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鲤伴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身边有好多人窃窃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的。
“哎,你看你看,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是哎是哎,我看到他动了。”
“不是吧,这么快会醒吗?”
“刚刚皇后娘娘给他喂了回神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那么多人落水,为什么皇后娘娘就给他一个人喂回神丹?”
“我怎么知道?哎,你看你看,他的眼皮在动。”
那些声音应该是尚未成年的女孩们发出的。并且那些女孩就围在旁边,不止一两个人。鲤伴听得有些头疼。
虽然她们压抑着声音,但还是实在太吵了。
鲤伴迷迷糊糊中自问:“她们说的是我吗?”
他确实在努力睁开眼皮。他感觉眼皮异常沉重,仅仅是睁开眼睛就要耗费他全部的力气。他听到那些女孩说到了“皇后娘娘”。
“莫非我已经到了皇城的皇宫里?”他忍不住这样猜想。
可是商陆、明尼、土元他们呢?他忍不住担心他们的安危。船上的熊熊火焰还记忆犹新,江水的寒冷刺骨还心有余悸。
“他好像要醒过来了,要去请皇后娘娘来吗?”
“不用吧?等他完全醒过来再说吧。”
“我猜他还要睡很久。”
“我感觉他马上要醒了。你看,他的脚也动了。”
“也许是在做梦吧。我做梦的时候也喜欢动。”
她们细细的嘈杂声让鲤伴感到难受,也让鲤伴的意识快速清晰。他努力了好几次,终于睁开了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七八个鸟头。
鲤伴认得,那是麻雀的头,但是跟常人的脑袋一样大小。由于鸟的眼睛长在脑袋的两侧,那些鸟头一会儿往左歪着看他,一会儿往右歪着看他,就像小时候看到树上的麻雀用眼睛看他一样。
“他醒了!他醒了!”一个鸟头兴奋地说。
“哇,皇后娘娘的回神丹真有效!”另一个鸟头说。
“他的嘴唇还是乌的,还需要休息。”又一个鸟头说。
“我们这样是不是会吵到他?”这次鲤伴分不清是哪个鸟头说的了。
鸟头以下都是宫女的服饰装扮。鲤伴以前没有看见过活生生的宫女,但是在画像上看到过。
“你们是麻雀精?”鲤伴觉得嗓子发涩,说话的时候很费力气。
鸟头一阵晃动,一会儿向左歪,一会儿向右歪。
“他怎么知道我们是麻雀?”
“你傻吗,我们还没有成人形。”
“我最近觉得修为长进了好多,以为看不出来了。”
“你觉得最近长进了?我怎么觉得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你这样称呼我们不礼貌,我们虽然都是麻雀,但是都有自己的名字。”
“就是就是。如果我问你:‘你是人?’你会不会生气?”
鲤伴顿时脑袋里嗡嗡作响。不过她们说得好像有道理。
这时候,一个鸟头说:“娘娘来了!”
鲤伴眼前的鸟头瞬间散开了。
鲤伴费劲地抬起头来看,看到那些鸟头人身的麻雀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和床边,像不会说话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而门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的节奏都稳稳当当,不长不短。
与此同时,鲤伴觉察到他并不在皇城,而是在另一艘船上。他能感觉到轻微的摇晃感,跟之前坐船的感觉一样。
一个端庄华贵的女子走了进来,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饰品,耳朵上戴着一尺来长的七彩吊坠。她眉宇间带着一丝愁意,眼睛里含着一点冷漠,嘴唇红似朱砂,给人肃杀而艳丽的感觉。
麻雀们整齐划一地施礼说:“叩见皇后娘娘。”
那女子轻轻抬了抬手,麻雀们恢复站姿。
鲤伴一惊,眼前这位女子就是当今皇后娘娘初九?她怎么到江上来了?
那女子走到鲤伴的床边,温和地问:“你好些没有?”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里居然有泪水在团团转,肃杀而艳丽的嘴唇也微微颤抖。
“让你受苦了。”她又说。
她的亲切态度让鲤伴感动而又疑惑。
她侧头吩咐身边的麻雀说:“拿点水来。”
麻雀慌忙端了一盅茶水过来。
她没有接茶盅,而是伸手在茶盅外面摸了摸,然后一手将茶盅打落,责骂说:“蠢材!这不烫吗?”
麻雀急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另一个麻雀立即又端了一盅茶水来。
她又摸了摸茶盅外面,抬起手来又要将茶盅打落,但手举了起来,却缓缓放下,神情略为疲惫地说:“太凉了,兑点热水。”
麻雀惊恐不安地退下,换了一盅茶捧上。
她再次摸了摸茶盅,终于双手将茶盅接了过来,对着茶水吹了吹,然后坐在床沿上,将茶盅放在鲤伴的嘴边,轻声细语说:“我慢慢倒,你慢慢抿,不要着急,不要呛到。”
鲤伴感觉茶水流进了嘴里,那温度刚刚好,一点儿也不烫,一点儿也不凉。
喝完茶水,他果然感觉嗓子舒服多了。
“你……就是初九?”鲤伴问。
“初九?你叫我初九?”她有些意外,有些惊喜。
她身后的麻雀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厉声说:“不得对皇后娘娘无礼!”
另一个麻雀觉察出异样,偷偷扯了一下那个麻雀的袖子。那个麻雀立即噤了声。
“你记得我?”她轻声问。她的眼睛中闪着光。
鲤伴摇摇头,说:“我在很多人那里听到过你的名字。”
初九眼中的光消失了。
“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话吧?”初九勉强一笑,将空了的茶盅交还给麻雀。
她缓缓起身。
鲤伴问:“我的那些朋友呢?”
“他们都没事,只是会比你晚一点醒过来。放心吧。”初九说。
“你把他们全部救起来了?”鲤伴问。
“既然是你的朋友,我当然要都救下来。”初九微笑说。
她转过身去,要离开这里。
鲤伴在她背后问:“天火是不是你放的?”
初九沉默良久,然后问:“为什么这么说?”
鲤伴说:“与我一起来的人都能救下来,说明你早有准备。由此可见,这天火并不是天火,而是人火,是人放的火。”
初九回过身来,弯下腰,摸摸鲤伴的额头,说:“你跟你爷爷一样有一双慧眼,能洞察秋毫。你说对了,天火是我放的。你见到的归去来,是我派来的人。我让他告诉你们,亥时会有危险。远在皇城的我都知道你跟胡子金兄弟一起来,那么路上传消息的人难免会走漏消息。你乘坐的船,早已在我众多敌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就在那船上,说不定已经有人混迹其中。”
她收起了手,直起了腰,说:“所以,我借用天火烧掉那船。归去来让你们跳水,我的船已在附近接应救援。这样的话,不但别有用心的人与那船一起灰飞烟灭,一路上其他暗藏杀机的人也以为你们没能逃出大火。”
鲤伴着急地爬着坐了起来,说:“可是船上还有那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
他忍不住回想落水的时候看到的熊熊烈火如同炼狱的情形。他也明白了,胡子金将他的头往水下按,是怕飞溅的火苗伤了他。
初九淡淡地说:“与我无关的人对我来说,跟路边的树木花草没有任何区别。我不会为了留下一片草或者几棵树,而放弃救你。”
鲤伴迷惑地问:“可是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爷爷曾经是你最强的对手,你害怕的狐狸和树枕在我家楼上住了这么多年。我应该还不如树木不如花草才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因为我一直在皇城等你回来。”
鲤伴听得清楚,初九说的不是“等你来”,而是“等你回来”,好像他以前到过皇城。可是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去过皇城,别说皇城了,他从未去过比县城还远的地方。
见初九泪水盈盈,鲤伴想问的话又不敢问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流泪。
旁边的麻雀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说:“自我追随皇后娘娘以来,从未见过她流泪,这是第一次。”
麻雀交头接耳,都为皇后娘娘的失态而感到讶异。
鲤伴非常意外,人人口中唾骂的初九,居然是这样动不动就爱哭的柔弱女子?
麻雀对初九的态度也让鲤伴感到意外。这些麻雀平时叽叽喳喳,没有规矩,初九不应该完全不知道。虽然初九刚刚进门的时候麻雀们规规矩矩,但是见到初九有些异样,竟然敢在背后私下讨论,而初九没有因为这个责罚她们。就算是巴陵县城的县太爷,若是在公堂上听到衙役说悄悄话,也定然会打他个三十大板。
“我以前去过皇城吗?”鲤伴问。
初九回答说:“忘了也好。”
看似答非所问,又像是回答了他。
鲤伴不懂她的意思,又问:“为什么忘了也好?我忘记了什么吗?”
初九说:“忘记是好事啊,你看,做妖就太痛苦了,活得越久,痛苦越多,因为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多。人就没有那么痛苦,百年之后死了,投胎转世,以前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从头开始。”
这回答又似是而非。
鲤伴知道她不想说,便顺着她的话说:“我听好多人说人比动物要有灵性多了,可是不能像动物修炼成精,就是因为年岁约束。在你这里听来,好像做人比做精怪好多了。”
说到这里,鲤伴不禁多看了那些麻雀一眼。
初九也回头扫视麻雀,麻雀立即恢复恭恭敬敬的样子。
“要是能做山间的麻雀,倒是比做人要好多了。”初九笑着说。
“做麻雀有什么好?”
“麻雀叽叽喳喳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顾虑,自由自在。多好。做人就不一样啦,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有的话想说又不当说,有的话不想说又不得不说。”
鲤伴心想,或许这就是她选择麻雀来伺候她的原因?也是别人口中暴虐狠毒的初九能容忍这些麻雀的缘故?
“好了,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为了这一路的安全,你最好不要走到外面去,免得被外人看到。”初九说。
鲤伴点点头。
“白先生他们烧掉你家房子的事情,胡子金已经告诉我了,等到了皇城,我会捉拿他们,还你公道。”初九又说。
鲤伴知道胡子金是鲇鱼精,他落在水里,自然是如鱼得水,比在岸上和船上还要舒服得多,不会昏迷。
“多谢。”鲤伴说。
除了“多谢”这两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其实他不想狐仙和树枕落在她手里,但是唯一可能抓到他们的也只有初九了。况且,从那时候狐仙的口中可以听出,就算有人请求,初九也不会放过他们。因此,鲤伴觉得自己多说无益,报答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帮助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要谢我,那是怎么都谢不完。”初九盯着鲤伴说,“所以,你不用跟我说谢。”初九转身离去。
初九一走,麻雀们又叽叽喳喳起来,当着鲤伴的面议论为什么皇后娘娘对鲤伴如此特别。
“皇后娘娘是不是喜欢他?”
“敢说这样的话,小心皇帝陛下杀你的头!”
“听说他是太傅的孙儿,是不是皇后娘娘以前跟太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皇后娘娘太奇怪了。”
“不过对他确实不一样。”
“我就说嘛,你看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们这样当着他面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明知道不好你还说?”
她们一吵,鲤伴的脑袋就又疼了起来。他双手揉着太阳穴,躺了下去。
他头疼地想,这群麻雀确实口无遮拦,但初九她有什么话想说又不说呢?
大概休息了半日,鲤伴用过麻雀端来的饭菜,又无聊地听麻雀们叽叽喳喳了一会儿,明尼和商陆就过来了。
明尼进了门,见了鲤伴便冲过来抱住他哭起来。
鲤伴也鼻子一酸,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商陆则对明尼嗤之以鼻,说:“堂堂男子汉,怎么说哭鼻子就哭鼻子了?”
鲤伴问明尼:“土元怎么没有来?”
明尼说:“我是别人领着来这里的,不曾见过土元。”
鲤伴问:“难道他还没有醒过来吗?”
一旁的麻雀听了他们的话,插言说:“那个土元是不是地鳖虫?”
鲤伴忙说:“是啊,他就是地鳖虫。你见过?”
他知道,麻雀说话口无遮拦,如果她见过土元,必定会说出来。此时不见土元,他忍不住有些担心。
“何止见过,还跟他说过话呢。”麻雀说。
“他已经醒过来了?现在他在哪里呢?可以叫他过来吗?”鲤伴急急地说。
麻雀又左眼看看他,右眼看看他,说:“恐怕叫不来。”
鲤伴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为什么叫不来?难道他……”
鲤伴想问是不是淹死了,但是后面的话说不出口,怕一说就成真。毕竟土元是地鳖虫,不善水性,又不是皇后娘娘的人,自然受不到皇后娘娘的重点照顾。如果皇后娘娘救得不够及时,土元溺水而亡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他离开这里了,此时应该上了岸。”麻雀说。
“他怎么会离开的?”鲤伴问。
“对呀,他跟我们一起来的,一路上没有说过要走,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呢?不会是皇后娘娘把他杀了,找这个借口来敷衍我们吧?”明尼大声说。
明尼跟鲤伴一样听过许多关于初九的故事,故事无一例外都是说皇后娘娘如何心狠手辣。
麻雀冷冷地说:“如果皇后娘娘把他杀了,我就会跟你说是皇后娘娘杀了他。”
鲤伴清楚这些麻雀的性情,急忙拉了拉明尼,说:“这些麻雀不会说谎的。”
明尼不知道鲤伴为何相信麻雀,但是见他这么说,便冷静下来,平和地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土元为什么离开这里?他又不会游水,跳进江水里等于是自杀。他怎么离开这里的?”
“是皇后娘娘劝他离开的。”麻雀说。
鲤伴迷惑不已,初九为什么劝他离开?
不知为何,鲤伴脱口而出的还是“初九”,而不是“皇后娘娘”。他觉得说皇后娘娘很是别扭,而初九这个名字说起来自然多了。
麻雀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皇后娘娘单独跟他说了一番话,说完之后,土元就要离开这里。皇后娘娘吩咐胡子银弄来一艘小船,带着他离开了。”
明尼顿时情绪低落,怏怏地说:“我能猜到皇后娘娘跟他说了什么。”
鲤伴问:“说了什么?”
明尼说:“皇后娘娘肯定跟他说,他是我们的累赘,叫他不要跟着我们了。我们离开桃源的时候,胡子金就说他是累赘,不想让他跟来。他说他认识皇城里的人,也许可以帮到我们。现在我们已经在皇后娘娘的船上了,他皇城里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我想皇后娘娘大概跟他说了这些。”
鲤伴说:“帮不上什么忙也没有关系啊,为什么要让他离开呢?”
明尼摇摇头,看着鲤伴的眼睛,问:“你知道土元到底是什么来头吗?”
鲤伴说:“不知道,要不是他那次往我家楼上扔石头,我还见不到他。”
明尼嘴角扯出一丝笑,说:“你看,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放心让他跟在身边,别人可不放心。”
“你的意思是,初九怀疑他跟着我们另有目的?”鲤伴问。
商陆忍不住说:“可是我认识你们更晚,为什么皇后娘娘不怀疑我?”
明尼转头对商陆说:“我觉得皇后娘娘对你并不陌生。”
商陆眉头蹙起,说:“可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皇后娘娘。”
鲤伴说:“我也没有见过。”
“相逢何必曾相识。”初九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鲤伴他们聊得太投入,竟然没有听到初九踏在船板上的脚步声。
麻雀们慌忙行礼。
商陆也要行礼,被初九扶住。
初九说:“你们就算了。皇宫里繁文缛节多着呢,要是讲究的话,你们哪里做得过来?不如都免了,不知者不罪。在我面前失礼我不责怪,在满朝文武面前失了分寸,他们就不敢计较。”
商陆感激地说:“谢谢皇后娘娘!您刚才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您的意思是以前认识我还是不认识我?”
初九微微一笑,瞥了鲤伴一眼,说:“何必曾相识,就是不用在乎相识不相识。你们不知道,以前皇城里的人可能早上还认识,晚上就不认识了;可能今天还认识,明天就不认识了。但是你我的关系未曾改变,或者同住一个屋檐下,或者相邻而居,或是姐妹互相不认得,或是主仆互相不认得。那人变了模样,但那人仍是你姐姐或者妹妹。甚至一个陌生人进了你的家,自称是你的母亲,而原来你熟悉的那个母亲从此消失不见。你除了接受没有其他办法。”
商陆听得脸色大变,惊恐地问:“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鲤伴却听明白了,问:“你说的可是皇城皮囊师兴盛的时候?”
初九露出惊喜之色,充满期待地问鲤伴:“你居然知道?”
鲤伴说:“我见过皮囊师的手段。”
初九问:“是吗?你什么时候见过?”
鲤伴说:“我见过小十二。关于皮囊师能够给人换皮削骨的故事,我听家乡的老人说过很多。”
初九自嘲地笑了笑,说:“小十二对我恨之入骨,在你面前必定没有说我一句好话吧?可是你知道那时候皇城里最厉害的皮囊师是谁吗?”
鲤伴摇摇头。
“是你的爷爷,太傅大人。”初九说。
这对鲤伴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在他的印象里,皮囊师都像小十二那样让人觉得害怕。而爷爷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和蔼可亲的。他怎么也不会将爷爷跟皮囊师联系起来。
“所以……你铲除皇城的皮囊师时,我爷爷也受了牵连?”鲤伴不得不这样联想。
初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鲤伴不知初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明尼看了看初九,又看了看鲤伴。
初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然后说:“很多人说我是因为嫉妒那些突然变得好看的女人,嫉恨她们在皇帝陛下那里获得比我多的宠爱,才对换皮削骨的女人痛下杀手,才将皮囊师斩草除根。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是否能得到皇帝陛下的恩宠,更不嫉妒那些几乎变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鲤伴问。
初九不等他问出来,就接着说:“我杀掉他们,是因为无法忍受我身边今天还熟悉的人明天便变了一副陌生面孔。而那些改变模样的人要忍受巨大的痛苦,换了的皮不一定适应,有的只是痒,有的如被无数蚂蚁噬咬,削了的骨每到天气变化之时就会疼如刀割。一些原本不想改头换面的人因为别人的改变而不得不改变自己,无端陷入这种痛苦。我的母亲,我的姐姐都被拖入其中。我一方面看到她们忍受痛苦时而同情她们,一方面看到她们陌生的脸而痛恨她们。所以,我发誓要将换皮削骨的人杀尽,要让皮囊师消失。”
鲤伴愣住了。这跟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初九差别太大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初九的话不可全信,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不能像那些麻雀一样有什么说什么,她必定有所隐瞒。
即使她有隐瞒的地方,但是那种熟悉的人忽然换了一副面孔所带来的恐惧应该不是无中生有的。他想象着如果两个陌生人走到面前,声称他们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只是换了皮削了骨,他也会感到惊恐而不知所措。
“那你特别痛恨我爷爷吧?”鲤伴问。
鲤伴没料到她居然摇了摇头。
初九说:“太傅大人是善良之人。他当初学皮囊师的手法,完全是因为同情我的母亲和姐姐。”
“他是因为你的母亲和姐姐才学会这种事情的?”鲤伴问。
初九的话又一次颠覆了鲤伴的想象。
明尼也已瞠目结舌。
初九说:“因为一次狐火烧伤,我母亲脸上留了疤痕,她是极其爱美的人,自此之后痛不欲生,不出房门一步,不敢对着镜子,不敢洗脸。因为洗脸的时候能从水盆里看到自己。我姐姐进宫之后得不到皇帝陛下的恩宠,连见皇帝陛下一面都可望不可即。她整天彻夜地哭泣,担心在冷落中孤独终老。我无意间在你爷爷面前说过一次,你爷爷就开始学习皮囊师的技艺,后来修复了我母亲的脸,虽然修复之后不是原来的模样……毕竟不是什么都能恢复原来的模样……她变得更好看了。再后来,我姐姐回家省亲,他又将技艺运用在我姐姐身上。皇帝陛下忽然发现后宫中原来还有这么漂亮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姐姐独得恩宠。”
商陆悄声对鲤伴说:“你爷爷是个好人。”
初九听到商陆的话,点点头说:“太傅大人确实是个好人。他帮助我的母亲和姐姐之后,将皮囊师的技艺发扬光大,创造出了前无古人的换皮削骨之法。在此之前,皮囊师不过是在人的发肤妆容方面下功夫,其技艺不过是点痣、修眉、美白、去疤等。总的来说,不过是在皮囊之外加以修饰罢了。我母亲的疤痕因为是被狐火所伤,以前的皮囊修饰之法不能将疤痕去净,太傅大人便抛弃了以往皮囊师的思维框架,干脆舍弃旧皮囊,再换新皮囊,得以治好我母亲的狐火疤痕。”
麻雀在旁补充说:“狐火是妖火,是不灭之火,人哪里治得好妖怪留下的伤痕?除非换皮。”
鲤伴知道狐火的厉害。他的家就是被狐火烧毁的。救火的人说过,狐火用水浇不灭。如果人被狐火烧伤,其结果肯定与普通烧伤不一样。他和乡亲们在房子烧毁的地方没有找到他父母的尸体,尸体定然是被狐火烧成了灰烬。想到这里,鲤伴生出一个疑问——烧伤初九母亲的狐火不会也是白先生放的吧?
初九没有说狐火的来源,鲤伴也不想问。他怕初九说狐火就是白先生放的。
至于为什么有这种害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初九说,太傅大人创造出换皮之术后,更进一步创造出削骨之术。换皮虽然比原来的皮囊修复有了很大进步,可是因为骨头的关系,人的脸形、身形无法改变。很多人即使换了皮,效果也不是很明显。削骨之术出现后,情况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几乎人人都可以变美,甚至变成另外一个人。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话,就会让人人陷入其中。哪怕是本来不愿竞争的人,也不得不加入。
麻雀插嘴说:“这可以理解,我们禽类兽类,羡慕人身,苦修数百年就为了获得人身。本有人身的人,想获得更为完美的人身,不惜换皮削骨,受尽苦难,跟我们修人身没有什么区别。”
初九呵斥麻雀说:“愚笨!你们获得人身,是通过吸取精华,获得灵智,增加灵力而渐渐成功的。人出生即有人身,这是造物主的恩赐,天地灵气的凝聚。有这番幸运,应该好好珍惜,好好持守才是。换之以皮,削之以骨,是自毁灵胎,自消灵气,哪里跟你们一样了?”
商陆若有所思地点头。
初九继续说:“我入宫之时,皇城的皮囊师已经多如牛毛。街上所见之人,皆恍惚见过。刚见一人从面前经过,一会儿又见那人擦肩而过,不一会儿再见到那人迎面而来。回头一想,不知道那是三个人,还是两个人,抑或是一个人。若是有一人犯罪,通缉令一出,即有无数人惶惶不安,官府捕快按照画像抓人,一抓就抓了无数人。我曾听到一件怪事,某人羡慕一朋友,便让皮囊师将他换皮削骨成朋友的模样。然后他将那朋友杀害,杀害之后竟然若无其事地进入朋友的庭院,模仿朋友的习性生活。朋友之妻没有发觉,与他同眠。朋友之仆没有觉察,听他使唤。后来被害之人尸体发臭,被人发现,这才真相大白。”
初九说:“你爷爷为一些人创造了天堂,但他不知道他同时给更多人创造了地狱。有人将你爷爷奉为天神,有人将你爷爷视为魔鬼。有人一念成佛,有人一念成魔,你爷爷的一念既成了佛也成了魔。”
“但是他的初心是好的。”鲤伴忍不住为爷爷辩解。
初九看着窗外两岸的山峰,说:“是好是坏,不是自己说了算,是别人说了算。其实别人说了也不算。这个人这样说,那个人还那样说。至于你爷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等你到了皇城,看看其他人是怎么看你爷爷的吧。再有半日,我们就可以抵达落阳城了。”
“落阳城?”鲤伴问。
商陆眼睛忽闪忽闪地说:“皇城就是落阳城,你不知道吗?”
鲤伴摇摇头。他以前以为皇城就叫皇城。
落阳……落阳……鲤伴喃喃念叨。
“是太阳降落的地方的意思吗?”鲤伴问初九。
初九点点头,然后说:“但是太阳并不在那里降落。”
“那为什么叫作落阳城呢?”商陆问。
初九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本朝建立之初,太祖迷恋上一位姑娘,于是问那姑娘,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想在哪里生活,我就带你去哪里生活。姑娘指着天空的太阳说,我想在太阳落下的地方生活。太祖等待太阳降落之时,指着现在皇城所在的地方说,太阳在那里降落,我将为你在那里建立新城,陪你到老。后来,太祖在那里建立皇城,命名为落阳城。”
麻雀们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说的无非是太祖专情,那姑娘令人羡慕之类的话。
初九冷笑说:“说你们愚笨还真是说对了!太祖哪里专情?姑娘哪里幸福?”
麻雀互相晃动脑袋看来看去,互相问:“有什么不对吗?”
鲤伴略作思忖,摇摇头说:“姑娘说希望在太阳落下的地方生活,可是太阳不会落在世间的某一处,她这么说是要拒绝太祖皇帝。太祖将皇城命名为落阳城,并不是因为太阳在那里降落,而是逼迫姑娘就范。”
麻雀纷纷说:“原来是这样!”
初九微笑地看着鲤伴,说:“我给很多人说过这个故事,凡是听到的人都说太祖深情,姑娘幸福。你是第二个洞察真相的人。”
商陆急忙问:“第一个是谁?”
初九说:“是他爷爷。既是佛又是魔的太傅大人。”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皇城大门的卫兵发现了戴着面具的白先生,已经捉拿起来了。
初九淡然一笑,说:“如此容易被捉的,自然不是白先生。”
报信的人离去之后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说白先生刚到监狱,就已经自己大卸八块。官兵检查尸体,发现白先生的脑袋是木头的,手脚大小形状不一。
初九仍然一笑,说,也好,这说明他已经进城了。就怕他不肯进来。
初九听取情报时没有避开鲤伴他们。
鲤伴听说了小十二在扬州偷囚徒肢体的事情,所以听到这些情报并不惊讶。
反而,他急切希望尽快到达落阳城。
他的心情跟初九一样,就怕狐仙不进皇城。
不仅仅是因为狐仙,他希望更加了解他的爷爷。爷爷的大半生都是在皇城度过的,只有在那里才能了解到真实的爷爷。
现在,他也希望更加了解爷爷生前的死对头初九。只有到了皇城,他才能真真切切地知道初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比那些人的传说更有说服力。
太阳落山之时,商陆在外面大喊:“鲤伴!鲤伴!快来看!落阳城果然是落阳城哎!”
明尼听到喊声,立即跑出船舱,发出惊叹:“天哪,果然是太阳降落的地方!鲤伴你出来看看呀!太壮观了!”
鲤伴犹豫不定。初九交代过了,叫他不要出去,免得被人看见。
一个麻雀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个面具。面具上画着麻雀的脸。
鲤伴道了谢,戴上面具走了出去。
扶着船舷,鲤伴看到前方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城市。这座城仿佛是一个托盘,将夕阳托在盘中。而在太阳的正下方有一座金光闪烁的宫殿。毋庸置疑,那就是九州的心脏,是皇城的中心,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人居住的地方。
从鲤伴所在的角度看去,太阳确实像降落在那座辉煌的城市里。或许太祖就是在这个地方向他心爱的姑娘许下诺言的。
商陆凑到鲤伴身边,问:“太祖当年大兴土木建起这样的皇城,应该是真心对待那位姑娘的吧?也许当年那位姑娘看到太阳在那里降落,说出想在那个地方生活的愿望也是真心的吧?”
鲤伴望着皇城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愿意相信它是什么样的故事。故事本身已经不重要了。”
明尼紧接着问他:“那你相信你家楼上的狐狸和女人放火是什么原因呢?”
鲤伴想了想,回答说:“希望这次皇城之行能让我找到答案。”
明尼叹气说:“看来你还是不愿相信他们会做那样的事情。”
商陆一脸的迷惑。
下了船,初九没有从东边的正门进城,而是有人偷偷驾来马车将他们从少人经过的侧门接了进去。
刚进城门的时候,马车颠簸。他们在马车里晃来晃去。麻雀们嘴里衔着筷子,一言不发。
鲤伴他们见麻雀都不发一言,便也保持缄默,静静地听着轱辘“吱呀吱呀”的叫唤声。
初九颠了几下,颇为抱歉地对鲤伴说:“这里的路不平,会比较颠,等进了宫,马车就平稳了。”
鲤伴觉得初九贵为皇后娘娘,跟他们一起受颠簸,已经难能可贵,没想到她会担心他不舒服。
鲤伴忙说:“不颠不颠,比桃源的路要好多了。”
商陆上车之后就瞪着眼朝麻雀嘴里的筷子看,觉得新奇。她见初九打破了沉默,便趁机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皇后娘娘,她们为什么嘴里要衔筷子啊?”商陆问。
初九轻轻一笑,说:“她们的嘴闲不住,不衔一根筷子的话就会叽叽喳喳。路边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我来了。”
麻雀们听到了,脑袋又晃来晃去,嘴巴动了起来。但是嘴巴咬在筷子上,只发出“咯咯咯”的磕碰声。要不是有筷子,她们又该喧闹起来了。她们也许也担心泄露皇后娘娘的行踪,但是她们控制不住说话的欲望。
初九看着麻雀们,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要获得人身,达到成功境界,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如何说话,而是如何不说话。知道如何保守一个秘密的时候,你们就能成人了。”
前头的车夫甩起马鞭,“啪”地抽打在马屁股上。马车跑得更快了。
外面街道上的灯火从缝隙里透进来,落在他们的脸上,不停变换。
“但是你们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初九说。
马车颠簸了许久,忽然停了下来。
鲤伴看到外面站着许多举着火把身穿甲胄的士兵,恍惚之间,鲤伴以为土元混在其中。
士兵拨开马车的窗帘,看到初九,露出恐慌的表情,忙道歉说:“小的该死,惊扰皇后娘娘了!”
初九挥了挥手。
马车再次前行,变得非常平稳。
商陆小声说:“进宫了。”
初九让麻雀将嘴上的筷子拿了下来。
麻雀们立即叽叽喳喳起来。
马车走了一段距离,初九对鲤伴说:“我给你们安排了住处,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会留下两个麻雀照顾你们的起居。要是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你让麻雀告诉我。”
鲤伴忙说:“能有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谢谢你。”
初九说:“以后别再在我面前说‘谢’字。”
过了一会儿,初九又说:“我让你们住的地方,是宫里人不敢住的地方。当年的皇后娘娘雷家大小姐,就是在那里饮毒自尽的。”
明尼打了一个哆嗦,面色瞬间变得苍白,说:“虽说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但是……能不能……给我们安排别的地方住?”
商陆也害怕得很,但是她眼睛看着鲤伴,央求鲤伴给初九说情。
初九说:“之所以安排你们住在这里,就是让你们避开宫中耳目,寻个清净的地方。你们别以为我现在是皇后娘娘,就可以高枕无忧。人越是在高处,就被越多人看见。我得让你们藏在相对隐蔽的地方。”
鲤伴怕明尼再央求初九,急忙说:“不碍事的,清净点儿好。”
一个麻雀说:“那里可一点儿都不清净,晚上常常听到雷家大小姐的哭泣声。”
商陆顿时吓得抱住了鲤伴的胳膊。
另一个麻雀说:“是啊是啊,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的脸呢?我的脸呢?听到的人都吓得掉了魂儿。”
鲤伴问:“我听说雷家大小姐的脸下植入了雪蚕丝,青春永驻,容颜不老,为什么她会问她的脸?”
麻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宫中很多人都听到了她的哭泣声和问她的脸在哪里的声音。”
另外一个麻雀说:“就是因为这样,白天有人从那里经过的时候都会绕着走。私底下都说雷家大小姐阴魂不散……”
又一个麻雀说:“听说当年的太傅大人进宫觐见的时候从不绕路,有时候还站在墙外侧耳倾听。”
先前那个麻雀说:“也就太傅大人这样,别人可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初九笑了笑,说:“瞧你们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是你们的胆儿确实太小了。这人死了就是死了,阴魂又能在阳世间停留多久?你们是活的,她就算还在那里,也是死的,你们怕什么?”
鲤伴看到明尼的脸上已经开始冒虚汗了。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初九掀起窗帘,看了看外面,说:“已经到了,你们下去吧,我就不送了。”
她又指了指麻雀中的两个,声色俱厉地吩咐说:“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就留下来照顾他们吧。要是他们少了一根毛,我找你们俩算账。”
商陆弱弱地说:“我们又不是鸟……”
鲤伴他们下了马车,站在一座看起来就有几分阴森气的庭院前。这座庭院显然很久没有人照顾了,院内的树已经将枝叶伸到墙外来了。墙壁斑驳,门前许多落叶,大门的颜色陈旧灰暗,门环已经生了铜锈。
一阵风刮过,外面的人就能听到里面“扑嗒扑嗒”的声音,那是松了的窗纸拍打窗棂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悄悄地挪步。但是鲤伴能听出来,那是院子里积累的落叶被风吹动时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
初九的马车放下他们之后,车轮再次滚动,离开了这个阴森的地方。
鲤伴回头朝马车看去,恰好看到初九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这座人人害怕的宅院。她似乎充满了歉意,又似乎充满了怜悯。
鲤伴理解初九为什么故意将他们安排在这个人人害怕的地方。人少是非少。但他隐隐觉得初九这样安排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于还有什么原因,鲤伴不得而知。
“雷家大小姐和雷家二小姐都是初九的仇人,为什么她要让我住进仇人生前住过的地方呢?”鲤伴苦苦思索。
麻雀打断了他的思绪,问:“要打开门吗?要不还是求求皇后娘娘换个地儿吧?”
鲤伴看到麻雀头上的毛奓开了。她此时害怕得很。
商陆下了马车还是抓着鲤伴的胳膊,不敢松手。好像她一松手就会被什么东西带走。
鲤伴呼了一口气,说:“既来之,则安之。就在这里住吧。”
麻雀极不情愿地走到大门口,掏出钥匙将锁打开,然后吱呀吱呀地推开结了蜘蛛网的门。
鲤伴看到院子里的落叶有一尺来厚,在风的鼓动下,如同波浪一样翻滚。
鲤伴迈步走了进去,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背后有一双脚跟着。
明尼和商陆见鲤伴进了门,只好咬牙进来,左顾右盼。
“唉……”
门后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众人急忙回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子。
麻雀的脑袋又奓了毛,嘴巴颤抖地说:“这……这这这……这是雷家大小姐的声音……”
鲤伴问:“你怎么知道?”
麻雀说:“我以前见过雷家大小姐,她去世前经常叹气。”
鲤伴感觉到商陆的手抓他抓得更紧了,他被抓得生疼,但强忍着。
明尼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倒吸一口冷气,说:“看来传言不假,她的阴魂还在这里。我们以后要跟鬼住在一起了。”
鲤伴自我安慰说:“还好我们没有听到哭泣声。”
明尼问:“对哦,以前宫里的人都是听到她的哭泣声,怎么我们一进来就听到她的叹息声?她是在叹息自己,还是在叹息我们?”
鲤伴环顾四周,说:“既然是我们进来后才叹息,应该是叹息我们吧。”
“那她为什么要叹息我们呢?”商陆抓着鲤伴的胳膊问。
“我也不知道。”鲤伴说。
吓得奓毛的麻雀怯怯地问:“要不……我们去求皇后娘娘换个地方吧?”
鲤伴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麻雀,说:“初九安排我们在这里住,自有她的道理。我没来皇城之前,就听到很多人说,初九对每一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手段,并且是对她来说最恰当的手段。我想我们也不例外。既然是她考虑好了的,想来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明尼咂吧咂吧嘴,说:“对别人来说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但是我看皇后娘娘对你的态度跟别人不一样。你去说说,皇后娘娘说不定马上答应了。”
鲤伴说:“我们不是来游玩的,我们是来找狐仙的。现在我们有求于人,人家肯施以援手就不错了,怎能挑来挑去?你们都不要想着换地方了,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现在很晚了,早点休息才是。”
麻雀点头,急忙进屋给鲤伴他们整理收拾房间。
麻雀一边收拾一边说:“好在以前在这里伺候雷家大小姐的人把东西收拾得妥当,该用的东西都一应俱全。我们稍作整理,就可以使用了。瞧这被子,收拾得干净又干燥,铺开就可以睡了。”
另一个麻雀将头凑到被子上嗅了嗅,说:“还真是,连一点霉味都没有。”
那麻雀说:“她可是雷家大小姐,这被子可不是棉花做的,而是用她们家族独有的雪蚕丝做的,经百年不烂不变形,当然没有霉味了!”
脑袋还挨着被子的麻雀说:“哦,我忘记这茬儿了。”
床铺好之后,鲤伴和明尼还有商陆迫不及待地睡下了。
在船上的时候因为摇摇晃晃,他们都没有睡好。加上一路上惊险不断,他们都是一副缺觉的样子,时不时以手捂嘴打个哈欠。
因此,明尼和商陆一躺下就忘记刚才的恐怖传说,进入了梦乡。明尼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麻雀将他们安置好之后,去了厢房休息。
鲤伴也困得厉害,但是心境难以平静,久久不能入睡。他以雷家二小姐为原型,想象着雷家大小姐在这里生活时的情景。他想象着她在这间屋子里走动,在桌子边喝茶,在他现在躺着的地方睡觉。甚至他能感觉到她轻微的气息,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
他想象着雷家大小姐在这样的深夜依窗远望,然后发出刚才听到的一样的叹息声。
想着想着,困意渐渐浓了,眼皮渐渐重了。
“唉……”
一声叹息响起。
鲤伴顿时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那声叹息他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那叹息声是从窗边发出的。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渐行渐远。
鲤伴立即爬了起来,轻轻打开门,踮起脚尖追到外面靠窗的地方。
他尽量让脚步声很小,他怕惊到已经睡下的明尼和商陆,更怕惊到发出叹息声的人。
他到了窗边,没有看到发出叹息声的人。风还在轻轻地吹,树还在轻轻地摇,地上的落叶还在响。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细心地听周围的动静,希望从风声、树声和落叶声中找出不同寻常的声音。他觉得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自然之声的下面,就像一条鱼潜伏在水底。可是此时那条鱼的背跟水底融为一体,避开了他搜寻的目光。
麻雀们住的厢房里,烛光还亮着。随着烛光的跳动,窗纸明灭不定。
初九说得不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们的胆儿确实太小了,睡觉还要点着灯。
等了一会儿,鲤伴没有听到一点儿异常的声音,便打算回屋里去。
才挪一步,他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唉……”
这次叹息声就在近处,鲤伴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立。这次他听得更加真切,声音不在别处,就在院子里,且来自偏南的方向。
若平时听到这声音,他不用睁眼也能确认在院子的偏南一面必定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可此时他只看见那里有一棵树,没有看到人影。
鲤伴踩着落叶走了过去,有意无意地,他伸出了手,摸了摸那棵树。粗糙的树皮像是老农夫的手。他心想,莫非这棵树成了精不成?
但是,就算这棵树能成精,它为什么要叹息呢?还叹息得跟曾经住在这里的雷家大小姐一模一样?
鲤伴倒是听一位路过桃源的学识渊博的老和尚说过,其他生灵修炼人身,是要参考一个人来修炼的。因为那些精怪不知道该修炼成什么样子,所以需要偷偷观察一个人,依葫芦画瓢,照着那个人的样子来修炼自己的身体。被模仿的人往往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而模仿的精怪会极力避开与那人碰面,怕吓到那人。精怪不会为了要避开那人而谋害那人性命,因为那人算是对他有恩。好在人的寿命对比精怪来说太短,精怪在那人去世之后便可放心大胆地露面了。
他听那位老和尚说完,就想着家里楼上的狐仙是按照哪个人来修炼的。
此时此刻,他却想着,这棵树是不是没有修到雷家大小姐的身,却学到了雷家大小姐的叹息声?
又或许,这棵树本来是要照着雷家大小姐来修炼的,可惜雷家大小姐去世太早,而它修为太浅,只学会了雷家大小姐的声音,并且是最简单的叹息声?
倘若这棵树修为深厚,说不定可以问问它当年雷家大小姐在这里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说不定它也见过那时候官居太傅的爷爷。
曾有大诗人说过“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棵树何尝不是这样?爷爷、雷家大小姐等人还在的时候,这棵树就在这里。那些人已经故去,这棵树还在这里。
这棵树或许知道当年的皇宫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它无法言说。
鲤伴绕着它走了一圈,感觉风吹得有点凉,便要回屋。
刚刚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出门之前听到的叹息声就在窗口,出门之后听到的叹息声却在院子里,而从初九的马车下来之后进大门时,却听到叹息声在门后。如果叹息声是这棵树发出的,那声音怎么会换地方呢?树有根,是不会移动的。
这么一想,鲤伴再次回头,朝那棵树看去。
这里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他的心情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