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绻却也病出了经验,知道这病再痛,顶多半个时辰就过去了。便卧在云上尽量调整内息抵御心脏被摘走般的疼痛,任云朵随意飘浮。半昏半迷的间隙,埋藏在时光深处的身影如吉光片羽,掠过又消失。疼痛渐渐缓解,云朵不知何时停住了,睁眼一看,原来是挂在了一座老宅子的檐角。云朵当然不会被实物勾住,不过是她心中飘忽的想法影响了云头的方向和终点。这座老宅房子的屋顶已因年久失修榻了半边,院墙也倒了,从院子到屋子里的青砖缝里都长满了荒草。
散去云头,轻轻落在院子里,草中虫鸣继续嘶嘶,丝毫没被来客惊扰到。来时心中充斥的情绪仿佛已散作星沙挥在路上,躯壳似变得空落落的,环顾四周的黑暗破败,心下一片凄凉。
许多年前,这里其实是座落于半山腰的一间书院,月影竹畔,曾有少年朝气蓬勃,也曾有欢声笑语、朗朗书声。
这里是她与画中的那个邵未离初遇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那时距离蜃妖之灾还有五年,距离蜃地之战有十年。那时知道“蜃妖”这种玩艺的存在的人都寥寥无几,更没有人预料到祸患在阴影处潜伏生长。
那时她还没有位列仙班,只是一只浪迹天涯的小狐精,邵未离是倚山书院的一名小书生。
她是三百岁时修成人身的。大概因为直率烂漫的性格的影响了人身塑形,外表看上去是凡间少女十四五岁的模样,五官长得十分好看,可恼是人形的她居然又长了一头阴魂不散的卷发。
她这只卷毛狐狸是族群里唯一修炼成精的,也没有前辈指教她变成妖精后应该做什么,狐生一时非常迷茫。游历凡间时混迹小镇集市,讨点偷点摸点填饱肚子,还时常被人喝斥追打,骂她“小叫化子”,心中非常无趣,觉得当妖还不如回当个狐。偶然听说书先生说了一场精怪野鬼勾引书生的故事,突如醍醐灌顶,激动得捏爆了刚偷来的肉包子,找到了妖生的奋斗目标。
一个狐精,首要任务当然是勾引书生啊。
趁说书先生喝茶休息的时候,她凑到他身边,仰起脏兮兮的小脸,讨好地问:“先生,你知道哪里有书生吗?”
说书先生笑道:“书生啊,自然是倚山书院最多了。”
“倚山书院在哪啊?”
“出了镇子往南走二十里,山半腰看到一座白墙黛瓦的院子就是了。”说书先生低头嘬了一口茶水,“你一个小叫化子问这个做什么?”抬起头来时,却见那“小叫化子”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
说书先生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是我眼花了吗?那小叫化子身后是不是拖了一团乱毛蓬蓬的怪东西?”
小狐妖一边跑,一边把兴奋得冒出来的尾巴胡乱塞进衣服里,朝着倚山书院的书向直奔而去。直跑到天黑了,总算是望见一座秀山,还有半山腰几座白墙黑瓦的建筑,衬着青山碧竹,雅雅致致如一幅水墨画。小狐妖蹦跳着往山上蹿的路上,天空慢慢升起一轮满月。
来到紧闭的大门前,指着匾额上的笔画苍劲的四个字念道:“倚、山、书、院。就是这里了。”
念得像模像样,字也的确是这四个字,不过其实她念反了顺序。她不识字。
书院里静悄悄的。小狐妖轻轻一跃,无声地跃上了墙头。有一间屋子的窗户内隐隐透出灯光,夜已深了,仍有人在秉烛夜读。透过打开的窗户看着那个伏桌看书的身影,是一个身穿青色儒衫的清瘦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小狐妖两眼冒出莹莹绿光——那是不是就是说书先生评书里描述的“书生”?
她回想着评书中的桥段,理了理自己皮毛化成的火红裙子,又把头顶那根当成发钗的树枝用力按了按以别住那团一向不受约束的卷发,跳下墙头来到窗前,冲着书桌前的少年“喂”了一声。
小书生一抬头,明亮的月光下,一个红衣脏兮兮、头发乱蓬蓬的小姑娘正拿手支着腮笑嘻嘻看着他。
书生愣了一下,开口问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狐妖眉头一皱。这人说的词不对啊。他不是应该说“这三更半夜,姑娘你怎会独自在此”吗?
算了算了,将就吧。她朝着小书生眨了眨眼,念出一路上默背了无数遍的句子:“小女子自幼喜欢书香翰墨,闻知公子独自一人在这里研习功课,特来陪伴。”
书生:“……”
狐妖:“……”
接下来书生不是应该“大喜”,但是这人怎么没露出什么喜色啊。然后……然后怎么样呢?说书先生说到这里时,她就兴奋过头走了神,接下来的情节记不清了,一脸茫然地与小书生面面相觑。
良久,书生冒出一句:“你是不是饿了?”
小狐妖紧绷着的一身戏顿时散掉:“哎,跑了一天,真是饿了。”
“我这里有个冷馒头,你若不嫌弃的话……”
小狐妖看着馒头,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没有肉吗?”
书生:“……抱歉啊。没有。”
“好吧好吧,将就吧。”小狐妖纵身一跃,轻松跳到窗户里边来,伸出黑乎乎的手就来抓馒头。
书生拦住她:“洗洗手再吃。”
她把手伸到水盆里搅了搅就拿出来了。还是狐时就是大大咧咧的一只,化人形了习性不改。手被书生捉着又按回盆里去。他亲自帮她搓洗手上污垢,一盆水洗下来,水色都变黑了。
后来干脆又帮她洗了脸,拿手巾仔仔细细擦净她脸上的水珠。手巾拿开,露出白白净净一张小脸。“干干净净的多好。”小书生的语气格外温和,微笑的样子也很好看。
小狐妖抓过馒头吃起来,狼吞虎咽的样子像饿了许多天似的。小书生问:“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为何不回家?”
嗯?这词终于跟说书先生的话勉强对上了!上道了上道了!她眼睛一亮,腮帮子被馒头塞得鼓鼓地就迫不及待地接词,呜噜噜说得口齿不清:“小女子自幼喜欢书香翰墨……”
小书生打断她的话:“你家中还有亲人吗?”
她立刻被从戏里拐了出来,耸耸肩答道:“我的亲人都死了。”都老死了。族群里小她两代的直系血亲都没活过她。在世的后辈与她又有代沟,没有共同话题,所以她索性离开族群在人间晃悠。
小书生却全然误会了,以为她是个家人尽失的流浪孤儿,她说这话时的样子越是漫不在乎,越让他觉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