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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师. 第九章 三脸

虽然初九说过,明尼暂无性命之忧,但是鲤伴不相信她的话。现在他明白初九为什么要跟狐仙和树枕作对了,初九应该巴不得明尼毒发身亡,这样的话,他与狐仙之间就多了一个无法谅解的仇恨。这对初九来说是有利的。那么会算计别人的人,一定想到了这一点。

看到士兵举起刀戟的时候,他本想掉头去医馆,先找初九。但是想到初九的算计,他反而更加放不下心。

“各位军爷行行好,我是皇后娘娘特许进宫的,宫里有我的朋友急需我的救助。”鲤伴在马上拱手说。

为首的士兵威风凛凛地说:“既然是皇后娘娘特许,那应该有皇后娘娘的懿旨才是。”

鲤伴为难地说:“太过匆忙,没有懿旨,只有口谕。”

那士兵仰头大笑,说:“你以为这里是你家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我在这里守卫多年,从未见过你,你居然信口雌黄,说是皇后娘娘派来的!给我拿下!”

后面的士兵一拥而上,将刀戟往马背上戳。

鲤伴急忙松了缰绳,抬起双手来接朝他刺来的刀戟。手指与刀戟所接触之处,刀戟弯曲变形,而手毫发无损。

其中一相对老态的士兵见状,惊恐地大喊:“太傅大人!这是太傅大人!”

其他士兵连连后退,虽然还举着刀戟,但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了。他们的刀戟或弯或折,如同软泥捏成,一碰就坏。

鲤伴也心中惊讶,虽然他记得以前有过类似的经历。一刺客袭击他,众多护卫抵抗不住,刺客一剑朝他刺来,他一把握住了剑身。剑身随即如蒿草一般被折弯。钢铁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更坚硬一些的骨头罢了。

鲤伴记起来了,这老态的士兵以前就是他的护卫之一。折弯刺客的剑时,他也在场。

为首的士兵年纪尚轻,听不懂那老态的士兵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从腰间拔出剑来,以命令的口吻说:“竟敢硬闯皇宫!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鲤伴溜下马来,想要解释。

结果士兵再次冲了上来。

鲤伴一个闪身,顺势往前跨出几步,抓住了士兵的手腕。他轻轻一捏,士兵的手腕便脱了节。

这些守门士兵拿的都是长兵器,近距离不好刺捅。鲤伴动作迅速,将几个士兵的手腕都捏了一遍。

刀戟纷纷从手中脱落,摔得咣当咣当响。

唯有那年老的士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为首的士兵见部下手腕脱节,举着佩剑朝鲤伴刺来。

鲤伴伸出一只手抓住剑身一拽,将那士兵拽到近前,然后快速俯身,另一只手在他的两只膝盖上分别拧了两下。那士兵便如脱了线的木偶一样跌倒在地。他想爬起来,可是两只小腿已经不听使唤。剑落地,鲤伴握过的地方留下了明显的掌心纹。

鲤伴将他的膝盖骨拧开了。

其他士兵见状,更不敢靠近鲤伴了。

鲤伴对在地上爬行的为首士兵说:“军爷,实在抱歉,我确有重要的事情,等我办完了再来将你的骨头复原。”

说完,鲤伴再次飞身上马,往雷家大小姐曾经居住的地方去了。

到了庭院前,鲤伴翻身下马,直奔明尼所在的房间。

一个麻雀守卫着明尼,见鲤伴回来,既喜又惊地问:“皇后娘娘听说你被医馆的抓了,急急忙忙去了东市那边,你怎么又回来了?”

麻雀朝鲤伴身后望了又望,担忧地说:“你既然回来了,那皇后娘娘应该也回来了才是,怎么不见她?”

鲤伴懒得解释,解释起来太花时间。他快步走到明尼身边,摸了摸明尼的额头和鼻息。额头已凉,气若游丝。

再晚一点点,估计明尼的命就保不住了。

鲤伴立即给他换皮削骨,将中了毒的皮肉削去,将发了黑的骨头刮去。

麻雀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问:“你已经记起以前的事情了?”

鲤伴不得不感叹这个麻雀的智慧,他想起胡子金以前跟他说:“我们这些没有人身的生灵,很多事情比你们人看得清楚通透,只是我们同类大部分说不出来。”

这麻雀能说话,就说出来了。而屈寒山他们还认为是太傅大人显灵。

不一会儿,鲤伴就将明尼脸上的伤治好了。只是明尼看起来比之前要瘦了许多。因为他脸上少了一些肉和骨头。

“辛苦你继续看护他,直到我们回来。”鲤伴嘱托麻雀说。

麻雀点头。

鲤伴疾步出了庭院,又跨身上马,往皇宫大门走。

他正要穿过大门,忽然听得脚底下有人大喊:“太傅大人,你说了要将我的骨头复原的,说话可算数?”

鲤伴这才想起那些守门的士兵。刚才他思绪漫飞,对眼前的所有事物视若无睹。这里的路他已经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出去了。

但是听到喊声,鲤伴立即勒住马头。

他下了马,那些手腕脱节的士兵再看他时已经没有了凶悍之气。尤其那为首的士兵心服口服地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太傅大人转世。想来那晚皇后娘娘的马车入宫,您是一起进来的。那晚就是我放行的。”

鲤伴瞥了一眼那位毫发无损的年老士兵。年老士兵连忙哈腰点头。看来他已经将当年太傅大人捉拿刺客的景象讲给其他士兵听了。为首的士兵联想到皇后娘娘半夜驱马车回宫,就明白鲤伴的身份了。

也多亏了这位年老士兵,不然的话,为首的士兵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搬了救兵来对鲤伴围追堵截。这时候想出宫门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些,鲤伴向这位年老士兵施礼道谢。

年老士兵惶恐不安,急忙跪地,说:“受不起!受不起!您贵为太傅,官居一品,我一无名小卒,怎敢受此大礼!”

鲤伴忙将他扶起来,说:“太傅大人是太傅大人,我是我,我并无官职在身,您受得起。”

年老士兵说:“兄弟们刚才不知道您的来头,无意冒犯,现在他们知错了,辛苦您将他们复原吧!”

鲤伴点头,走到那些士兵身边,将他们一一复原。

为首的士兵试着走了两步,高兴地说:“以前听家父说过皇城有一只三脸怪,我一直不信,没想到今天遇到了。”

三脸怪?鲤伴听不懂他说的什么。

那士兵说:“家父曾说以前皇城常见一种怪物,名叫三脸怪。这种怪物的脾气非常难以捉摸,又喜欢恶作剧。它生气的时候,就会出来作弄人。它先将人绊倒,让人摔一跤,然后在人身上划一刀,划得很深,让人很疼,紧接着它会在伤口上敷药,那药非常厉害,一敷上去,伤口立即愈合。”

鲤伴问:“世上还有这样的怪物?”

那士兵深信不疑地点头,说:“如果有人在路上摔了一跤,感觉身上某处疼得厉害,但是检查一遍发现身上没有受一点伤,那他就很可能遇到三脸怪了。以前我根本不相信家父的话,现在遇到你,我相信了。”

鲤伴自嘲地笑了笑,说:“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只三脸怪咯?可是我没有立即让你好起来。”

那士兵说:“你是速度慢了一点的三脸怪。”

鲤伴一想,这士兵说得也对,他倒下了,膝盖骨被卸下,现在又恢复原样,对他来说,可不是遇到了一只三脸怪一样?

但是鲤伴心里很清楚,这个皇城里不曾有过三脸怪。或许这位士兵的父亲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不过那不是三脸怪,而是一些皮囊师里的败类。有的皮囊师不想从屈寒山那样的人那里买皮肉,为了获得更多的钱财,他们宁可去大街上偷别人的皮肉。这种皮囊师的手法特别快,见到了合适偷窃的人,便故意上前将其绊倒,然后迅速以皮囊术切开皮肤,偷取他们需要的部位,然后迅速以皮囊术将伤口修复如初。这导致皇城里很多看似健全的人其实不健全。这也是太傅大人当年狠下心来要禁止所有皮囊术的重要原因之一。

鲤伴试探地问:“令尊遇到过三脸怪?”

那士兵说:“据家父说,他遇到过好几次。”

“好几次?”鲤伴担忧地问。

“是啊。可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相信他。”那士兵说。

“遇到之后有没有变化?”鲤伴问。

那士兵勉强一笑,说:“忘事,每遇一次,便忘记一些事情,最开始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笔砚,便问我,这笔砚是哪里来的。他用了十多年的笔砚,他不记得了。后来,他忘记街坊邻居的名字,见了人不知道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像哑巴一样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人家。再后来,他忘记我母亲了,但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这让他十分困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又想,怎么都想不通。后来他说,可能是三脸怪把他的记忆吃掉了。”

鲤伴叹息不已。他父亲每被皮囊师偷走一次皮肉,就会忘记一些相关的事情。而他父亲将此事归罪于三脸怪的身上。

“那令尊现在可好?”鲤伴问。

那士兵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后来他可能忘记了回家的路,没有回来过了。”

鲤伴愧疚不已。

“那你恨三脸怪吗?”鲤伴问。

那士兵说:“当然,可是我更恨我自己。”

“为什么?”鲤伴问。

“我当初应该选择相信他的。”那士兵说。

鲤伴不知该如何回话。

那位年老士兵对鲤伴说:“我看你来时匆匆,应该还有急事要办,我们现在都复原了,你就去忙你的吧。”

鲤伴点头,骑上马往医馆赶去。

赶到医馆,鲤伴发现这里已经是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很。皇后娘娘是带着军队来的。鲤伴从外面的情况来看,约莫有一千人,将医馆围得水泄不通。佩剑的人剑已出鞘,持弓的人箭在弦上。只等一声命令,数百支箭就要射进去,将医馆里的人射成刺猬;数百精兵强将就要冲进去,将医馆里的人剁成肉酱。

鲤伴心中一慌,狐仙和树枕还在医馆里。

鲤伴清楚,目前将士们还没有发起冲击,是因为初九还以为他在小十二的手里。显然,小十二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不敢对皇后娘娘说他已经不在医馆了。也或者,小十二还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筹码已经被小矮人偷走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铺洒在整个皇城。一箭未发,皇城已经是血流成河。

鲤伴本想驱马闯入,但一看到这架势,就知道自己绝不能露面。

初九以前故意留下小十二的性命,也让狐仙和树枕困居小楼,偏安一隅。那都是碍于太傅大人。鲤伴此时已能猜到,当年桃源被千军万马围困,必定是初九所为,而最后将士退走,也极可能是因为初九怕伤及刚刚“转世”的他。

倘若让初九知道他已经摆脱了小十二,她必定立即下令将医馆里的人杀得干干净净。如今初九的所有主要敌人都在这危若累卵的医馆里了。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可是自己若不露面,那怎么救出狐仙和树枕?又怎么让这些如凶神恶煞一般的将士退走?

鲤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他下了马,将马拴在街边的一棵树上,正要走,回头一看那绳结,又担心别人趁他不在将马偷走,于是回到树下,双手抓起那缰绳,一捏一撸,绳结就不见了,绳子打结的地方融为一体,成了真正的“死结”。

然后,他绕着医馆走了一圈,到处是士兵,到处是围着看热闹的人。

鲤伴不是没有想过改头换面混进去。他已经有了这个能力。可是眼前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不像皇宫大门那里只有几个士兵。就算有三头六臂,他也对付不了一千多个人。

正在他心急如焚又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鲤伴回头一看,大吃一惊。

“你是……”

“不要说话,这里人多耳杂。”那人将他拉到偏僻一些的地方。

“你怎么会来这里?”鲤伴惊讶地问。

那人说:“我曾经许诺过,拿了檵木发簪的人只要呼唤我三声,我就会帮他做任何事情。”

来者是曾用签筒骗他的那位算命老翁。

鲤伴更加迷惑,说:“我没有拿你的檵木发簪,更没有呼唤你。”

老翁微笑说:“是的,你没有,是你的朋友唤我出来的。他担心你,可是他自己大病初愈,起不了身,于是唤了我来帮你。”

鲤伴心头一热。

“你也帮不了我,你看看这些士兵,把医馆围成了铁桶。”鲤伴指着围困医馆的士兵说。

老翁回头看了看那些站得笔挺威风凛凛的士兵,笑着说:“你可听说过火牛阵?”

“当然听说过。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冲撞进去?”鲤伴说。

别说火牛阵了,就是发了狂的牛,鲤伴相信三四只老虎都害怕。鲤伴在桃源的时候见过一头发了狂的牛将一户人家的墙壁撞了一个窟窿。桃源的老人说,如果遇见了发狂的牛,不要惊慌,只要迅速拐个弯就能躲避,因为发狂的牛是走直路的。

“可是……你能随随便便就发狂吗?”鲤伴问。

老翁说:“这个简单,你去偷一件新娘的衣服来,在我面前晃一晃,我就能带着你冲破这些阻碍。”

鲤伴这才想起来,红色的东西容易让牛发狂。

于是,他去附近人家走了一圈,偷了一件红色衣服,又顺手拿了一根竹竿。回来途中,他又偷了一身衣服换上。

回到老翁那里的时候,鲤伴发现老翁不见了,那里站着一头牛,牛的角弯成了一把巨弓,比他在古书里看到的射太阳的后羿手里的弓还要霸道野蛮。

牛背如山。鲤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去。

上了牛背之后,鲤伴将红色衣服的袖子系在竹竿一端,然后将红色衣服在牛的眼前垂下挥动。

“哞——”

牛吼叫一声,声如巨雷。

附近的人听到牛的叫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这头牛已经低下了头,将牛角立起,牛蹄频繁踩地,像一支随时要离弦的箭。

前面的人纷纷互相提醒,让出一条道来。

鲤伴匍匐在牛背上,以手摸脸,手过之处,面相大改。手离开脸,他就成了雷家三公子的模样。他又捏了捏喉咙,然后大叫一声:“起!”他的声音跟雷家三公子一模一样。

牛撒开四蹄,朝围墙一样的士兵冲撞过去。

士兵们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牛冲出了一个缺口。被撞到的士兵倒在地上哭爹叫娘。

鲤伴手里的竹竿也被撞断了,红色衣服掉落在地上。

其他士兵自知拦不住,也不敢以身涉险,只能像一群苍蝇一般在牛屁股后面追喊,虚张声势。

牛不理会身后的叫喊,笔直往前,撞开了医馆的大门。

这时候,鲤伴看到了医馆里面的情况。

初九带着两个麻雀还有十多位身披重甲的侍卫站立一方,与之相对的有小十二、狐仙、树枕、雷家二小姐以及十来位惶恐不安的皮囊师门徒。

鲤伴怕撞到他们,在牛背上大喊:“哇!哇!哇!”这是命令牛停止前进的口令。

可是发了狂的牛置若罔闻,仍然笔直往前冲。

前方的人纷纷躲避,唯有树枕呆立原地,惊讶地看着牛背上一副雷家三公子模样的鲤伴。

雷家二小姐也看到了他,异常诧异。她想不到她的弟弟会来这个场合。正是由于她出了神,树枕的傀儡身子没人操控,树枕就像木头人一样无法动弹,无法避开发了狂的牛。

“快让开!”鲤伴大喊,几乎将喉咙喊破。

树枕仍然没有挪动半步,眼睛直直地看着喊到失声的鲤伴。她的神情中只有惊讶,没有恐惧。

鲤伴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牛角撞翻树枕的傀儡身子,树枕的五脏六腑泼洒出来的样子。她就像是一只酒杯里的酒,被人打翻了。

“如果我死了,你还爱我吗?”

鲤伴的脑子里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声音。那是有些撒娇又有些认真的声音。那是树枕的声音。

骑在牛背上的他看着即将撞到的树枕,看着她的嘴唇,以为是她说出来的,可是她只瞪大了眼睛,嘴没有动。

此时的他与树枕只有四五丈的距离,牛的四蹄还在飞奔,可是他感觉一切都慢了下来,明明是瞬息之间,却如一炷香那么久。

“爱。”他回答。

他怀中温暖,因为她在怀中。

“可是我都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了,你还爱我?”她问。

她的问题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三岁小孩说出来的,荒诞不经,却又深思熟虑。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说。

“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有人爱?”她在他怀里仰起头来,双眼清澈如溪水。

“你和我都是不存在的,只有爱是存在的。”他说。

她的眼中满是迷惑。

他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反问她:“你爱我吗?”

她坚定地点头。

“那我问你,你是爱我的哪部分呢?眼睛?鼻子?手?还是其他?”他接着问。

她回答说:“你这个人啊,不分眼睛鼻子手还是其他。我爱你这个人。”

他问:“那如果我这双手没有了,我还是我吗?”

她在他怀里晃晃身子,说:“不许你这么说。”

“我就打个比方。你说,没有双手的我,还是不是我,还是不是你爱的那个我?”他问。

她顺从地说:“你当然还是你,我还是爱你。”

他问:“如果我的双脚也没有了,我还是我吗?你还爱吗?”

她说:“当然啊。”

他问:“如果我的身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脑袋,但是这个脑袋还能说话,还能听见,我还是我吗?你还爱吗?”

她说:“只有一个脑袋还怎么说话怎么听见?”

他轻轻地说:“我说了,这是打比方。”

她说:“爱,哪怕你真的变成了这样,我也会爱你。”

他问:“如果这个脑袋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根头发,不能说话,不能听见呢?”

她流下泪来,仿佛真的要与他告别,忧伤地说:“即使你只剩下一根头发,那也是你,我仍然爱你。”

他又笑了,将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说:“你看,你和我都是不存在的,只有爱是存在的。你我都是虚幻,唯有爱真实。”

她似有所悟,又更加迷茫。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星空,星空给人以启示,也给人以迷茫。

忽然之间,这片星空晃动起来,仿佛地震山摇。

接着,他听到了一片叫喊声。

“天哪!天哪!天哪!”

他清楚地从一片叫喊声中听到了雷家二小姐的声音。

他缓过神来,看到树枕被牛角撞得支离破碎。树枕的脑袋腾空而起,内脏飞了出来,傀儡身子裂开,四肢已然断掉。

牛蹄踩在了假肢上,假肢发出“嘎吱”的断裂声。假肢一滚,牛蹄就打滑了。牛站立不住,猛地摔倒在地,将背上的鲤伴甩了出去。

刚刚落地的鲤伴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跑到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有一个大花瓶。他极其艰难地抱起那个大花瓶,走到树枕被撞的地方,要将散落的树枕一点一点捡起来。

树枕落在地上的脑袋痛苦地说:“算了吧,我已经没救了。”

狐仙他们被这一幕惊呆,竟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鲤伴急忙将她的脑袋捧起,放在花瓶口上,自责而又痛苦地说:“不,不,不是这样的!”

树枕虚弱地说:“我知道你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说不出话了。

鲤伴知道,刚才树枕看出了他是谁。但是他不知道树枕是因为真的说不出话了,还是因为怕让他露馅,才没将他的名字说出来。

鲤伴抱住她的头,号啕大哭。

小十二一时摸不清状况,看着雷家二小姐,问:“这不是你弟弟吗?他怎么来这里了?”

初九认识雷家三公子,也认识那头牛,忍不住询问身边的麻雀:“雷家的人怎么跟他混在一起?”

麻雀惶恐回答:“我也不知道。”

雷家二小姐冲上来狠狠地打了鲤伴一个耳光,大骂:“你来这里干什么?你闯大祸了,知道吗?谁叫你来的!”

皮囊师门徒们和初九的随从见了这场面,都两股战战。要不是小十二和初九在这里,他们恐怕早已吓得撒腿就跑了。

唯有狐仙难得平静,仿佛碰巧路过这里的看客。

鲤伴哪里还顾得上身边的人,他痛哭不已,恨不能自我了断。

雷家二小姐打了鲤伴之后,立即感觉到不对劲。她与弟弟是何等亲密的关系,仅仅容貌上跟她弟弟一样是蒙骗不了她的。但她毕竟是经历了许多场面的人,当年她操控堂妹魅惑皇帝陛下的时候,当年姐姐被初九逼上绝路的时候,她的隐忍使得她活了下来。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熟悉的弟弟时,她没有一丝慌乱。

“错误已经犯下,哭有什么用?你来都来了,就不要忘了来这里的目的。”雷家二小姐抓住鲤伴的胳膊说。

她暗暗用指甲掐了他。

雷家二小姐点醒了鲤伴。鲤伴醒悟过来,他已经记起了“前世”所有的事情,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倘若能将满地都是的树枕重新装进花瓶里带走,或许树枕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此时他露出了破绽,小十二和初九都不会让他顺利将树枕和狐仙他们救走。

“是鲤伴让我来这里救你们出去的,没想到我刚进来就把她撞成这样了!二姐,我对不起他呀!”鲤伴哭着说。

初九听到鲤伴这么说,诧异地问:“鲤伴叫你来这里的?他不是在小十二手里吗?”

小十二慌了,却强装镇定,呵斥鲤伴说:“雷公子,你说什么胡话呢?鲤伴就在医馆里,被我封了眼睛和嘴巴,怎么会叫你来这里?我看你是被树枕吓傻了!来人,给我把他带走!”

初九给随从一个眼色,两个重甲将士上前护住鲤伴,不让皮囊师门徒触碰到他。

初九慢条斯理地问鲤伴:“雷公子,你说是鲤伴让你来的,可是他说鲤伴不但在这里,还被封了眼睛和嘴巴。你倒是说说看,我该相信谁呢?”

鲤伴央求说:“皇后娘娘,能不能先让我把树枕放进花瓶里再说?”

初九摇了摇头,嘴角弯出一丝笑意,说:“她躲在桃源的小楼上的时候,我就想打破她的花瓶。现在你把她撞坏了,这是我盼都盼不到却偏偏发生的事情,真是天助我也。我怎么可能违背天意,让你把她重新放回花瓶里呢?”

小十二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雷公子怎么愈发愚笨了?她想杀了树枕,又怕鲤伴记恨。你刚好帮了她这个忙,她怎么会答应你?”

初九仰天大笑,笑声凄厉,然后说:“小十二,这么些年没见,你倒是愈发聪明了。你跟我说这说那,就是不让我看到鲤伴。我想……雷公子说的话该不会是真的吧?”

小十二“哼”了一声,说:“皇后娘娘,您说以我妹妹交换,我到现在也没见到我妹妹。您的承诺……不会是假的吧?”

初九朝麻雀一挥手,一个麻雀匆匆出去,拉扯着一个头上戴了麻布袋的女孩进来。

“这就是你妹妹。”初九一边说一边走到那个女孩身边。

鲤伴觉得那个女孩的身影非常熟悉。

小十二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你让我看看是不是她!”小十二大喊。

初九邪魅一笑,说:“不着急看。何况我早已让皮囊师给她换皮削骨改头换面,你认不出来了。现在,该你让我看看鲤伴是不是还在你这里了。”

小十二后退几步,居然毫不畏惧地说:“皇后娘娘稍候,我亲自带他出来!”

说完,小十二领着几个皮囊师门徒往身后的小门里去了。

鲤伴一惊。他明明已经逃出来又回到这里了,小十二为何看起来还是如此自信?初九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小十二交不出她要的人的话,小十二他们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不一会儿,小十二从小门出来,他身后的皮囊师门徒果然抬着一个人。那人浑身缠满了雪蚕丝,不断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再近一些,鲤伴就看到那人脸上已然没有了眼睛和嘴巴,不仅如此,脸皮被揉得不成人样,满是皱褶,几乎变成了一个刚出笼的包子。

鲤伴瞬间明白了。小十二之所以拖延时间,是要弄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人质来迷惑初九。雪蚕丝缠身,就看不出那人的身形和衣着;面部被揉坏,就辨认不出那人到底是谁。

鲤伴忽然想起他还没有看见商陆,再看那戴着麻布袋的女孩,立刻明白了初九的诡计。她是从商陆那里得知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必定没有时间先找到小十二的妹妹,于是让商陆装作小十二的妹妹来蒙骗小十二。

初九和小十二,要以假的妹妹来换取假的鲤伴。

初九瞥了一眼假的鲤伴,说:“你若是真心交换,就先将他复原成原来的样子,不然,我领了他回去,他无目无口,过不了几日就会死去。”

小十二一笑,说:“说句冒犯皇后娘娘的话,谁不知道您的手段?我若是将他复原,再交还于您,您这围住医馆的将士们还能让我们出去?恐怕到时候我们都会沦为刀下鬼斧下泥吧?”

初九笑得浑身发抖。

小十二说:“我们交换完毕,您先放我们出皇城。皇城之外,我再给您将他恢复原来模样。”

初九变换脸色,冷冷地说:“小十二,我若想置你于死地,你早就魂归西天了,我何必等到今天!”

小十二毫不退让,说:“皇后娘娘此言差矣!您当初不害我性命,是因为我还有用。我一心追随树枕,如影随形,且广收门徒,耳目众多,能轻易追踪树枕。你放了我,便是要跟着我找到树枕的藏身之地。后来你跟踪我找到桃源,却临时退兵,是因为白先生告诉了你,太傅大人‘转世’就在那里。你怕误杀‘转世’的太傅大人,才留他们到现在。可惜啊可惜,那时太傅大人已经遗忘一切,你分辨不出桃源的哪个小孩是真正的太傅大人‘转世’,只得安插暗线在桃源,频繁试探。归根结底,您的目标是太傅大人。现在你我都知道,太傅大人的‘转世’就是鲤伴,且鲤伴已经在您掌控的皇城,在您面前了。我们这些人对您来说还有什么用?是的,您若想置我们于死地,我们早就魂归西天了。但我们尚有用处的时候,您不会急于杀死我们。而今我们没有用处了,您也绝不会留我们活口。”

小十二环顾一周,叹息说:“就连这个人人皆知是皮囊师门徒所办的医馆,您也留到了今天,皆是因为您还有用处。而皇城之人以为皇后娘娘人性尚存,心怀慈悲。”

初九惨然一笑,说:“太傅大人所记所念之人都该消失,这样,他才会将所有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小十二为之一颤,说:“听人说皇后娘娘还姓雷的时候,您为了获得皇帝陛下的独宠就说过‘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话,而今您为了太傅大人,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初九摇摇头,说:“你们这些人怎么懂得我的心思?自始至终,我只求他一人的陪伴。当年说‘我花开后百花杀’,不过是为了让太傅大人知道,我初九不是没人喜欢而求他垂怜。后来杀掉所有皮囊师罢黜雷姓皇后娘娘……”

初九看了一眼鲤伴怀里的脑袋,继续说:“以及对她如此,都是为了让他专注于我。我不是不能获得他的青睐,而是他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别人身上。试想,那些人都消失之后,我岂不是他最为青睐的人?现在,我就要成功了……哈哈哈哈……”

“够了!”鲤伴大喝一声。

初九和小十二都没有想到“雷公子”此时会有这般表现,都朝他看来。

“你杀再多的人,太傅大人也绝不会倾心于你的!即使太傅大人忘记了一切,他还是会等到树枕出现才知道最爱的人是谁!即使树枕死了,他仍然会记着她。一个如磐石,从无转移;一个如蒲苇,难以断绝!这世不能相见,就会等到下一世!下一世不能,就会等下下世!就算他们不存在,那份爱仍然存在!”鲤伴紧紧搂住树枕的头说。

初九指着散落在地上的肠子,轻蔑地说:“是吗?他会喜欢这满地的肠子?还是你手里那个头颅?好可惜,即使他喜欢满地的肠子和你手里的头颅,肠子和头颅也会腐烂,变成尘土。可是她的身子还在,并且在我这里!”

初九举起手来,面带微笑地说:“这是他心爱的人的手,下面是他心爱的人的脚。树枕没有了,但她的记忆还留存在我的身上。初九就是树枕,树枕就是初九。你说说看,他怎么会……怎么能不倾心于我呢?”

雷家二小姐忍不住插言说:“原来你当初那样对待树枕,是为了这个目的!”

初九哈哈大笑,然后声音阴森地说:“谁都知道,我初九从来不做无用之事!既然我不能成为他眷恋的那个人,那我就让她与我合二为一!他若仍然爱着树枕,就不得不爱我!”

鲤伴怔住了。他没想到初九竟然是这样考虑的。

不过初九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树枕散落的五脏如果等待太久,可能再放回花瓶里也不能使得树枕像以前那样了,就像是从水缸里泼出来的小鱼,若是在地上太久了,再放回水缸也不能挽救小鱼的性命。

这么一想,鲤伴立即重新抱来大花瓶,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往花瓶里塞。

初九见状,从身边随从的腰间拔出一把剑来,朝花瓶扔去。不偏不倚,刚好将花瓶打得稀碎。

小十二叹了一口气,对鲤伴说:“不要捡了,没有用了。”

初九冷笑一声,说:“小十二,咱们还交不交换了?你要知道,我只是不想伤到他,不然的话,我生抢也能抢过来。”

小十二说:“当然交换。小的们,把鲤伴送过去。你们不要担心,皇后娘娘若想让他复原,还得留着我们的性命。”

皮囊师门徒抬着那个浑身缠满雪蚕丝、面目全非的人,送到初九跟前。

初九一扬手,几个重甲兵接了手,将那人抬到外面去了。

小十二召集身边所有的皮囊师门徒,以雪蚕丝将他们的脖子一个接一个缠住。

“师父,您这是……”

有个门徒不理解小十二为什么这么做。

小十二说:“我要保证你们所有人一起出去,一个都不落下。我们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门徒感激得掉泪,一动不动地让小十二将雪蚕丝缠在脖子上。

初九嘴角一抽,说:“没想到你小十二还挺讲情义的。我要杀也是杀你,这些人我还懒得动手呢。”

小十二扯下腰间的布带,缠在手上,然后将雪蚕丝绕在手掌上。他突然奋力一拉,猝不及防又束手无策的门徒们的脑袋便如藤上的南瓜一样纷纷落地。

血溅得到处都是。

狐仙呆了。雷家二小姐呆了。鲤伴呆了。就连心狠手辣的初九都呆了。

“你……”

初九指着小十二,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满脸是血的小十二邪魅地笑了,说:“现在我是最后一个皮囊师了。除了我,没人能帮你将鲤伴的眼睛和嘴巴打开。你现在就是能杀了我,也不敢杀了!”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现在该把妹妹还给我了吧?”小十二看着脑袋上戴着麻布袋的商陆说。

鲤伴在初九脸上看到了一掠而过的犹豫。

他知道,现在轮到初九犯难了。她若是将商陆放过去,小十二揭开麻布袋就知道这个女孩不是他妹妹。就像雷家二小姐一眼认出鲤伴不是她弟弟一样。小十二深得太傅大人的真传,碰一碰商陆的骨头,就知道这副骨架是不是他妹妹的。

小十二一旦认出商陆,商陆必定没有活路。当然,初九并不在乎商陆的安危,但是她让小十二打开假鲤伴的嘴巴和眼睛的计划也将失败。

小十二也看出了初九的犹豫,狐疑地说:“莫非你还想使诈?”

初九一挥手,对随从说:“将他妹妹送过去!”

“不要!”鲤伴忍不住大喊。

初九侧头看了鲤伴一眼,冷冰冰地说:“关你什么事?”

鲤伴想推开面前的重甲将士,可是重甲将士如山一般推不动。他大声说:“你明知道送她过去等于送进鬼门关,为什么还要送过去?”

他不愿看到无辜的商陆因此命丧黄泉。她是来找她爷爷的,却因为帮助他而要丢掉自己的性命。

他当年离开皇城,忘记一切,就是不想再有人因为他而陷入苦海。

机灵的小十二一下子就明白了真相。

“她不是我妹妹?!”小十二瞪着眼睛看着初九。

初九心虚地退了一步,立即又掩饰地笑了笑,说:“怎么可能?”

初九使了一个眼色,身披重甲的将士押着商陆走向小十二。

商陆意识到不对劲了,扭动身子,试图反抗,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鲤伴明白了。初九见商陆跟他走得亲近,担心记起一切的太傅大人没了树枕,还有商陆相伴。因此,她要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消灭,以绝后患。鲤伴为初九想了无数个其他可以推脱的理由,但是唯有这个理由符合初九的性情。

小十二已然发觉异样。但他或许还心存最后一点幻想,他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商陆靠近。

“不要!她不是你妹妹!你妹妹不在这里!她在桃源!”鲤伴拼命地喊。

一想到小十二碰到商陆的骨头就会知道她不是他妹妹,鲤伴就想起了自己在桃源的时候曾经碰到过映荷的妈妈的手。那时候他就觉得这双手与别人的手不同,软绵如无骨。那时候他只觉得奇怪,并无其他想法。现在他却记起二十年前无意间碰到过小十二的妹妹的手。他诧异地说:“你哥哥骨若精钢,我才选他做了我的关门徒弟,没想到你的骨头跟你哥哥完全不一样!”小十二的妹妹说:“太傅大人,若不是我软若无骨,雷家二小姐怎么会选我跳《绿腰》呢?”

此番景象一浮现,鲤伴又想起先帝在位时最喜欢看软舞《绿腰》,其中主舞女子必须柔软至极,才能跳出《绿腰》的轻盈阴柔。正是司仪雷家二小姐在数千舞女中挑选了小十二的妹妹在御前表演。正因如此,初九尚未得宠时就极其嫉恨小十二的妹妹。后来,初九将她换皮削骨,变换模样,送到了远在海岛的异国他乡。太傅大人得知此事,暗暗派人将她接回,安置在桃源照看周全。那时她精神已经有些恍惚,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这才明白,所谓的忘记只是一时的记不起。以往的人和事如糖果一般存在一个盒子里,时间一久,便以为那些糖果已经不存在了,某天偶尔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盒子,才发现那些东西还在这里,顺而记起糖果的味道以及存放糖果那一天的天气和当时的心情。

“在桃源?我在那个县城待了那么久,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小十二不相信鲤伴的话。

“你一直在皇城,又怎么知道桃源的事情?”小十二问。

雷家二小姐担心假弟弟露馅,立即站出来说:“谁还没有一两个眼线?你在巴陵县城多年,我又何尝不是?”

雷家二小姐的话及时打消了小十二的疑虑。雷家二小姐在巴陵县城经营水仙楼多年,一如他的医馆,甚至比他在巴陵县城驻扎的时间还要长。雷家姐弟之间互通有无,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是小十二不相信雷家二小姐了。仗着自己是皇城里最后一个皮囊师,初九不敢拿他怎么样,他大步走到鲤伴跟前,隔着两个重甲将士对着鲤伴问:“你既然说我妹妹在桃源,那你说,皇后娘娘带来的这个人是谁?”

“是……我也不知道是谁。”鲤伴差点着了小十二的道,将商陆的名字说出来。

虽然小十二不会相信他的师父恢复了记忆,将自己的眼睛鼻子复原了,又变成了雷家三公子的模样,但是如果鲤伴说出商陆的名字,小十二还是有可能想到这一层。

毕竟跟商陆很熟的人屈指可数。

初九也对突然闯进来的鲤伴感到迷惑,一时之间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也想试探一下,所以并没有打断小十二,而是让小十二帮她试探。

小十二低下头,一边解开手上被血水浸透的布条,一边问:“看你刚才的样子,非常在意树枕,应该是太傅大人那一边的人;可你又揭穿皇后娘娘,说那不是我妹妹,让我觉得你又是向着我这一边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毋庸置疑,这也是初九想问的话。

同时,鲤伴也知道,小十二解开布条是在威胁他。这个动作潜在的含义是,如果回答不能使他满意,他就会用那双“女娲之手”将回答问题的人捏成肉球。

雷家二小姐看出了小十二的心思,着急地说:“我说了,他是我弟弟!”

小十二摇头微笑。他的脸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是刚才那些皮囊师门徒溅上的,可是看起来就像他自己的脸在冒血。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就像是他自己的手被割伤了一样。

“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让你变得你自己也认不出来!你知道的,皇后娘娘身后虽有千军万马,但是她现在不敢动我一根毫毛。”小十二不无得意地说。

鲤伴清楚,现在还不是亮明身份的时候。雷家二小姐和狐仙还在这里。树枕的头颅还在这里。

鲤伴要让初九觉得一切还在她的掌控之中,可急可缓。若是她知道眼前的雷家三公子就是鲤伴,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杀害小十二,狐仙他们也就难以幸免于难。

看到小十二离自己越来越近,并且那双“女娲之手”似乎要在他身上捏一把,让他尝尝皮囊师的厉害,鲤伴计上心来。

鲤伴打算故意激怒小十二,让小十二主动伸出双手,然后出其不意反而抓住小十二的双手,将他双手的手腕脱节,一如刚才在皇宫门口对待那些士兵一样。这样,小十二就变成没有牙的老虎、没有毒的蛇,没了威胁。

只要控制住小十二,再与初九讨价还价,放狐仙和雷家二小姐以及商陆出去,最后亮明身份,就万事大吉了。鲤伴在心里这么盘算着。

小十二见鲤伴半天不吭声,用手指戳了一下鲤伴的锁骨,阴阳怪气地说:“你若不说,我就把你这里的锁骨取出来,做成两把锁。”

鲤伴记得,他还是太傅大人的时候曾经见小十二献给他两把锁,锁是由骨头和铁互嵌而成。他问小十二那是什么骨头。小十二说,那是人的锁骨。他当时吓得后脊背一凉。

记忆仿佛一张网,提起一点,就会带起其他记忆。鲤伴记起,小十二还曾献给他一把剑。那把剑形状怪异,比铁器要轻,比木剑又要硬。他问小十二这是什么剑。小十二说:“这是骨剑,剑柄是用一个女人的右手做成的,剑刃是用一个小孩的肋骨做成的,再用一个男人的小腿骨做了剑身。他们一家人组成了这把剑,你说珍贵不珍贵?”

太傅大人既没有收他送的锁,也没有收他送的剑。太傅大人甚至怀疑小十二曾经喜欢的禹茗姑娘并没有离开,而是被他做成了别的东西。

鲤伴记起,小十二那时候有一把不离身的伞,伞架子和伞布都与寻常的伞不太一样。那时他就怀疑过小十二是不是把禹茗姑娘做成了一把伞,骨头做成了伞架子,皮做成了伞布。

他不知道小十二与禹茗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从而导致小十二要把她做成一把伞。或许禹茗姑娘厌恶小十二用人骨做成其他东西,因此想离开。可是小十二为了不让她离开,就将她做成了一把无法自主选择的伞。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太傅大人铁了心要毁掉所有的皮囊术。

悔恨不已的太傅大人向皇帝陛下倾诉过心事。皇帝陛下却淡然地说:“错不在你,错在人世太多贪欲。皮囊术与权术相差无几。我曾见许多意气风发的学子清澈如山间水,清高如池中莲。可是一旦身居高位,他们便变得混浊不堪,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我不得不拷打他们,囚禁他们,甚至取其性命。可有什么用呢,仍然有这样的学子进入朝堂,逐渐腐烂。我也曾想过,要得世界清静,恐怕唯有取消权术,将所有官员罢免,所有人无身份、无等级,各自安好,天下太平。可是……这可能吗?”

皇帝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身上龙袍解下,走到太傅大人面前,将龙袍披在他身上。

太傅大人连忙下跪称不敢。

皇帝陛下温和地扶起他,说:“寒露重了,披上暖和一些。我在你面前从未以帝王自居。你也别拿为臣之心待我。我跟你说真心话,我不愿坐在朝堂之上,更愿与皇后娘娘过逍遥自在平常夫妻的生活。”

太傅大人说:“外面的事情让下面的大臣们去办就是了,陛下垂拱而治即可,如何过不得逍遥自在的生活呢?”

皇帝陛下微笑说:“我从小就是你教的,我记得你说过‘垂拱而天下治’。可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生子,引得前廷后宫纷纷猜忌瞩目。我过得了自在日子,皇后娘娘过不了。”

太傅大人早就听到底下人窃窃议论了。皇后无子,太子未立,各方势力都在猜测,也在较劲。

皇帝陛下回到龙椅旁,颓然而坐,说:“为此,我大选秀女,以广子嗣,以为有了太子,太后和文武众臣才会安心,可只见公主,不见皇子。我不得不再三大选秀女,却又落得一个荒淫无道的名声。”

太傅大人安慰说:“陛下年纪尚轻,莫要着急。”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此话差矣,你是半妖,在位不止三朝,年岁比我长多了,又为何急于毁灭皮囊术呢?”

太傅大人无以回答。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太傅大人听到一阵细细的“咯咯”的声音。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跟皇帝陛下一模一样的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那人也身穿龙袍,腰系玉带,头戴远游冠。

太傅大人大吃一惊。

皇帝陛下瞥了一眼那个人,无奈地说:“我曾央你教我操控术和皮囊术,并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我想做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代替我坐这个位置,而我可以与皇后娘娘隐居山林,过普通日子。可我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怎么做都做不好。”

太傅大人这才看出那个人动作僵硬,极不协调。

太傅大人与雷家交好,也与雷家二小姐的师父相交甚好,因此除了皮囊术,对操控术也颇有研究。

“我也想过将皇位交给皇弟,可皇弟十多个,无论交给谁都不能服众,都会引来腥风血雨,骨肉相残。我唯有让另一个自己留在这里,真正的自己才能脱离苦海,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跟皇后商量过,此事若成,皇后娘娘的位置便留给你推荐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初九。让初九坐了后宫第一把椅子,皇后娘娘才能随我一起离开。这木头傀儡是我唯一的希望。可你又要毁灭皮囊术,这一点希望我也没有了。”皇帝陛下忧愁地说。

“臣罪该万死。”太傅大人连忙下跪磕头。

“快起来,罪不在你。罪在我身为天子,不念天下。快起来吧。”皇帝陛下伸手示意太傅大人站起来。

“陛下这一点倒是很像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为心爱之人建起这座落阳城,陛下为心爱之人要抛弃这座落阳城。”太傅大人叹息说。

此时,雕花窗外的夜幕宁静如水,明月悬空,仿佛是太阳在水中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