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伴顾不得狐仙和花瓶女人,慌忙跑到楼梯口去看闯入者是什么人。
“哎哟呵呵……”
楼梯间的地上躺着一个浑身黑乎乎的人,那人看样子摔得有点惨,虚弱地发出哀号的声音。
鲤伴跳过被踩坏的楼板,来到楼下,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翻了一个身,说:“本将军……”
鲤伴看到了那人的脸,说:“哦,原来是地鳖虫!”
“本将军有名有姓,不要叫我地鳖虫!叫我土元!”他龇牙咧嘴地说。
“嚯,我还以为是什么名字呢,弄半天跟地鳖虫没有什么区别。”鲤伴见是他,倒放心了不少。
“怎么没有区别?人有大名小名,有字有称号,土元就是我的大名,就是我的字。哎哟,我的腰断了,快扶我起来。”
鲤伴双手环抱于胸前,问:“那好,土元,你来这里干什么?”
土元嘴里咝咝地吸气,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说:“我是来给你报信的。”
土元一身的铠甲被拍得咔咔响。
“报信?报什么信?”鲤伴问。
“我刚刚逃跑的时候,碰到了十来个骑兵。领头的人说,前面就是树枕躲藏的小楼了,皇后娘娘有令,务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捉住,押往皇城。”
“且慢,树枕是谁?”
“树枕就是花瓶里的女人啊。她在你家楼上住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树枕?”
“是啊。”
“好名字。”
“都什么时候了,还嫌我名字不好,说她名字好!”
鲤伴说:“你刚才还要打碎她的花瓶,这时候怎么又报信来了?你是不是要我去外面看看骑兵,然后你自己上楼去打破她刚刚换好的花瓶?”
土元辩解说:“你可冤枉我了!我没想要去楼上,也不敢去楼上。我要是敢上去,干吗在楼下弹石头?我来给你报信,也是为了我自己好。那些骑兵是皇后娘娘派来的,是朝廷官兵,要是把你家楼上那两位抓了起来,那两位供出我假扮朝廷官兵的事情,那我也要被他们捉拿了!”
鲤伴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没有半点欺骗的意思,顿时着急起来。但他还是不放心,怕土元趁他离开的时候上楼。毕竟狐仙和树枕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那你带我去看看。”鲤伴说。
他要走的话,土元也不能留在这里。
土元立即带着鲤伴去往他看到骑兵的地方。
鲤伴回头看了一眼楼上,楼上没有任何动静。刚才他还讨厌楼上有声响,现在他却期待楼上出现一点儿声响。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外面没有什么人了。偶尔能听到某个人大声吆喝的声音,不知道是在教训家里孩子还是跟人吵架,但吆喝几声又安静了。狗也是,时不时吠几下,又归于平静。
鲤伴跟着土元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个山坳边上。
土元蹲下来,示意鲤伴也隐藏起来。
鲤伴刚在一块大石头旁蹲下,就听到了嗒嗒嗒的马蹄声,听起来马儿似乎漫不经心,不像是急于赶路的样子。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略微尖细的声音响起:“现在天色还不够晚,我们慢点走。等附近人家开始点灯的时候,我们再去捉拿树枕他们。大李子、二毛子,你们两个专门负责吹灯。如果有人来看,你们只要把他们的灯吹灭就行。皇后娘娘说了,只要没人看到我们就行。其他的兄弟只管跟我捉了人就走。”
鲤伴悄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十多个骑着马的官兵。这些官兵个个身穿朝廷兵服,拿着大刀长矛。还有两个骑兵身上各挂着一捆粗绳子。
鲤伴还想看仔细一些,土元一把抓起鲤伴的衣服,拉着他往回退。
走出了好远,土元才胆战心惊地说:“再靠近一点就要被他们发现了!快点想想怎么办吧,要不告诉狐仙他们,让他们跑掉或者换个地方躲起来。”
鲤伴本想告诉土元,楼上的两位已经醉酒了。可是他又想了想,万一这土元跟官兵是一伙的,知道了狐仙和花瓶女人都已经毫无反抗之力,那岂不是对狐仙和花瓶女人更加不利?
“要有地方跑,他们早跑了。要有地方躲,他们早不在我家楼上了。”鲤伴说。
远处有一户人家点起了一盏灯。
鲤伴恨不能隔着老远把那户人家的灯吹灭,免得被骑马的官兵看到。
可是灯不但吹不灭,反而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家点起了灯来。穷人家的灯泛着黄色,颤颤巍巍,好像很柔弱、很害怕的样子。殷实人家的灯是白色的,窗口像是皮影戏院刚刚照亮的幕布,能看到后面有晃动的人影。富裕人家的灯是红色的,不但家里有,门前也挂着红灯笼。
鲤伴的爸爸曾经说,爷爷还在的时候,家里住人的不住人的房子里都会点上灯,所有的大门前都会挂灯笼。
爸爸还说,爷爷在的时候,家里从不用蜡烛,而是用桐油。至于为何要用桐油,爸爸也不知道。
鲤伴在爷爷生前住过的房间看到过一副对联,写的是“一把胭脂伞,百盏桐油灯”。他隐隐觉得爷爷使用桐油照明跟那副对联有关系。可惜他不能在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数数家里的桐油灯是不是刚好一百盏。
从鲤伴记事起,他就没见爸爸妈妈用过桐油灯了,也很少见家里挂灯笼,除了过节过年的时候。
如果在平时,这时候家里的灯应该早亮了。可是此时鲤伴远远地望着家,没有看到灯光。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鲤伴心里有些慌了。莫非这一切都是已经设计好了的?恰巧狐仙和树枕喝醉,爸爸妈妈又不在家。要捉狐仙和树枕,此时可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土元见鲤伴愁眉紧锁,便出主意说:“你我刚才都听到官兵说他们不让别人看见,那我们尽快多喊些人来,叫他们个个提着灯笼,说不定那些官兵就不敢来了。”
这算是个好主意。但鲤伴仍然觉得不妥。如果兴师动众,把附近的人都叫来,首先就露了怯。
狐仙在这里居住多年,没人敢打扰,就是因为知道狐仙是不能惹的。当年千军万马围住小楼,狐仙都能从容面对,如今十几个官兵就胆战心惊,还要劳烦附近平民出手相助,官兵必定更加确信楼上的狐仙已经束手就擒了。
哪怕这次官兵退走,以后阿猫阿狗都敢笑话狐仙。
“不行。我们先回去,等他们过来。”鲤伴说。
“等他们……等他们过来?”土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狐仙在,我们害怕他们不成?”鲤伴故作轻松地说。
鲤伴心想,这些官兵有备而来,以为志在必得。他只有让他们认为计划出现了意外才有可能保护好狐仙和树枕。而让官兵们自行退走的办法显然是要让他们相信楼上的狐仙和树枕不但没有醉酒,还能轻易击败他们。
要想让那些官兵相信,首先要让身边的地鳖虫信心满满,这样才不会被官兵们看出破绽来。
鲤伴和土元回到屋里。
“你就在楼下等着他们,我上楼去看看狐仙,问问他该如何对付这些朝廷官兵。”鲤伴吩咐土元说。
土元拉住鲤伴问:“我刚才上楼的时候摔得眼冒金星,你是怎么上去的?”
鲤伴故弄玄虚地说:“我当然能上去,狐仙教了我秘法,只有知道秘法的人才能上去,不知道的都会摔下来。”
土元赞叹说:“狐仙果然厉害!我早知道登楼没有那么容易,才在楼底下弹石头上去。”
鲤伴问:“你既然知道,那刚才为什么要贸然上去?”
土元说:“我看你上去了,以为自己多虑了,没想到还要秘法。”
他已经完全相信鲤伴的说法了。
鲤伴顺势说:“所以我们不用怕那些官兵,他们没有秘法,上楼都上不去。”
土元面露喜色,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害怕了。
鲤伴走到楼梯间,踩着狐仙换过的楼板上了楼。
楼上已经非常昏暗了。狐仙还趴在地上,此时鲤伴感觉那不是一个即将成人形的狐仙,而就是一只巨大的狐狸。他甚至暗暗觉得,如果伸手去摸,摸到的不是人,而是温暖的狐狸的毛皮。
花瓶女人仍然垂头闭眼,睡得正香。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已睡着。窗户、门帘、木龛、椅子、柜子都已经睡去了,一片静谧,一片安详。
似乎楼上之外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鲤伴看到这样的情景,忽然心中一热。他感觉这情形是如此熟悉,如此亲近,就好像以前他看到过,感受过,虽然他记忆里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感受过。
他在树枕的花瓶旁坐下,静静等待驱马舞枪的朝廷官兵到来。
就连这种等待的感觉都似曾相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官兵从楼下破门而入,冲上楼梯,进入房间,将狐仙捆住,将树枕打碎,像一阵风一样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而他束手无策,跟这里的门帘和木龛没有区别。
等了一会儿,鲤伴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楼下停住了。土元在楼下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鲤伴不紧不慢地爬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他朝楼下一看,官兵已经到了地坪里。
土元身上的甲胄已经不见了,只见他身穿一袭灰色丝绸长衣,一副富家的管家模样,胖乎乎的,但背有些驼,因此还是有些地鳖虫的形迹。
领头的官兵抬起头来,看到了鲤伴。
鲤伴将食指立在嘴前“嘘”了一声,责骂土元说:“嚷什么嚷!狐仙刚刚上榻睡觉,别吵了他的好梦!”
土元指着官兵,结结巴巴说:“他……他们……”
鲤伴说:“着什么急?等我下来。”
然后,鲤伴关上窗户,从狐仙和树枕身边走过,回到楼梯口。下楼梯的时候,他尽量让脚步慢一些,这样显得不慌乱,显得信心十足。
下了楼梯,他又闲庭信步一般来到大门口,站在石阶上,重新扫视了一圈骑马的官兵。
领头的官兵见鲤伴从容不迫的样子,面露惊讶之色。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有这样淡定的气魄。
“你是什么人?”领头的官兵扬起鞭子问。
“你又是什么人?”鲤伴反问。
“嗬,口气不小啊。”领头的官兵甩了一下鞭子。
鞭子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土元吓得连忙缩了缩头,生怕鞭子打到他。
鲤伴一挑眉,说:“近几日来,常有妖魔精怪登门来访,狐仙吩咐我一概不见。现在狐仙刚刚睡下,我看你们趁早回去吧。”
说完,鲤伴转过身往屋里走。
“站住!”领头的官兵大喝。
鲤伴回过头来。
那官兵驱马上前,马的两只前蹄踩在石阶上,马鼻子几乎蹭到鲤伴的脸,马鼻子里呼出的热气让鲤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后面的官兵们也向大门聚拢。
土元急忙张开双手阻拦,谦逊地说:“各位官爷,年轻人没见过世面,不懂事,官爷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领头的官兵收起鞭子,在马背上俯身,对鲤伴说:“皇后娘娘算好了时机,说今晚他们会醉酒,叫我们来捆了他们。我敬你爷爷原是位列三公的朝廷大员,况且皇后娘娘捉拿的名单里没有你,我给你三分面子,不跟你计较妨碍我们捉拿朝廷要犯。你现在让开还来得及,不然别怪我们刀剑不长眼!”
说完,官兵拔出大刀,伸到鲤伴的脖子前。刀面上寒光闪闪。
官兵胯下的马也得意扬扬,尾巴甩来甩去。
鲤伴一惊,果然是初九计划好了的,看来说狐仙睡下了是瞒不过这些官兵的,但他瞥了一眼马尾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官兵见鲤伴突然发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厉声问:“你笑什么?”
原本就尖细的声音变得刺耳。
鲤伴不回答他,抚腹大笑不止。
土元一脸迷茫。
官兵大怒,用大刀碰到了鲤伴的下巴。
鲤伴仍然笑个不停,说:“朝廷要犯自然是由朝廷官兵来捉拿,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冒充朝廷官兵,居然还敢说我阻碍各位执行公务?”
官兵脸色为之一变。
“我们是皇后娘娘派来捉拿那只狐狸和那个女人的,你说我们不是朝廷官兵?”
“你们既然是朝廷官兵,为什么军马的尾巴一节灰一节黑的,却是个狸猫尾巴?”
官兵胯下的马顿时脚步慌乱地从石阶上撤回了前蹄。
“还有你!你的马尾巴都翘起来了!马尾巴怎么会翘这么高?猫走路的时候才会这样翘尾巴!”鲤伴指着后面一位官兵的马大声说。
那位官兵的马立即将尾巴收了起来。
“看来皇后娘娘不敢派遣朝廷官兵,怕惹怒皇帝陛下,因为皇帝陛下曾经与狐仙达成协议,所以她找了你们这些狸猫来假扮官兵,浑水摸鱼!难怪你们不想让别人看到!”鲤伴说。
土元大喜,凑到鲤伴身边,对着领头的官兵说:“原来你们也是假的!”
领头的官兵瞪了土元一眼,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原来听教书先生说过,狸猫和狐狸向来不和。今天看来,这说法是真的。”鲤伴说。
领头的官兵辩驳说:“不管我们是不是朝廷官兵,皇后娘娘命令我们这么做,我们就是为朝廷效力!不是因为私人恩怨!再说了,皇后娘娘料事如神,早已算到今晚是抓捕狐仙和树枕的最好时机。我想狐仙此时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吧?他都自身难保,你还敢口出狂言!”
官兵的这一番话可谓是刚好戳到了鲤伴的软肋。
若是狐仙没有喝酒,鲤伴自然不用害怕这些狸猫,但此时狐仙确实醉成了一摊泥,狸猫们要强行闯入的话,他以一己之力没有办法挡住。
鲤伴暗想,之前鲇鱼精、獐子精还要求得他的许可才能进门,为何现在狸猫们要强行闯入?极有可能是自己去县城寻找小十二的形迹被初九的眼线发现了。初九觉察出树枕要有动作,故而先下手为强,即使冒着风险也要置狐仙和树枕于死地。
土元不明情况,嚷嚷说:“狐仙好着呢!鲤伴刚才还在楼上跟狐仙说话来着!本将军……我先前还听到他们做那种……哎呀,我觉得有伤风化,我就弹石头上去……我也就吓唬吓唬他们罢了,你们却假扮官兵来抓人,这也太过了……后来……后来……呃,我要说什么来着?”
土元挠头,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鲤伴气得一把推开土元,强装镇定,说:“你们就不怕把他吵醒了?你们几个可是他的对手?”
领头的官兵朝楼上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骗谁呢?这么大会儿了,我都没听到楼上一点动静。就算睡下了,现在也该被吵醒了。我看这次他是逃不掉了!今天你让我进也得进,不让我进也得进!”
领头的官兵挥舞起大刀,朝鲤伴砍去。
土元急忙推开鲤伴。
力已发出,大刀无法收回,领头的官兵见大刀即将砍在土元身上,急忙扭转刀柄。没有刃的刀背“砍”在土元的手臂上。
土元挨了这一“刀”,虽然没有皮开肉绽,但也被打得跌倒在地,疼得嗷嗷叫唤。
官兵说:“我看你也是有点修为的精怪,来之不易,不想夺了你往日积攒的灵智。你再阻拦我,别怪我手下无情!”
鲤伴见土元舍命相救,感激不已。在他担心土元性命不保的时候,那官兵居然扭转大刀,他又觉得这狸猫变化的官兵并不是那么可恶。可两边原本都心存良善,为何要势不两立呢?
土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眼睛中冒出熊熊怒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胸前剧烈起伏,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鲤伴见土元这副模样,心想,莫非这一刀激起了土元的隐藏实力?常说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这地鳖虫惹急了,是不是也会让人刮目相看?
看着暴怒的土元,鲤伴有了一丝救兵出现的期待。
“本将军……本将军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土元咬牙切齿。
官兵们大笑起来。
“哈哈哈,将军?一只地鳖虫居然称自己是将军?笑死我了!”
“他还说他是病猫?我们就是猫啊!哈哈哈哈!”
面对官兵们的嘲讽,土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哼,是时候让你们后悔了!”土元面容阴森地说。
鲤伴看到了希望。他在心里对着土元大喊:“土元!展现你的实力吧!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让嘲笑你的人尝尝苦头!让看不起你的人对你刮目相看!”
鲤伴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似乎这样可以给土元贡献一份力量。
“呀——”
土元大喊一声,似乎在为爆发积攒力量。他将一只手举了起来。
领头的官兵见他如此,怔了一下,连忙勒住马头,准备抵抗。
后面的官兵们收住了笑声,急忙重新举好武器,摆出战斗的姿势。
土元举起的那只手奋力一甩。
“咣——”
一颗石头飞向楼上,打到了鲤伴刚才打开又关上了的窗户。
鲤伴愣了。
官兵们也愣了。
一片诡异的沉默……
土元首先打破了沉默,拍着巴掌放肆大笑,又指着发愣的官兵们大喊:“哈哈哈,你们怕了吧?我这一石头把狐仙吵醒了,看他不下来收拾你们这帮猫崽子!”
鲤伴眼前一黑……
土元自鸣得意地说:“你没发现我刚才倒在地上的时候抓了一块石头在手里吧?”
官兵们听了土元的话,有些犹豫不定也有些慌张。他们相信皇后娘娘神机妙算,毕竟谁都知道皇后娘娘的手段。他们又担心土元说的是真的,毕竟他们没有亲眼看见狐仙。
他们在大门口争执吵闹了半天,一方面确实不想伤及无辜,另一方面其实是想试探虚实。
鲤伴跟他们盘旋这么久,也是基于他们疑心重重。他之所以敢吓唬官兵们,是因为他以前听教书先生说过“空城计”的故事,足智多谋但城内空虚的军师面对庞大的敌军进攻时,不但不逃跑,反而抱了琴在城头弹唱,使得敌军将领不知虚实,最后竟然退走。
他下楼的时候便决定跟这些官兵唱一出空城计。
万万没有想到,他这空城计还没唱完,土元就往“空城”里扔石头,主动将破绽暴露在敌人面前。
鲤伴恨不能往土元身上跺一脚,把这愚蠢的地鳖虫踩瘪。
土元笑着笑着就噎住了。因为他没听到楼上有什么回应。哪怕一声咳嗽都没有。
官兵们仰头朝楼上望,以为会看到狐仙站到窗口来。他们的耳朵都立了起来,仔细听楼上有没有脚步声,哪怕是窸窸窣窣的疑似起床的声音。猫就是立起耳朵听声音的。他们已经被鲤伴看破,便也不再掩饰他们的破绽了。
鲤伴猜到,这些官兵本来就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的,若是听到楼上有狐仙的声音,必定弃甲曳兵而走,若是楼上依然安静,他们就像吃了定心丸,必定冲上楼,用那绳索捆走狐仙和树枕。
土元喉咙痒了一般清清嗓子,然后问鲤伴:“咦?狐仙怎么没有动静?”
鲤伴气得浑身打战,但仍然强作镇定,咬牙说:“可能狐仙睡得比较死。”
官兵们仰头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狐仙的影子,也没有等到狐仙的声音。
领头的官兵大笑,对土元说:“你们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儿骗,是吧?狐仙睡得死?狐狸睡觉的时候耳朵都是贴着地的,风吹草动都能听到。要不……你再扔一个石头上去试试呗?”
土元不服气,果然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又要朝楼上扔。
鲤伴实在忍不了了,大喝一声:“别扔了!”
刚才的石头还好是打在窗户上,若是石头又穿过窗户打在了树枕的花瓶上,那就不用等皇后娘娘下手,树枕就已经五脏六腑流一地了。
土元见鲤伴大怒,慌忙撒手将石头丢掉,迷惑地问:“你……你……你不是说狐仙在睡觉吗?”
“够了!”鲤伴气得几乎要吐出火来。
土元懵懵懂懂地问:“扔一次就够了吗?可是狐仙没起来啊。”
领头的官兵又甩起鞭子,笑着对土元说:“你扔啊,你接着扔啊,你把地上的石头都捡起来扔上去,他都不会起来!”
领头的官兵回头对后面的官兵们一招手,以命令的口吻说:“上楼!”
即使这样,土元仍抱最后一线希望,说:“你们没有秘法,休想从楼梯上去!”
鲤伴心里清楚,那楼梯也就能让一两个不设防的人上去时掉落下来,借此引起楼上人的注意而已。如果这一群狸猫冲过去,前面掉下一两个之后,后面的狸猫还是能上楼的。最重要的是,这次从楼梯摔落的声音无法提醒狐仙和树枕,因为他们已经烂醉如泥。
身上带着绳子的官兵拿出一个铁锚模样的东西,将绳子系在上头。他说:“你以为我们傻吗?我们才不会走楼梯。我们用绳子上楼。”
那官兵系好之后,甩动铁锚,让铁锚在手里打转。只要顺手一扔,铁锚就会飞向楼上挂住,他们就会像猫一样顺着绳子爬上楼。
铁锚在官兵的手里旋转,呜呜地发响。
这时,官兵们的身后响起吧嗒吧嗒的声音。
“怎么这么多人?”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鲤伴往那头一看,原来是映荷的妈妈踩着人字拖提着灯笼过来了。
领头的官兵喊:“大李子,二毛子!”
两个官兵下了马,一个抓住映荷的妈妈,一个把她的灯笼吹灭了。
映荷的妈妈大喊起来:“白先生!白先生!你孙儿被人抓啦!你快下楼来看看啊!快下楼啊!”
她一边喊一边乱踢乱蹬。
鲤伴一愣。“白先生”是谁?可是映荷的妈妈叫“白先生”下楼,看来叫的是楼上的人。楼上花瓶里的女人鲤伴已经知道了名字,只有狐仙的名字他不知道。莫非她呼唤的就是狐仙不成?可是,白先生的“孙儿”又是谁?
鲤伴无暇想这么多,何况映荷的妈妈平日里就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唯一担心的是官兵们会伤到映荷的妈妈。
他正要上前去救映荷的妈妈,官兵们忽然松了手,扭头朝楼上看。
映荷的妈妈跌在地上。
土元大喜,对鲤伴喊:“你看!”
鲤伴朝楼上看去,楼上的一个窗户忽然亮了。里面点了一盏灯。
楼上以前从来没有亮过灯。
“狐仙听到她的喊声了!”土元喜滋滋地对鲤伴说。
鲤伴心想,莫非狐仙真的被映荷的妈妈喊醒了?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就算狐仙起来了,也不会点灯的。
官兵们也糊涂了。
领头的官兵自言自语:“白……白……白先生又是谁?”
映荷的妈妈坐在地上蹬足拍手大笑,说:“白先生就是楼上的人啊!”
土元插言说:“还能是谁?楼上只有一个狐仙和一个女人。女人在花瓶里,点灯的自然是狐仙!我说了狐仙会收拾你们的,你们这帮猫崽子还不信!”
抓映荷妈妈的官兵急忙跑回来,跨上马,想要逃走。
领头的官兵将鞭子举过头顶,命令说:“不许走!他们几个诡计多端。说不定楼上的不是狐仙,是别人虚张声势!只要狐仙不显身,就可能不是狐仙!”
官兵们勒住马,看着楼上。
窗户被里面的灯光照亮,要不是窗棂挡出横的、竖的黑影,那窗纸就像是皮影戏院里刚刚开幕的幕布。
接着,一个黑影子出现在窗户后面。就像皮影戏里即将上场的角色。
官兵们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随时准备逃走,但是仍然不甘心,要等待狐仙显身。
一阵风吹来,楼下的人都抖瑟了一下。这阵风有点凉。
楼上的黑影子渐渐靠近窗户,脚步踩在楼板上,发出较轻的咚咚声。每一步仿佛都踏在鲤伴的心上。倘若那是狐仙,则万事大吉。倘若那不是狐仙,这些官兵可就真挡不住了。
黑影子越靠近窗户就越清晰。渐渐地,果然显现出一个男人的模样。
其他的官兵看看那个黑影子,又看看领头的。
领头的官兵冷静许多。他低声说:“狐仙是有尾巴的,这个影子没有尾巴。我们要相信皇后娘娘!”
他的话音刚落,楼上的黑影子下就升起了一条尾巴一样毛茸茸的影子。
官兵们立即吓得喵喵乱叫,纷纷变回猫的原形,四脚并用,撒腿就跑。领头的是一只狸猫,其他官兵和马有的是狸猫有的是普通猫。为了快速逃走,“官兵们”连“马”都不骑了。
土元见那些猫慌不择路地逃跑,他在后面追了一段路,耀武扬威地喊:“喂,喂,猫崽子别跑哇!来来来,本将军还没玩够呢!”
鲤伴觉得事情有异,急忙喊住土元,叫他不要追。
土元意犹未尽地回到地坪里,还时不时朝狸猫们逃跑的方向张望。
鲤伴见映荷的妈妈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便过去扶她。
扶她站起来后,鲤伴问她:“狐仙姓白?”
映荷的妈妈捋了捋乱掉的头发,说:“是啊。修炼成人的狐都姓‘康’‘胡’‘黄’‘白’四姓,按修炼年数的不同来改变姓氏,其中以‘白’姓等级最高。”
鲤伴说:“可是他还没有修炼成人形。”
她斜着眼睛想了想,说:“可是他姓白。”
鲤伴无奈,又问:“那他叫什么名字?”
她朝地上看了看,说:“狐仙不告诉别人名字的。我的鞋呢?”
“那白先生的孙儿是谁?”鲤伴追问。
“我的鞋呢?我的鞋不见了!”她焦急地弯下腰在地上找来找去。
“我刚才听你叫白先生下来救孙儿,孙儿到底是谁?”鲤伴又问。
可是她不再回应鲤伴,一边在地上搜索,一边说:“我的鞋怎么就不见了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没有鞋子可不行。”
鲤伴见她又开始说胡话,知道问不出来了,只好喊土元过来帮她一起找不见了的人字拖。
鲤伴自己则跑进屋里,爬上楼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上楼,鲤伴就看到了熟悉的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皮影戏院的师傅。师傅手里握着几根长木棍,正在操控着一个木头人。而那条“尾巴”并不是狐狸尾巴,而是一个鸡毛掸子。鸡毛掸子被拗断,勉强弯成狐狸尾巴的模样。从窗户外面看的话,鸡毛掸子就很像是真的狐狸尾巴了。
而狐仙还趴在地上,花瓶女人还在睡梦中。
师傅见了鲤伴,小声地问:“那些官兵走了吗?”
鲤伴高兴地说:“走了!我没想到是您!您怎么来了?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师傅说,他听了鲤伴的建议,匆匆忙忙去山上砍了檵木树,回来的时候皮影戏院的人告诉他说鲤伴和明尼都已经离开县城了。他又匆匆忙忙用檵木做了一个简单的人偶,然后来到桃源。他想让要用人偶的人先看看大小尺寸,就像裁缝师傅要看看做衣的人的身材和喜好一样。他本来是要先去找明尼的,因为明尼是老票友,熟悉一点。他不知道鲤伴家住在哪里。谁知走到半路,他碰到了一个举着幡旗拿着签筒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对他的木偶很感兴趣,又见他脚步匆匆,便问他干什么去。他就说有两个桃源的人找他做一个傀儡,要给一个没有身体的人使用。算命先生连忙说,恰巧他在这里碰到过这两个人,并且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鲤伴暗想,这算命先生一直在暗中关注我们?
师傅说,是算命先生告诉他到这里来的。他与算命先生告别的时候,一不小心让人偶碰到了算命先生的签筒。算命先生没拿稳,签筒摔落在地上。里面的签子撒了一地。他赶紧道歉,帮忙捡地上的签子。他捡的时候顺便看了一下签子上的字,发现所有的签子上写的都是“下下签”。
鲤伴恍然大悟。他抽到下下签是因为签筒里都是下下签。
师傅放下长木棍,人偶随即倒了下来。
师傅笑着说,他没有当面将算命先生的把戏拆穿。他明白,这些算命先生都是故意让人抽到下下签,而抽签的人以为签筒里有好签有坏签,自己抽到坏签是因为自己运气不好,因为自己可能要走霉运,于是心中不安。而算命先生趁机让抽签的人掏钱求解救之法。他告别了算命先生,来到桃源,找到了鲤伴家。可是他看到官兵们围在大门口,似乎要抓人走。他一听,似乎官兵们只怕楼上的狐仙。他又观察鲤伴的表情,感觉到楼上似乎没有狐仙。他当时不知道狐仙是醉了酒。于是他心生一计,偷偷绕到后门进了屋,然后上了楼。
鲤伴连忙问:“且慢,您是怎么上楼的?”
师傅说,虽然屋里比外面暗多了,但是他还是看到楼梯间有两个楼板坏了。他怕踩到坏楼梯,从高处摔下来,于是让人偶走在前面探路。这一探,他就明白了。原来有的楼板是结实的,有的楼板已经腐烂成豆腐渣了。他平时除了做皮影还做过许多其他材质的傀儡,木质的做得尤其多,所以对木头非常了解。他从人偶碰到楼板的声音是脆还是钝就能辨别木头是新还是旧,是结实还是腐烂了。因此,他避开了烂楼板,顺利地上了楼。
鲤伴忍不住感谢土元的莽撞。要不是土元在楼梯间摔了一次,师傅上楼的时候也就不会看到坏了的楼板,不会小心翼翼地上楼。倘若师傅未加防备,从楼梯间摔了下来,那今晚狐仙和树枕必定被官兵们带走了。
到了楼上,师傅看到狐仙和花瓶里的女人,就知道鲤伴为什么拦在楼下又不叫醒狐仙了。
于是,他用他在皮影戏院里的那一套,给楼下的所有人演了一出皮影戏,吓走了那些狸猫变化而成的官兵。
师傅说:“不过我要赔一个鸡毛掸子了。我事先没有准备狐狸尾巴形状的东西,临时用鸡毛掸子充数。鸡毛掸子是直的,狐狸尾巴是弯的,我就把它拗断了。”
鲤伴说:“哪能让你赔?多亏你救了我们,感谢都来不及。”
师傅微笑说:“哪里哪里。”
鲤伴看了看狐仙和树枕,感觉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过来,便邀请师傅下楼喝茶歇息,等狐仙和树枕醒了再询问傀儡尺寸的事情。
师傅点头应允,说:“我正渴了。”
于是,师傅抱起人偶,熄灭了蜡烛,跟着鲤伴下了楼。
鲤伴让师傅坐下,又给他倒了茶,让他先歇着,自己来到地坪里。
土元还在地坪里找来找去,映荷的妈妈已经不见了踪影。
鲤伴问:“鞋子找到没有?”
土元摇头说:“没有,我看找不到了。要不等明天天亮了再找找看?”
鲤伴说:“也好。她呢?”
土元摊开手说:“她没一点儿耐心,找了一会儿就光着脚走了。”
丢鞋子的人都走了,他还在帮忙找,这让鲤伴对土元又多了一分感动。
“别找了,进屋里喝点茶吧。”鲤伴说。
土元摆摆手,说:“本将军身上脏,进去了也不敢坐。先前冒冒失失上楼,是因为刚听到那些假官兵说要来抓人,心里慌得很,就没事先给你打招呼。”
鲤伴笑了,说:“没关系的,进来喝茶吧。”
土元说:“还是算了吧,我去前头看看,免得那些狡猾的猫崽子们耍花样,杀个回马枪。”
说完,他拍了拍手,就往狸猫们消失的方向去了。
夜幕很快就吞没了土元的背影。
鲤伴从土元的话里听出他已经知道楼上点灯又站到窗边的不是狐仙了,不然他不会担心狸猫们返回来。
他在桃源待的日子比鲤伴还长,也知道鲤伴家的楼上从来没有点过灯。
鲤伴对着土元消失的背影轻声说:“谢谢你,土元将军!”
回到家里,师傅见鲤伴一个人,问:“你那位朋友呢?”
鲤伴说:“他帮我放哨去了。”
鲤伴与师傅聊了一会儿,鲤伴的爸爸妈妈就回来了。他们看起来有些疲惫。
不等爸妈询问,鲤伴便介绍说:“这是我从县城请来的师傅,师傅答应帮我做一个木头的身体,送给楼上的。”
鲤伴指了指楼上。他不想把刚才的事情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担心。
师傅会心地站起来,点点头,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
爸妈听到鲤伴这么说,顿时精神了许多,连忙向师傅表示感谢,又问师傅吃过晚饭没有。
师傅笑说来得匆忙,没顾上吃饭。
这时鲤伴也感觉肚子饿了。
鲤伴的妈妈忙去厨房做饭。
鲤伴问爸爸:“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爸爸说:“说来真是奇怪,我和你母亲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棉花地。这时候棉花地里传来猫叫的声音,叫得很凄厉。你母亲以为谁家的猫被棉花地里的夹子夹到了,要进棉花地里看。我觉得事情不太正常,劝你母亲别去。你母亲不听。我也只好跟着进去了。进去之后,没看见猫。我们就要出来。可是我们在棉花地里走啊走,走啊走,走了好久都没走出那片棉花地。明明只有一亩左右的棉花地,我们就是找不到边界。”
鲤伴知道,这是那些狸猫设的陷阱,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回家,让楼上的狐仙和花瓶女人孤立无援。
“那你们最后怎么出来的呢?”鲤伴问。
爸爸说:“我们走了好久,后来听到不远处有人的脚步声,心想应该是这里的人,就大声呼喊。那人果然是熟人,他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就进棉花地来找我们。我们见他来了,还以为得救了,没想到他带着我们走了好久也没走出去。他说明明刚才是从这里走进来的,怎么就走不出去呢?我们三个人都困在棉花地里了。等了好久,我们终于又听到有人路过的脚步声。这次我们学乖了,叫那人不要进棉花地,让他去附近菜地里拔了一根做瓜架的竹竿子,然后伸到棉花地里来,让我们抓住。他用竹竿子牵着我们走,这下才从棉花地里走了出来。可把我们折腾坏了!”
师傅说:“人没事就好。”
鲤伴心里也连连感谢那些狸猫没有伤害爸爸妈妈,已然忘记他们刚才嚣张跋扈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妈妈做好了饭菜,四个人便开始吃饭。
爸爸邀请师傅喝酒,拿了酒瓶来,发现酒瓶已经空了。
鲤伴假装不知。
师傅则说:“不喝酒,不喝酒,喝酒容易误事。”
吃完饭,鲤伴的爸爸又留他住宿。此时回县城去已是不可能,师傅毫不客气地答应了。这倒是师傅的本性。在皮影戏院的时候,他连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跑到山上砍檵木树去了,撇下鲤伴和明尼不顾。这次来桃源,显然他也没有考虑今晚回得去还是回不去。
鲤伴家的房子多,收拾几间房来留客住不是什么问题。
鲤伴的妈妈去收拾房间。
鲤伴的爸爸便和师傅谈天说地,很是投机。
他们俩聊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楼上有了狐仙走动的脚步声。鲤伴打断他们,说:“我去楼上跟狐仙说说,他不知道您会来。”
师傅点点头。
鲤伴上了楼,见狐仙走路还是有点趔趔趄趄。要是在平时,他在楼上走路,楼下并不会听到。应该是酒意未消,狐仙的步子比平时重了些。
“白先生。”鲤伴对狐仙打招呼。
狐仙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我姓白?”
鲤伴说:“我听到映荷的妈妈这么喊你。”
“映荷的妈妈?那个总是穿一双人字拖的女人?”狐仙问。
“是的。”
“可是我以前跟她没有过交情,她怎么知道我的姓氏的?”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什么时候喊过我?”
“就是刚才不久。”
“刚才不久?”
鲤伴便将狸猫变化的官兵来这里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鲤伴讲述的时候,花瓶里的女人睁开了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那迷迷糊糊的模样比她往日里精神时还要好看。
“看来初九已经发现我们的计划了。以后不会再有安宁日子了。”狐仙来回踱步。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喝酒的。谢谢你。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花瓶女人说。
“要谢就谢演皮影戏的师傅吧。他现在还在楼下等着。”鲤伴说。
接着,鲤伴又将他和明尼找师傅做傀儡的事情说给狐仙和花瓶女人听了。
花瓶女人感激地说:“真是让你费心了!你让他上来吧。”
狐仙伸手示意鲤伴先别下楼,说:“雷家二小姐的名字我以前听说过,她的操控术确实细腻逼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做好了傀儡,还需要一个人专门来操控呢?”
花瓶女人微微一笑,说:“人家既然来了,好歹见个面说说话。成不成再说。鲤伴,你去请他上来。”
鲤伴原以为狐仙可以操控傀儡,让树枕行走自由。现在看来,狐仙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忍不住有些灰心丧气。
花瓶女人看出鲤伴的情绪低落,安慰说:“如果傀儡好用的话,至少比花瓶要好。我整天担心花瓶碰裂或者碰碎。操控的事情再想办法。”
鲤伴心想,但愿你会满意师傅做的傀儡,这样的话,或许就不那么期望夺取我妈妈的身体。
下了楼,师傅带着傀儡跟着鲤伴回到楼上。
师傅见到花瓶女人,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客客气气地说:“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先前冒失闯上了楼,没跟您打招呼,还请谅解!”
鲤伴惊讶不已。师傅的态度谦卑得像换了一个人。
花瓶女人笑了笑,说:“哪里的话,师傅先前救了我一命,现在又为我做‘衣裳’,怎么能说请谅解?”
师傅轻声说:“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不怪罪我就感激不尽了。”
鲤伴听得懵里懵懂。
师傅将粗劣的傀儡展现在花瓶女人眼前,说:“您看看这个尺寸是否满意,要改的地方告诉我,我必定好好完成。”
花瓶女人问狐仙:“我的画像还在吧?”
狐仙说:“在,我已经拿出来了。”
鲤伴看到狐仙手里果然拿着一幅画卷。
花瓶女人说:“这里有我以前的画像,师傅可以拿去作参考。穿上衣服,能像以前一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师傅不敢接那幅画卷,诚惶诚恐地说:“这画像已经存放了许多年,纸张肯定已经非常脆。若是不小心弄坏了您珍藏这么多年的画像,就算您不怪罪,我也会于心有愧啊。”
花瓶女人微笑说:“这你就放心吧,我这画像的底子不是纸做的,而是用雷家的雪蚕丝织成的雪蚕布。磨不坏,撕不烂。”
站在一旁的鲤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插言问:“雷家的雪蚕丝?这雷家是雷家二小姐的雷家吗?”
鲤伴想到雷家二小姐手上控制傀儡女孩的密密麻麻的如蜘蛛网一般的丝线。
花瓶女人将目光转到鲤伴身上,说:“对,就是她家。雷家大小姐当年是出了名的美人。在初九之前,雷家大小姐是皇后。皇帝陛下对她宠爱有加。可是后宫佳丽如云,人又不能永远保持美貌,雷家大小姐担心自己年老色衰,失去宠爱,于是让皮囊师在不改变她的外貌的情况下,将她家独有的雪蚕丝植入皮肤下,欲使美貌永远保持。在此之前,其实雷家女眷常用雪蚕丝织成的布蘸露水敷于脸上,此番可使皮肤光滑白皙,美于常人。但是不曾有人将雪蚕丝植入皮肤之中。并且要保持脸形永久不变,植入的雪蚕丝就要如织成的布一样布满整张脸。”
鲤伴打了一个寒战,这无异于用雪蚕丝在脸皮底下织成一张布,这要受多少痛苦,受多少折磨?
花瓶女人说话的时候,师傅垂着手默默地听,仿佛他是这里的仆人一般。
花瓶女人说,雷家大小姐的这一招比宫里其他女人要强得多。换皮削骨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碰不得摸不得,怕皮肤愈合不好,担心骨头脆弱。这种担心可能会持续一辈子。而雪蚕丝又软又韧,几乎没有任何担心,就是植入的时候要承受比换皮削骨多许多倍的痛苦。可惜的是,初九得势之后,雷家大小姐成为了她第一个迫害的对象。雷家二小姐想为姐姐报仇,以操控术来引诱皇帝陛下,却被初九识破,只好远走他乡。
鲤伴暗暗感叹,原来雷家二小姐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花瓶女人瞥了师傅一眼,说:“雷家二小姐报仇之前与你一样曾在云来山学习操控术,说来跟你是同门,见面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呢。”
“唉,她是天上的云雀,我是地上的蛤蟆,即使同出一门,哪敢攀亲近?”师傅极其谦卑地说。
花瓶女人笑了笑。
狐仙郑重其事地将画卷递给师傅。
师傅哈腰,小心翼翼地收下。
“您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吗?”师傅问。
花瓶女人想了想,说:“从今晚的事情看来,如今初九已经按捺不住要对付我了,麻烦师傅尽快帮我做好木身。不日之后,我将起身返回十多年没有踏入一步的皇城。”
“您……您要回皇城?”师傅面露讶异之色。
狐仙没有什么反应。鲤伴猜测狐仙和树枕在他下楼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了。也或许,能预测未来的狐仙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来。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只要她想对付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躲不掉。与其这样,还不如返回皇城,与她正面交锋。”花瓶女人淡淡地说,似乎已有把握,又似乎自甘沦落。
“倘若在十多年前,您要与她一决高下,谁都不敢妄下定论。现今这情况,您势单力薄,孤立无援,怎么会是她的对手?”师傅忧心忡忡地说。
“你不要劝我。我已决定了。”花瓶女人说。
“是。如果您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下楼了。”师傅连争辩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平时温和的花瓶女人在师傅的陪衬下居然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这让鲤伴迷惑而又吃惊。
与此同时,听到花瓶女人说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又有一些不舍。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做傀儡之前,先做一个面具吧。皇城人多,他需要一个面具。”花瓶女人说。
“他”自然指的是狐仙。
鲤伴听人说,皇城有一万多户人家,如果皇城所有人展开衣袖,可以遮天蔽日,如果同时挥汗,就像天上下雨一样。街道上的人多如蚂蚁窝中的蚂蚁。如果狐仙在那个地方还要让人不看到他的正脸,恐怕是多有不易。
面具倒是最简单的一个解决办法。
“是。”师傅微微鞠躬,然后下楼去了。
鲤伴也要跟着下楼,却被花瓶女人喊住。
“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皇城?”花瓶女人问。
鲤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狐仙犹豫不定地说:“你确定要带上他吗?皇城可不像这里一样安宁——这里也不太安宁了,但是皇城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花瓶女人对鲤伴说:“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下楼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可以吗?”
鲤伴点点头。
他感觉此时花瓶女人看他的眼神比往常要亲切许多。她是不是也不舍得离开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是不是也已经把我们当作了亲人?这样的话,她是不是不忍心夺取我妈妈的身体?鲤伴胡思乱想。
“你还有什么事吗?”花瓶女人见他站在那里一副思考的样子,便问。
鲤伴摇了摇头,从房间里退出来,下了楼。
鲤伴的爸爸一脸好奇地等在楼下,见鲤伴下来,忙问花瓶里的女人和那狐仙怎么样。
鲤伴迷惑地问:“上次我送花瓶上去之后下来,也没见你问我什么啊。”
鲤伴的爸爸说:“这次不同啊,她叫那位师傅来给她做木身,就像你妈妈去裁缝店里做衣服一样,要么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想庆祝一下,要么是打算拜访哪个亲戚朋友,要出远门。她这次做木身,不会是要出远门吧?”
鲤伴这才明白,原来爸爸也隐隐感觉到了离别之意。他不好问县城来的师傅,只好问鲤伴。
虽然这师傅并不是花瓶里的女人请来的,但是花瓶女人确实要出远门了,并且是一去不复返。
鲤伴的妈妈也凑了过来,有些担忧地问:“鲤伴,她要是出远门的话,还会回来吗?”
“他们说要回皇城,还问我去不去。”鲤伴说。
鲤伴的妈妈立刻露出舍不得的表情。
鲤伴的爸爸忙安慰妈妈,说:“别这样,他们回去肯定有事要办,还会回来的。鲤伴,是不是?”
鲤伴不想妈妈难过,便说:“不知道,可能不会回来,也可能会回来。”
“那你跟他们去吗?”妈妈抓住鲤伴的手,好像他马上要离开家一样。
“我没想好。我去能干什么?”鲤伴说。
“如果想去,你就去吧。去皇城长长见识。你爷爷说过,不让你读书进皇城,但是没说不让你行万里路进皇城。”妈妈说。
爸爸也含笑点点头。
爸爸妈妈的决定出乎鲤伴的意料。他还以为他们会阻止他去皇城。
“你现在也不小了,是该出去看看世界了。何况有狐仙他们的照顾,我们放心得很。”爸爸说。
鲤伴心想,狐仙他们是觊觎妈妈的肉身才来这里的,你们居然放心把我交给他们。
想虽这么想,其实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飞往那个传说中的皇城了。那里有太多的故事发生,他喜欢听故事,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故事里的人和景。那个人人恨之入骨的初九,那个人人钩心斗角的宫廷,那个皮囊师、操控师出没的地方。据说那里白天街密人稠如高岸急川,据说那里夜晚繁灯流火如天上星辰。那里是最繁华的都市,也是最黑暗的斗场,有最美的人儿,也有最恶毒的黑手。
皇城仿佛就是一个旋涡,而他是附近的一片叶子。
他无法阻止地慢慢地向那个旋涡靠近。
虽然还没有到那里去,但是他感觉那里已经非常熟悉。
照道理说,这种熟悉应该来源于无数听过的故事,可是他觉得这种熟悉感还来源于其他方面。至于是其他哪些方面,他说不清楚。
他甚至在脑海里想出了初九的样子。他想去看看初九是不是跟他想象的一样。
“让孩子再考虑考虑吧。现在太晚了,该休息了。”妈妈对爸爸说。
然后,爸爸妈妈休息去了。
洗脸水妈妈早已打好,手巾搭在脸盆沿上,只等鲤伴洗完再睡觉。
鲤伴还不想睡觉。他走到师傅的房间。
师傅的门没关,里面有灯光。
鲤伴朝里面看去,看到师傅正在泛黄的灯光下做面具。面具的底子已经打好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一块布擦拭面具。
“真是急性子。”鲤伴心想。
鲤伴故意咳嗽了一声。
师傅转过头来,见是鲤伴,忙问:“哎,你来得刚好,请问你这里有没有笔和墨?”
鲤伴点头,说:“有,我以前上学堂的时候用过,现在应该还剩在那里。不过你要笔和墨干什么?”
师傅举起手中的面具,说:“你看,我已经把面具做好了,也是檵木的,刚刚用布把朝内的一面打磨了一下,弄得光滑些。现在我需要笔墨把朝外的一面勾画一下。”
鲤伴给他找来了尘封已久的墨块和砚台,又找来了狼毫已经干硬了的毛笔。
师傅手脚利索地磨好了墨。毛笔一浸入墨水中,又变软了。
鲤伴闻到了淡淡的墨香。
墨块和砚台是爷爷留下来的。爸爸说,爷爷在世时天天要练字,写了许许多多的字。过世之前,爷爷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近,又将那些字墨全部烧掉了。
妈妈说,她怀上鲤伴的时候,经常做梦,梦见许许多多的字从火焰中飘了出来,那些字都是爷爷的笔迹。那些字充满了房间,绕着她转,转得她晕头转向。等到生下鲤伴之后,她就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妈妈去了一趟县城,找双生婆婆解梦。
双生婆婆说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因为双生婆婆有一个半身体,有两个脑袋,但是只有一个魂魄。从外表看,就像是做泥娃娃的工匠不小心把两个泥娃娃粘到一起了。这两个“泥娃娃”虽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说话总是反着来。哪怕是同样的一件事情,双生婆婆也会说成两种样子,但又都合理。
按照双生婆婆自己的说法,她在转世的时候恰好遇到雷声大作,魂魄受了惊吓,魂飞魄散,魂魄分离。但是她因为前世修为深厚,破碎的魂魄居然还是在娘胎里存活了下来。因此,她出生的时候魂在右边,魄在左边,导致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是有人私底下传言说,双生婆婆其实不是什么魂魄分离,而是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人。她们两人在皇城的时候,各被皮囊师偷走了半边身体。但是偷她们的皮囊师良心尚存,不忍看她们死去,就把她们合在了一起。她们本来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是共用身体之后,渐渐互相融合,包括相貌。
对于她们的身世到底是怎样的,人们历来有这两种说法。但是对于她们解梦的能力,人们高度一致地相信。许多人做了奇怪的梦就去找双生婆婆解。
鲤伴的妈妈做了那样的梦之后,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双生婆婆。她把梦说给双生婆婆听,也提到那些字是孩子的爷爷生前写的,后来烧掉了。
双生婆婆听了鲤伴妈妈的梦。
右边的婆婆说:“好梦啊。”
左边的婆婆说:“不好。”
右边的婆婆说:“这个梦的意思是,孩子的爷爷生前有很多东西想要告诉孩子,所以提前写了下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的爷爷又把那些东西烧掉了。那些字在写的时候有很强的意念,意念来自孩子的爷爷。”
左边的婆婆说:“可惜啊可惜,烧掉的字虽然有意念,但是字不在纸面上,顺序乱了。顺序一乱,字还是那些字,但是意思不一样了,甚至没有意义了,谁能看懂?”
右边的婆婆说:“孩子的爷爷在写这些字的时候有特别强烈的渴望。”
左边的婆婆说:“孩子的爷爷在写这些字的时候也特别特别地纠结。”
右边的婆婆说:“因为有渴望又纠结,就像有魂又有魄,有阴又有阳,那些字才有了灵魂。”
左边的婆婆说:“那又怎样,就是有魂又有魄,有好又有坏,才让人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鲤伴的妈妈问:“如果孩子懂得了那些字的意义会怎样?”
右边的婆婆喜笑说:“那就太好了,孩子吸收了前人的人生经验,在以后的人生中会避免很多错误,少走很多弯路。”
左边的婆婆冷笑说:“简直太糟糕,上一代的人总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强加在下一代的人身上,给他戴上手枷,锁上脚镣。如果孩子的爷爷得逞,那孩子就不是孩子了。”
孩子就不是孩子了?鲤伴的妈妈听不懂左边的婆婆的意思。
左边的婆婆顿了顿,说:“孩子就是他爷爷的转世了。”
鲤伴的妈妈一惊。
左边的婆婆安慰说:“幸好不是这样。”
右边的婆婆说:“这样也许更好。”
鲤伴的妈妈从县城回来之后,将双生婆婆说的话转述给鲤伴的爸爸听。
鲤伴的爸爸不以为然,认为双生婆婆瞎说一通。
在鲤伴胡思乱想的时候,师傅已经用毛笔将面具画好了。因为墨水只有黑色,师傅就画了一个戏剧脸谱。
乍一看,这脸谱跟小十二的面具有几分相像。但其实差别挺大的,小十二的面具除了黑色和白色,还有其他颜色。
“你知道我为什么画成这样吗?”师傅问鲤伴。
鲤伴摇摇头。
师傅吹了吹木面具上还潮湿的地方,说:“因为初九的妈妈是戏子出身。在她得势以前,戏子身份在皇城里是极其卑微的,比娼妓的地位还低,仅仅高于叫花子那么一点点。”
“为什么?”鲤伴问。
在桃源这一带,从来没有谁高谁低之分,哪怕是路过的乞丐,这里的人也只是出于同情而觉得乞丐可怜而已,不会觉得乞丐比自己低了一等。当然,县城里的县太爷要比普通人高一等,但那也是因为他身上的蟒袍、头上的乌纱。
师傅说:“皇城等级森严。皇城的人认为娼妓尚且靠自己吃饭,戏子是靠别人高兴时丢几个铜板,所以跟乞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初九得势之后,为了提高戏子的地位,颁布了一条规定,凡是脸上绘有脸谱者,市井人不可欺辱,官府人不可盘查。于是,一时之间,皇城里的平头百姓几乎人人画脸谱上街。后来画画洗洗非常麻烦,很多人便改为戴脸谱面具。人们见了戏子,不但不敢嗤之以鼻,反而恭敬起来。”
鲤伴说:“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若是偷盗或者杀人的人戴了脸谱面具,而市井人不能阻挡,官府人不能追捕,那岂不是成了藏污纳垢的勾当?”
师傅说:“初九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你不知道面具后面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还极可能是恶人,你就更加不敢惹他们。这才能极快地改变戏子被人看不起的地位。”
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将花瓶女人给他的画卷展开来,平摊在桌子上。
鲤伴的目光顿时被上面的女人画像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极其端庄而又美丽的女人,看上去正值桃李年华。虽然说是女人,但脸上还有些稚气,或许叫女孩更为妥帖。可是若叫女孩,那姿态和气质又非普通女孩所有。
女人画像旁边有两个字,写的是“树枕”,恰好应了那些狸猫官兵的称呼。
师傅先量了画像的头,又量画像的身体和四肢。他要按照比例来做傀儡。
鲤伴轻声问:“这是她没有困于花瓶里时的模样?”
师傅一边记录一些比例数字,一边回答说:“是啊,那时候……唉……”
鲤伴询问师傅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到画像上的女人在动,好像是在颦笑,好像是在叹息,又好像是在看他。
等鲤伴定眼一看,画像上的女人跟刚才没有什么两样。
鲤伴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脸上一阵热。
他担心师傅看出来,急忙找个借口出了房间,回到自己的睡房。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无心睡眠。
他想起妈妈给准备好的洗脸水还没有用,便又起来,去洗了一把脸。清凉的水给他的脸降了温,似乎也灭了心里的火。
再回到床上,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正睡得香,他忽然听到窗边有人轻轻地“嘿”了一声。
他听得真切,睁开眼来,居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窗外朝他招手。女人的面容跟他从画像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揉了揉脸,让自己变得清醒一点,然后问:“你……是叫我吗?”
那女人抿嘴一笑,说:“不是叫你那是叫谁?”
他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这是他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真笨!”女人似嗔似怒地说。
鲤伴被女人一骂,顿时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他摸了摸后脑勺,又问:“你叫我干吗呢?”
女人气得撇嘴,说:“你真是笨!我叫你还能干什么?给我开门呀!”
鲤伴急忙开了房门,又去开了大门。
女人跟在他后面,回到屋里。
鲤伴局促不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女人坐在床沿上,拿眼睛偷瞄鲤伴,又好气又好笑。
“你快点,待会儿我就得回去了。”女人有些羞涩地说。
“干……干什么?”鲤伴摸不清状况。
“还能干什么……”
“我……”
不等鲤伴说出后面的话来,女人竟然上前一把拥住鲤伴,将他的嘴堵住了。
他的鼻子闻到了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
鲤伴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他很少起这么晚。鲤伴发现房间里就自己一个人,衣服像往常一样穿在身上,并且没有多余的皱褶。闻了闻,也没有多余的气味。找了找,也没有多余的痕迹。
他起了床,刚走出房门,就碰到了爸爸。
他问爸爸:“师傅起来了吗?”
爸爸指了指楼顶,说:“早就起来了,现在在楼上。”
鲤伴急忙往楼梯间跑。
爸爸问:“你不先吃点东西吗?”
鲤伴没回答就上了楼。
楼上比前几次他上来的时候都要敞亮。狐仙和师傅正坐在靠墙的桌子旁喝茶。狐仙第一次正面看着鲤伴,毫不避讳。因为他的脸上已经戴了一个木面具。那正是昨晚他看见师傅做好的面具。
在他们的旁边,有一个秀美的花瓶。那是他送给花瓶女人的。
花瓶里空空如也。
鲤伴呆呆地看着那个花瓶,忘记了跟狐仙和师傅打招呼。
就在这时候,里屋传来了树枕的声音。
“鲤伴也上来了吗?”她亲切地问。
“是的。”狐仙回答说。
接着,里屋传来了“嗒嗒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清脆。
鲤伴已经猜到接下来他会看到什么情形了。可是当他看到树枕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还是着着实实难以置信。
树枕身姿优雅,步态从容。举手投足无比自然。跟他昨晚在画像上看到的,在梦中遇到的女人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容貌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化得跟画像上一样。
鲤伴心想,或许是摆脱了花瓶的原因,也或许是气色恢复了的原因,也或许是情绪不一样的原因,此时的树枕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树枕。她原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花瓶里的她才不是她该有的样子。
“怎么样?”树枕眼睛含笑地看着鲤伴。
“根本……不敢相信。”鲤伴说。
树枕高兴地说:“我也不敢相信。”
她原地转了一圈,像要给鲤伴展示她的新衣服一样。
不过她确实穿了一身新衣服。
里屋又一个声音传来。
“就是脚步声听起来是个破绽。如果这时候回到皇城,很容易被人认出来。”那个声音说。
鲤伴听出来了,那是雷家二小姐的声音。
果不其然,雷家二小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手指上有许多若有若无的细线。这种细线比鲤伴在水仙楼看到的要细太多,并且越往树枕那边延伸,越难看见。
原来树枕的动作都是雷家二小姐操控出来的。
鲤伴心想,她怎么也突然到来了?
树枕笑着说:“你刚刚操控我的木身就如此熟练,这脚步声算不得瑕疵。你师哥连夜做好木身就送了上来,又催促我派白先生连夜把你请来。你不拒绝,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雷家二小姐说:“我早听闻师哥是个急性子。”
她说话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场景,必定认为她是对师哥有气,对树枕的深夜打扰不满。
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望着她,脑袋不停地点。
雷家二小姐不理他,却朝鲤伴微微颔首示意。
“那个……您是昨晚什么时候来的?”鲤伴问雷家二小姐。
他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想起昨晚的梦。他想,这个梦可能不是梦,而是雷家二小姐的“杰作”。可他又记得昨晚的她并不像木头那般坚硬。
雷家二小姐说来得匆忙,天色也难分辨,不知道具体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