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洞庭湖不到五里的地方有一户没落的大户人家。他们家房产非常多,可是人丁单薄,只有夫妻俩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孩子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鲤伴。
鲤伴家的楼上几十年都没有人上去过,楼梯早已被虫蛀坏,如豆腐渣,一碰就唰唰地掉木粉。
家里人叮嘱鲤伴不要踏上楼梯,免得楼梯断掉摔下来。
鲤伴知道家人不让他上楼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楼梯容易断,另一个则是楼上住着狐仙。
狐仙在楼上住了很多年。这狐仙有时候会下楼来散散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从破烂的楼梯走下来的。
很多人都曾看见那狐仙拖着一条扫帚一样粗的尾巴在地坪里走来走去,尾巴上像钢针一样硬的毛就在地上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痕迹,像是谁的皮肤被仇人的指甲狠狠挠伤了一样。
鲤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个狐仙,鲤伴的妈妈却见过好几次。
妈妈告诉鲤伴说,那狐仙穿的是蓝布长褂,脚踏白底松糕鞋,但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正脸,看到的都是他的侧面或者背面。
妈妈说:“他大概还没有完全修成人形。狐仙修炼成人需要五百年,因此他看到我们人会很羡慕。我们一出生就得人身,他得人身要修五百年。这个狐仙还没有到五百年,所以他不能像我们一般人一样自在,他还差一点。”
鲤伴虽然没有见过楼上的狐仙,但是他经常在晚上听见楼板上有老鼠跑动的声音,有时候吱吱呀呀,有时候唧唧叫,将他从睡梦中吵醒。
之所以认为那是老鼠跑动的声音,是因为梦中被无数次吵醒后,爸爸妈妈捂住他的耳朵,叫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睡觉。
鲤伴问起,爸爸妈妈就慌慌张张地说是老鼠的声音。
鲤伴不明白爸妈为什么这么怕老鼠,他都不怕。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不好意思跟爸妈睡一个床,晚上独自睡觉也不再害怕,妈妈便给他收拾出了一个单人间。
从睡进单人间的第一天起,他就怀疑以前听到的声音不是老鼠发出的。因为除了吱吱呀呀和唧唧的声音外,他还听到了细微压抑的女人声,似乎非常难受。
鲤伴将他的新发现告诉爸妈。爸妈知道隐瞒不住,只好无奈地告诉他,楼上除了狐仙,还住了一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被装在一个古老而漂亮的花瓶里,不能自由行走,所以几乎没人见过她。
鲤伴不理解,问道:“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装在花瓶里?”
爸爸告诉他说,女人是狐仙背回来的,长得很漂亮。可惜女人的四肢不见了,肚子也被划破。狐仙找他借了一个从祖上留传下来的大花瓶,将那漂亮女人装在花瓶里,只有俊美的脑袋露在瓶口外,就像从山上摘回来的花插在花瓶里一样。
爸爸解释说,以前不让他知道,是因为他还小,不该知道的东西就不应该让他知道。
鲤伴还是不理解,问道:“那漂亮的女人晚上叫唤什么呢?吵得人睡不好觉。”
爸爸妈妈红了脸,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鲤伴觉得爸爸妈妈隐瞒了他,便去问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明尼。
明尼比他大两三岁,知道的东西很多,天上的每一只鸟、山里的每一棵草,他都能叫出名字。
明尼坏笑着告诉他说:“狐仙是男的,当然需要女人呀。”然后明尼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些悄悄话。
鲤伴懂了他的意思,担心地问道:“说不定会生下一窝小狐仙吧?楼上岂不是会更吵?我以后还怎么睡觉?”
明尼嘻嘻笑道:“你放心吧,那个美女是装在瓶子里的,没有可以生小狐仙的肚子。”
明尼鼻子高、眼睛长,村里老人说他长的是狐相。他后脑勺有一小块头发是白色的,从出生时就是这样。村里老人说,这是早慧的表现,长这种头发的人年轻时就有常人难及的智慧。
鲤伴问:“狐仙和花瓶里的美女为什么要住在我家楼上,不住在别人家的楼上呢?”
明尼说:“因为你家房子太多啦,而且没什么人住,他们自然要来你家。”
鲤伴问:“那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呢?”
对鲤伴来说,楼上的住客毕竟太吵了,而他的睡眠很轻。
明尼想了想,说:“那可不一定,我猜至少要等花瓶里的美女有了手脚,能自己走下楼吧。”
鲤伴又问:“那你说花瓶里的美女什么时候会有手脚呢?”
明尼耸耸肩,说:“这你得问她自己或者狐仙……”
这时,明尼的堂妹映荷凑了过来,打断她堂哥的话,说:“才不是呢,我妈说他们是在这里躲难,只要皇上在位,他们就不能离开这里。”
明尼斜睨了映荷一眼,说:“你妈妈的话能信吗?”
映荷的妈妈与这里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不论酷夏还是寒冬,天天穿着一双木头底的人字拖。据说映荷的母亲以前去过海外,在遥远的海岛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只穿木头底的人字拖了。她说话的方式也很古怪,常常答非所问,风马牛不相及,几乎没人能跟她好好说过三句以上的正常话,更多时候一句话都跟她说不了。
如果有人早上碰到她,跟她打招呼说:“早啊!”
她就嘟囔说:“早什么呀?槐花树下面的蝈蝈叫了一整夜,刚刚才睡下。”
因此,很多人认为映荷的妈妈在海岛感染过影响脑子的病毒,因此都把她说的话当作耳边风。
映荷着急了,跺着脚说:“要不你问你妈妈或者鲤伴的妈妈,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巡抚大人带了好多兵马围了鲤伴家的楼,要把狐仙抓走。”
“那狐仙为什么还在这里?”明尼问。
他们早就听过曾有千军万马来过这里的说法。明尼和鲤伴在山上捡到过生了锈的大刀和马蹄铁,不过他们不知道这也跟楼上的狐仙有关系。
映荷说:“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困狐仙的兵马突然撤走了,狐仙仍然住在这里。”
“天下修炼的精怪那么多,巡抚大人为什么要抓他呢?”明尼又问。
且不说天下,就洞庭湖一带,修炼的飞禽走兽也不占少数。洞庭湖是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人杰地灵。近水楼台先得月,天上、地下、水中的生灵沾了灵气,难免比其他地方的生灵要多一些灵智,从而多一些修为。
映荷说:“我妈说是因为狐仙楼上的女人。”
“因为她?”鲤伴禁不住问道。
映荷说:“嗯,我妈说她是当今皇帝陛下喜欢的女人。”
明尼不信,讥笑映荷说:“你妈妈的话不可信,谁不知道当今皇上荒淫无道、草菅人命、为所欲为!怎么可能当年围住了狐仙又撤走兵马?怎么可能让喜欢的女人困在一个花瓶里,留在鲤伴家的楼上?更不可能让狐仙安然无恙地活到至今。”
鲤伴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映荷生气了,说:“鲤伴,要不你自己去楼上问一问,看看我妈的话可不可信!”
鲤伴连忙摇头。
“我爸妈叫我不要上楼。我想他们担心狐仙会把我吃掉。”鲤伴胆怯地说。
明尼神秘兮兮地说:“那狐仙是吃人的,他想修炼成人形就要补充灵气,人又是最有灵气的。你不上楼还好,一上去就会变成他的下饭菜。”
鲤伴当然不敢贸然上楼。上楼的念头在他心里出现过许多次,因为害怕腐朽的楼梯断掉,害怕狐仙,他才一直没有上过楼。
让鲤伴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上楼去找狐仙,狐仙倒是下来找他了。
那是一个阴雨天。雨水从头天晚上开始就在下,下到了第二天中午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早上的时候,明尼的父亲来到了这里,说水库的堤坝怕是扛不住了,要鲤伴的爸妈帮忙加固堤坝。
水库下游有上百亩田地,田地里种着刚刚成熟的庄稼。一旦水库决堤,下游的田地被淹没,原本是丰收的年头要变成寡年了。
鲤伴的爸妈不种田,但是水库下游有五六十亩祖传的水田,是租给别人家种的。如果种田的人颗粒无收,那么他们家也收不来租子。何况平时乡里乡亲的,鲤伴的爸妈从来没有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从来都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
鲤伴读过一篇古文,古文里面写了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那里的人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鲤伴并不羡慕,他除了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好以外,这个地方恰巧叫作“桃源”。春天的时候,这里也有许多桃花,也落英缤纷。
鲤伴住的房子前面也有一片桃树林。
不过这个季节没有桃花。
爸妈跟着明尼的父亲出去之前再三交代,叫鲤伴乖乖看家,不要出去。
鲤伴便坐在大门口,伸出脚去接从屋檐落下的雨水。清凉的雨水打在脚上,非常快活。
正在他高兴的时候,雨水突然没有了。
“这样会着凉的。”一个略微尖细、不男不女的声音在鲤伴的身后响起。
鲤伴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看见一身蓝布长褂。
“不要看我!”那个声音警告道。
鲤伴连忙低下了头,便看见一双白底松糕鞋。
他知道了,发出这种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想见的狐仙。头顶上发出“嘭嘭”的声音,他知道那声音是从屋檐落下的雨水打在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上,是那把油纸伞替他挡住了雨水。
那“嘭嘭”的声音,跟他的心跳声一样大。
他觉得自己就像爸爸讲的叶公好龙的故事里的人。他特别想看到狐仙,哪怕一次也好,可是狐仙站在身边的时候,他却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头转回去。我有个事情要拜托你。”他说道。
鲤伴想发出“嗯”的声音,可是紧张得连这个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转回了头,看着前面的桃树林。
“待会儿会有我的老朋友来这里,他会问你我在不在。你不要回答在或不在。他又会问你,我是不是在楼上。你就说,楼上已经空了很多年了。”
鲤伴感觉嗓子被谁捏住了一样,他只好换了种回应的方式,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把脚收回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鲤伴急忙收回了脚。
雨水又从屋檐落了下来,打在石阶上,溅到了鲤伴的脚面上。雨水似乎比刚才还要凉。
鲤伴急忙又往后退了一些。
油纸伞不在了。
他回头一看,蓝布长褂和白底松糕鞋也不见了。
但地上有一长串水印子,一直延伸到梯级间那儿。
“老朋友?他住在楼上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有谁来找他,怎么会有老朋友?”鲤伴心里犯嘀咕。
过了一会儿,鲤伴在屋檐下坐得有点无聊了,想去找明尼玩,可是有了狐仙的嘱托,他不能离开这里半步,于是只好继续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雨,看前面的桃树林在雨下哆嗦。
忽然起了一阵劲风。
一片桃树叶竟然飘了过来,落在鲤伴前面不远的石阶上。
鲤伴朝那桃树叶看去,竟然看到桃树叶上有一只蚂蚁。它的触角似乎因为太湿而粘住了叶子,不能像鲤伴往常看到的那样翘起来。它紧紧地抓着叶子上突出的叶脉,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但它没有死。死了的话会从叶子上落下来,然后被叶子下面的水流冲走。
对鲤伴来说,石阶上的水流并不大。但是对一只蚂蚁来说,那不次于大江大河。
桃树叶就是它的船,它一旦落水,就会被雨水淹死。
那段石阶在屋檐外,雨滴落在桃树叶上,眼见着就要将它的“船”淹没。
鲤伴心想,它可能是桃树林里的蚂蚁,刚好爬到树上觅食的时候遇到了大雨,就一直躲在叶子下面避雨。可是连绵不绝的大雨将叶子从树上打落,叶子又恰巧被大风刮起,它才落到了这里。
鲤伴心生怜悯,自言自语地说:“唉,小家伙,你既然住在前面的桃树林里,也算是我的邻居。”
说完,他一手遮头冲到了雨中,将那片桃树叶小心捡起,然后急忙回到屋檐下,将桃树叶放在干燥的地方。
那只蚂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脱险,仍然死死抓住叶脉,仿佛它天生长在了这片叶子上。
鲤伴对它吹了一口气,说:“走吧。”
蚂蚁的触角似乎感受到了鲤伴吹出的气息,也似乎听到了鲤伴说的话,它竟然动了动触角,从树叶上爬了下来,往墙角里爬去。
鲤伴见它走了,便坐回原地。
刚坐下,他就看见一把黑色油纸伞像雨后猛长的蘑菇一样从桃树林里伸了出来。
待那油纸伞更近一些,鲤伴才看清楚伞下有两个人。
再近一些时,鲤伴看到伞下的两个人长得怪模怪样,并且非常相像,仿佛是同一个人。
他们的嘴唇上和下巴上都有长长的胡须,可是都只有稀稀几根。嘴巴都瘪起,似乎可以挂一把茶壶上去。衣服都是灰不溜秋的,由于两个人共用一把伞,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几乎贴在了身上。
鲤伴心中纳闷儿,他们为什么不多打一把伞呢?斜风大雨的,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还不如不打伞。
那两人走到刚刚桃树叶掉落的位置站住了。
其中一人问:“请问他在吗?”
另一人说:“我们是他的老朋友。”
鲤伴早有准备,所以不太惊讶。他瞪大眼睛,假装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其中一人又问:“他是不是在楼上?”
另一人说:“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鲤伴按照狐仙交代的说道:“我们家楼上已经空了好多年啦。”
其中一人侧头,说:“他是不是在骗我们?我听说他就住在这里。”
另一人说:“他是好人,刚刚还救了一只蚂蚁,应该不会骗我们。”
鲤伴暗惊:“他怎么知道我刚才救了一只蚂蚁?”
鲤伴回头朝那片桃树叶看去,桃树叶不见了,蚂蚁也不见了。
收回目光时,他偷瞥了屋里一眼,狐仙留下的水印子也不见了。
侧头的人回过头来,对鲤伴说:“能否给我们一口水喝?”
另一人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然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好像很渴的样子。
鲤伴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他没有办法拒绝这两个找他讨口水喝的人。
其中一人得到鲤伴的回应,往前走了一步。
鲤伴急忙说:“你等着,我进屋打水给你们喝。”
他不敢让这两个奇怪的人进来。地上的水印子没有了,但他还是担心他们会闻到狐仙的气味,虽然他也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他担心他们进屋之后听到楼顶上有声音,虽然白天他从没有听到过楼上有什么声音。
可是万一呢?
那人见他这么说,只好站住。
鲤伴急忙回到屋里,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等他跑回屋檐下一看,外面已经没了那两个人的影子。
但是他们站过的地方居然有两条鲇鱼!
鲇鱼在地上甩着尾巴,嘴巴一张一合,极度渴望回到水中一样,鲇鱼须随着尾巴一摆一摆。
鲤伴吃了一惊,脑海里立即闪过将它们捉进屋里、放进水盆里的想法。
他再次冲进雨中,抓起鲇鱼,放进了葫芦瓢里。幸好葫芦瓢大,装下这两条鲇鱼刚刚好。
当捧起葫芦瓢要回屋的时候,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如果待会儿明尼来找他玩,看到这两条鲇鱼的话,肯定会讨一条回去给他爸爸做豆豉蒸鲇鱼。明尼的爸爸最喜欢吃鱼肉了,鱼肉中又最喜欢吃鲇鱼,并且他有水气病,据说吃鲇鱼有治疗的作用。
于是,鲤伴转了个方向,顶着雨朝共用的洗衣塘跑去,将葫芦瓢里的鲇鱼倒进了洗衣塘。
那两条鲇鱼落入水中,却在光滑的石头边不走。那石头是捶衣石,洗衣的人洗干净衣服之后,将衣服放在这块石头上,然后用衣槌捶打,捶出衣服里面的水,这样晾起来之后更容易干。
“你们走呀。”鲤伴对着鲇鱼说道。
鲇鱼头朝着他,就是不游到深处去,似乎还等着鲤伴用葫芦瓢将它们捞上来。
这时,不远处一个撑着伞又提着一只木桶的女人疾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喊:“鲤伴,鲤伴,你不吃鱼,可以给我做鱼汤啊!干吗要放掉?”
那女人是寡妇孙二娘,因为没有男人养家,所以她只得靠给人洗衣洗被赚钱。即使下雨天,她也要打着伞来洗衣塘洗衣服。她不但洗得比别人干净,还花心思做一些薰衣草制成的香料,将衣服染上香气。因此,很多人乐意将衣服交给她洗。
不过洗衣服赚不了多少钱,寡妇孙二娘依然过得比较拮据。此时她看到鲤伴将捉到的鱼放走,免不了有些着急。要知道,她要洗好多衣服才能买得起两条鲇鱼!
寡妇孙二娘这么一喊,捶衣石旁边的鲇鱼立即一甩尾巴,卷起一阵水浪,慌忙往水深处潜去。
寡妇孙二娘赶到塘边,只看到了清澈的水中有两条越来越远的暗灰色鱼背。她叹息一声,幽幽地说:“多好的两条鱼!可惜了,可惜了。”
鲤伴拿着葫芦瓢回了屋,身上已经淋得湿透了。
他放回葫芦瓢,换了一身衣服,又回到屋檐下。他感觉到,狐仙会下楼跟他说话的。
毕竟他帮了狐仙一个忙。
果不其然,他在屋檐下站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背后楼梯间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从那里下楼了。
狐仙有意让鲤伴听到声音,不然他完全可以像刚才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鲤伴耳朵听着楼梯间的声音,但眼睛仍然看着前面的桃树林。
既然狐仙不愿别人看到他的正脸,鲤伴就不回头去看。
何况即使回头看也不一定能看到,不然以前早就有人看到狐仙的正脸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细微的沙沙声。
鲤伴知道,那是狐仙扫帚一样的尾巴拖在地上的声音。
狐仙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然后“嗯”了一声,那是对鲤伴非常满意的赞叹声。
小时候私塾的教书先生听完鲤伴背诵课文之后,也常常发出“嗯”的一声表示满意。那位知识渊博、为人慈善的教书先生对鲤伴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是鲤伴没有在科考方面更进一步。鲤伴的爸爸说,爸爸的爸爸在世时就说了不让鲤伴走入仕途,但字还是要识,书还是要读,世事还是要通明。爸爸的爸爸曾经位居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名赫赫,这些房产便是他那时候置办下来的,但他却不让后辈再入朝堂。
“你做得很不错。”狐仙用尖细的声音说。
鲤伴开心一笑。
狐仙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低估他们俩了。”
“为什么这么说?”鲤伴问。
狐仙说:“我原以为你说楼上没人,他们就会走。没想到他们借口要喝水,想踏入门槛。幸亏你聪明,让他们在外面等,你自己舀水给他们。这是其一。他们见你将他们拒之门外,又化成原形,希望你大发善心,主动将它们带进屋,放入水中。幸亏你看出破绽,将它们装入葫芦瓢,放生于洗衣塘。这是其二。后来它们在捶衣石旁不走,你没有改变主意,并且吓唬它们,让它们潜入深水。这是其三。”
鲤伴说:“不是我聪明,是他们露出了破绽。他们刚问我时,我不知道他们是鲇鱼精。但是我舀水出来看到鲇鱼时,一眼就认出是他们变化而成。那嘴巴,那鱼须,还有一身灰色,简直太容易看破了。”
狐仙说:“他们已有两三百年的道行,可是还不够。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偶然也会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人看到原形。老鼠修炼成人,看到猫还是会害怕;黄鼠狼修炼成人,害怕听到鸡鸣甚至怕人说一个‘鸡’字,因为他忍不住要流口水。”
鲤伴问:“那鲇鱼精怕什么?”
狐仙说:“怕没有水啊。他们为什么下雨天来?因为晴天来他们会渴死。他们为什么要共用一把伞?因为他们怕皮肤干燥。但是他们不能让你看出来,所以假装打伞,却打一把遮挡不了雨水的伞。就连他们想找借口进来,都只想到了借口水喝,不说走累了要歇脚。”
鲤伴点头说:“是哦,如果他们要进屋歇脚的话,我总不能搬椅子出来让他们坐在雨水里。这么说来,谁都有自己的局限,都有自己的破绽,都有自己害怕的地方?”
狐仙说:“是。很久以前,我在京城的时候,曾问掌管天文法力无边的国师,他有没有怕的东西。我想,修炼到他那个境界,已经接近神、接近佛了,应该无所畏惧。没想到他跟我说,他害怕得不得了,因为他梦见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嫁给了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而他的梦往往会成为现实。”
“最有权势的男人……是皇帝陛下吗?”鲤伴问。
“不,那时候他还是太子殿下。”狐仙说。
“那不是很好吗?国师的女儿与皇帝陛下的儿子,像很多美好的故事一样。”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登基之后荒淫无道,在民间广选秀女,纳入宫中,供其享乐。秀女一多,后宫斗争就多,比朝廷还要复杂、还要险恶。有的秀女为了从众人中脱颖而出,不惜将整张脸皮揭掉,换之更白皙细腻的脸皮,不惜将原本完好的骨头削整,以变成皇帝陛下喜欢的身形。”
“换皮削骨?这不是画皮鬼才做的吗?”
“人一旦有了不切实际的欲望,就会变得连鬼都不如。别看后宫美女如云、朝歌夜弦、绫罗绸缎,其实是人间地狱。国师既不愿女儿参与后宫争斗,也不想她备受冷落,所以他害怕。”
鲤伴撇撇嘴,问:“那么,您怕什么呢?”
“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经历过,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可是……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精怪,如果你问他怕什么,他都会说,他没有什么可怕的。”
鲤伴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原来是这样。”
狐仙说:“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不过我还有一个朋友会来找我,这个朋友非常聪明,特别讲究礼节。因此,他来之前必定问清了我的去向,即使你说楼上空了许多年,他也不会相信。但是他想进门,必须得到你的邀请。”
“这是他的礼节?”鲤伴问。
狐仙说:“是,所以,如果这个朋友找来,你千万不要同意他进门。”
鲤伴问:“你这个朋友长什么样子?”
狐仙说:“他既然来找我,就不会以原来模样出现。我如果说他原来长什么样子,反而会误导你。”
鲤伴点头。狐仙说的确实有道理。
鲤伴身后又响起脚步声,这次是从近处渐渐走向远处,到了楼梯间那边。
楼梯没有立即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鲤伴知道,狐仙在那里站住了。
于是,他也没有转身回头看。他觉得狐仙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果然,狐仙又说话了。
“我跟你说过,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也会偶然不小心露出破绽。如果你能发现他的破绽,就不用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皮囊掩饰内心,水面掩饰暗流。你能看到的东西,往往它们反过来能迷惑你。你舍弃外表,更容易发现真相。”
鲤伴听得似懂非懂。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仿佛楼梯间腐朽的梯板已经悟到了狐仙的开示,纷纷给予响应。
等到爸爸妈妈修完堤岸回来,鲤伴都没有看见有什么奇怪的人来。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妈妈发现鲤伴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问他怎么了。
他自然不会说。
当天晚上,楼上的响声比以往大了一些。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来,他发现外面雨停了,天气变热了,树上休息没多久的知了又开始聒噪起来。
到了晚上,人们纷纷逃出闷热的房间,三三两两或者十多人一起到大树底下乘凉。有的小孩相互打闹嬉戏,有的小孩央求大人讲故事,有的老人聊许多年前的往事。
等到月上树梢,鸡犬收声,人也开始犯困。大树底下的人就渐渐回屋睡觉去了。
鲤伴却精神得很,他特别喜欢听老人谈古论今。
还有三四位老人在聊洞庭湖边以前发生过的种种往事,鲤伴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狐仙居然出现了,他站在旁边听老人们聊天。他站在大树底下,树的阴影恰好将他的脸挡住,所以鲤伴和老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褂和一双白底松糕鞋。
老人们在这里生活了六七十年,虽然没见过狐仙的正脸,但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所以老人们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止聊天。
鲤伴跟他有了两次接触,也能勉强保持平静。
鲤伴心想,也许是楼上也闷热得不行,也许是楼上太寂寞了,狐仙才会出现在这里。
当老人们聊到五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甚至聊到他们当年听长辈讲过的往事时,狐仙也插嘴说上几句话,并且说得比老人们记得的还仔细。
老人们听了他的话,纷纷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老人们自然不惊讶。狐仙活的时间比他们和他们的父辈都要长,知道这些并不稀奇。
但鲤伴还是惊讶不已,为狐仙知道这么多事情而感到钦佩和羡慕。
聊到老人们开始打呵欠了,说要回去睡觉,鲤伴便起身回家。
狐仙跟在鲤伴身后往回走。
鲤伴仍然不回头去看狐仙的正脸,但眼睛的余光能看到被月光拉得很长的狐仙的影子。
他们一路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
走到门口时,狐仙忽然说话了。
“可以先让我进去吗?”狐仙问。
门没有锁,没有闩。爸爸妈妈知道他回来会比较晚,只是将门虚掩,门后靠了一把竹扫帚。轻轻一推,门就可以打开。
鲤伴一手抓住门上的铜环,说:“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他,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正确,我就让你进来。”
狐仙说:“你问吧。”
鲤伴问:“你告诉我说,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你也不例外。那你告诉我,你当初说你怕的是什么。你说对了,你就是狐仙;你没说对,就请回去吧。”
狐仙说:“我怕人看到我的正脸。”
鲤伴急忙拉开门,跳进屋里,反身将门关上。他从门缝里对那狐仙说:“你的回答是错的,我不能让你进来。”
那狐仙竟然语气中带有愧疚,向鲤伴作了一个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想故意骗你。我是带着我家主人的使命来这里的。还请见谅!”
说完,他转身要走。
鲤伴从门缝里看着他的背影,说:“你是不是獐子?”
他愣住了,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鲤伴说:“刚才老人们说到洞庭湖滨有只修炼的兔子时,你笑话兔子的尾巴短。”
他背对着鲤伴,问:“那又怎样?”
鲤伴说:“以前教书先生教过我一句话——獐子笑兔子尾巴短。”
他干笑了两声,说:“有这句话不假,可是尾巴短的不只有獐子和兔子吧。”
鲤伴在门后不吱声。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唉,不过被你误打误撞碰对了。”
然后,鲤伴从门缝里借着月光看到他的尾巴缩了回去,弯下腰将两只手撑在地上,像獐子一样蹦跳着跑了。
鲤伴嘘了一口气,将门闩上,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他刚走到房间门口,就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人。那人望着窗外,身影他已经很熟悉了。
这次,鲤伴不小心看到了狐仙的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
“你做得很好。我想过很多他要变成的样子,但没有想到他会变成我的模样来迷惑你。”狐仙说。
鲤伴说:“其实他跟老人们说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啦,只是我想听老人们把故事说完,就没有戳穿。”
“哦?看来你很有慧根。对了,她也非常感谢你,她想请你上楼。”狐仙说。
这完全出乎鲤伴的意料。
“上……上……上楼?”他说话都结结巴巴了。
他早就对楼上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想看看那个装在花瓶里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这是爸爸妈妈再三警告他不要做的事情。
“你已经帮了我们两次忙,她说想要当面表示感谢。”狐仙说。
鲤伴诚实地说:“可是我爸爸妈妈不让我上楼。”
狐仙听了,好像也有些为难。他沉默了片刻,说:“要不这样,你先问问他们的意见吧。如果他们同意了,我再来找你。”
鲤伴说:“好的。”
当他跟爸爸妈妈说狐仙邀请他上楼的时候,爸爸妈妈居然立即点头同意了,跟之前三令五申的时候判若两人。
“你们不是不让我上楼吗?”鲤伴问。
妈妈摸摸鲤伴的头,温和地说:“人家邀请了你,你当然可以去呀。”
爸爸犹豫不定地问妈妈:“就这么空手上去,是不是不太好啊?”
他们讨论要不要上楼的时候,就像是要去走远门的亲戚。
妈妈说:“第一次去,最好带点礼品。”
爸爸问:“可是要带什么呢?狐仙爱吃肉吗?”
妈妈斜了他一眼,说:“他又不是普通狐狸,你说肉是生吃还是煮熟了吃?要送就送点特别的。”
爸爸摸摸下巴,说:“送几匹布?”
妈妈还是不满意,说:“你是送给狐仙还是送给那个女的?你看狐仙缺过衣服吗?那女的在花瓶里,需要衣服吗?要送就送别人用得着的。”
他们讨论了半天,都没有讨论出该送什么。
妈妈问鲤伴:“鲤伴,你说送什么好呢?”
鲤伴说:“送花瓶。”
妈妈疑惑地问:“送花瓶干什么?他们在楼上养花吗?”
鲤伴说:“你刚才说那个女人不需要衣服,我就想,她那个花瓶用了很多年,应该很旧了。如果说她需要什么,应该就是一个新的花瓶吧。花瓶就是她的衣服,送花瓶就是送新衣服,对不对?”
爸爸听了,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妈妈。
妈妈想了想鲤伴的话,忽然一拍手,高兴地说:“对对对!女人嘛,哪个不喜欢新的漂亮衣裳?花瓶就是她的衣裳,送花瓶就是送新衣裳!太好了!”
爸爸这才喜滋滋地夸奖鲤伴,说:“我儿子真聪明!你爷爷留下的花瓶还有好多呢,各种造型的都有。他活着的时候就喜欢青瓷、白瓷、青花、斗彩、冰裂纹什么的。你去挑一件做见面礼。”
于是,鲤伴挑了一件爸爸认为大小合适,妈妈认为楼上的女人会喜欢的花瓶。
楼上的旧花瓶就是狐仙从爸爸那里借的,他知道哪种大小适合楼上女人的“身材”。至于花瓶的图案和色彩,自然是听妈妈的。
妈妈帮他将花瓶里里外外洗了一遍,然后围着花瓶走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个地方,怕哪里没洗干净,或者哪里有没发现的裂纹。最后她放心地将花瓶交给鲤伴。
爸爸在一旁笑了,说:“你这就像是给出嫁的姑娘准备嫁妆一样。”
妈妈瞪了爸爸一眼,说:“同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把他们当自己家里人了。”
然后她又担心地说:“不知道我喜欢的花纹她是不是喜欢呢。”
爸爸安慰她说:“会喜欢的。”
他们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花瓶挪到了楼梯间。
到了晚上,爸爸妈妈为了方便鲤伴去楼上,都早早地睡下了,免得狐仙因为他们在而迟迟不肯现身。
等到夜幕降临,鲤伴走到楼梯间,敲了敲楼梯板,就像敲门那样。
不一会儿,狐仙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楼梯口黑洞洞的,仿佛是怪物张开的嘴。
“我爸妈答应让我上楼。”鲤伴对狐仙说。
狐仙一点儿也不惊讶,回答说:“上来吧,她等着你呢。”
鲤伴心想,或许是他们白天讨论该送什么的时候,狐仙和花瓶里的女人已经听到了。
鲤伴抱起花瓶要往楼上走。
狐仙见了花瓶,问:“你抱那个东西干什么?”
鲤伴说:“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给她的?”狐仙在黑暗里问。
鲤伴回答说:“嗯。”
“你自己先上来吧,这楼板承受不起你和花瓶的重量。”狐仙说。
鲤伴顿时感觉非常失落。他说:“不要这花瓶了吗?”
这可是他和爸爸妈妈花了很多心思挑选的花瓶。
狐仙说:“花瓶我来拿。”
鲤伴立即高兴起来。
他抬起脚,正要往楼梯上走,却又被狐仙打断。
“第三块、第五块、第八块、第十一块楼板不要踩,一踩你就会掉下去。”狐仙提醒说。
鲤伴心中的疑惑顿时得以解开。原来哪块楼板能踩、哪块不能踩,他都清清楚楚。难怪他能安然无恙地上楼下楼。
“你是怎么知道这几块不能踩的?你能预测未来吗?”鲤伴一边避开狐仙提醒过的楼板,一边往楼上走。
在鲤伴看来,狐仙之所以知道哪些楼板不能踩,是因为他会占卜预测之类的法术。
狐仙笑了两声,说:“我要是能预测未来,就不会躲在你家楼上了。”
鲤伴想不出狐仙还能通过什么办法知道哪些楼板不能踩。
狐仙说:“我用的办法,其实你也能办到。”
鲤伴看了一眼脚下咯吱咯吱响的楼板,问:“我也可以吗?我又不会任何法术。”
狐仙说:“其实原来的楼板已经腐坏了,不能踩了。我把其中大部分楼板换了,又剩了几块楼板没有换。”
鲤伴恍然大悟。这看似神奇的“法术”原来如此简单,简单得让人想不到答案。
狐仙说:“当初这么做,既是为了方便我上楼,也是为了防备别人偷偷上楼,暗算我们。当有人潜入的时候,一旦踩到没换过的楼板,就会摔下去,弄出声响。”
鲤伴上了楼就低下头,虽然楼上昏暗不堪,但他还是担心看到狐仙的正脸。
他盯着狐仙的脚,盯着那双白底松糕鞋。
这时,里面传来了一个非常温柔悦耳的声音,仿佛是初春第一次听到从远方飞回来的鸟儿发出的啼鸣,让人喜悦,让人讶异。毋庸置疑,那是花瓶里的女人发出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女人说。
鲤伴站在楼梯口朝里面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楼上的窗户上都蒙了灰,鲤伴以前在楼下往上看时,从来都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进去吧,她等你很久了。我给你拿花瓶。”狐仙说。
然后鲤伴看到那双白底松糕鞋往外走,踏上了楼梯。
鲤伴便平伸了双手,摸索着往里面走。
楼上的房间虽然比楼下少一些,但也有好多间。到底有多少间,鲤伴并不知道。他问过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太久没有上楼,也忘掉了。
“这边,这边。”女人不停地提醒他。
他循着声音向更里边摸索。
很快,他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狐仙的声音响起:“喏,这是他送给你的花瓶。”
“谢谢。”女人略带惊讶,又似乎有些羞涩。
鲤伴听到女人的声音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站住了。
接着,鲤伴听到背后“吱”了一声,他回头看去,只见狐仙点燃了一根香,那根香在小木龛里,里面除了一个插着香的拳头大小的香鼎之外没有其他。
“那里原来应该是供奉着神仙或者菩萨的。”鲤伴心想。
这里的其他人家都会供奉一个神仙或者菩萨,以求平安庇佑。
狐仙是面对着小木龛点燃香的,所以鲤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仅仅是一根香火的微光,鲤伴就能看到狐仙了。
鲤伴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俊美得出尘脱俗的脸。
以前教书先生说过,古代最美的四个女人,能让鱼儿见了沉入水底,鸟雁见了空中跌落,月亮见了躲藏云底,花儿见了含羞低头。那时候鲤伴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到底有多美。此时见了这张脸,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他以前不相信映荷借她妈妈之言说的话:当年皇帝陛下曾经派人围住这座小楼,是因为楼上的女人。
他听老人们讲过,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妆镜多似天上星,胭脂染红护城河。无数入宫前因美貌而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漂亮女人,进宫后三四十年却不曾见得圣上一面,独自在富丽堂皇的宫中老去。曾经的傲气便变成了怨念,每当夜晚寒风刮起,便在宫中呜咽。
圣上怎么可能如此牵挂一个只能装在花瓶里的女人?
他自然是不相信的,他像明尼一样认为映荷的妈妈说的是胡话。
可是此时,他不但因为这张脸而惊讶,更因为映荷妈妈的话竟然如此令人信服而惊讶!
可惜的是,这张脸下面是一个大花瓶。
“害怕吗?”女人问。
鲤伴急忙摇头。
女人微微一笑,说:“谢谢你帮我们的忙,本来应该是我去楼下当面感谢的,可是你看看我……下楼真的很不方便。”
“不客气。”鲤伴连忙说。
他拘束得很,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其实我挺想出去走走的,总待在这里,我感觉我都要发霉了。”女人说。
鲤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人的话。
他想说,要不我把你搬到外面去。可是他很担心花瓶磕碰到,如果碰碎了,那花瓶里的东西就会流得到处都是。
“狐仙说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那么这个花瓶女人怕的应该就是花瓶破碎吧。”鲤伴这样寻思着。
所以她从不下楼,还让灰尘蒙住窗户,使得自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免得经不住诱惑,一时冲动。
以前教书先生还说过,皇帝宫中的女人最怕红颜老去,因此,她们到处打听永葆容颜的偏方异术,有的人天天以人奶沐浴,有的人偷偷与宫外人采阳补阴,有的人杀人借寿,有的人换皮削骨以变成皇帝喜欢的模样。
尤其是换皮削骨这一项深受宫中女人的追崇。由此皇城有了一批名为“皮囊师”的人,专门给宫中爱美之人换新皮、削旧骨。
后来宫中来了一位美女,名叫初九。因为家中背景深厚,她很快成为了贵妃。可是贵妃虽有名头,皇帝却少有踏门。贵妃的婢女明里暗里劝贵妃找皮囊师换皮削骨,她却不听。
深谙宫中生存之道的心腹婢女担心她一直被冷落,又不敢说她不如那些换皮削骨的女人好看,便在一次陪初九游览花园时,指着百花争艳的景象,说:“春风一来,花开百朵,娘娘是那艳美的海棠,可是园中的花令人目不暇接,倘若圣上驾临,也难以注意到其中某一朵啊。”
初九明了心腹婢女的意思,环顾四周,说:“我花开后百花杀。”
不久,宫中许多比她漂亮的女人都因为僭越或者妄言之类的罪名被杀。
她游览的那个花园除了海棠之外其他花木都被砍伐。
她住的楼也改名为海棠楼。
自那以后,皇帝常常夜住海棠楼。
后来,她再次游览那个花园的时候,对她的心腹婢女说:“与其在皮囊师那里争相换皮削骨,不如将比我好看的花儿尽数除去。这样,圣上自然只能看到海棠花了。”
正是因为贵妃初九,原本在皇城活得特别滋润的皮囊师们不得不离开,散落到各州各道,隐姓埋名。
皮囊师就是初九的怕。
让贵妃怕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和骄傲的,因为贵妃初九要把她怕的东西赶尽杀绝。
在十多里外的县城里,有个名叫小十二的人擅长给人接骨,不论是跌断的还是打伤的,他双手一摸、一拉、一推,就能让骨头恢复原位,抑或接上。很多人便说他原来是皇城的皮囊师。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从鲤伴的脑海里掠过:“这瓶中女人不会就是那时被初九迫害才来到这里的吧?”
鲤伴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以前没这么联想,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女人。
现在有这个联想,是因为这个女人太好看了。
鲤伴记得爸爸曾经说过,这个女人刚被狐仙救回来的时候,四肢没有了,肚皮也被划破。莫不是初九派人刺杀她,才使她变成了这样?
海棠的故事发生在很多年前。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的容颜依然如此青春,想来应该是有自己的偏方或者异术。
或许正是让她心生欢喜的偏方异术,让她遭到追杀,让她困于方寸之中,困于一只花瓶内。
接下来,花瓶女人的话又让鲤伴暗暗吃了一惊。
女人说:“之所以邀请你上来,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情劳烦你帮忙,在巴陵县城里,有一名叫小十二的人,你可认得?”
鲤伴回答说:“我认得他,恐怕他不认得我。”
鲤伴心中暗想:“看来她以前确实与皮囊师有过接触。”
不料女人一眼看穿了鲤伴的心思。她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多人暗地里怀疑小十二曾经在皇城做过换皮削骨的皮囊师,如今我要你去找他,你也必定猜测我曾求他给我换过皮、削过骨吧?”
鲤伴见她业已洞穿他的想法,便点头说:“是啊。”
女人笑着说:“唉,世人那么多想法,我又怎么可能一一扭转。”
狐仙默不作声。
女人摇了摇头,说:“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想请你帮我去县城里找他。”
说到这里,女人停住了,默默地看着鲤伴。
鲤伴知道她在等待他的回应。
“好的。找到他之后呢?”鲤伴问。
他听人说了很多次小十二的故事,包括晚上乘凉的老人们也讲了很多次。
从老人们的嘴里,小十二简直有一双充满了魔法的手,能让死鸟再鸣啼、枯木再逢春,能让老妪变少女、愁容变笑脸。更有甚者,有人说他的手是上古之神女娲赐予的手,在他的手里,世上的人就像是泥人,想捏成什么样就能捏成什么样。
因此,鲤伴特别想亲眼见见有“女娲之手”的小十二。
但小十二不轻易见人,除非有人伤了筋骨,并且是非他不可,他才出面。
女人轻声说:“你过来。”
鲤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女人说:“你拨开我左边的头发。 ”
鲤伴犹豫不定。
女人说:“不要害怕,要是我有一双手,就不用你来帮我拨开头发了。”
鲤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起女人的头发。那头发很长,将花瓶盖住了一半。狐仙应该偶尔给她剪头发的,不然这房间的地板上都应该铺满她的头发了。
那头发很软很凉,他拨起的时候仿佛是挽起了一缕细而密的雨水,似乎要从手指缝里溜走,让他想要握紧,又由于知道握紧会溜走得更快而放弃。
一碰到她的头发,鲤伴就莫名其妙地感觉非常悲伤,仿佛这些情绪是从她的头发间流入了他的身体。
而这些悲伤源自女人,源自花瓶。
鲤伴心想:“或许是女人这么多年来悲伤无处发泄,一直积攒在这个花瓶里,积攒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以至于从头发间溢了出来。”
“你看我的耳朵上面是不是有一只耳环?”女人问。
鲤伴看到女人雪白的耳垂上有一只吊坠耳环。
“是的。”鲤伴说。
女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你帮我摘下来。”
鲤伴便一手拨着她的头发,一手去摘她的耳环。他刻意不碰到她的耳朵,可还是避免不了。
那耳朵也是凉凉的,仿佛是寒夜里绽放的没有温度的花。
吊坠像是一滴水,又像是一滴泪,落在鲤伴的手心,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你把这只耳环交给他就可以了。”女人说。
“不用带什么话吗?”鲤伴问。
女人摇摇头,说:“不用,他看到这只耳环,就什么都明白了。”
狐仙则忧心忡忡地说:“他能认出这只耳环,但是他会再次出山吗?我听人说,他妹妹被仇人换皮削骨改变了模样,再也找不到了。因此他发誓退出江湖,不再干涉世事。”
女人说:“眼下没有其他办法了。这些天你的故友陆续找上门,看来初九已经羽翼丰满,按捺不住要对付我们了。除了小十二,当年追随我们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我们除了在他那里碰碰运气,就只能坐以待毙。”
狐仙来回踱步,然后站住,说:“当年皇帝陛下虽未明言,但已默认留我们在这最后的避难之地,初九又岂敢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
女人叹息一声,说:“当年皇帝陛下确实默认此事,没有明言。而初九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对付我们,只在暗地里做手脚。皇帝陛下即便知道,也没有办法。”
鲤伴听了他们的对话,激动不已,这些话进一步验证了映荷的妈妈说的话是属实的。只是一个看似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常人不知的事情呢?鲤伴想不明白。
同时,他清楚了这几天鲇鱼精和獐子精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而是背后有个名叫初九的贵妃娘娘的指使。
这个名叫初九的人原来只存在于他听来的故事里,现在却从故事里走了出来,还与他有了直接的关系!
鲤伴问:“初九就是贵妃娘娘吗?”
女人听他这么说,惊讶不已,反问道:“你认识初九?”
鲤伴摇头,将教书先生给他讲故事的事情说了出来。
女人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说:“当年是贵妃娘娘,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你爷爷在朝为官之时就与初九的父亲有过……”
这时,不远处的狐仙咳嗽了一声。
女人就此打住,瞥了一眼狐仙,转而说:“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不值一提。你只要帮我把这只耳环送到小十二那里就好。我会记得你帮过我,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你。”
鲤伴摆手说:“我不要报答。”
女人说:“我这边耳朵上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耳环,你帮我摘下来。”
鲤伴又将她另一边的头发捋起,摘下那只耳环。
女人说:“给我看看。”
鲤伴双手捧着那对耳环,放在女人眼前。
“这只耳环要送给什么人呢?”鲤伴问。
女人笑了笑,说:“这只耳环是送给你的。倘若时来运转,我有了新的身体,离开了这里,而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话,就送这只耳环来,我一定信守承诺。”
鲤伴不肯要,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帮的忙都微不足道,这样的礼物太贵重了。”
女人说:“送出去一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留着一只也没什么用。”
鲤伴说:“如果送出去的那只还能回来呢?”
女人说:“如果它还能回来,那你就帮了我的大忙,耳环反而微不足道了。”
鲤伴只好收下。他心想:花瓶女人若有一天真的能离开这里了,那这只耳环可以算是留作纪念。以后自己老了,也能像那些老人一样坐在大槐树下给小孩子们讲当年自己是如何帮助一只狐仙和一个花瓶女人脱离困境的。在小孩子不相信的时候,他拿出这只耳环让孩子们轮流看一看、摸一摸。
第二天,鲤伴一大早就找到明尼,要他陪着一起去县城。明尼正想去县城看皮影戏,于是欣然答应。
他们两人还没走多远,又碰到了映荷。映荷听明尼说去县城看皮影戏,缠着也要跟着去。
映荷的妈妈听了,附在映荷耳边说:“那可不是小孩子能看的!演皮影戏的师傅会把小孩的魂魄抓起来,附到皮影上,这样的话,那些皮影就能自己动,师傅省力气!”
映荷便不吵着要跟去了。
鲤伴和明尼走到半路,遇到一个身穿道袍、须发皆白的老翁。老翁一手执签筒,一手执幡旗,幡旗上写着四个大字“指点迷津”。四个大字旁边还有对联一样的小字,写的是“丞相落轿求风水,将军下马问前程”。口气大得很。
“两位小哥可是从桃源来的?”老翁问。
鲤伴看到老翁的嘴唇在人中处有一道裂口。
“是。”明尼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翁又问:“你们可是去县城?”
“去看皮影戏呢。”明尼喜滋滋地说。
老翁欣喜不已,说:“那我们同路。”
于是,他们三人同行。
明尼看了看老翁手里的签筒,觉得好奇,问:“老人家,这签筒真的能预测好坏吗?”
老翁得意地摇了摇签筒,说:“那是当然。天下乾坤,尽在我一手之中。旦夕福祸,全寓于一筒之内。
明尼不信,斜眼看了看他手里的签筒和幡旗,咬了咬嘴唇说:“这么说来,世间所有事都被你一手掌握喽?”
老翁自知牛皮吹大了,连这个毛头小子都不信,于是收敛了一些,说:“掌握当然是谈不上的,但是能比世间人知道更多的过去和未来。”
明尼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来,问老翁道:“那你知道些什么过去和未来?”
老翁不看明尼,却盯着鲤伴看了一会儿,问:“你可是鲤伴?”
鲤伴点头。他虽不发言,但一直在听老翁和明尼的对话。他像明尼一样觉得老翁挺有意思的。当听到老翁说知道更多的过去和未来的时候,他想让明尼先验证一下,如果确实如此,他打算问问老翁小十二会不会收下那只耳环。
他还想问问楼上的女人未来是否能如她所愿离开。但考虑到前些天狐仙的故友来访皆被拒,他又担心泄露了狐仙和花瓶女人的机密。
没想到老翁却主动问到他身上来了。
“你就是那个家里楼上住着一只不露脸的狐仙和一个装在花瓶里的美人的鲤伴?”老翁略微惊讶地说。
鲤伴见他说得这样清楚,就点了点头。
明尼不满意地说:“这事情桃源的人都知道,问一问就清清楚楚,不少人还见过狐仙出来散步。老人家,你这说的不是比世间人知道的更多的过去啊。”
老翁摇了摇他的旗帜,说:“小哥不要着急,桃源的人知道他家楼上有狐仙和瓶中人,但是有谁知道狐仙和瓶中人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不在别人家的楼上,偏偏在桃源这个地方,在他家的楼上?”
明尼摇头,问:“莫非你知道?”
老翁不急着回答,转头问鲤伴:“鲤伴,你知道吗?”
鲤伴摇头。
老翁面露得意之色,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说:“你们不知道吧?别人不知道吧?但是我知道!”
明尼和鲤伴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
“那你说说看。”明尼将信将疑地说。
在鲤伴的心里,狐仙和花瓶女人之所以来到他家的楼上,无异于某片落叶飘进了他家地坪,某朵雪花降落在他家屋顶,某只鸟儿栖息在他家窗边,虽然恰巧,但属自然。
因此,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到底为什么来到桃源,为什么来到他家楼上。
但是昨天他听到花瓶女人无意间说到了他以前在皇城朝堂位列三公的爷爷,而狐仙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花瓶女人便收住了话。当时他就觉得有些蹊跷。
老翁偷瞄鲤伴,又摇了摇签筒,说:“即使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信。不过,我可以先说给你们听,然后鲤伴从我的签筒中抽一支签,看看能不能与我说的对上。倘若对得上,就说明我所言可信;倘若对不上,就当我一派胡言。”
明尼说:“说话全凭你一张嘴,我们不知道可信不可信。但抽签是天意,如果恰好跟你说的话对应,那不但说明你说的不假,也说明你的‘指点迷津’四个字名副其实。鲤伴,你觉得呢?”
鲤伴忽然有些忐忑,想了想,说:“那就试试吧。”
老翁笑了笑,说:“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狐仙和那女人不去别人家楼上,偏偏去你家楼上,是因为他们要等着你妈妈的身体。”
鲤伴浑身一冷。
明尼面露诧异之色。
老翁继续说:“狐仙活得比我年数长,修为比我高,我能看到的未来,他也能看到。他算到你母亲会遇到劫难,会被当今皇帝下令斩首,而跟随他的花瓶女人需要新的身体,于是早早来到这里,等待劫难降临。待那一日来临,鸠占鹊巢,偷梁换柱,花瓶女人不再需要花瓶,借用你母亲的身体恢复往日的自由之身。那时,狐仙会和不再需要花瓶的女人一起离开桃源,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虽然鲤伴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听到他说母亲会被斩首的时候,仍然出了一身冷汗。
明尼意识到鲤伴被吓到了,连忙反驳老翁说:“老人家你说话太胡诌!鲤伴的妈妈既不是朝堂的官员,不会因言获罪,也不是孤山的土匪,不会杀人放火。她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么可能冒犯皇帝?怎么可能斩首?亏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些本事,没想到只会吓唬别人而已!”
老翁微笑地看着明尼,说:“是不是吓唬人,我说了不算,我这里不还有签筒吗?这签筒里有上上签、上吉签、中吉签、中平签、下下签,每支签上都有一句话。”
然后,老翁将签筒伸至鲤伴面前,说:“你抽一支看看。”
鲤伴有些犹豫。
明尼说:“我还就不信了,哪有这么巧的?鲤伴,你抽一支。”
鲤伴随意抽了一支。
“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明尼迫不及待地说。
鲤伴看到上面写了一些蝇头小字,写的是:有朋东来气太骄,脚下有屐首长毛。若逢门前冰霜涣,盗走我肉回东郊。
老翁急忙凑过来看,只瞥了一眼就捶胸顿足,痛惜无比地说:“哎呀,下下签!”
鲤伴将那支签翻过来看,果然看到背面写了“下下签”三个朱砂字。
明尼傻眼了,但还问老翁:“这……这……这上面说的什么意思?”
老翁摇头叹息一番,说:“这还不简单吗?有朋东来气太骄,说的是有一个朋友从东边来,自傲得很。脚下有屐首长毛,说的是这个朋友脚下穿着木屐一样的鞋子,头上长了毛。你听听,说的可不就是狐狸吗?鲤伴,你回去问问你母亲或者父亲,看这狐仙是不是从东边来的,是否应验了这签上的话。如果不是从东边来,也尽可不相信这支签。后面两句就更简单了,等到门前冰雪融化的时候,也就是初春,偷走我的肉,回到东郊去了。说的是要夺走你母亲的肉身,跟我之前说的话分毫不差。”
明尼争辩说:“不对!签上的话应该是谁抽到都能解的。如果别人抽到这支签,你又如何解释?”
老翁从容不迫地说:“这支签呢,原本是提醒抽签的人要提防小偷和小人盗走家里的钱财和食物,隐喻成黄鼠狼来偷鸡的说法,屐说的是黄鼠狼的爪子,也有谐音‘鸡’的意思。这么多签中,它恰好被鲤伴抽到,这是天意。”
明尼无言以对。
此时鲤伴的心情复杂起来。
正如签中所说,他看到狐仙的耳朵上有毛,脚下有和木屐类似的松糕鞋。或许狐仙不让人看到正脸,正是因为脸上还有狐狸毛。
昨晚在楼上的时候,他也确实听到花瓶女人说她在等待时机,要离开这里。莫非正如这位老翁所说,花瓶女人等待的时机不是别的时机,恰好是他母亲遭遇劫难的时机?
花瓶女人要他去县城找小十二,而人人皆认为小十二曾在皇城做过皮囊师,莫非花瓶女人要提前与皮囊师打好招呼,等他母亲身首异处时,以皮囊师的手法将母亲的身体当作花瓶接到那女人的身上去?
皮囊师既然能换皮削骨,大概给花瓶女人接个身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么一想,鲤伴更觉得老翁的话可信了。
鲤伴忽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倘若狐仙和花瓶女人真是这么计划的,那么我此时去县城找小十二,岂不是在帮他们谋害我的妈妈吗?
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为谋害妈妈的凶手了!
鲤伴浑身战栗。
明尼见鲤伴脸色大变,忙问老翁:“要真是这样,还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老翁抿嘴摇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了,我一个普通人,哪里斗得过活了超过百年的狐仙?”
鲤伴一怔。老翁说的是啊,狐仙的修为远比一般人高,当年皇帝陛下都围而不杀,又岂是普通人能对付的。就算我现在返回去质问狐仙和花瓶女人,不再帮他们忙,他们也有其他办法达到他们的目的,仍然不会放过夺取恩人身体的机会。
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鲤伴早已把他们当作敬而远之的亲人,没想到他们居然是为了夺取他妈妈的身体而来。鲤伴顿时满腔愤懑,恨不能立刻回楼上扒了狐仙的皮,砸了女人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