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绻悔得肠子都青了。世上精灵修成人形至少需要百八十年,她哪想得到刚刚出壳三个月的离枭如此速成?把剑往地上“咣当”一丢,蹲到他面前,嘴里不住地道着歉:“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是我太莽撞伤到你,抱歉啊崽崽……”一边说着一边去握住他的两只手,顺便就将他的袖子从他头上扯了下来,露出一张仿若二十岁左右模样的年轻的脸。
这张脸生得五官俊美,只是脸色格外苍白,好看的薄唇都没了血色,一对眼尾自绕风流的漂亮眼睛定定看着她,眸中含着薄泪,也不知是痛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天绻误伤了他,原是想好好陪罪安慰一下,却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浑身僵住。四目相对,一时寂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人形的离枭颤颤抖抖轻叫了一声:“卷卷……”
天绻如惊醒一般,猛地将他双手一摔。突如其来的动作扯痛了翼上伤口,离枭倒吸一口冷气。天绻站起来,后退两步,指了指着他,又指着身后桌上搁着的画:“你……你……”怒气腾起郁结在心口,半晌才接得下去,“谁准你照着画化成他的样子的?”
离枭缩在地上,一脸茫然困惑,似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天绻虽怒不可遏,却猜测出了来龙去脉:“离枭,我知道你天性霸道善妒,作为一只仙宠这本没什么。你见我与他人有瓜葛,便也急着化出人形争宠,这就过份了——念你初生尚不懂身份之别,也不是不可原谅。你可恨就可恨在心机太重!”
她拿过那幅画展到他面前:“你之前与我同屋而眠,必是知道我常看这幅画,认为这画上是我极珍重之人,所以才照着他的样子化人形,是也不是?!”说到这里她不由喘了几下,抑制胸口忽起的云涌起伏——她极珍重之人。她极对不住的一个人。
离枭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神气有些迷离,痴痴望着她,似是傻了一般,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翅上伤口的血淋漓滴下也浑然不觉,梦游一般朝她走近一步。
看他这付油盐不进的样子,她更加气怒:“你别过来!你可知道,之所以珍重,是因为不可替代。可是你现在抢了他的相貌,却头上长着红毛,身后生着翅膀,你凭什么……凭什么把他变成如此古怪的模样!”
看着她脸上流露出痛恨神气,离枭仿佛受了重重一击,眼中闪过沮丧,颤抖着嘴唇发出一声:“卷卷……”
天绻心口处突然一痛,她分明听到自己心脏上传来破裂的声音,似要掉下一块来。
顿觉难以承受,猛地捂住了耳朵,高声嚷起来:“不要用那张脸这样叫我!”
从外面匆匆跑来一人。是棉棉听到声音不对赶来了。一进门便吓了一跳:“这人是谁啊?”
天绻已经转身朝外走去,对棉棉惊疑不定的问话也不理睬,一出门便驭起云彩,摇晃不稳的身影消失在夜空。
屋内,棉棉警惕地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长翅膀的年轻男子,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过了一阵,茫然望着站口的他才略略回魂,气若游丝地答道:“……离枭。”
“离枭……”棉棉茫然一阵,整个人一跳,声音猛地拔高,“离枭?崽崽?!你这就化人了?!”
棉棉大惊小怪了一阵,这才发现离枭肩胛处张着的黑色大翅膀上有伤,赶忙想帮他包扎一下,却被他推到门外去,又把门给反锁了。
她急得直拍门:“崽崽,你做什么呀?”
他在里面,用仿佛抽空精神的低哑声音道:“我……要变回去。”
这是离枭化人之后除了“卷卷”之外说的第一句话。这种天生地长的精灵往往化人便会说话,一是因为它们天资之聪慧不能以常理度之,二是因为它们在化人之前多半已通世情,比如说离枭,它做为一颗巨蛋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藏于世间某处,不知旁观了世人多少年,出世便能吐人言、晓人心也是情理之中。
大概是初化人形的缘故,他的人话尚说不利落。是他太心急了,化得半人不人,招她讨厌了。他得设法变回原形才是。
离枭是天地孕育的精灵,与棉棉这种从兽身修成妖精的不同,出世便介于妖和仙之间,天生自带或强或弱的灵力,它们首先要学会的,是控制和发掘这份灵力。离枭天生灵力虽强,但三个月大就化人也着实太过急进,以致于人形身上残留着收不起来的红羽和鸟翼。
既然已经化形,就如套过模子一般,想重来一次、改变形象却难以做到。离枭既然藏不起翅膀和红羽,就想着还不如变回原形,免得天绻回来时看到他这付怪样子膈应。
然而灵力这东西就跟人的力气一样是能耗尽的,再加上他修为太浅,化一次形已然累得虚脱,再加上技巧尚不熟练,此时想变回鸟身也没那么容易。
他心中焦急,一个人呆在屋里,顾不得翼上伤口疼痛,胡乱使着力气飚着灵力,折腾着在地上滚滚爬爬,急得眼泪直冒,却是无论如何也变不回去。
天绻带着一腔激荡怒气,踩着一朵云儿直直向前飞行,对面遇到收工回来的司云仙君璟舜的麒麟云辇。璟舜看到她过来,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没事找事地用带刺的话烧燎他几句,提前便摆出一付冷漠脸准备应对。却不料天绻的驭云速度没减半分,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与麒麟辇擦身而过,挟起的风把辇边绕的云彩都刮散了,可见速度之快。
璟舜不由蹙了一下眉头。身畔随行的裴云桨望着那迅速消失的纤细背影,忧虑道:“上仙似是杀气腾腾的。”
璟舜凉凉瞥他一眼:“关你何事?”
裴云桨赶忙低下头,不敢吭声。
璟舜移开目光:“回府。”
心脏上像有了一道裂缝,夜风从前胸灌入后背涌出,透心冰冷。天绻忽然脱力,差点从云头上栽下去。速度缓下来,紧紧捂着胸口,慢慢蜷到云朵里。破裂的声音、开裂的感觉都不是错觉,那是仙魄上补的一块灵犀石发出的声音。
妖有内丹,仙有仙魄。天绻的仙魄藏在心脏之中。她在蜃地之战中落下一份旧疾,不见明伤,发作起来却痛得要命——在终战的危机时刻,她用一片仙魄补了破裂的阵法结界。仙医说若想除根,最好是把那块仙魄碎片找回来,否则发病痛苦不说,必会折损寿命。然而那片战场化作一片焦土,碎片大概早就烧成渣混在厚厚灰烬之中,怎么可能找得回来。天绻当时就哈哈一笑:“神仙的命长得令人厌烦,折损个百八十年也觉不出来,不要了不要了。”
帝君对她的病痛十分关心,令仙医尽力医治,御药房里的奇珍仙药均可取用。仙医想尽了办法也没有研究出除根良方,为了交差就可着御药房最贵的补药开给她,各色闻所未闻奇形怪状的东西天绻吃了几年,也慢慢的好了。算起来上一次犯病都是二十年前了,她早已将这毛病丢在脑后。今夜不过是心绪激动了些,竟招得旧疾汹汹而来。摸着心口,怀疑仙魄上的口子裂得更宽了,改天要找周老仙医再要份方子补一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