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岳峰当然不知道他们的打劫行动涉及到了两国邦交,差一点让中日战争提前爆发。他知道的是,抢劫洋行的第一次行动虽然受了点惊吓,但是毛发无损地得到了武器,算是开门大吉,自然就格外地兴奋。
当天晚上史岳峰他们脱身后,就在早已经找好的,一个叫“蛤蟆塘”的小村子里隐藏下来,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日上三杆大家才爬了起来,吃完了早饭后抚摸着崭新地长短枪,每个人的脸上都带有兴奋地笑容,师兄弟们都感到腰杆子硬了,都想杀回蘑菇岭,和那些找上门的绺子掰掰手腕,看看谁的腰杆子更硬。
史岳峰的师兄弟们本身就是一群二拾多岁,血气方刚的青年,第一次出山立窖,不战而退地丢弃了老营,感觉上是丢脸的,现在手里有了家伙,不想重新立威才怪,所以不约而同地把史岳峰围了起来。
从道理上讲,史岳峰已经用事实教训了师兄弟,证明了自己的确比他们高明,应该拥有了绝对地权威,真实的事实并非如此,主要的原因是他是师兄弟中的老七。年龄和资历这个东西,虽然没有在现代教科书上写着它就可以拥有权威,但是在江湖上,在实际生活中,它的确拥有着不可替代的权威力量。
如果换成了是大师兄,有这件事情来证明,他的威望就会如日中天,但是史岳峰不行,因为他年青。
记的刚刚出山的时候,他就预见到蘑菇岭开山立窖不会见溶于绺子,所以主张先不开山立窖,积蓄实力到一定程度后再树大旗,但是他的提议遭到了大伙一致反对。第二次他做出袭击日本商行的决定,大家又吵翻了天,不是他事先说服了富加宽,可能这次行动又要泡汤。现在的事情又要面临着第三次争吵,反对的意见又可能会占多数,而他也不敢把全盘谋划和盘托出。
因为史岳峰明白,即使他拿出了绝妙计划,也未必能够说服众人,因为多数人的思维习惯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某些事情你说的再好,当他看不见事实,就会认为是水中月,镜中花,何况为了保密的需要,史岳峰也不敢将所有的谋划亮给众人。
按资排队,按照年龄排队做领导者的确充满了弊病,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但是在生活中有许多谁都知道不合理的东西却无法改变,其中的缘由就是某些不合理的东西,里面隐藏着合理的因素,因此多少年来,一旦这些东西形成了习惯,也就成了规则,打碎这些规则就等于从新洗牌,这是需要花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的。
事实是每一个才智之士都需要这样的时间,但是吝啬的上帝从来就不会给予他们这个时间,这就是现实,就是生活的本身。最先明白这个道理的,能够打碎陈规陋习的,一定是人群中的佼佼者。但是问题的难点就在这里,因为佼佼者一定是少数,甚至是个数,他所面对的群体力量远远大于他所拥有的个人力量,因此每一个睿哲说服别人认同自己的观点都是困难的,因为睿哲看见的东西是普通人无法洞悉的。此刻的你即使拥有隋何陆贾的口才,其实也很难说服众人,大众的思维是处在金字塔低端的,高度近视是他们不可能克服的弊病。
史岳峰面对的就是这种窘况,明知不可为而必须去做,因为这关系到山寨的未来,关系到他们师兄弟能否生存。
生活告诉我们,每一个大智者首先面临的对手一定是自己的朋友或者同僚,其次才是外人,这是智者的不幸,又是智者无法摆脱的现实。
“各位师兄,你们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你们的要求我不能同意。返回蘑菇岭,痛痛快快地和绺子们干一场,我也想,但是干完呢?无论谁胜谁败,冤家是结定了,这对我们未来的发展是不利的。其实事情说穿了,在我心里就一句话,我们的真正敌人不是绺子,是官家,也可能是日本人。”
“七弟,你的话我不懂。各路绺子都不许我们在蘑菇岭开山立窖,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难道这些人还会成为我们的朋友?”齐光雨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这人就是这样的性格,肚子里有话憋不住,除非你用道理说服他。
“天下没有不变的朋友,也没有不变的敌人。”史岳峰回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然后看了众人一眼。只是他立刻看出,大伙并没有理解他的话,因此眼里都有异议,只好又道:“只要方法得当,我们可以让他们变成我们的朋友,为了在平谷立足,我们也必须这么干。至于用什么方法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恕小弟暂时不能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第一步我们走完了,走好了,当然会走好第二步。”
“七弟,我们都是师兄弟,有什么话不能明说?你就把你的真实打算告诉大家,省的大家着急。”富加宽说,他的话代表了所有人的心里,因此他的话说完话后,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史岳峰。
史岳峰莞尔一笑。“大师兄,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现在要你们做的就是:相信我,因为我的目的不是仅仅是立足平谷,而是成为这一地区的老大,而且时间是尽快。一会儿我和八弟就要离开这里去平谷县城,家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在我离开的时候,你们不要离开蛤蟆塘,和村子里人搞好关系,不出事就成。”
“你要走?去县城?那里很危险。”富加宽急了,他知道史岳峰上学的时候就在县城,那里认识他的人一定有。万一有人知道他就是杀害日本人的绺子头,还不活刮了他?
“放心吧大师兄,凭小弟的本事,就是被人发现了,要想脱身也不是难事,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史岳峰说完站了起来,他不想和师兄弟们纠缠下去,因为他明白,当事情没有结果,和他们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
史岳峰换了便装,装扮成教书先生,熊冠来装成书童,两个人就上了路。一身儒雅打扮的史岳峰虽然颇为吸引众人的眼球,但是却不容易引起怀疑,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这样文雅的人是杀人越祸的土匪头。走出村子的史岳峰,脸上的表情是轻松的,甚至眉宇间都可以看见笑容。
熊冠来觉得奇怪,忍不住就问:“当家的,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一出大戏开场了,你说作为导演,他能不高兴?”史岳峰笑着说,手上还做了个手势,似乎是为了增加说话的效果。
“大戏?”熊冠来反问道,活活地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史岳峰指的是什么。再说他长这么大也没有进过剧场,自然也没有听说史岳峰做过演员。
“你呀!猪脑子。”史岳峰看见熊冠来没有听懂他的话,真想给他一个巴掌,只是还是忍住了。就教训起熊冠来说:“老八,咱们师兄弟八个人,师傅为什么选我做了当家的?”
“这还用说,咱们这八个人里面只有你上过学堂,识文断字,人又聪明,师傅当然要选你了。”熊冠来瞪大了眼睛说,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似乎在问史岳峰,这么简单地问题还用他回答。
“你真是个猪。”史岳峰再也忍不住了,真的给了熊冠来一拳。“你根本不了解师傅。我要是书呆子,心术不正,胸无大志,师傅会重点栽培我?实话告诉你,我要是想拉个山头,当个绺子头,根本就不用费这个细胞。就咱们地区这些绺子,只要稍稍和他们动点心思,咱们站住脚不是问题,懂不懂?”
“不懂。”熊冠来老实地回答道,低下了头,他是真的不懂。
“师傅不是说,天下快乱了,乱世出英雄,我信师傅的话。你知道,我父母都被人害了。如果是你,手里有了部队,第一件事情会去干什么?”
“当然是报仇?”熊冠来毫不迟疑地说。
“对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史岳峰说着,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咱们师兄弟都是孤儿,每个人都有一本血泪账,要是挨个报仇的话,只怕十年也报不完。等到仇报完了,我们也老了,该做的大事一样也做不成了。也许在报仇的过程中,我们师兄弟活下来的没有几个了,师傅的心血也就白费了。对于师傅的心思我最清楚,最了解师傅的心,这才是师傅让我当当家人的原因……别看我……你现在是不会懂的。”史岳峰说到后面,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进入到往事的回忆之中。
三年的山中生活,公子乾把书本中看到的,大脑中想到的,生活中经历到的,耳朵中听到的,一股脑儿地传给了史岳峰,甚至自己一生中最隐私的东西都告诉了史岳峰,他希望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由史岳峰来完成,在他的弟子中,他认为只有史岳峰有这个能力。
关于这一点,史岳峰是后来想清楚的,所以他走出山门就明确了未来的目标,做事自然从大事着眼了。袭击日本商行,看起来是随意挥洒,实际上是精心布局,这既有眼前利益的需要,更有长远利益地考虑,如果他的谋划能够成功,平谷会很快地成了他的势力范围。有了立脚的地方,他就可以大展宏图,就可以用他手中的武装为父母报仇,和这个社会进行较量,即使不能成功,也会给他们制造出很多麻烦。
这次史岳峰到县城,不仅仅是探听消息,更希望在城里布下眼线,为以后的行动做准备。他要看看他的对手是谁,他们第一步怎么走,然后再去实行自己的下一步计划。苦难地经历在史岳峰心里积攒了仇恨的同时,也开阔了他的视野,他决心用自己的双手打开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让这个世界知道他的威力。当然这一切在没有实现之前都装在他的脑子里,不然的话,所有人都会说他狂妄,不自量力,因此他连大师兄也没有告诉。
下午时分史岳峰和熊冠来来到了县城。县城门口岗哨森严,站岗的两个哨兵像是刚刚吃过了死孩子,眼睛血红,相貌凶恶,对于进城的人盘查地很严。史岳峰明白这不仅是因为日本商行被袭击,很可能是县城里来了大人物,但是他的打扮帮了他的忙,看见他这个书生打扮的人,岗哨挥挥手就放他进去了。史岳峰进城后把熊冠来安排进了客栈,就去了古平中学,他要去找教国文的傅家俊老师,当年他可没少照顾他。
正在清扫卫生的傅家俊看见史岳峰,几乎怀疑遇见了鬼,因为早有学生告诉他,史岳峰全家遇害了,眼前的这个史岳峰却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岂有不大吃一惊的道理。“你……你真是岳峰?”
“是不是有点不太像了?付老师”史岳峰笑着说,眼里同样闪动着泪花,他对傅家俊的感情很深,看见他自然激动。
“像,像,就是高了,黑了,不过眼睛还是那么亮。”傅家俊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两只手绞在一起,脸上傻傻地笑着,有点像个孩子。“快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过去的恩师,史岳峰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平缓地语调慢慢地叙述起来。史岳峰的迅速成熟,和他悲惨地身世是分不开的。他今天拥有远大地志向,仇恨日本鬼子,和他遇到两位奇异地师傅也是分不开的,那么就让我们看看,历史在史岳峰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记?
那天,得到噩耗从现场逃回村子里的史岳峰,瞪着惊恐地眼睛,看着远处黄土路上的滚滚尘埃,和尘埃中露出的,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无论他如何控制心中的颤栗,那抖抖索索地身体就是不听指挥,如果不是黑夜的掩护,他真的会变成受惊地小鹿,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离开这充满死亡气息地村落。虽然眼前这场悲剧几乎夺去了他的魂魄,但是残存在心底里的一点理智还在支撑着他不要盲动,就凭着这瘦弱的身体,裸身逃跑的话,一定会被凶手抓住,就会成为死神的美餐。到现在为止他也不明白,他那遵纪守法的父母,姊妹会得罪什么人,居然会招来灭门之祸。
空中,镰刀似的弯月垂悬着,显得阴冷而幽暗,暗淡的光华倾泻到树棵子上,照的地面斑斑驳驳。懵懵懂懂中,像是有一个个鬼影子在游动,让史岳峰感到更加地恐惧,几次想从树棵子里冲出来,最终还是被理智控制住了,只是他那双稚嫩的手,攥的骨节都生疼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由快到慢,来人仿佛发现了他似的,在他躲藏的不远处停了下来,这时马上的三个人跳下了,其中一个联毛胡子的中年人相貌凶恶,后背上别着大砍刀,马鞭子提在手里。史岳峰要窒息了,因为他明白,这几个人是来找他的,他们要斩草除根,不给史家留下报仇雪恨的机会。“不,不能死,这仇一定要报。”他的牙齿咬的“咯咯”直响,怒气加上勇气使他的身体不再颤抖了,仇恨让他暂时忘记了眼前地凶险。
“妈的,小兔崽子不会跑远吧?”那个生着联毛胡子的土匪说。
“咱们回去看看,说不定小兔崽子回去了。”另一个匪徒说。
“拉到吧!就算他回去过,看见一地的死“条子”,吓也吓死了,还敢在那待着?这功夫也早就没有影子了。”另一个土匪说。
几个土匪在那“叽叽喳喳”地议论,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就隐藏在路边的树棵子里。史岳峰尽力睁大眼睛在看着,要把几个土匪面孔牢牢地刻画在脑海里,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血债血还。片刻之后,看见土匪重新上了马像远处驶去,史岳峰才走了出来,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报仇是以后的事,眼下要紧的是保住命,想保住命就要逃亡,但是往哪里逃?
史岳峰脑子里过滤了无数遍,却感到天地虽大并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首先亲属家不能去,仇家既然雇用土匪对他们家灭门,不可能不去亲属家找他,到那时别说躲不了灾,还会给亲属家带来灾难。回学校更不行,那等于自投罗网,县城就那么一座中学,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他,史岳峰明白从今天开始,学校和他再见了。
一想到要永久地离开学校,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学校不但有他钦佩地傅家俊老师,还有相处的十分要好的同学,和他们在一起谈论学问,争论国家大事是多么愉快地事情?尤其是谈到日本人的开扩团,奉系为了讨好鬼子卖国求荣的事,哪个同学不是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拳拳地爱国之心使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撂笔从戎,献身沙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现在所有的志向、抱负,在家庭的血海深仇面前都烟消云散了,他首先要做的是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为家人复仇。
史岳峰的家在村里算不上富有,但是也衣食无忧,靠着祖上留下的田亩,加上父亲教私塾,生活还是过得去的,因此他才从小读私塾,大了进入了县城的洋学堂,这是让很多年青人羡慕的。
父亲史世恒为人正直,性格比较清高,平时喜欢读唐诗宋词,最佩服地人是清官海瑞和包公,鄙视那些鱼肉乡民地豪富,因此这一带的大户人家都讨厌他,他也从来不跟他们来往。村民们则佩服他的正直、坦荡,提起史世恒无不伸出大拇指,有事情也愿意像他讨教,他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形中,他就成了穷户的领袖,也自然成了大户人的眼中钉。尤其是这一带的首富孙不良对他恨之入骨,多次找茬要除掉他,但是都没有成功,这一次为了霸占山林的事情,孙家终于下了黑手。
史岳峰走了几步就收住了脚,突然感到脸上发热,撇下父母的尸体去逃生,这是多么丢人的事情,不行,就是逃,也要把父母安葬了。想着史岳峰毅然决然地掉转了身子,带着一腔义愤向村子里走去。
史岳峰家住的村子叫华西村,在平谷县地区算是不大不小的村子,村子呈葫芦形,南北长,东西短,村外是大片的平原,有上万晌良田,良田过去才是山脉。村子外面还有一条终年不干枯的河,村子里的人叫它黑水河,其实黑水河一点也不黑,河水大半时间是干净的,只有秋天的时候从山上下来洪水,河水才是黑的。华东村和华西村就是以这条河来区分的。
村子里的正街上,不但有酒馆,饭铺,还有不定期的剧场,逢年过节的,会有外地的戏班子到这里上演《二人转》和评剧什么的。其余的木材加工厂,磨米房,锅烧什么的也应有尽有,说它是个小型的镇子也不过分。史岳峰的家就住在村子的北头,靠近穷人街,在这里住的人家,绝大多数都是穷人,甚至有些是穷的叮当响的。
史岳峰回到村子里已经是下半夜了,村子里的狗发出叫声他也不管,一直走进了自己的家里。推开门,那股浓烈地血腥味还充斥着整个屋中,只是在堂屋的地上,父母的尸体不是乱扔着,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身上蒙着白布,显然是有人帮着拾掇过了,他就怔怔地看着父母的遗体,泪水哗哗地,止不住地往下流。
奇怪的是屋子中并没有姐姐的尸体,整个院子都找遍了,还是没有,这让史岳峰困惑不解。心里在问姐姐哪里去了?是像他一样逃出去了,还是被仇家掠去了?仇家是谁?是谁?史岳峰站了起来,脑袋里犹如轰炸机在“轰轰”地炸响,胸腔里暴雨来临前似的,涌动着滚滚惊雷。此刻地史岳峰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炸弹,找到仇家,把仇家炸个粉碎,报这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