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窗户吹来一阵阴风,墙上的烛火映在人脸上一抖一抖的。
当了一辈子的县令,林之涣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的女子。
“早曾听闻林大人也是饱读圣贤书的学者,想不到竟是个愚忠之人。从翟闻乞降至今尚不足十日,在虎豹军进入扶海之前,就已有百姓饿死于街头,林大人就没看到过吗?还有那些缺医少药的老人和婴孩,凡此种种,你敢说自己从不知情?”
林之涣皱着眉头,无力狡辩。
想到饱受苦难的百姓们,他顿时老泪纵横。
“知情又如何?难道如你一般,去做东齐的走狗吗?我做不到!为了君王,为了我赤狄的天下苍生,我死而无憾!我相信就连扶海的百姓,他们也会这么想!”
“也这么想,你问过他们吗?求生是人的本能,没有谁天生就愿意赴死!”
翟玥讽刺地嗤笑一声。
“我承认林大人是个深得百姓拥戴的好官,但你敢不敢现在就与我一起到街上去,你亲自去问问扶海的百姓们,他们究竟是愿意脚踏大地,沐浴阳光,还是愿意与你一同去到那鬼魅幽深,暗不见底的阎罗殿去?”
林之涣被这些话戳得心口生疼。
他死了,他便成了扶海的一方好官,流方千古。
倘若翟闻顾及声誉,或许还能让他的后辈们享有他的余萌。
可那些千千万万善良安分的百姓们呢?
又有谁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最后不过是在饮下孟婆汤后,忘却尽是蹉跎的一生。
“林大人,恕我直言,你正在为了一己之私,而将一把看不见的刀悬于扶海万千百姓的头上。我记得圣贤书上曾有言,民为贵,君为轻,此刻便到了取舍之时,敢问大人你是宁可负君,还是宁可负民呢?”
林之涣颤抖着站起来,面朝西方叩首而拜。
当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时,他弓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宁斩忠君之心,不舍爱民之意。
翟玥知道,这便是他的答案。
“可惜了这么好的饭菜,全都用来喂了老鼠,不怕大人不信,就连虎豹军的大将军也只有清汤见底的粟米粥裹腹,就更别提外面那些无所依靠的穷苦百姓了。”
林之涣直起身子,背对着翟玥问道。
“每逢战乱,粮食堪比黄金,若我供出藏粮之地,你如何保证粮食不会进入虎豹军的腹中?”
“不瞒林大人,我正是为虎豹军要粮。”
“你!”林之涣转过身来瞪着她,气到浑身抖若筛糠,“贼子,祸水啊!”
翟玥轻笑,“大人请听我说完,我是为了虎豹军要粮不假,因为只有他们吃饱了,百姓们才有余粮可食。否则你既便不说,他们掀了这扶海城也终会找到,到时百姓们不光没有粮,有可能连遮风挡雨的家都没了,这是你愿意想见的吗?”
林之涣不言语了,像是陷入了沉思中。
翟玥也没再说下去,而是施礼后便离开了牢房。
战鸿见她完好无损地走出来,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还立刻迎了上去。
“如何?他可有道出藏粮位于何处?”
“没有。”
“没有?那你出来做什么,何不回去再问?”
翟玥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快步地往外走。
大牢光线昏暗,一脚踏出大门时,她竟然被洒落下来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战将军不知情,林大人是整个赤狄为数不多的好官,我相信他必不会负了扶海的百姓。”
“玥公主,”战鸿突然停下脚步,向她揖礼,“我并非不相信你的判断,只是整个军营两千余人,我身为中军主帅必须保证他们每一顿都有粮可食。午前在县衙门前,我对林之涣的印象是冥顽不灵,若为等一个不确定的答案而错失寻粮时机,我无法向殿下交代。”
小战将军和前世一样,还是那么的一板一眼。
见他这般紧张,翟玥忽然生出逗一逗他的心思。
“你左一句并非不相信我,右一句无法向殿下交代,那你到底是信不信我?”
“……”
战鸿撞上她的黑眸,一张俊脸瞬间便红到了耳根。
他赶紧手扶战刀,转正身体直视前方。
“我只信粮,有粮便好。”
“战将军果然够势利。”
翟玥说完,便走下台阶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战鸿想解释军令如山,但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口。
*
傍晚时分,伙头兵送来的仍是清汤见底的粟米粥。
翟玥没食欲,一直看着外面的垂杨柳发呆,直到青梅端上来一碗热乎乎的兔肉羹,这才唤回了她的心神。
“哪来的兔肉?”
“公主说呢,自然是阿楚带回来的,这丫头一跑出去就是大半天,还带了两只野兔回来。死的这只我说要给您做粥,她同意了,倒是活的那只,像抱着个宝贝似的说什么也不肯给我。”
翟玥望向窗外,想看看她是不是在池塘边看鱼,结果却发现窗边露着一块衣角。
于是,她便给青梅使了个眼色,要一同逗逗小阿楚。
“咳咳,青梅,这兔肉羹的味道可真好。可惜阿楚不在,不如把她的那份给同喜送去吧。”
“喏,奴婢这就去,路上可要小心些,可千万别被小阿楚给看到了……”
果然不出她们所料,阿楚左手抱着一只小白兔,右手叉着腰,生气地出现在窗旁。
“哼!兔子,我找来的!”她嘟嘴生气的模样可爱极了。
“那你还愣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喝羹!”翟玥不忍心再逗下去,连忙唤她进来。
阿楚抱着小白兔,乐颠颠地跑进来。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地上,又从身上摸出来两个新鲜菜叶喂给它吃。
青梅开始盛羹,“阿楚,别贪玩了,公主派你是去考察淮山的,可不是让你去抓兔子玩的。还不过来汇报一下考察结果,否则就不给你兔肉羹吃了。”
美食可是小阿楚的人生理想,她连忙跑过来跪在翟玥面前。
“公主,山好大!”
“那,可有果腹之物?例如野果,芋子,番薯等物?”
“嗯,有好多!哦,还有这个!”
看到阿楚指着小白兔,翟玥明白她想说的是,淮山上有很多的小动物。
正当青梅想问问具体都有哪些时,阿楚突然站起来就跑出去了,搞得她们俩一头雾水。
青梅将晾好的羹粥递了过来。
“公主,这眼看外面天就黑了,大牢那边仍没有动静。依奴婢看,林之涣大抵是不会说出藏粮之地了,现下虎豹军的那些将领们都看咱们不顺眼,倘若这次寻粮失败,往后可就难翻身了,景王面前怕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印象中的林之涣两袖清风,爱民如子,是整个赤狄上下难得一见的好官清官,深得百姓们的爱戴。也正因他不追逐名利,不善阿谀奉承,这才年过花甲却仍旧只是个县令。不过或许你说得对,是我看走眼了也未可知。”
“公主这般淡定,可是有了其它的法子?”
翟玥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一勺一勺地舀着肉羹,将目光落在了那只白兔身上。
“青梅,那兔子的肚子不小,可是怀有身孕?”
“哦,还真是,”青梅上前抱起白兔,轻抚它的后背,“公主,这下好了,我听说兔子很能生的,一窝少说六到十个崽,而且一个月就能下一窝,往后咱们可就有肉吃了!”
话音刚落,一转身就撞上了阿楚的死亡凝视。
青梅吐了吐舌头,连忙将白兔递了过去,结果却看到她怀里又多了一只受伤的鹞鹰。
“公主,救它。”
翟玥接过细看,发现鹞鹰的身上有多处伤口,好在不深,用些药应该很快会好,索性让她去找同喜帮忙。
阿楚喝了一碗肉羹,高高兴兴地跑了。
多日赶路,翟玥的身子也乏得紧,早早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