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有一次参加一个活动,我和空政创作室同事、诗人简宁同乘一辆车子。路上聊起我的新作品《马上天下》,简宁热情洋溢,谈笑风生。但是后来出现一点小小的意外。简宁讲着讲着,进入了哲学状态,两眼望着远处,烟卷举在鼻子和嘴巴之间,旁若无人地嘟囔了一句:“太不像话了,一个没有多少文学准备的人,居然也能写出这么好的小说!”语气中颇有几分不服气。
实事求是地说,简宁的困惑,也是我本人的困惑,甚至是很多人的困惑。
反思了大半年,我琢磨出头绪了。一个没有多少文学准备的人,有时候也能写出比较好的小说,可能的答案是,得益于经验。
经验是什么?望文生义地解释一下,经验就是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积累的经历和体验,这种体验不是以逻辑概念储存在我们的脑海中,而是像盐粒一样渗透在我们的血液之中,在你需要它的时候,它就会本能地、无须刻意寻找地涌现出来,带动你手中的笔尖前进。
第一个问题:小说是什么?
小说这个概念,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没有找到答案。我还是望文生义地解释,小说是相对于大说。大说是哲学家、政治家、历史学家和其他社会科学家的任务,他们站在宏观的、社会的、历史的高度,他们要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应该是什么样的。而小说家,是站在微观的立场上,关注的是微小个体的,那些发生在生活中的小事,表达作者的人生观、道德观和价值观。所以我说它是用形象诠释抽象。
第二个问题:我们为什么写小说?
我的判断是,至少有两个原因,促使我们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一是我们曾经阅读的那些小说和由小说衍生出的文艺作品,让我们感受到小说艺术的美妙和神奇,唤起我们的共鸣,使我们产生了敬仰的心理,因此愿意成为这门艺术的一名信徒;二是生活中有一些特殊的人和事激活了我们的审美本能,使我们产生了从生活中提炼、加工、升华我们的感情,并进一步照亮生活的冲动。如果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谋生糊口、实现价值的需要。当然,后一个原因不是孤立存在的,为当小说家而写小说,把写小说仅仅作为一门技术和一门机械性的工作,是不太可能写出好小说的,除非他在干技术活的过程中领悟到小说艺术的真谛。
第三个问题:写小说要具备哪些条件?
有人说,写小说需要天赋,这话我同意,但也不是绝对的。所谓天赋,有先天的,比如作者的性格、习惯,但更多的是后天形成的,如环境的影响、经历、受教育程度方式等等。但是最重要的是兴趣。我认为,只要有兴趣,沉浸其中,苦中作乐,很多先天不足可以得到后天弥补。一个写小说的人,必须具备以下几种能力。
一是想象力。想象力就是虚构的能力。人类是以两种形态生活的,一种是可视的外在行为,一种是不可视的内心世界。就是这两种形态给小说提供了可能,即根据人的外在行为去捕捉、感受、判断和描述人的内心世界,把人员变成人物,把事件变成故事。如果我们把人类的外在行为理解为真实的话,那么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虚构的部分就是小说。事实上,不仅是文学,在其他学科领域里,包括自然科学领域,虚构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
在人的所有的能力当中,想象力是最伟大的精神力量,没有想象力,就没有飞机,没有舰艇,没有《西游记》;没有想象力,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我个人认为,《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是中国最有想象力的作家,也是一个科学的预言家,《西游记》里所有的超人的想象,在今天都已成为现实,比如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千里眼、顺风耳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讲,作家的预见性也是很重要的,他能从历史和现实这两个点上,连出一条直线,扫描到未来。文学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一部作品的成败得失,归根到底就是看高出生活的那一部分,也可能就是虚构的那一部分。
二是洞察力。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就读的时候,曾听一位学者说过,历史学家停笔的地方,可能正是作家应该敏感的地方。生活的源泉每个人都有,但是,只有少数人从源泉里面提炼出小说。那是因为,作家有着不同寻常的洞察力,有一颗敏感的心,能够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90年代中后期,我为一位老将军整理回忆录,在回忆一次著名的战役的时候,他对手下一名师长进行了高度评价,末了,他情不自禁地来了一句:“那个白匪!”因为那个师长是红军时期从直罗镇战役中俘虏过来的。后来我采访的那位师长,虽然对老上级充满了敬佩之情,但是末了他也来了一句:“他对我很好,但是只要是硬骨头,他就交给某某某,我只能助攻。”这两个人无意间流露的情绪,回忆录里不好表现,但它恰好是小说家要关注的重点。此后几年,我一直在回味他们的话,猜测他们的关系。他们那种既亲密并肩战斗,同时在内心深处又隐约争斗的生活真实,为我的《历史的天空》提供了人物关系新的模式和丰富的故事基础,于是乎,梁大牙、张普景等人的形象在脑海里就有轮廓了。他们在革命战争中同敌人战斗,同本阵营的对立面战斗,互相战斗,他们在战斗中成长。到了最后,他们自己同自己斗,自己战胜了自己,一个全新的形象就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了。
从那两位战争人物的回忆中,我捕捉到了正史不可能深入的,也不可能表现的人物内心的隐秘活动,从而对人物的本质有所洞悉,对战争人物关系有了新的理解,才写出了几个与众不同的人物。
再举一例。有一部长篇小说叫《沧浪之水》,这部小说后面有点啰唆,但开篇有一个细节非常精彩。一个研究生毕业了到卫生厅报到,接待他的是一个本科生,本科生对新来的研究生有点傲慢。受自尊心驱使,这个研究生向本科生介绍自己的情况的时候,在简历上标注自己是某某名牌大学研究生的那行文字的下面,用手指特意划了一下,这是研究生对本科生的反抗或者说挑衅。但是,本科生也做出了反抗,他的反抗就是故意不去看研究生特意强调的那行文字,而是漫不经心地淡淡地说,放那里吧。研究生以后每每想起这个细节,就羞愧难当,因为在那次不动声色的较量中他的自尊受到伤害,而且是自己造成的。就是这个细节,使两个人物的形象在极短的篇幅内便栩栩如生。贯穿这两个人的终身的争斗,就是从这个细节拉开的序幕。这个效果,与其说是作者虚构的,我更相信它是真实的事情。可惜的是,生活中有很多这样极具艺术审美价值的细节被我们忽略了,值得庆幸的是,生活中仍然有很多、更多的这样的细节等待我们去发现、去捕捉。
小说之所以是小说,或许就是因为它可以小中见大,以微观映照宏观,影响宏观。
三是鉴别力。一个作家,写出的东西是个什么品位,这与作者的世界观、道德观和价值观有关。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作品,任何小说作品都能体现作者的立场,就连《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童话,里面也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含量,譬如同情、惋惜、期待等等。尤其是军事题材的小说作者,因为我们创作的领域具有更强的社会性,所以更需要提升思想境界,高举真善美的旗帜。写小说是需要见识的,也需要社会责任感。我不太喜欢那些对审丑津津乐道的作品,比如对于性爱无孔不入的描写,对于人的具体的动作,尤其是不具有审美价值的言行不厌其烦刻画的作品,就像我们描述吃饭,没有必要把舌头和牙齿的动作写得淋漓尽致。
前几天我看一篇回忆文章,美国的一个摄影师回忆他的九十三岁的父亲临终之前的三年,他一直陪在老人身边,在描述了他的诸多观察之后,他突然来了一笔:他还表现为一个“色老头”,老人家对儿媳妇的穿着很感兴趣,赞美她的身材,还建议她穿超短裙。老人家色眯眯地看着儿媳妇。这段回忆,也涉及性,还涉及伦理道德。可是我看这段文字,丝毫没有龌龊的感觉,我觉得我被他打动了。显然,这个摄影师发现了人生中的一大隐秘,并且把它用恰到好处的方式表现出来了。
与此相映成趣的,有一部电影,《西西里美丽的传说》,开场就是一群少年,在沙滩上远远看着一个美女,袅袅娜娜地走来,孩子们的眼睛直了,其中有一个镜头,一个孩子身体某一部位发生了变化。这个镜头,也涉及性和伦理道德,同样没有让我们感到龌龊。回想一下,我们不是也有这样的经历和体验吗?作品表达了我们最渴望、最困惑、最想搞明白、最想表达的情感。这两个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孩子,揭示的是性心理而不是性行为。老人的“色”意识和孩子的肢体语言表达的是心理变化,不仅不丑,而且有美感,因为它触动了我们心中最敏感的部位,命中了我们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文学的功能是什么,就在于我们生命的细微之处发出细微的声音,然而又能牵动我们排山倒海的感情。文学对这个社会、对人类文明的作用,也许,就在于它会越来越深入地、越来越精确地拨开社会强加于我们的包装,而将我们的隐秘展示在阳光之下。当然,我们还会有新的隐秘,这就是文学永远不会消失的理由。
四是创新力。怎么才能做到创新呢?我的笨办法是多读。你要想知道什么是新的,必须首先搞清楚哪些是旧的,所谓“温故而知新”。我有一个观点,读书读书,“读大于书”,意思就是读出书以外的东西,对书籍进行深度开发。读书的过程就是感悟的过程。我们阅读那些优秀的经典作品,往往就是读出一种感觉,一种境界,一种体验。当你站在别人的肩膀上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比别人高出一截,那就叫脱颖而出。简宁为什么表扬我的《马上天下》?就因为里面有个战术专家陈秋石,这个人因为不愿意打仗才学会了打仗,这个人以他的怯懦行为展示了他的勇敢,对于世人来说,这是一张全新的面孔。我从别人的作品里见过太多的与生俱来的英雄,我偏要塑造一个胆小的英雄,因为这才可能是真实的英雄。
当代中国战争文学,走过了一段漫长的概念化脸谱化历程,到了《高山下的花环》《西线轶事》等,受苏联卫国战争的影响,从情感到人性的复归,再到意识和潜意识的发掘,已经向人类的灵魂深处挺进了。谈起创新,可能会有一些误区,认为创新就是标新立异,甚至就是故弄玄虚。我认为真正的创新还是体现在对书写对象的深层理解,把那个人写得越像那个人,把那件事写得越像那件事,创新就在其中了。我们读过的那些经典文学作品,那些让我们记住的人物,都不是老面孔,因为他们“只像他自己”。王光英在谈到企业成功秘诀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人无我有,人有我好,人好我转。”用在文学创新上,同样适用。
五是表现力。对于作家而言,表现力就是作者驾驭作品的能力。表现力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往往是由上述几种能力决定的。具体地说,表现力就是技术含量,对于人物个性的把握,各种修辞技巧的运用,故事结构的谋局布阵,情节细节的组合编织,甚至包括语言风格特色,还有作品的思想高度、思想含量、时代特色等等。这种能力的表现形式是外在的,是技术性的,但是实质上却是一个作家的看家本事。怎么提高表现力,我不知道有没有诀窍,我的路数就是多写。套用鲁迅的话说,世上本无小说,写得多了,自然就成了小说。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创作路径,我的习惯是用人物带动故事。比如《历史的天空》,最初就是因为我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因为娶不上媳妇,发愤图强,终于成功。我把这个人放回到战争年代,我把他命名为梁大牙,然后设计一个女人不愿意嫁给梁大牙,宁肯上吊,梁大牙的一辈子就因此改变了,他要改变自己的活法,他后来的所有的成功都起源于他要征服这个女人,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也有一些作品,是用故事带动人物。比如《第四十一个》里的玛柳特卡,始终都是被爱和恨这两种交织的感情折磨着,爱和恨快把这个女人撕成两半了,她是跟着故事前进的;再比如《象棋的故事》里的b博士,首先是他遇上了法西斯,他的人生轨迹就不由自主了,通过法西斯的摧残成长为一名象棋高手,这个人物也是跟着故事走的。还有的时候,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语,甚至一个动作,就可以让我们产生灵感,脑子里会出现一个形象,然后我们的思维紧紧地跟在这个形象的后面,注视着他,分析着他,久而久之,他的故事就在我们的脑海里成型了。
写作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写作同战争一样,需要有一颗坚强的心。在座的都知道我出版过不少作品,可是有一个情况你们未必清楚,比作品数量,你们可能比不过我;比退稿的数量,你们也一定比不过我,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接到的退稿可以以麻袋为单位,我为退稿承受的苦难不比海深,但是一定比你们深。开句玩笑,要不是心理素质好,我恐怕三十岁之前就成了抑郁患者或者上吊了。可是我没有成精神病,也没有上吊,我挺过来了,还能正常地跟大家坐在一起探讨写小说。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