腿跷着大腿,笃悠悠地操纵遥控器。

弟弟跟着他走过去,固执地站在他面前。“不,请你走吧,我要锁上门。”

李轻松很不耐烦地发了火:“干什么呀?干什么呀?你今天是不是出鬼啦?”

弟弟不说话,也不走开,拎着钥匙站在李轻松面前,一副不屈不挠的姿态。

李轻松按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来回地扫了一遍,终于觉得眼角边的小人儿太影响情绪,恨恨地叹口气,起身穿外衣,出门。

走出门外时,李轻松又回头用食指点着弟弟,威胁他说,要找个机会跟他的英语老师沈媛媛谈一谈,后街小学应该不是这么教育学生的。

弟弟靠在门框上,还是没有说话。他现在知道了一个大人的无耻是什么样。

舒一眉打开房门走出来。她脸色发白,既恼火,又害怕。她说,现在彻底知道李轻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他以为她不在家的时候,原来就是这么欺负弟弟的。“态度这么恶劣!”她大口地喘息着,像是有点透不过气。

她担心他明天还会再来。可以肯定他还会再来。“再来了怎么办?”她随手抓起一条围巾,用劲捏着,喃喃自语。

每次舒一眉碰到家里需要男人出面解决的事,就不由自主地要询问弟弟。弟弟年纪还小,可是舒一眉已经开始需要他,依赖他。

第二天的早上,虽然是在寒假中,弟弟破例地没有赖床。他赶在八点之前下了楼。舒一眉起床后,才发现眼镜店老板卫东平第三次被弟弟请到家里。那人屁股底下塞着一张小板凳,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左手边一圈铁丝,右手里一把老虎钳,试着用铁丝给弟弟的小鸟做一个鸟笼子。

“小鸟长好翅膀了,不能够再住在鞋盒子里。”弟弟告诉舒一眉。

卫东平抬头对舒一眉笑了笑:“舒老师,今天是弟弟雇用了我。我必须在你家里待一天,完成一个重要角色。”

舒一眉明白了,弟弟想让卫东平充任她的新男友,以此彻底了断李轻松入侵舒家的念想。

弟弟的主意有点出格,可是也非常实在,用来对付李轻松,算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好主意。

李轻松在十一点钟左右的时候果然又上了门。这一回他是有备而来,手里拎了一棵大白菜和一袋超市卖的冻排骨。他每次觉得对舒一眉有所要求时,就会带礼物。很实用的东西,吃的和喝的。

弟弟马上爬到了卫东平的背上,亲亲热热搂住他的脖子:“卫叔叔,妈妈说我们今天出去吃饭,你喜欢去哪儿?”

卫东平笑嘻嘻地答:“四川饭馆,我请客。还要叫上你外婆,你姨妈,你姐姐。”

李轻松听见了。他听见之后脸就白了,嘴巴也绷起来,嘴角鼓出两块咬肌,像一边含着一块水果糖。他把舒一眉拖到厨房里,生气地责问她:“到底怎么回事?阳台上的男人是谁?”

舒一眉跟弟弟很配合,淡淡地回答说,还能是谁?男朋友。

李轻松用劲地把大白菜摔在地上。“你的男朋友是我!”他说,“不是他,是我!”

舒一眉摇摇头:“不,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你把弟弟烫伤后,我就说过,不希望你再来。是你坚持要来。你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我,你对我的儿子更没有感情。你这个人太功利。”

李轻松逼问她:“你说我的目的是什么?是什么?”

舒一眉掉头出了厨房门:“是什么,你自己想。你可以回家慢慢想。”

舒一眉走到阳台上,在另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来。就坐在卫东平的对面,把弟弟揽在怀中,看着卫东平灵巧地干活。三个人沐浴在冬日暖阳中的神情姿态,活脱脱就是恩爱的一家人。

李轻松垂头丧气地站了好一会儿。他觉得阳台上的三个人像是演电影,气氛温馨得过了头。可是他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一切都是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他终于恨恨地咬着牙,拎上白菜和排骨,从舒一眉家里走出去。

舒一眉趴在窗台上,一直盯着李轻松的背影,到他消失不见。而后她扭头,心有余悸地问弟弟:“你说他还会再来吗?”

弟弟说:“他不会再来了。”

卫东平跟着点头:“我也觉得他不会再来了。男人总是要个面子的。”

舒一眉固执和胆怯得像个小女孩:“要是他再来呢?再来怎么办呢?”

弟弟觉得这个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你可以再找卫叔叔帮忙啊。”

卫东平就抬了头,用眼睛去看舒一眉。他看到舒一眉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眼睛,她的脸,都带着一种迷茫和寡断,像是在等待着卫东平发话,等待他做出某一种安慰和承诺。

卫东平笑起来:“别担心啊。”他重复地说:“什么都不用担心啊。”

弟弟的小鸟住上了卫东平用铁丝编成的鸟笼。现在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是一只小小的白头翁,它头顶上的一小撮白毛便是再明显不过的记号。张小晨来看望他的老朋友时,惊讶地叹着气:“我的天!郭老师那回没收小鸟时,知不知道它是白头翁?”

张小晨怀疑郭鸣是因为“白头翁”的绰号而负气。但是弟弟明白,不是这样的,郭鸣不是这样狭隘的人。没有及时归还小鸟只是他的疏忽。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

可儿每隔一天就要跑来看一趟白头翁。她用数码相机拍下了鸟儿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它把小肉虫洋洋得意叼在嘴巴上的样子。

它低着脑袋喝水时,尾巴翘起来的样子。

它在拉屎,脸涨得发红。

张小晨用一根竹竿撩逗它,它愤怒得扎撒起翅膀,仿佛要跟竹竿决斗……

可儿每次拍到有趣的照片后,一分钟都不肯耽误地奔回家,发到她的博客上。她很得意地告诉弟弟,她的博客快要成为南京地区人气最旺的博客了。

弟弟注意到,她使用的词不是“已经”,是“快要”。“快要”这个词的水分很大,距离“已经”的说法,或者非常近,或者还很远。

外婆不赞成弟弟用笼子养着白头翁,她认为这种鸟儿不是鹦鹉和八哥,它需要空间,需要飞翔,需要在阳光下自由生长。她劝弟弟说,等过了寒假,天气暖和点儿后,还是把鸟儿放了吧。

弟弟翻日历,确定了一个放飞鸟儿的日子:惊蛰。他知道惊蛰的日子会响雷。等春天的第一声雷响起来,鸟儿在隆隆的雷声中从他的手中冲出,飞向天空,飞向风雨和自由,那会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

弟弟拿着圈好的日历去问舒一眉:可以吗?选这个日子合适吗?

舒一眉弯腰在书架前寻找一本书。她扭回头,笑微微地回答弟弟说:“可以呀。”

舒一眉发现了想要找的那本《王尔德童话》。书已经有点旧了,藏在书架的一个角落里。

弟弟马上明白,这是舒一眉要找出来借给卫东平的书。当初舒一眉注意到了卫东平,就是因为他提起过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中的小燕子。

弟弟很快乐。他真的很快乐。王尔德笔下的快乐王子是悲伤的王子,可是舒一眉家的弟弟是快乐的弟弟。他觉得生活太奇妙了,你安静地过完每一天,永远都不知道明天等待你的是什么。

舒一眉倚着书架,给弟弟读了书中的一段话:

在黎明到来之前,夜莺唱出了最后一支歌。明月听见了歌声,竟然忘记落了下去,只顾在天空徘徊;红玫瑰听见了它,便带着深深的喜悦颤抖了起来,张开花瓣去迎接清晨的凉风。歌声还唤醒了梦中的牧童,它越过河中的芦苇,传到了大海。

舒一眉的眼睛,在这样陶醉的朗读中,微微地眯缝起来。她身上甜橙的清香味,就像王尔德童话中传递出来的气息,把弟弟包裹了起来,让他像鱼儿一样地漂浮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