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豹子张让他说出自己的遭遇，史岳峰的心猛地一阵抽动，手脚有些拘挛了，强力地控制了一下激动，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遭遇，家庭的不幸说给了豹子张听，最后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畜生！”豹子张听完后眼里同样在冒火，但是那火焰片刻之后就熄灭了，因为他不敢用自己的情绪再去刺激史岳峰。他明白，史岳峰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容易冲动，而他们本身并没有报仇的本事，其结果就是白白地送掉性命。“孩子，报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慢慢地来。这个孙不良我知道，是个脚底长疮，头上流脓的坏家伙。他在官府、军队，黑道都有人，所以才敢胡作非为，凭你单身的力量是斗不过他的。”

“斗不过也要斗，总不能让我的爸妈白白地死了，大不了让他再杀我一回。”史岳峰愤愤地说，眼睛通红通红地。

“那是犯傻，你死了，还谈什么报仇，做人只有勇气是不够的，别像我当年。要是我当初肯动动脑子，也不用落个背井离乡，跑到深山密林里来讨生活。孩子记住，活着才是硬道理，人死了，什么事情也就完了，所以不管你以后遇到多大的灾难，都要想法子活下去。不是有句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要想报仇，首先要有能耐，文的像孙吴，武的像关张，有他们的本事，天大的仇也报了。”豹子张说着还做了个手势。

史岳峰知道豹子张说的孙吴是孙膑和吴起，关张是关羽和张飞，他们是说书讲古里经常提到的人物，要是学到他们的本事，当然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了，问题是：谁能学来他们的本事？那是神人，是古今罕见的人物。他史岳峰文不懂孙吴，武不会骑马打枪，何年何月能像关张一样驰骋疆场，为父报仇？

见史岳峰不吭声，豹子张知道他不同意自己的话，就不再往下说了，怕惹史岳峰不痛快。“好了，报仇的事情以后再说，先把伤养好。这些天，我给你讲讲外面的事情，以后你自己闯世界会用得着。等你身体行了，我教你打枪，使刀，至少防身的本事你得有。”

“谢谢爷爷。”史岳峰高兴地喊起来，豹子张后面的话他爱听。通过这次放火挨抓，他深切地体验到了，一个人没有技能，只能是别人砧板上的肉，除了任人宰割别无出路。比如这一次他碰到了家丁，连逃脱和反抗的本事都没有，还谈什么报仇？豹子张有一身本事，要是跟他学，报仇就有指望了。此刻的他如果身子能动，他会毫不犹豫地跪下给豹子张磕头认师傅。

从这天开始，爷俩就相依为伴了，豹子张给他讲山东半岛的逸闻趣事，讲日本人在青岛如何横行霸道，欺辱中国人的事，讲国民政府的腐败、无能，讲军阀的贪婪和无耻，讲中国人的多灾多难，也讲张作霖投靠日本，出卖土地和资源，奉系政府的腐朽和堕落。这些事情有的史岳峰知道，有的闻所未闻，因此在他那窄小的心灵里，打开了一扇大窗，使他知道世界上除了父母之仇之外，还有国家和民族的仇恨，虽然这种感觉还不是很清晰，但是他记住了一点：那就是外国人更坏，政府靠不住，要报仇，要生活的好，就要靠自己。但是此刻他更感兴趣的，是豹子张讲的捕猎地技巧。

“山里少不了狼，遇到孤狼你不用怕，不要跑，要勇敢地迎上去，狼见你不怕它，它会主动撤退。狼是欺软怕硬的，是群胆，组织性非常强，捕猎有点像军队。如果打不过狼群千万不要开枪，最好是上树，这时候就要和狼比耐性，只要太阳一出来，狼就会散去了。要是周围没有树，就想办法点火，狼怕火，在山里生活，遇到狼是经常的事。

如果遇到熊瞎子，那就千万要躲开，熊瞎子皮粗肉厚，子弹轻易打不透，它要是发了性子，老虎都要让三分。但是熊瞎子笨，脑瓜不太灵活，只要你多动脑子，把它骗走还是容易的。

在山里生活，要知道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比如蘑菇是很好的食料，但是有的蘑菇是剧毒的，吃了会死人，尤其是那些好看的，染色鲜艳的蘑菇，大多是有毒的。大山里有很多小动物，他们都是你的口粮，要学会下套子。像兔子，狍子一类的动物，最容易上当，冬天大雪封山，他们饿的难受，这时候只要有一点食物，就会引他们上钩。像沙半鸡，鹧鸪，野鸡什么的，不要用枪，子弹是珍贵的，可以学会用树棍和石头，他们身体瘦小，只要打准了，一下子就可以毙命。

在山里行走，还要学会看风，山风不但凶猛，还能吃人，它会把大量积雪刮向山谷，这时侯你要是在山谷里，那就不用活了，大雪会活埋了你，所以扎营要在背风的山坡上，千万不能在山谷里。夏天的山洪同样厉害，它会把合抱粗的大树冲倒，人在山谷里是躲不过去的。”

一次晚饭后，豹子张借着月光，从头给史岳峰讲山里的生活技巧，他似乎是个万事通，对山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听的史岳峰不时地张口结舌，也就是到了这会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浅薄和无知，除了一腔热血，几乎是一无所有。他像海绵吸水似的，贪婪地吮吸着一切生活常识，心中不时地提出一个个问题，然后觉得成熟了，开始询问自己不是很清楚的事情。

豹子张有的能解答，有的不知道，然后俩个人就一块讨论，偶尔也会出现争论，不过多数的时候史岳峰只能认输，毕竟从书本里学到的知识和现实生活是有差距的，何况他读书也不是很多。不过豹子张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发现史岳峰的悟性很高，时间不长就不仅仅在做听众，能够反问一些问题。

史岳峰因为善于思索，所以才会不断地提出问题，甚至发表自己的见解。此外史岳峰也告诉豹子张书本上看来的事情，例如中国从鸦片战争之后就没有打过胜仗，一直被外国人欺负，不仅仅是武器不如对方，更主要的是政府的腐败无能。

虽然史岳峰是从书本上读到的见解，并不深刻，全面，但是对于只有夜校文化的豹子张来说，也就受益不浅了，就是说在他指导史岳峰的同时，也获得了更多的知识，知道了更多的道理，双方都是受益者，这就在无形中增加了需要，加深了情感，当然，收获最大的是史岳峰。在这几个月的养伤期间，史岳峰从一个孩子的无知里走了出来，虽然不能说是脱胎换骨，但是和刚来时候相比，可以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时间的脚步行进地速度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史岳峰来到山里的时候，还是严冬刚过，满山青翠，红花绿草遮天蔽日，转眼间就出现秋色了，很快又秋色满山坡了。秋天的到来，使满山的树叶变黄了，落叶松，白杨树，桦子树，还有橡子树和各种其它的树木，纷纷地在演绎自身的变化，使整个大山变成了五花山，说不出的绚丽多姿，精彩纷呈，远比夏天的翠色欲流使人陶醉和神迷。

在山外的田地里，各种鼠类勤劳地奔跑着，它们当然不是在做游戏，是在忙着挖洞，储存食物，为冬天的到来做着准备。关东大地的寒冷不仅仅是让人们感到恐惧，同样会给各种生灵带来萧杀，它们想躲过漫长的冬季，储存食物是必须的。好在黑油油地东北大地，土地肥沃，成熟的秋粮草籽漫山遍野，足够它们去偷窃的。

此刻的史岳峰伤口完全好了，身体也比来的时候健壮的很多，但是史岳峰并不准备离开，这不仅仅是他没有地方可以去，还因为他不具备报仇的本事。每天他有时间就和豹子张学技能，不但会简单地使用了单刀，连老套筒也会放了，更主要的是学会了识别山上的植物，吃的，和医治创伤冻伤的草药类，这些东西在山上生活都会有用。他必须彻底地放弃学生的思维和生活，像个爷们似的活着，能打，能杀，能抢，会动脑筋。

豹子张在山下给他找来一本《三十六计》，根据他自身一生的惨痛教训，他希望史岳峰不要做个单打独斗的莽夫，先把大脑练的棒棒地。他告诉史岳峰，只有大脑健康的人，才会有出息，像他当初凭一时冲动就放火的行为是极端愚蠢的，再不要干这样的蠢事。史岳峰虽然信服豹子张的话，但是随着本事的增长，内心中报仇的愿望就更强烈了，这使他更看重刀枪，更喜欢喋血，再加上那本《三十六计》是古装本的，他读起来比较吃力，所以看书的动力不足，更多的时间还是用在武功上。

一个浑身充满血仇的人，让他瞬间跳出狭隘的私仇牢笼是不现实的，那么最后的史岳峰会不会走出大山思维，这是他能否成为优秀人才的关键。幸运的是，尽管他再一次遭到劫难，却遇到了另一个师傅公子乾，从此他的人生发生了奇迹般地变化。

史岳峰讲到父母的惨死，开始还是止不住热泪盈眶，后来眼里迸射出的就是仇恨地火花了，再后来目光变得冷峻了，眼泪自然就消失了。

傅家俊本来就及富有同情心，开始还严肃地听着，听到中间凄惨地故事，他那易于激动地表情再也掩饰不住了，嘴唇哆嗦着，粉嫩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强盗，一群强盗，还有没有天理？告那个杂种。县里不行去省里，省里不行去南京，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看见傅家俊十分激动，史岳峰到是冷静下来，脸上的神色迅速地恢复了常态。家庭的巨变，加上个人的遭遇，使他对这个社会的认识比傅家俊深刻多了，所以不太爱激动了，这一点在傅家俊看来当然不解。在他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怎么会这么成熟？史岳峰自然也不想和他解释，就是解释也未必解释的明白，所以他只是淡淡地接过话去。“付老师，俗话说，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记的这句话还是你上课时候说的，只是学生那会儿认识不到，现在我明白了，从古自今的衙门都不是为老百姓建的，因此我认了。”

“你……你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傅家俊惊愕地闭不上了嘴，因为这哪里是他认识的那个单纯、善良肯学习守纪律的史岳峰？看来用哀莫大于心死来形容他是再恰当不过了，看到自己喜欢的弟子完全失去了原来的童贞，不但变得成熟，甚至有些冷酷，傅家俊的心从头凉到了脚。

世界上做老师的最大悲哀，就是自己精心塑造的弟子彻底地变了型。眼前的史岳峰，除了长相还有几分过去的摸样，心智完全不同了，这实在让他痛彻心扉。“岳峰，你千万不要恢心。这个社会的确有很多乌七八糟的地方，但是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去斗争，一起去改变它，不是没有希望的。”

“付老师，我不会对生活恢心，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去打官司，不会指望当今的政府会为我们草民来主持正义。孙家有钱有势，从县里到省里都有人，要不也霸占不了熊瞎子沟，和他这样的财主打官司，那是鸡蛋碰石头。就算报仇我也要用我的方式来报仇，来像当今的社会讨回公道。”史岳峰语气铿锵地说，脸上的表情是决绝的。他虽然不会告诉傅家俊自己准备怎么去做，要当绺子头，但是他也想明明白白地告诉傅家俊：他史岳峰不会忍气吞声地活着。既然做不了温顺的羊，就要做一只食人的狼。

傅家俊感觉到了史岳峰话中的冰冷之气，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一个曾经非常怯懦的青年，因为家庭遭遇到不幸就完全变性了，这让他对社会有了进一步地认识，也就产生了改变这个社会的强烈愿望。此刻的他不由地想到了朋友借给他的那本书《共产党宣言》，心里在说：官逼民反啊！难道中国的未来真的像似大胡子说的，在共产党身上？“岳峰，你知道共产党么？”

“共产党？不！”史岳峰摇摇头，他的确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当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据说，这是个为老百姓说话的组织，你去找他们试试，也许他们真能为你打赢官司。”傅家俊说。

“算了，付老师。第一我找不到，第二就算能够找到，我也信不着他们，从古到今就没有真正替老百姓办事的组织。当年李闯王起兵靠的是穷人，可是他到了北京又怎样？抢夺金银财宝不算，还抢美女，从古到今有钱有势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史岳峰冷笑地说，脸上的表情是不屑一顾的，随后转换了话题。 “付老师，方雅琴还在么？”

“你找她？你们之间……”傅家俊疑惑地问。他们过去虽然在一个学校上课，但是当时的男女生是分班教学的，学校是禁止他们接触的。像史岳峰这样的规矩人，尽然也有了相熟的女同学，他不能不感到吃惊。

“我找她有点私事。”史岳峰不想解释，实际上也没法解释。他知道方雅琴的父亲在县里工作，通过她可以打听到一些内幕消息，其实两个人过去并没有特殊的关系。

“她去年就工作了，在城南小学教书。实话告诉你，雅琴如今可是县里的名人。”傅家俊笑着说，虽然史岳峰没有做出解释，他在私下里还是认为他们之间有勾当，所以有此一说。

听说雅琴还在，并且成了县城里的名人，史岳峰感到心头一震，见她的愿望就更强烈了。一个有社会背景的，又有着强烈活动能力的人，才容易成为地方上的名人，而只要是名人，他的触须就会很长，就会知道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即使不知道，只要他想知道，也比一般人容易的多，这样的人，正是史岳峰需要猎取的目标。

在平谷地区想立足，他必须耳聪目明，就是必须有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只是极有个性的方雅琴会听从自己的摆布么？会落入自己的圈套么？史岳峰想着不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因为方雅琴会问他如今的身份，如果他告诉方雅琴，他是绺子头儿，还是杀死日本人的凶手，就算方雅琴不被吓坏，也会想到他会成为日本人和国民政府追逐的对像，当然就不再敢接触他了。如果对她隐瞒，编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才不会露馅？一旦日本人和政府成了一伙的，围剿绺子是必然的，那么他的谎话很容易被揭穿，这真是让他头疼的问题。哎！如果谎言一定会被揭穿，那就不如实事求是地对方雅琴说实话。

本来是个难解的问题，当史岳峰的聪明劲上来，就把最复杂的问题简单话了，就义无反顾地向城南小学走去。

正在办公室看书的方雅琴听说有同学来找她，很高兴地走出了校园，结果在大门外的杨树下就看见了史岳峰，不过让她失望的是，她对史岳峰基本没有什么印象，不知道这个同学从何而来。

但是今天的史岳峰早就不是吴上阿蒙了，他首先破除了双方之间的尴尬，提到了傅家俊，然后提起了当年方雅琴最喜欢穿的水红裙子。史岳峰这一手果然是有的放失，将方雅琴的思维拉回到多年前的中学时代，方雅琴眼里就溢满了自豪，因为她没有想到还会有一个男人记住她的穿戴。这个男人风流倜傥，谈吐不凡，看来不是池中之物。

“好的，我们说了这样多，只是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你的职业。”方雅琴笑着问。

“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担心会吓着你。”史岳峰故意做出正经地表情。

“吓着我？”方雅琴先是反问，随后就“咯咯”地大笑起来。“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被吓大的。”

方雅琴大笑的时候，女人的羞怯荡然无存，反倒展现出了勃勃英气，这让史岳峰怦然心动，感觉她的气质和武侠小说里面的女侠有些像似，是他最欣赏的那种女人。

“你真的不害怕？”史岳峰问。

“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方雅琴的回答非常巧妙，当然也驱走了史岳峰心头最后一丝阴影。

史岳峰就告诉了方雅琴自己在做的事情，和已经做过的事情，一边说一边观察方雅琴的反应，结果就是方雅琴脸上并没有惊愕，而是惊喜，这让史岳峰惊诧万分，喜出望外。

“黑河镇的日本人是你带人杀死的？”

“你也知道这件事？”史岳峰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平谷县城家喻户晓的故事了，我知道有什么出奇的？我感到奇怪的是，看你文质彬彬地，居然有这样的胆量？有点不可思议。”方雅琴张大了嘴说。

方雅琴的奇怪让史岳峰垂悬地心彻底落地了，明白她不会嫌弃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就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了一边，未了加上一句。“你这个同学是政府和日本人都要捕捉地对象，你是不是要远离啊？”

“敢捋日本人的虎须，很好啊！我为什么要远离？”方雅琴反问道。

方雅琴的为什么到让史岳峰无语了，但是他明白自己成功了，方雅琴果然不是小家碧玉，拥有侠女的情怀，是可以收复地对象，看来自己眼力不错，不虚此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