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不知道。”
“你叫什么?”
“不知道。”
“男生还是女生,多大了?”
“不知道。”
一面巨大的镜子横隔成两个空间,镜子后面的空间空旷又昏暗。
天花板上只有一盏灰色圆台灯罩吊灯,地面上安放一把椅子,相对吊灯的位置靠后。
所以,室外看不清椅子上坐的人的全貌。
黎明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她能看见里面的人,只能看到下半身。上半身隐藏在朦胧里,脸是完全看不到。
手腕被束缚在椅子上的手铐里,十指纤纤,皮肤在灯光下惨白,指节发灰。
这里像是公安局的审讯室,黎明在外,她是里面的犯人。
黎明在夜晚才能来到这里,她可以确定这不是梦。这是她九岁这年,第307次看见镜子里面的人。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没有。”
她的回答既否定又肯定,就像她的存在一样,是个矛盾。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等你。”
“我来了,可你什么都不说。”
“……”
仅有的交流再次告终。
黎明睁开眼睛,审讯室消失,她躲在学校的图书室里度过今晚。
冬天,凌冽的寒意往她冻烂的臃肿手指里钻,疼是钻心的。但是宁愿待在外面,也不愿意回去。
翻开书页,强行看了几行,还是冷得想睡。反正想好好跟她聊聊,索性又闭上眼睛。
“你喜欢什么东西吗?雪花呢?今天下雪了,挺漂亮的。”
她回答:“可你很冷。”
黎明坐到审讯室的黑色转移上面,隔着镜子,与她相望:
“总要想着好的方面,不然会更冷。”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锁死的手铐被打开了。
黎明吓了一跳,下意识感到恐惧,可是她又自己把自己铐回去了。
“你能出来?”
“能。”
“那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等你。”
话题又回到这里,黎明忍不住第308次问她:“为什么要等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
又聊不下去了。
也许是外面太冷,黎明的意识困倦。在审讯室里也是强打精神,昏昏欲睡。
“我可以让你不冷。”
黎明惊醒:“嗯?这是你等我的理由?”
“其中之一。想试试吗?”
和恶魔做交易是个危险的事情,黎明却被强烈吸引。
她打开手铐,走上前来,惨白的手指贴上镜面。
黎明伸手贴近镜面,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两双手合在一起,镜面出现波纹,一瞬间人物换位。
黎明满目疮痍的双手铐在铁椅上,已经没了意识。
她站在镜面外望着镜中的黎明:
“你需要的不是火柴,而是我。我保证,你不会死在这个冬季。”
她醒过来,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一把推开了膝盖上的童话集,凤眼里满是漠然和嫌弃。
肮脏,黏腻的衣服裹在瘦弱的躯壳外,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流脓的粗肿手指痛得她皱了皱眉头。
深夜里,村庄里一户人家的房子突然半夜着火,火光冲天,映红了一个九岁女孩的脸。
火烤着她粗肿的手指,又暖又痒。
所有夜起的人忙着救火的时候,她漠然穿过人群,揣着口袋里的东西,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用兜里的东西换了足够厚的棉衣。
在热气腾腾的澡堂里把自己泡到皮肤脱水才穿上干净的衣服,走了一夜,回到图书室。
捡起那本童话集,放在膝头,打开《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一页,看了一眼窗台上的雪花,闭上了眼睛。
……
黎明在温暖中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新衣服,浑身干净舒爽。而且这一夜,她睡得格外踏实。
“是你吗,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没有回答,天亮了,镜子就只是一面镜子,看不见镜子背后。但黎明笃定是她做的。
一个瘦弱女人砸倒了图书室的门,黎明惊恐地贴着书架站起来。女人没给她解释的机会,拎着她的耳朵把她揪走。
“我养了个白眼狼!小小年纪你就天天不着家,衣服谁洗,活谁干,让你弟弟干吗?!”
“吃我的,穿我的,要你有什么用?!”
黎明不说话,这风景都看惯了,人们聚集在谁家门口欣赏这一幕。早晚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
“哪里来的新衣服?
偷我钱了吧!
好啊,你敢偷我钱,坏了我们家的气运,摩陀神会惩罚我们的!
给我扒下来,给你弟弟穿!”
其他,黎明都可以忍。
唯独她不可以!
唯独她不可以!
这世界上,只有她会想着一个叫黎明的邋遢女孩了!
黎明咬了她的手,被她一脚跺在地上,衣服脏了,好歹是保住了。
“小狼崽子!长能耐了,今天你别想有一口饭吃!”
黎明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思索自己能不能活到离开这里的那天。慢慢起身,转身离去……
凶悍的女人一把把瘦弱的黎明揪回来:“小白眼狼,想让我犯罪,摩陀神会责罚我的!”
黎明哂笑,“摩陀神”,几个卖摩托车的说着屁话,你们就当神了?
黎明早就调查清楚了,摩陀神教会就是早年汽修店为了哄骗这里的人买车的喙头。
还不到一个世纪,也有几辈人了,他们居然深信不疑,蠢啊。
九岁的黎明是瞧不起这些大人的。
可这里的——不能说是人,这里没有一个人,这里是“无人区”,他们都是“摩陀神”的喽啰。一群没有思想充满怨气的傀儡。
黎明才不是愤疾世俗的愤青,不会去想改变世界,甚至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世界。她要做的,只是离开啊。
黎明端了一个砖红色大盆,把桶里的衣服倒进大盆,灌进清澈的河水。
脱掉鞋站在河边的鹅卵石滩地上,挽起裤腿,两只脚踩进去,适应了水温开始踩踏那些脏衣服。
闭上眼睛,来到审讯室,白天看不到镜子后面。但黎明知道她在。
“谢了。”
“不用。需要帮你吗?”
“帮我洗衣服?”
“嗯。”
“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等你。”
黎明知道又没法聊下去了:
“不用,谢了。”
啪!
一个鞭炮在大盆旁炸开,黎明睁开眼睛。
“喂,妈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干活!”
黎明懒得理自己这个弟弟。
重新闭上眼睛:
“能不能请你帮另外一个忙?”
她仿佛已经知道黎明的想法:“把他弄走。”
睁开眼睛,又是另一个世界。
她又出来了。
双脚冻得发麻,重新踩到鹅卵石上都感觉不到痛。
又一个鞭炮扔到她脚边,男孩恶意的笑。
她直接用湿漉漉的脚把正在冒烟的鞭炮踩扁了。
“你!”
“你居然敢踩我的炮!”
她的眼底只有漠然,自顾自把盆里的水倒了,用桶灌进新的水。
背后的男孩冲过来——
“找打!赔我的炮!”
她转身,仿佛不经意,男孩跌进水里。厚实的棉衣被浸透,男孩坐在水里拍水:“我的衣服!我的衣服都湿透了!你干的好事!”
她依旧不说话,拎着空水桶,一步一步靠近坐在水里的男孩。
男孩看到她眼底的漆黑,吓到了,畏畏缩缩往后退:
“你想干嘛?”
“你别过来,我喊人了!”
约摸到了浅滩的临界点,她把水桶砸到一旁,水溅了男孩一脸。
她只轻轻推了一下,穿着厚重棉衣的男孩开始在水面挣扎。她不顾男孩的咒骂和求救,转身上岸。
却看见了黄优乐,本来他是男孩约来玩的。
现在他看见她,却笑了。
蹲到河岸边,捡起一块鹅卵石往水面砸,荡起波纹。
“其实我也挺讨厌他的。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黄优乐八岁,比黎明小一岁。
等到水面的波纹渐渐平静,只剩下几串气泡,黄优乐站起来:
“捞上来吧。死了不好交代。”
黄优乐帮她守着她脱下的棉衣,望着她拖着空的大红盆游到深水,扎下去,不一会儿把男孩拖进红盆里,拖上岸来。
心肺复苏之后,男孩咳出几口水,睁开眼看见两张稚嫩的脸,立刻翻身想逃跑。
黄优乐摁住他:
“知道大人来了怎么说吧?
你掉进水里,她救了你,我亲眼看见的。
懂了吗?”
男孩拼命点头,她把男孩砍晕。黄优乐装作惊慌的样子去喊大人。
闹剧结束,就当是“摩陀神”赐予的神力让她把人救上来,反正他们深信不疑。
黎明醒来,吃上了一顿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那个弟弟看她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黎明:“……”
审讯室,傍晚。
黎明能稍微看到镜子后面了,她坐在里面,一动不动。
“喂,你想出来吗?”
“你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不想。”
黎明:“……”
不会真的有守护神吧?呵呵。
“随你,给你留了一块钱,可以去小卖部买两毛钱一小包的蜜饯。
只能拿五包,不许拿多。”
黎明看书看睡着后,她出来了,拿着那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去小卖部拿了五包蜜饯边角料做成的糖果。
零零碎碎放进嘴里,酸甜的。
“你喜欢吃这个?”
黄优乐从她身后出现,怀里有一整包小包蜜饯:“我请你。”
两人坐在河滩上,面朝夕阳嗑完了整袋蜜饯。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好看呢?”
“眼瞎。”
黄优乐被噎住了:“以前也没发现你嘴那么毒?”
“眼瞎。”
黄优乐无奈:
“我知道你不是她。”
“哦。”
“你怎么那么冷漠?”
“你也不值得我热情。”
黄优乐目送她起身走远,第二天她还是黎明。
……
“妈蛋,就你还敢勾引黄优乐!”
黎明嘴角抽了抽,就算想打她,也不用找这么不切实际的理由吧。
勾引,知道勾引是什么意思吗?
没文化,真可怕。
“要打就打,屁话那么多。”
所有的铺垫不还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个借口。黎明虽然打不过她们,但是可以加速这个过程。长痛不如短痛。
挨完揍,带着满头满脸的伤躲进图书室。若无其事地翻开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很痛吧}
这是黎明第一次在审讯室外听到她说话。
“痛又能怎么样呢,打又打不过。”
{不想报复他们吗?}
“想啊,但是不行。那我岂不是和他们一样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澄清一下,我懒得搭理他们。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她不说话了。
黎明又说:
“我这里和他们不一样。”
黎明指指脑子,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
“他们脑子没坑(没有脑沟),不能跟一群傻子计较。
你需要去找一个到处都是和你一样的人的地方。天才在傻子堆里就是异类。”
{没有人保护天才吗?}
黎明嘲笑:“起码傻子就不会。
在不讲道理的“无人区”,不得不悲痛地顿悟,我这种只会看文献的麻瓜并不能改变世界。”
{你看不上他们。}
黎明:“我谁都瞧不起,因为这里。”黎明敲敲脑壳。
……
礼拜六,祷告日。
黎明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保证谁都找不到。等到祷告结束再出来。
“小狼崽子!”
柴火垛被扒开,黎明被拉出来。
“和我回去做祷告,你想害我们全家吗?!”
“我不回去!”
啪!
女人打了一巴掌,气头上来了又打了几巴掌。
黎明一侧的脸肿得老高,鼻子出血。抹了抹,依然态度坚定:“我不祷告!”
对女人惯性的畏惧让她不寒而栗,但她就是不愿意和这些蠢人干蠢事。
“不愿意也得愿意!”
女人拖着她的衣领往回走,不顾她的挣扎。最后黎明放弃亦步亦趋的被拽着走,衣服被磨烂,膝盖出血。
粗糙的路面粘上血迹,黎明快要整个人都坠到地上。
女人还是不肯放弃,一下又一下猛拖,路上的血迹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黎明还在想办法增加摩擦,但是她只是个九岁大的孩子,唯一能做的是听话。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反抗。
“那不是神!”
“那不是神!”
女人回过头来扇她的嘴:
“要你乱说!要你乱说!非要害了我们全家,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黎明反驳:“你本来就没想要我,如果早知道我是女孩,你根本就不会生!”
“谁让你是女孩,谁让你就是轻贱,那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还省点粮食!”
黎明被拖回家扔在祷告的席子上,双膝火灼一样疼。但是所有人漠然,她是罪有应得。
“跪起来!”
“……”
黎明不会跪,永远不会再跪。
扶着腿,直直站起来,不跪!
女人急了,一脚踹在她膝窝里,黎明踉跄了一下。僵持了一会儿,仍旧挺直身板,宁折不屈。
其他人只看着,男孩不耐烦:“到底跪不跪,跪完了我还要出去玩呢!?”
女人急了。才九岁,才九岁大的女孩就敢忤逆她,那她以后还怎么控制她?
黎明被遏制住脖子,舌头往外吐。不能呼吸……女人发了根,眼都红色了。
救命……救救我……
所有人都在旁观这场谋杀,反抗者孤立无援。
黎明朦胧中看见了她,朝她伸出手:“救……救……”
她说:“打碎镜子,我才能代替你。”
黎明伸着手,拼命去够,镜子就在哪里,碰到了——哗!
整面镜子碎成一块幕布,黎明的眼神变了,她顺手操起窗边压塑料布的石头——狠狠地砸下去!
女人的额头开出了血红色的花,不可置信地看着九岁的她。
“咳咳咳。”
她咳了几声,缓了缓呼吸,看向女人的眼神全是泛滥的杀意。
瘦弱的胳膊再次抬起——
{别杀她!}
黎明挣扎着叫停她,但摆脱不了手铐。
但她是听黎明的话的。
“为什么?为什么有人可以作恶,而我们却不能报复?”
女人受到惊吓,身子一摊晕了过去。她把砖头撂到席子中间,沾血的砖头才惊醒众人。
有人惊恐万分地指着她:“魔鬼!”
人们四散奔逃,她在人群后出门,去了别的地方。
“我说过,我的这里跟其他人不一样。”
黎明敲敲脑壳,笑了。
“我知道你是谁,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的阴暗面。我假装不知道。
我知道你做过什么,可我还是不想失去你。只有你,唯一一个不分青红皂白袒护我。“无人区”里,只有你是我的同类。
我知道你所做的事都是为了我,你是我的恶,你做的就是我想做的。”
她再回到这里,黑暗的审讯室已经消失。
在她面前站着黎明,她们像照镜子一样看着对方,她们一模一样。
她说:“我瞧不起你,我因你而生。你保护不了自己,就去受伤,理由冠冕堂皇,让我和你一起痛。
你做不了坏人,也不是好人,就让我代替你去行凶。
你就是个懦夫!”
“你说得对,早知道我保护不了自己就不该让自己勇敢,就应该做个懦夫!
早知道好人没好报,就该坏的彻底!
我做不到,但我支持你。
再见。”
黎明像镜子一样溃散,碎成渣子,突然不见。
她焦急地喊:“黎明!”
四周空荡荡的,忽然背后一阵湍急的水声,她急忙转头:
一道水墙接天涌过来,她被卷入其中。迅速调整好身体,向上游,游了很久依然看不到水面。
“咳咳咳咳……”
她睁开眼,是这个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