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兽官忧愁地看着桌上熟睡的鸟崽。
鸟崽忽然一动,醒了。睁一对乌溜溜的眼与司兽官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撕心裂肺的“卷卷卷卷”之声几乎冲破神兽司的屋顶。
门猛地被推开,竟是天绻回来了。她喘着气站着门口,似是一路跑着回来的。进门便看到司兽官扎撒着手站在屋子中间,官袍前襟被撕成条缕,脸上还有几道血口,而行凶者已经逃到桌子底下藏着,脑袋插到角落里,抖成一个哆哆嗦嗦的球。哟,这家伙小归小,脚爪上趾甲已经够利了。
司兽官回头看到天绻,一脸气急败坏:“上仙,这家伙好凶,离枭果然是不祥之物,留不得,怕是要送去安乐死了。”天绻怒道:“安乐死?!亏你说得出来!你神兽司既已把它分配给我,就是我天绻的座前灵宠,谁敢动它一下试试?”
司兽官:“……”
在桌边蹲下身,唤道:“小家伙……”
离枭猛地抬起头来,一付惊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天绻心中内疚,又说了一声:“过来……”话音未落,鸟崽子一头冲进她怀里。她抱起鸟崽子,再瞪一眼司兽官,忿忿离去。
司兽官抚着胸口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得逞的微笑:“总算甩掉个包袱。”
抱着鸟崽走在回家路上的天绻,低头看了一眼小家伙。它仿佛经历一次生死危机,在她怀中兀自颤抖,久久安定不下来。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刚才丢下它往回走,总觉得手中空落落的。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卷卷卷卷”的惨叫,管不住腿地就跑了回去。又听到司兽官要送它去安乐死的话,更是不能将它丢下了,还是先把它带回吧,不能因为它没讨自己欢心就丢了小命。
夜幕降临,她驭云去往从鸿蒙天回苍朔大地的星涡之路。路过弯弯月亮旁边时,天绻看到月梢上挂了一层薄云,洁白柔软,遂略停顿了一下,一手托着怀中鸟崽,一手采下那层薄云,手腕抖了一抖,将它化作一块绵软布料裹在鸟崽身上。云絮柔软温暖,鸟崽总算是不哆嗦了。再低头一看,小家伙已睡着了。
身后忽有清风掠过,咈咈兽嘶。回头,看到一驾由麒麟拉着的云驾从不远处路过,车上坐了一人,正是那冰清玉洁的司云仙君璟舜。他手中正在冒出缕缕云彩布于夜幕之上,正在履行“司云”这份唯美的职务。白衣翩舞,仙人如玉,当真是美仑美奂。璟舜原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武将,可是皮相长得俊秀,脱掉战袍,敛去杀气,换上广袖玄云袍布个云彩,文艺起来简直要人性命。
天绻自从去到人间任职,难得遇到他,开心得招呼道:“仙君!”怕惊醒鸟崽,声音也不敢太高。
璟舜却是听见了的,往这边扫了一眼,只见一头卷发在月旁舞得欢快。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并没有打算停下回应那与月华相映分外灿烂的笑容,原要驾着麒麟车直接呼啸而过,却因为刹那间眼角扫到了什么东西,喝停了麒麟。
他蹙着眉心,盯着她怀中抱的那个家伙,嘴唇迟疑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万年没有跟她打过招呼的他,终于要开尊口了:
“……”
“不准说恭喜!”今天无辜收到无数祝福的天绻,断然将他未说出的话堵了回去,将手中鸟崽圆圆的屁股托了一托,解释道:“这只是个小鸟崽子!”
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的璟舜又抿住了唇线,目中微寒,盯着那鸟崽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抖动了一下麒麟的缰绳,驾车呼啸远去。
留下天绻愣愣目送,许久才恼火地道:“这个璟舜自从当了司云仙君,越发摆架子不理人了,哼~”心口闷闷的,抱着鸟崽径自返回半月宫。好在她天性心宽,半路上就将这点不快随风丢掉了。
回到宫中,已是有些累了。棉棉笑嘻嘻迎上来,道:“就知道上仙不会丢了他自己回来。”
天绻白她一眼,无话可说。
棉棉伸手接过鸟崽,只走了两步,就听天绻一声痛叫:“痛痛痛!”
原来是鸟崽睡梦中弯嘴仍叨着她的卷发,这一闹之下,被吵醒了,大概以为天绻又要甩了他,“卷卷卷卷”的叫声如呜如咽,可怜至极。
“啊呀得了得了,我来哄它吧。”天绻实在是听不下去,把鸟崽从棉棉手中接回来,直接抱去床上搂着睡了。鸟崽挤在她枕边,这下子心满意足,睡成一团绒球。天绻小心地摸了摸幼鸟的绒毛,心中也觉甜美愉悦,嘴角不觉噙了一个笑。
被这家伙“卷卷”着叫来叫去也习惯了。说起来,上次这样叫她的,还是另一个人……
鸟崽总算是睡宁了,天绻悄悄把一缕头发从它的红色脚爪里抽出来,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已是二更时分。脚下升起祥云,悄然升空。作为一方守护神,每隔七日,她都要在夜间巡视一番自己的辖区,看有没有精怪出没,扰乱民生。不过自她到任以来,四处一向安生,每次夜巡都有如一场轻松的夜游,头上是灿烂星辰,脚下是星星灯火,夜风如凉水滑过袖口,心中也甚是愉悦。
云头忽然滞了一滞,缓缓停住。从半空俯视下去,是山前一弯水光泽泽的宽河。她散去云头,轻飘飘落在了河边。
河边的鹅卵石滩上生着几株树,杂草左一堆右一撮,一如当年。她的耳边仿若响起少年少女的对话声。
“邵未离,你这些年都在哪里,做了什么?”
“我拜师于天虞宫霄氏门下。”
“天虞宫?我知道这地方。大名鼎鼎的天虞宫,降妖捉怪很厉害的,名气大的很。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啊?”
“为了学到本事,有朝一日捉住一只狐妖啊。”
“咦?你学艺五年,难道就是为了抓我?”
“正是。”
“多大仇啊师兄!”
“……是我的错,不该跟直耳朵的傻狐狸说拐弯的话。”
“你能不能说人话?”
“那我便直说,你听好了。我拜师于天虞宫,为的就是找你。我找你不是要降你除你,是因为我想念你。初识我已将你视作世上最亲的人,即使我在你心目中什么也不是,即使你离开时一句道别都不肯跟我说。从你离开那天起,我没有一夜能睡安稳,每晚都会梦见你,美梦是梦到找到了你,噩梦是梦到你被仙人道士收去了。只要活着一天,我就会找一天,直到我死掉的时候才会放弃找你。舒卷卷,你听明白了吗?”
今天是五月十五,光华月影倒映湖中有如碎银,时不时有一两声水鸟的梦中轻喃从黑暗中传来,千百年来,世间或烽火四起,或太平盛世,却总有一片一段的时光被留在世间隅角。
站在齐膝深草中,来自时间远处的话音,似乎仍带着那夜被火堆烘得暖烫的温度,让天绻的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来。那一天距今已有二十年,可是她依然清晰记得那个清清濯濯的少年,记得他眼尾微弯,记得他瞳如璨星。
身后忽然簌簌一阵响,一条黄影纵跃过来,是一条黄狗,打个滚化成一个身穿粗布黄衫的少年,在她面前叩首行礼:“哮小肆拜见上仙。”
“起来吧,不必多礼。”
哮小肆答了一声“汪”,也没站起来,而是习惯性地蹲着。这家伙虽成人形,举止却是脱不了狗状。哮小肆汇报道:“这个月我走过三个村镇,趟过九处沼地河滩,没有嗅到邵公子的气息。”
天绻毫不意外地点点头。似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连失望都没露出一分。
汇报完了,小肆头顶扑棱冒出一对狗耳朵,蹲着往前挪了两下,凑到天绻脚边。
天绻伸手,例行公事地在狗头上一阵揉,揉得小肆舒适地眯起眼,嘴巴傻呵呵半张,舌头都伸出来了。她的良心也未免不安——这狗儿本性亲人,偏背负离谱任务,一个月才能在此与主人见一面,极度缺爱抚,真是十分对不住它。
战后她执意到人间任职,一是嫌上界无趣,二是为了寻找邵未离。哮小肆是哮天犬的后代,一窝狗崽子排行老四,刚断奶就被她从二郎神君府上讨来。若是二郎神君知道他家狗崽子在天绻手中要受的许多苦,说不定就不舍得给她了——她把小肆喂得稍大一点,便放逐人间,借它从哮天犬那里继承来的灵敏鼻子去帮她搜寻邵未离。这一找就是近十年,整个苍朔凡间的寸寸土地大约已被这狗嗅遍,却未发现那人遗留的一丝气息。
除了哮小肆,她还放出许多其他眼线去寻人,均是未果。
蜃地之战中她与邵未离匆匆一见,却没想到是最后一面,那之后再也找不到他。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哪怕是一块碎片一缕头发,即使死了也要找到尸骨,只要确定他在哪里就好。
手底下毛耳朵柔软。她轻声说:“小肆,让你这样陪我任性,真是苦了你了。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始终都是。怪我总是不死心,怪我悬着一线妄念不掐断。可是如果我放弃,我又怕他在哪里不死不生、永无止境地等着我。”
总免不了心中某道堤坝会短暂地朽溃。情绪从胸腑鼎沸至眼中,平日里明澈见底的瞳仁一时间溢满悲凉。说到底,她意难平的,还是两难之时选择放弃的那份愧疚。
犬类生性忠诚耿直,对没有尽头、没有希望的任务毫无二话地接受,从未露出任何不情愿。小肆被主人的手摸了几把就从里到外地舒爽,屁股后面冒出一条卷尾巴扑噜噜摇个不停。一个月来的疲惫和思念一扫而空,跃起来化出原形,精神焕发地奔回到夜色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