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地被推开了,史岳峰吓了一跳,本能地抓起擀面杖,心里明白因为冲动他犯下了巨大的错误,不该冒险地回到家里,只是当他看见走进屋中的人不是仇家和杀手,才暗暗地出了一口长气。
“岳峰,真的是你。”随着话音,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壮汉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小伙子。来人叫孟宪成,是岳家的老邻居,常年包租岳家的地,和岳家处的十分要好,两家不像雇主和雇工之间的关系。他的后面跟着个半大小子,是他的小儿子叫锁柱,他和史岳峰关系最好,每次史岳峰放寒暑假,都是他陪着史岳峰玩,这一次就是他在村外拦住了史岳峰,才使史岳峰逃脱了一劫。
“少爷,听见了狗叫我就猜是你又回来了,果然是你,快走,这个家你不要回来了。”孟宪成焦急地说,担忧地表情都摆在脸上了。
“大叔,告诉我,仇家是谁,到底为了什么。”史岳峰没有动,现在的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把事情弄明白,他就是走心里也不踏实。
“快走吧,将来我会告诉你的。”孟宪成说,他真怕杀手突然之间闯进来,那史家就会绝后了。“先不要想着报仇的事。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命要紧。”
“不!我一定要知道。”史岳峰固执地说,身体一动不动。
“你这孩子,哎!”孟宪成无奈地摇摇头,因为他明白,如果不告诉史岳峰史家遇难的实情,史岳峰是不会走的。
“好吧,不过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了,主要原因是由村外的熊瞎子岭引起的。你知道在村外靠近北山的地界,有一条大沟,叫熊瞎子岭。两年前日本人到了平谷县之后,他们曾拿着家伙在山上转悠,后来就听日本人说,这座山是座宝山,能开矿,孙不良知道信息后就动了心思。也不知道他走的什么门道,居然打通了县里、省里的关节,拿到了采矿批文,就这样,熊瞎子岭归了他家。
大伙听说后自然不干,推举你爸爸做领头的,和孙家打官司。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官司竟然输了,你爸爸就挑头去东村找孙不良。那天去的人很多,大伙带着家伙,准备和孙不良拼命,孙不良害怕了,就答应了咱们提出的条件。谁知道他答应条件是假的,原来他要除掉你爸爸,因为孙不良知道,没有你爸爸挑头,孙家的阴谋就会得逞。我看今天这场祸事,十有八九是孙不良干的。”
“孙不良,我x你祖宗。”史岳峰听后咬牙切齿地低声吼着,眼里像似在冒火,伸手操起地下的劈材斧子就要往外冲。
孟宪成吓坏了,一把抱住了他,用力地夺下了斧子。“小少爷,你这是干啥?”
“我和他拼了。”史岳峰大声地说。
“胡闹,别说你拿一把斧子,就是十把斧子也靠不近前。孙家光炮手就养着十好几个,他们手里都有快抢,你这样去不是白送死?光棍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你想报仇,多咱有了本事,有了人马才行。”
孟宪成责备地说,但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却慈爱地扶住了史岳峰的肩膀,看来内心中对他的血性是赞赏的。原来他还害怕史岳峰读书读多了,未免变得胆小了,如果那样的话,史家这血海深仇就难报了。而史岳峰刚才的举动,打断了他的疑虑,自然从心里为史家高兴。“孩子你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你一个人在外面闯,难处多着呢,遇事要多动脑瓜,不能总是犯脾气,能忍则忍,该让则让,到了必须出手的时候才出手,这样才能做大事。”
“我记住了,大叔。”史岳峰被孟宪成的一番话说的冷静了些,脸上有了愧色。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孙家大院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去的,只是突然听到坏消息,心里被怒火烧懵了,所以才要不顾一切地像外冲,现在想想那是自投罗网。对方找他还找不着,他到是自己送上门去,蠢啊!“大叔,我马上就走。大叔,我爸和妈的后事就靠你们了,我这里谢了。”
“放心走你的,乡亲们都会管的。史老爷是为大家的事情才遭了毒手,大伙心里有数,这笔账我们记着呢!和你爸、你妈告个别,别让他们惦记。”孟宪成说到后来,声音呜咽了,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因为他不知道史岳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将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假如他再有个好歹,他就对不起已经故去的史老爷。只是他明知道是这么回事,却无能为力地保护史岳峰,这让他难心死了。
史岳峰并不知道孟宪成在想什么,他那小小的心灵中,装满的是和父母诀别的悲伤,是对孙家的仇恨。他走到遗体前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爸,妈,你们放心,只要儿子有一口气在,就不会饶了孙家的老小,血债要用血来偿。”
“好了,岳峰,时间不早了。”孟宪成担心凶手再返回来,就走过去拽起了史岳峰,又从破衣兜里掏出仅有的几角票子塞到了史岳峰的手里。“拿着,路上用。锁柱,送送岳峰。”
史岳峰在锁柱的陪伴下,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家园,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溜出了村子。在村口,锁柱仰着脸问:“岳峰哥,你去哪?”
“不知道。”史岳峰摇摇头,他的确不知道往哪儿走,这世界虽大,但是没有他史岳峰落脚的地方。“你回去吧!”
锁柱有些恋恋不舍,一想到再也难以见到他的岳峰哥,眼泪就在他的眼眶里转悠。两个人从小一块抓鸟,一块摸鱼,一块套兔子的历史就此结束了,从此天各一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岳峰哥,这把小插子你拿着,说不定路上用得着。”
史岳峰接过闪着寒光的短刀,在月光下看看,刀磨得很锋利。他就想像着,这把匕首捅进孙不良的身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谢了,你回去吧!大叔会惦记的。”说完用力地握了一下锁柱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茫茫地旷野很快将他的身影吞噬了。
史岳峰走出村口不远处又停了下来,他想起来,应该最后看看仇家,免得仇家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了,他要把它刻在灵魂深处,让记忆的钥匙时刻启动。就这样,他又绕了回去。
在淡淡地月影中,他看见了那堵高高的围墙和墙角上的岗楼,他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似的,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股海潮般的巨浪涌向了他,使他忘记了恐惧和孤独,尽然勇敢地靠近了它,幸亏时间太晚,岗哨都睡着了,否则史岳峰真的要大祸临头。站在黑乎乎地围墙外面,他的眼睛被一样东西所吸引——柴火。史岳峰的脑海中顿时迸起兴奋地细胞,在那一瞬间他没有片刻犹豫,脚步轻轻地走了过去。仿佛他看见的,不是孙不良家的柴堆,而是孙不良的脑袋。
大火迅速地燃烧起来了,在这暗夜里,火光升起的很快,片刻之后就照亮了半个天空,守夜的人被惊醒了,“当当当”的锣声迅速地传遍了整个村子。听见锣声响了,史岳峰才意识到了危险,撒腿就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仍旧没有恐惧,只有兴奋。看来报复并不会使人难受,反而会给人增加快乐。
史岳峰的跑动引起了村中狗的狂吠,狗叫声立刻响成了一片,在狗的狂吠声中,孙家豢养的炮手彻底地醒来了,纷纷地穿衣起床,很快地冲出孙家大院,向着狗叫的方向追来,他们甚至放弃了救火。
史岳峰危险了,他能否逃脱炮手的追捕呢?
逃跑是要讲究技巧的,要拣那容易隐蔽的地方跑。史岳峰虽然书读的不错,但是实际生活经验还是小学生水平,并没有人教过他如何逃跑,所以他并没有穿胡同走小路,而是顺着村子的大街跑。这样一来就糟了,他跑到哪,狗就叫到哪,狗叫声等于在给追赶他的人引路。他一个没有长成的半拉子,又很少干庄稼活,爆发力虽然有,但是哪有长劲,跑出村子没有多远就被炮手抓住了,三下五除二地捆了个结结实实,送进了围子里。
墙外的火和锣声使孙家的人都醒了过来,开始以为是土匪来砸窑子的,有些惊慌,毕竟在这方圆百里孙家是出名的大户,土匪要抢劫不会不光顾孙家,可是很快孙不良就知道不是了,因为炮手们不是在城墙上开枪,而是跑出了院子,凭他对炮手的了解,他们要是面对土匪是不会这么勇敢的。
孙家的主人孙不良不再着急了,看着小老婆在慢慢地穿衣服,他自己则拿起了水烟袋,“咕噜咕噜”地抽起了水烟,两只浮肿的眼睛像是沉睡地金鱼一动不动,但是那“咕噜咕噜”的水烟袋声在告诉别人,他在想心事。
孙家原本不是个富裕家庭,至多算个一般的小富户,是在孙不良当家之后才发起来的,孙不良这个人做事阴损毒辣都占,只要有利。在他当家主事的第一年,奉军的部队从村子里路过,他硬是把一个营长拽到了家里,在好酒好肉招待之后,听说营长要找个外宅,就厚颜无耻地把唯一的妹妹送给了对方。当时他的提议遭到全家老小的反对,事后成为村里人谈笑的话柄,但是他仍然照做不误。因为他知道在这世道不太平的时候,谁的手里有枪谁就是大爷,所以他必须赌这一把。在生活中他已经看到,靠地里刨食想尽快发财就是做清秋大梦,想迅速发财就必须做偏门生意。眼下来钱最快的,当然是贩卖烟土,但是干这种营生,没有枪杆子做靠山就是找死。最后孙不良赌赢了,另村里人没有想到的是,他拿妹妹当赌注这着棋赢大发了,他后来的发迹都和这桩婚姻有关。
从这件事中孙不良更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事情不要讲规矩,越是别人不敢做的,不愿意做的,你越是要做,说不定最大的彩头在等着你。就这样,短短地二十几年,他由一般地农户,成了方圆百里的首富就说明了这一切。
这一次孙不良要除掉史世恒,不仅仅是因为他碍眼,总是和他作对,还因为史世恒的女儿史秀梅太让他着迷。这个丫头在整个村子,不!应该说是整个平谷地区,史秀梅都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尤其她那会笑地眼睛,就像七月里的玫瑰,看你一眼就会让你掉魂。
孙不良不止一次地托人过话,要取史秀梅为姨太太,条件由史家开,但是史老爷发下了狠话:别说做小,就是做正房,除非是松花江水倒流,他的女儿就是嫁鸡嫁狗,也不会嫁给孙家,真是一点缝隙也不欠。孙不良听见这话气的牙根痒痒,心说在平谷地区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孙不良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所以他花钱找了狗牙山的土匪,命令他们把史家除了史秀梅之外的人全部斩杀。但是让他恼火的是,最后史岳峰还是跑了,这让他十分生气。明白史家要是留下这个根,孙家就没有太平日子好过了,因此无论如何不能让史家的少爷活着。
“老爷,放火的小子抓住了。”身材精瘦的管家走了进来,别看他长的瘦小枯干,嗓门却很大,他的话打断了孙不良的沉思。
“是么?”孙不良浮肿的眼泡突然张大了,差一点被水烟呛了一口,就使劲地咽下吐沫,缓缓地放下了水烟袋,眼皮翻了翻才又张开口说话:“什么人?”
“史家的二少爷。”管家献媚地抛了个笑眼,腰也弯了下来。
“是他?”孙不良的胸口猛地一跳,再也不能安之若素了,这才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他那一向垂悬的心总算落了地,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跑了。
“把他带到大堂。”
孙家的大堂一向兼有审讯室的空旷和威严,正面墙上悬挂的不是菩萨的画像,而是相貌威严的关公,左面关平,右面周仓,很有点像是帮会的礼拜堂。正中的太师椅子上,铺设的皮褥子是真正的东北虎皮。别看东北胡子不少,但是在山寨中能用上虎皮褥子的却没有几个。这张虎皮是他妹夫在平谷驻军时候得到的礼物,现在成了他家的镇宅之宝。孙不良刚在太师椅子上坐下,就命令把史岳峰带上来。
史岳峰一脸青紫,蓬头垢面地被推了进来,脸上的伤是他在挣扎时留下的痕迹,他的身后,跟着孙家的两个家丁。
“你爸爸跟我作对,你也跟我作对。小兔崽子,说,为什么烧我家的柴火垜子?”孙不良示意家丁往后站,问史岳峰道。
“裝什么大瓣蒜,你这个畜生。”史岳峰虽然被捆绑着,还是往前走了几步。“你派人杀了我爸、妈,我和你不共戴天。”
“我派人?你有什么证据?”孙不良吃了一惊,这件事情除了他和管家,没有人知道,这要是传出去,对他的名声非常不好。尽管事情是他干的,他还是不想被村里人知道。
“你不用装糊涂,把本少爷一块杀了。我要是不死,一定找你报仇,杀光你的全家。”史岳峰咬牙切齿地说,一脸悲愤之色。
“小兔崽子,你是活腻了。告诉你,杀人放火是同罪,你要是认错,我还能留你一条小命,不然的话,就送你去见阎王爷。”孙不良放下了平和的脸,终于露出了凶相。
“休想,我就是死了变成鬼,也不会饶过你。”史岳峰一脸愤怒地说。
“好啊!小兔崽子,我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给我带到柴房狠狠地打。”孙不良说完站了起来,领头往柴房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收拾史岳峰,他当然想立刻处死史岳峰,这样就一了百了,问题是大家都在看着,这件事情又捂不住,他孙不良有钱不假,但是并没有随便杀人的权力。
很快,史岳峰被带到了柴房里,五花大绑地捆在了柱子上。柴房就是孙家的刑讯室,里面阴冷,布满了血腥味,泥土墙上溅满了污点,地面上有黑色的虫子在爬,一盏昏暗地吊灯挂在房梁上,蛾子、小咬围绕着灯在转,房内给人一种阴深地感觉。
“二峰你听着,你父母的死和我没有关系,是绺子干的,你要是肯对村子里人说你父母不是我杀的,我就饶过你。至于你放火烧了我家的柴火垛,看在你还是孩子的份上我也算了,不和你计较,你看怎么样?”
孙不良进了柴房脸色仍旧阴沉地可怕,到了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就变得柔和了,因为他突然想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假如由史岳峰出面来澄清外面的传闻和猜测,那谣言就不攻自破了,至于以后怎么收拾史岳峰,凭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不过是河沟里的小泥鳅,能泛起什么大浪,收拾他还不是易如反掌?眼下辟谣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他孙不良在村子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背上了雇凶杀人的恶名,很多士绅、财主就会对他敬而远之,他在村里的威望就会大打折扣。
“做梦,你就是把狗爪子剁下来,也洗不清你的罪恶,指望小爷帮你撒谎,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史岳峰一口回绝了,用父母的屈死来换取自己的生命,打死他也不会干。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凭你小子放火这一条,送到县大牢,就得把笆篱子坐穿。你小小的年纪,一朵花还没有开,在大牢里度过一生,不屈的慌?孙大爷我慈悲为怀,好心地放你一马,你可别不知道好歹。”
孙不良说,虽然他看出史岳峰很犟,但是还是想说服他,因为孰重孰轻他早已经盘算过了。如果史岳峰能答应条件,他在村中的名声就不会受损,至于以后,史岳峰一个正在读书的孩子,对他也不会有多大威胁。实在不行,找个机会在外地做了他也不是难事,因此孙不良才变得十分有耐心。
“你爷爷才不知道好歹,我就是死也不会和你合作。”史岳峰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但那不是伤心的泪,是愤怒的泪。
“小兔崽子,和你老子一样硬,好,我看看咱们谁求谁。”孙不良说完对那两个家丁做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