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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师. 第六章 金刚

鲤伴撤回即将跨入门槛的脚步,转身再次朝那棵树走去。

走到了树下,他抬头朝树上看。

倘若有什么东西的话,如果没有躲在树后面,就极可能躲在茂密的树叶里。他是这么想的。

对着黢黑的树叶里看了一会儿,透过树叶间隙漏下来的光,他果然看到一团东西在树枝上,虽然动作非常小,但确实在动。

鲤伴吓了一跳,紧张地对着树上的那团东西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团东西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

虽然已经听到好几次叹息声了,但是看到叹息声是这个古怪东西发出的,鲤伴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急忙大声喊:“明尼!明尼!”

正在屋里睡觉的明尼听到喊声,赶紧跑了出来。

商陆也惊醒了,胡乱披着衣服跟了出来。

厢房里的麻雀举着烛火走了出来,刚出门烛火就被风吹灭了。

鲤伴指着树枝大叫:“那个叹息声是这里发出来的!它还在这里!”

明尼吓得后退了几步,又抬脚冲了过来,跑到鲤伴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往屋里拖,一边拖一边说:“快走!等明天请皇后娘娘来了再说!”

麻雀吓得抖抖瑟瑟,附和说:“就是,就是!不管什么东西,让它待在那里吧!”

鲤伴见他们都出来了,增加了几分胆量。他双手抱住树,双脚蹬了上去。

商陆惊慌地问:“鲤伴,你要干什么?”

鲤伴说:“我爬上去看看那个东西。”

说完,他噌噌噌地爬上了树,伸手朝那个东西抓去。

奇怪的是,那个东西不但没有挣扎,反而说出一句话来:“参见太傅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鲤伴脚底一滑,从树上摔了下来。

那东西被鲤伴抓住,一起从树上落了下来。

鲤伴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商陆慌忙跑上来扶起鲤伴。

明尼呆立在原地,看着鲤伴怀里的东西,不可置信地说:“是一只鹦鹉?”

鲤伴顾不得身上的疼,将那东西举到眼前看。

果然是一只鹦鹉。这只鹦鹉浑身火红,只有翅膀上有一些蓝色羽毛,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

鲤伴顿时明白了,原来不是有阴魂或者其他精怪,而是这只鹦鹉学舌,发出了雷家大小姐一样的叹息声。往日里宫中人听到的哭泣声,应该也是这只鹦鹉发出的。

紧接着,麻雀的话更是印证了鲤伴的猜测。

麻雀举着已经熄灭还在冒烟的蜡烛说:“这不是雷家大小姐以前养的金刚吗?”

明尼问麻雀:“它的名字叫金刚?”

麻雀侧头左眼看了看,又侧头右眼看了看,说:“是的,我可以确定它就是金刚,是西洋人进贡给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赏赐给当时贵为皇后娘娘的雷家大小姐的。后来金刚不见了,我们还以为它死了或者飞走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它躲在这里!”

鲤伴摸了摸金刚的羽毛,金刚温顺地让他抚摸。它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鲤伴看,然后又说了一句——“参见太傅大人!”

刚才还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商陆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他不是太傅大人,他是太傅大人的孙子。”商陆对着金刚大声说。

明尼在旁赞叹说:“这鹦鹉真聪明,居然能认出鲤伴是太傅大人的孙儿。”

鲤伴却不这么认为。别人看他觉得像他爷爷,那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是情理之中的。这鹦鹉并不知道他是谁,并且鸟类分辨人的能力比人要差太多,就算他有某些地方像爷爷,它也不可能立即认出来。

“你把这只鹦鹉养起来吧。”鲤伴对明尼说。

明尼在桃源的时候就喜欢鸟儿,小时候常拉鲤伴上山去掏鸟窝,如果里面有鸟蛋,就和鸡蛋放在一起让母鸡孵;如果里面有小鸟雀,就带回来养。他不像其他小孩一样用笼子将鸟雀关起来,而是养到鸟儿能飞的时候就让它飞走。在鸟儿能飞走之前,谁都不能碰。他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照看鸟儿。他的母亲常说他前世可能是鸟儿。

明尼见鲤伴要他养这只鹦鹉,高兴得不得了。他从鲤伴手里接过鹦鹉。那鹦鹉似乎能感觉到明尼的善意,顺从地站在他的手掌上。明尼指着鹦鹉对商陆说:“你看,它跟我亲近呢!”

商陆说:“它是不是傻?”

说完,她伸手去抓鹦鹉。

鹦鹉拍着翅膀躲开商陆的手。

明尼更加兴奋了,说:“你不信吧,它就是跟我亲近。我明天就给它弄个鸟架子。”

鲤伴看着鹦鹉说:“我就说了这里不会有阴魂吧,这只鹦鹉也是厉害,居然学雷家大小姐的声音学得这么像。”

麻雀说:“要是皇后娘娘明天来了看到金刚,肯定不会让它活着。”

另一个麻雀说:“是啊,是啊,它是皇后娘娘的死对头养的东西,皇后娘娘看见了肯定心里不舒服。”

明尼顿时有了几分着急,问鲤伴:“鲤伴,那怎么办?”

鲤伴镇定自若地说:“不要担心,初九不会对它怎样的。”

明尼将鹦鹉搂在胸前,说:“何以见得?麻雀说得对,这鹦鹉虽然聪明,讨人喜爱,但是它是雷家大小姐养过的。皇后娘娘看到了,心里肯定会不舒服。她心狠手辣,人都不会放过,会放过一只鸟儿吗?”

鲤伴想了想,说:“初九早就知道这只鹦鹉还活着,并且就在这个庭院里。”

明尼迷惑不解,问:“早就知道?她怎么知道?”

两个麻雀也面面相觑,不知道鲤伴为什么这么推断。

这时,风停了,院子里静了。仿佛院子里还有其他看不见的东西想听听鲤伴的解释。

鲤伴又走到那棵树旁边,抚摸树干,说:“初九安排我们在这里住下,就是因为她不相信这庭院里有传言中的阴魂。如果她相信的话,应该不会让我们住在这里。”

明尼说:“是哦,我也觉得奇怪,下船之前她对你好得让别人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一到皇城就让你住鬼宅呢?虽然她说清净之地少是非,但也不至于这样。”

鲤伴接着说:“宫中关于这里夜晚有哭泣声的传说,初九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两个麻雀连忙说,别说宫中了,整个皇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已故的皇后娘娘阴魂不散的传闻。

鲤伴点点头,说:“初九这样的人,定然不会置之传闻不管,她肯定亲自或者派人来这里明察暗访。在她的关注下,这只鹦鹉不可能不暴露。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只鹦鹉的存在,是因为听说传闻之后不敢靠近这里。”

“那……初九为什么不处理掉这只鹦鹉呢?是因为发了善心,不想赶尽杀绝吗?”明尼问。

鲤伴摇了摇头。

“可是……这只鹦鹉现在还在这里啊。”明尼说。

“我听人说过,初九对待所有的人和物,都有最恰当的处理方式。她本应该杀了这只鹦鹉的。毕竟留它在这里,人人都会想到曾经的皇后娘娘,更会想到曾经的皇后娘娘是被她害死的。”

明尼和商陆还有麻雀都点头。

鲤伴忽然目光变得犀利。

“初九留着它,就是让它等待我的到来。”鲤伴说。

“等你来?”明尼更加迷茫。

商陆挠挠后脑勺。

鲤伴踱了几步,说:“她要告诉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但是她知道,如果她亲自告诉我,我不会相信。因为我从所有人口中听到的都是关于她的不好。我会提防她,怀疑她。如果这个信息是金刚传递给我的,尤其是她的仇人留下的信息,那我不得不相信。”

明尼皱起眉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商陆则微微张嘴,完全听不懂鲤伴说的话了。

麻雀的脑袋晃来晃去,显然也不知道鲤伴在说什么。

“什……么……信息?”明尼问。

鲤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吐气的同时说出话来。

“我就是我爷爷。”鲤伴说。

明尼想了片刻,说:“你是你爷爷的转世?”

麻雀以为得到了答案,惊讶地说:“你就是太傅大人的转世?难怪皇后娘娘对你那么好!”

商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料鲤伴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我就是我爷爷,就是他本人。”

每一个字从牙齿缝里出来都特别艰难。

明尼和商陆都愣住了。

两个麻雀窃窃私语。

“他说他是太傅大人?”

“不可能吧,虽然我没有见过太傅大人,但是太傅大人在世的话应该七八十岁了吧?”

“对啊,太傅大人怎么可能是这般模样?”

“是不是这里阴气太重,把他吓傻了?”

“真是那样那就麻烦了,皇后娘娘肯定怪罪我们俩照顾不周。”

鲤伴对麻雀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没有吓傻。我确定我就是我爷爷本人,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麻雀听了他的话,并没有放心下来。

一个麻雀说:“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吓傻了?”

另一个麻雀说:“看起来像是正常的,但是怎么会说这样的糊涂话?”

明尼咳嗽了一声,说:“鲤伴,我们今天都太累了,要不先休息吧,我帮你看好金刚。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很显然,明尼被麻雀的话说动了。

商陆上前伸手摸了摸鲤伴的脸,又踮起脚摸摸他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说:“好像没有怎样啊。”

鲤伴无奈地说:“你们都不相信吗?”

明尼和商陆摇头。

麻雀的脑袋一直就在晃来晃去,看不出她们是在看他们还是在摇头。

“我也难以置信。”鲤伴有些惆怅地说。

这时,明尼突然大叫一声。

鲤伴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打在明尼的脸上。

“那边有人!”商陆指着树后的院墙喊。

鲤伴朝商陆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院墙上。那个黑色的东西正是那个人影掷过来的。

两个麻雀立即双手张开,双脚飞快踏步,朝那个人影冲了过去。她们仍然保持着鸟类展翅奔跑的习惯。而她们的脚步确实要比常人轻盈许多。到了院墙下,鲤伴只见她们双脚轻轻往地上一点,身子便腾空而起,直接飞上了院墙。

那个人影见麻雀冲来,纵身一跃,跳到院墙外去了。

麻雀也从院墙跃下,消失在鲤伴的视野中。

鲤伴自知不是那个人影的对手,不敢追过去。

与此同时,明尼一手捂住脸痛苦地叫唤,但他的另一只手仍然支撑着鹦鹉。

鲤伴看到血液从明尼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快回屋里去!”鲤伴大喊。

鲤伴将鹦鹉抓住,然后拉着明尼往屋里跑。

商陆先于他们打开了房门,在他们进门之后又反身闩上门。

鲤伴让明尼坐下,又叫商陆弄来了一盆水,给明尼清洗伤口。一盆水很快就全部染红了。

让鲤伴惊恐的是,盆里的血水是暗黑色的。

暗器上有毒!鲤伴心中一惊,顿时额头冒出冷汗来。

“我去找初九,让她找御医来!商陆,你照顾好他。”鲤伴说。

鲤伴正要走,却被明尼拽住。

“不要去。”明尼痛苦地说。

鲤伴看到他的脸上一道两寸来长的伤口,血还在流。那里皮肉外翻,伤得很深,就像是夏天被炎日烤裂的西红柿一般。

“不去的话,你……你的血会流干的。”

鲤伴不敢把暗器有毒的想法说出来。

“外面说不定还有他们的人,你去的话,就正中了他们的陷阱。你不但叫不来御医,自己都回不来。”明尼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说。

商陆点头说:“明尼说得对,皇后娘娘的仇人那么多,你出去更危险。”

“可是我不去,你怎么办?”鲤伴焦急地说。

“我有解毒的药。”明尼说。

“你有药?”鲤伴没想到明尼居然早有准备。

明尼坐了回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然后摁在了伤口处。小布袋刚碰到伤口,他就龇牙咧嘴。

鲤伴稍稍放心下来。他自己也明白,这时候出去说不定就中了外面人的埋伏。

“他们不是想伤我,他们想杀了金刚。”明尼牙齿打战地说。

商陆问:“那怎么伤到你了?”

明尼虚弱地一笑,说:“我看到暗器了,刚把金刚挪开,脸就被划破了。”

鲤伴说:“也是,能潜入宫中的人,身手必然了得,如果是要拿你性命的话,不至于只伤到你的脸。”

商陆问:“那会是谁要对金刚下手?”

鲤伴看着那只刚刚脱险的鹦鹉,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说:“还能有谁?我看到了他那双白底松糕鞋。”

明尼瞬间忘记了脸上的痛,瞪眼问鲤伴:“是你家楼上的狐仙?”

鲤伴说:“除了他还能是谁?”

明尼狐疑地说:“不对呀,他为什么针对金刚不针对我们呢?他若是害怕我们投靠他们的敌人皇后娘娘的话,应该杀了我们才是。杀金刚有什么用?”

鲤伴摇摇头,说:“你说错了。他不害怕我们投靠初九。我们能出什么力?反而是初九的累赘。他杀掉金刚,应该是不想让我发现我就是我爷爷。”

明尼疼得吸了一口气,说:“难道他也认为你就是你爷爷?可是那只狐狸和那个花瓶里的女人在你家楼上住了那么多年,没有发现这件事情,怎么今晚就突然这样认为了?”

鲤伴说:“我想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一直隐瞒着我。”

明尼还是不相信,问:“那你爸妈不知道吗?他们也隐瞒你不成?”

鲤伴声音低了许多,说:“我不知道他们是隐瞒我还是不知道真相。”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睡好。

明尼疼得浑身哆嗦,嘴唇发紫,浑身冒冷汗。

鲤伴和商陆看他这样,哪里还睡得着?两个人都守在明尼身边,给他喂水,给他擦汗,不停地安抚他。

那两个麻雀也不见回来。

到了黎明,鲤伴摸了摸明尼的手,发现他的手已经凉了。他大吃一惊,急忙叫醒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的商陆,叫她打热水来给明尼暖手。他自己出了门,急匆匆去找初九。

可是皇宫大得很,鲤伴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初九。

正在他半路着急时,初九坐着十六个人抬着的凤辇过来了。

鲤伴顾不得行礼,对着凤辇大喊:“皇后娘娘,明尼不行了,快救救他!”

引路的太监见了鲤伴,大喝:“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呀,拿下!”

坐在凤辇上的初九急忙制止太监,对鲤伴说:“本宫已经知道了,本宫昨晚陪皇帝陛下,无法过来。这不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鲤伴知道皇宫中自有皇宫中的规矩,可是想到明尼那双冰凉的手,他焦急得无法自制。

“他的伤口有毒,必须马上叫御医过来治疗。不然他会死的!”鲤伴对着初九大喊。

抬轿的人和随从们都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个贸然冲撞皇后娘娘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凤辇后面的麻雀们则显得淡然多了。

初九温和地说:“不要担心,他不会死的。就算他死了,我也能让他活过来。”

鲤伴愣住了。

初九朝他点点头,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能……能让他……活过来?”鲤伴喃喃地说。

太监在鲤伴眼前挥舞了一下拂尘,高傲地说:“皇后娘娘有一双起死回生手,在她的手下,铁树能开花,枯木能逢春。要御医有什么用!”

鲤伴听得糊里糊涂,不再好说什么,便跟着凤辇往回走。

到了庭院门口,凤辇放下,初九走了下来。

初九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侧头看了看鲤伴,说:“当年太傅大人在世时,常来这里跟皇后娘娘下棋。皇帝陛下的棋艺就是太傅大人教出来的。皇帝陛下见皇后娘娘对棋艺感兴趣,便叫太傅大人来教皇后娘娘。”

初九口中的皇后娘娘,自然是雷家大小姐。

弓着腰的太监说:“皇后娘娘好记性!不过雷家大小姐不感恩,却以雪蚕丝的妖术来魅惑皇帝陛下,想与皇后娘娘争宠,死不足惜!”

初九甩手给了太监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时候她是皇后娘娘,我还不是!”初九呵斥说。

太监吓得立即跪了下来。

初九身后的人都惶惶不安地跪在地上。

初九不理他们,兀自走进了门。

鲤伴急忙跟上。

到了房内,初九看了看明尼的脸,又看到他的脸上贴着一个小布袋,便问商陆:“这是干什么?”

鲤伴抢先回答说:“这是解毒的药。”

初九哼笑了一声,说:“这哪是药?这是平安符,解不了毒的。他是不想让你半夜来找我,才骗你说这可以解毒吧?唉,毒已经深入了,人我能救活,恐怕这张脸不能要了。”

啊?鲤伴浑身一颤。

他这才明白明尼的良苦用心。

已经昏睡的明尼似乎听到了皇后娘娘的话,他像说梦话一般胡乱说了一番谁也听不清的话。

伤口的毒已经让他意识不清了。

商陆见明尼这样,差点哭出来,着急地拉着初九的袖子说:“皇后娘娘,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什么能难倒您的,您肯定有办法的!”

鲤伴也央求说:“如果没有了脸,他以后怎么出门?如果以后回到桃源,我怎么给他家人交代?你不是说就算他死了都能让他活过来吗?现在他没死,你都没有办法吗?求求你再想想办法。”

初九无奈地说:“如果他死了,只要魂魄没散,我确实能让他活过来。可是他脸皮中毒,又拖延了一夜,皮肉已经坏了,我没有办法。”

然后,她瞥了一眼鲤伴,看似无意地说:“如果你爷爷还在就好了。他的换皮削骨之术令人赞叹,定然可以将你朋友的坏皮烂肉去掉,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这时,一声叹息响起。

初九循着叹息声看去,只见一只鹦鹉栖息在面盆架的横木上。那面盆架是用来放脸盆和手巾的。鹦鹉把它当作鸟架子了。

“金刚?”初九叫出了鹦鹉的名字。

“金刚怎么会在这里?”初九指着鹦鹉问鲤伴。

鲤伴勉强一笑,说:“你留着它,不就是等我回来吗?你知道你自己说服不了我,但是它能。刚才进门的时候,你又故意提及我爷爷常来这里下棋的往事。到了这里,你又故意说要是我爷爷在就好了。你不就是为了让我想起我已经遗忘的事情吗?”

初九愣住了,哑口无言。

半晌,初九轻声地问:“那你……想起来没有?”

鲤伴坐了下来,缓缓摇头,说:“没有,我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商陆听到皇后娘娘这么说,顿时两眼瞪得圆溜溜,不敢置信地问:“皇后娘娘,鲤伴真的是他爷爷?”

初九神情复杂,说:“是的。可是跟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不是原来的他,也不记得原来的事,不认得原来的人。对于转世的人来说,回到上辈子经过的地方,或许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他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竟然没有一点儿感受。”

“怎么会这样?”商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鲤伴。

面盆架上的金刚也朝鲤伴看去,然后发出一声——“参见太傅大人!”

原本郁郁寡欢的初九忽然忍不住乐了起来,她仿佛一瞬间恢复了少女那样的轻盈和活泼,快步走到面盆架那里,用手刮了一下金刚的嘴巴,说:“就你记性好!”

金刚得了皇后娘娘的夸奖,又连叫了好几声“参见太傅大人”,好像要向皇后娘娘邀功一样。

鲤伴忍不住说:“这鹦鹉原是雷家大小姐的鸟儿,怎么见了你还亲近?”

初九转过头来,依然一脸喜色。她并不介意鲤伴这么说,挑了挑眉,然后说:“人的眼里有对错,鸟的眼里哪有对错?说来其实人跟鸟一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是为了对错,也没有对错。”

这时,明尼又开始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胡话。

鲤伴急忙去面盆架上的脸盆里搓了一条毛巾,敷在明尼的额头上。

初九眼神里充满怜惜地看着明尼,叹息说:“他是中了毒,不是中了风寒,用毛巾敷是没有作用的。”

鲤伴终于忍不住愤怒了。

“那你说怎么办!”他咆哮了起来。

商陆和金刚都吃了一惊。

初九脸上波澜不惊,她看了看还在说胡话的明尼,平静地说:“你都知道你就是当年的太傅大人了,所以只有你救得了他。”

鲤伴气得踢了一脚脸盆,脸盆里的水溅了出来。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爷爷的事情,我不记得我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也不记得如何像我爷爷一样给人换皮削骨!你叫我怎么救他?你是不是昨晚知道他受了伤但是故意不来,等到毒侵入身体,然后逼迫我来救他?这些你都算到了,是不是?你对所有人都算到恰好,所以这些都是你计划之内的,是不是?”鲤伴大声质问初九。

初九不说话。

“是不是?”鲤伴对着初九大吼,如同愤怒的猛兽。

初九淡淡地说:“你忘记以前的事情,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相反,我所有的计划,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鲤伴没听明白,问:“你所有的计划在我的计划之内?”

初九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这些。我想如果你愿意记起,应该是能记起的。我也很自私,我不想你忘记我,不认得我,但我从来不向你谋求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记得我。”

鲤伴更加听不懂她的话了。

但是初九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唉……”

面盆架上的金刚发出一声叹息。

初九用丝巾擦了擦眼角,说:“你朋友暂时生命无碍,除了脸之外,毒不会渗透到其他部位。以后戴个面具,也是可以出门的。你若不能救他,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说完,初九转身离去。

鲤伴愣愣地站在原地。

商陆也呆呆地站着。

不一会儿,鲤伴听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大喊:“起驾!”

接着,太监又喊:“回宫!”

鲤伴浑身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记起以前忘记的事情,又害怕记起。他清楚得很,学识渊博的太傅大人既然决定忘记“生前”的事情,自有他的原因。那应该是他不愿记得的回忆。既然不愿记得,若是此时又记起来,岂不是违背了太傅大人的意思?

虽然太傅大人就是他自己,可是他依然觉得那个人是他印象中的爷爷,是与他有分别的人。

可是如果不记起那些太傅大人刻意忘记的事情,他又无法让明尼的脸完好如初。

忽然,一道灵光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太傅大人会皮囊之术,所以能救回明尼的脸。初九说只有他能救明尼,是因为初九早已将皇城里高明的皮囊师赶尽杀绝。这么说来,并不是只有太傅大人能救明尼,而是会换皮削骨的皮囊师能救明尼。

皮囊师中的高手,鲤伴除了知道太傅大人之外,还知道另一个人!

那就是小十二!

并且,根据可靠消息,小十二已经跟狐仙他们一起潜入了皇城。

也就是说,现在的皇城里,除了他自己,还有小十二可以治好明尼的脸。

他亲眼见过小十二的手段,虽然不知道小十二的皮囊之术在皮囊师内算是什么层次,但是小十二的手既然能让一只耗子变成一个活肉球,就应该能让明尼脸上这两寸来长的伤口愈合得浑然天成,不留痕迹。

鲤伴猛地站了起来,对商陆说:“走,我们去皇城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人。”

“找什么人?”商陆问。

“一个偷偷潜回皇城的皮囊师。”鲤伴说。

“既然是偷偷回来的,肯定会掩饰自己,我们怎么找他?”商陆问。

“总会有破绽的。”鲤伴说。

鲤伴刚刚走到庭院,就见迎面来了三个人。定眼一看,原来是换了便服的初九和胡子金胡子银。

胡子金朝鲤伴施礼,朗声说:“别来无恙啊?”

鲤伴见了胡子金胡子银,顿时感到非常亲切,想起那次雨天他们俩来到家门前讨水喝的情形来。这么一想,鲤伴又悲从中来,想起父母亲已经在大火中丧生,想起明尼此时中毒在床。

初九见他们俩急匆匆要出门的样子,问:“你们要去哪里?”

鲤伴朝胡子金胡子银点头示意,然后回答说:“我想去皇城闹市上转一转,看能不能碰到小十二。你一定记得小十二这个名字吧?”

初九勉强笑了笑,说:“当然记得。”

因为知道初九昨晚故意拖延不来,鲤伴对初九多少还是有些气,便说:“那真是记性不错。他记得你是当然的,你记得他却让我意外。”

初九明知他话里有话,却还问:“为什么?”

鲤伴说:“被你伤害的人自然都记得你。你伤害了那么多人,却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难道不让人意外吗?你赶他走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对他无辜的妹妹下手?”

胡子金咳了一声,说:“鲤伴,不要这样对皇后娘娘说话。”

初九一挑眉,问:“我对他妹妹怎么了?”

鲤伴说:“你让皮囊师将他妹妹换皮削骨,变了模样,让他在茫茫人海之中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寻找。”

初九摇了摇头,走了几步,说:“如果我不将他妹妹换皮削骨,藏入茫茫人海,他就会留在皇城,寻机报复。可是当时我不把所有皮囊师清除是不会罢休的。这样的话,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鲤伴不以为然,说:“你是怕他报复,才转移他注意力的吧?”

胡子银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插言说:“你也太小看我们皇后娘娘了,这么多皮囊师都不是皇后娘娘的对手,皇后娘娘何惧一个小十二?你家楼上的狐狸和女人当年那么厉害,还不是……”

“住口!”初九大喝一声。

胡子银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其实鲤伴何尝不知道楼上的狐仙和树枕当年是被初九逼得走投无路,才躲在他家楼上许多年的。不过经过胡子银这一点拨,他觉得胡子银说得有道理。狐仙都拿初九没有办法,一个小十二又能奈她何?

如此说来,初九不是害小十二,而是放小十二一条生路?而小十二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初九对别的皮囊师不这样,偏偏对小十二这样?

鲤伴的脑袋里冒出无数的疑问。

“我几乎就要相信你说的话了,可是你有一个破绽。”鲤伴看着初九的眼睛说。

“哦?什么破绽?”初九侧头问他。

“你说你要清除皮囊师,为什么还要设计放他一条生路?”鲤伴问。

一阵风吹来,院子里的树沙沙地响,厚厚堆积的落叶翻滚不止。

“因为他是你最得意的徒弟。”初九望着被风吹动的树说。

“小十二是我徒弟?”鲤伴又吃了一惊。

自从见到初九之后,她的话经常让他大为诧异,像是一个新世界有无数的门,初九一扇一扇地给他打开。

胡子金胡子银也面露惊讶之色。

初九指着她看着的那棵树,那也是昨晚金刚栖息的那棵树,说:“你这么善于发现破绽,就没有发现那棵树有什么破绽吗?”

几个人都朝那棵树看去。

商陆看了看,说:“不就是一棵树吗?有什么破绽?”

鲤伴却看出问题来了。那棵树乍一看没有什么问题,但仔细一看,居然看不出那是一棵什么树。它的树叶各种各样,有圆的有方的,有宽的有长的,有已经泛黄的有正在发芽的。

他再看了看地上,这才发现地上的树叶也是各种各样的都有。他原以为这院子里有好几种树,所以没有注意。

初九说:“那棵树是你当年教小十二皮囊之术的时候做出来的。小十二刚学皮囊之术时,你担心他失手,让他先从植物开始。小十二在你的教导之下,将许多不同种类的树枝移植到这棵树上,使得这棵树长出的叶子各不相同。他是有天赋的。普通的插枝确实就能让一棵树上有不同的叶子,开不同的花,结不同的果。但是小十二的双手做出来的树,同一枝上有不同的叶子,同一簇上有不同的花,同一挂上有不同的果子。并且春天有春天开的花,夏天有夏天开的花,秋天冬天也是如此,一年四季有花开,有绿叶。看过的人没有不惊叹的。后来雷家大小姐过寿,你将此树赠予皇后娘娘,以此祝福她青春常在,永远年轻。”

鲤伴心想,人间的祝福有什么用?雷家大小姐还不是早早死去了?

而逼迫雷家大小姐死去的人,就是站在面前的当今皇后娘娘初九。这岂不是一种讽刺?

初九说:“雷家大小姐非常喜欢这棵树,命人种植在庭院里,日日观赏。小十二不负你所望,很快就成为皇城里鼎鼎有名的皮囊师。经过他的双手换皮削骨的女人数以万计。”

“这么多?”鲤伴惊讶地说。

初九笑了笑,说:“那时候皇城的人对此趋之若鹜,区区万人也算不得多,还不及他师父一半呢。但问题是他喜欢上了一个叫作禹茗的姑娘。”

“喜欢一个人也有错吗?”鲤伴问。

初九摇摇头,说:“自从喜欢上了那个姑娘之后,他认为其他姑娘都不好看。以前他换皮削骨出来的模样,他都非常厌恶,认为那是他的败笔之作。禹茗姑娘对他也一见倾心。当然,她也是爱美之人,每天都要自己是最好看的。可是时光不会为她停滞,人总是要变老的。无论你以前是无数人追求的绝世美女,还是少有人问津的平常女子,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变老。你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身材、青春,都会渐渐流失得一无所有。所以在我看来,宫中那些获得皇帝陛下恩宠的女人看不起那些被冷落的女人,都是非常可笑的。一如那些以武力争霸的将军、以地位傲视的大臣,他们都是过眼云烟。太多人以为转瞬即逝的东西,自己会一直拥有,故而以为高人一等。那都太可笑了!”

鲤伴不由自主地点头。曾经面容不变的雷家大小姐,在冷落中死去。花瓶中的女人曾经肯定是倾国倾城,却连身体都已失去。狐仙法力再强,也要在小楼上沉寂十多年。小十二皮囊术出神入化,却连亲人都保护不了。水仙楼的水仙曾经家世显赫,最后落得出卖肉体的地步。谁知道你引以为傲的东西,最后会给你带来什么?

初九说:“小十二为了让心爱的禹茗姑娘没有任何变化,他不停地为她替换身体各个部位。皮肤略为松弛,就换掉皮肤。手指不再丰腴,就换掉手指。小腹不再平坦,就换掉小腹。胸部不再紧实,就换掉胸部。后来为了让她从根本上保持青春,又换掉了她的胃和肾脏,进而将身上几乎所有地方换了个遍。最后,这个禹茗姑娘还是禹茗姑娘的模样,但是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属于禹茗姑娘的东西了。”

鲤伴听得毛骨悚然。

商陆问:“那禹茗姑娘还是禹茗姑娘吗?还是只能叫作长得跟禹茗姑娘一模一样的人?”

不等初九回答,胡子金和胡子银倒先争论了起来。

胡子银说:“那当然还是禹茗姑娘啊,虽然换了所有的部位,但她还是叫禹茗,还是原来的样子。”

胡子金不同意说:“那还能是禹茗姑娘吗?她身上所有的地方都不是禹茗姑娘的,只是一个占用了禹茗的名字,模仿了禹茗的样子的另一个人。”

胡子银不服气,争辩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那我问你,原来的禹茗姑娘去哪儿了?”

胡子金不知道怎么回答,强词夺理说:“反正这个已经不是禹茗姑娘了,至于禹茗姑娘……禹茗姑娘嘛……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鲤伴也陷入了迷惑之中。他也觉得禹茗不是原来的禹茗了,而原来的禹茗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那……后来呢?”鲤伴问初九。

与其瞎猜测,不如询问他们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初九说:“后来呀,后来禹茗姑娘越来越不喜欢小十二,看他的眼神越来越陌生,最后把他忘记了。”

“忘记了?”鲤伴问。

初九点头说:“是啊,禹茗姑娘记忆里没有了小十二这个人,更谈不上与他两情相悦了。后来有一天,禹茗姑娘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离开了小十二。”

商陆充满怜悯地说:“真是遗憾。”

初九说:“是啊,从那之后,凡是来小十二这里换皮削骨的人,他都将别人做成禹茗姑娘的样子。后来皇城里到处都是禹茗姑娘的身影。太傅大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这样的话,他就感觉禹茗还在这座城里,不会离他太远。”

商陆又说:“可怜的小十二……”

初九摸摸商陆的头,说:“小十二跟他师父一样,想用自己的双手去做好事,可是做出来之后又后悔。一些人来找小十二抗议,说自己的女人或者女儿太容易跟别人混淆,希望他将经过他手的女人改回来,或者改成其他模样。可是小十二根本听不进去,他坚持认为只有那样才好看,其他的容貌都不好看。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十二自己惊慌了,恐惧了。因为他发现皇城里到处是他喜欢的女人。他不知道该喜欢其中的哪一个。看到任何一个跟禹茗姑娘长得很像的人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他就要带人家离开那里。”

商陆问:“小十二是疯了吗?”

初九说:“他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入了自己设下的魔障。要不是我让他离开皇城,他确实会疯掉。”

鲤伴听完感慨万千。原来初九如此用心良苦,却被世人说成了完全相反的一面,并且局中人也不知道真相。

但是他对禹茗姑娘失忆的那段更感兴趣。他问初九:“为什么禹茗姑娘会忘记原本两情相悦的小十二呢?”

其实鲤伴已经隐隐感觉到,初九提起禹茗姑娘这段往事,就是要告诉他一些什么信息。因为他忘记了太傅大人的记忆。但是他与禹茗姑娘又有所区别。禹茗姑娘容貌不变,而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初九看鲤伴的眼神有些异样了。她微笑着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先回答上一个问题,她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禹茗姑娘。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原来的禹茗姑娘。”

商陆蹙眉思索,然后说:“这么说来,她不是原来的禹茗姑娘了。”

胡子银急忙坚持自己的看法,抢着说:“那可不一定,换皮削骨之后还有副作用呢,换过的皮会痒,削过的骨头会疼。再说了,就算吃药,还有‘是药三分毒’的说法,七分解药,三分毒药。小十二频繁给禹茗姑娘替换身体部位,可能是副作用让她的记忆渐渐丧失。就拿你来说,如果你失忆了,你就不是你了吗?”

这一下可把商陆问住了。

胡子金还是坚持他的看法,反驳说:“商陆没有替换过身体任何部位,怎么可以拿来跟禹茗姑娘比较?”

鲤伴灵光一现,打断他们的争执,说:“咱们暂且放下禹茗姑娘的争论吧,我倒是想到了寻找小十二的办法。咱们救明尼要紧。另外,如果找到小十二,我们的问题也许可以由他来回答。”

“什么办法?”商陆问。

“初九,皇城里是否还有长得像禹茗的姑娘?”鲤伴问初九。

“长得像禹茗的姑娘?”初九问。

鲤伴点头说:“是啊,小十二也是技艺高超的皮囊师,我救不了明尼的话,皇城里只有他能救明尼了。如果能找到一个跟禹茗长得很相像的姑娘,让她在皇城大街上走一圈,说不定就可以将小十二引出来。这样比我和商陆去盲目找要好多了。”

胡子银说:“皇城这么大,你让一位姑娘在皇城大街走一遍,恐怕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鲤伴说:“当然不是皇城的每一条街道都要走到。只要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招摇地走一遭就行了。小十二和白先生他们来了皇城,肯定时时刻刻关注初九和我们的行踪。不用我们去找,他们肯定就在我们周围。就像昨晚,我刚刚捉到金刚,白先生就跳上围墙出手了。暗暗观察的小十二若是看到长得像禹茗的姑娘,就像水里的鱼儿看到了鱼钩上的诱饵一样,哪怕知道有危险,也会忍不住上钩。”

胡子银捋了一把稀疏的胡须,不高兴地说:“你拿什么打比方不好,非得笑话我们鱼类?”

商陆忍不住捂住嘴偷笑。

胡子银生气地斜睨了商陆一眼,说:“恐怕你也找不到像禹茗的姑娘了。”

“为什么?”鲤伴问。

胡子金补充说:“皇后娘娘当年清洗皮囊师的时候,换了皮削了骨的女人也一律清洗了。那些被小十二弄得像禹茗的姑娘……皇城里一个都找不到了……”

初九表情复杂地笑了笑。

鲤伴心中一寒。恰才对初九的印象有些改变,此时听了胡子金的话,那些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瞬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他此时明确地告诫自己,眼前的初九并不是普通女人,而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蛇蝎心肠的皇后娘娘。桃源的老人们讲到战争故事的时候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入宫的秀女走到皇后娘娘的位置,定然也是踏着无数尸骨才走到今天的。

再看初九的时候,鲤伴感觉到她周身有一阵凛冽的杀气。

充满杀气的初九摆了摆手,冷笑着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这句话是对着鲤伴说的。

鲤伴从初九的话里听出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办法。他不喜欢她周身的杀气,但是为了救明尼,他不得不忍耐下来。

“你有办法?”鲤伴问。

初九感觉到鲤伴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有些难堪,又似乎有些泄气地说:“各种卑鄙无情的手段不正是我擅长的吗?”

说完,她瞥了鲤伴一眼。

鲤伴没有回话。

初九走到商陆身边,将商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捻起一缕商陆的头发,说:“何必找一个像禹茗的姑娘?我看她的身高跟当年的禹茗差不多,你让她戴上头巾,然后叫她做禹茗不就可以了?”

鲤伴一喜,随即摇头。

“不行。”鲤伴说。

“为什么?”初九问。

鲤伴说:“就算这样能迷惑小十二,让他显身。但是这迷惑不了白先生和雷家二小姐。他们一定会阻止小十二出现。他们甚至会对商陆下毒手,就像昨晚对待金刚那样。如果是本身就长得像禹茗的姑娘,白先生他们也不敢确定是或者不是,就不敢贸然伤人。”

“说得也对,不过有得必有失。你自己救不了你朋友,又不舍得让她冒险,那你怎么救明尼?”初九说。

“明尼要救,商陆也不能冒险。”鲤伴咬着牙说。

“为了保住你想要的东西,你总要放弃一些不是那么想要的东西。”初九凑到鲤伴近前,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对他说。

鲤伴说:“你为了你今天的地位,放弃太多东西了吧?”

初九没想到鲤伴会这么说,脸上僵住了。

虽然胡子金跟鲤伴熟悉,但见他这么说,仍然忍不住呵斥说:“不得无礼!你要知道,跟你说话的是皇后娘娘!”

鲤伴拽住商陆的手,拉着她绕过初九,说:“我们去找小十二。”

胡子金和胡子银要拦住他们,初九摆摆手,非常疲惫地说:“让他们去吧。”

胡子金胡子银作罢,鲤伴拉着商陆出了门。

商陆也觉得鲤伴说话有些过,一边跟着他跑一边说:“鲤伴,我觉得你不应该那样跟皇后娘娘说话。毕竟她对你挺好的……”

鲤伴恨铁不成钢地说:“她要拿你做诱饵,你还说她的好话?”

商陆见他生气,怯怯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啊,不就是假装禹茗姑娘吗?”

鲤伴气得甩开商陆的手,说:“你看看明尼现在是什么样子?你想变成他那样?我家楼上那只狐仙比初九还狠毒!烧死我爸妈……虽然他们不一定是我爸妈,但是这么多年养育我,我跟他们的感情跟亲爸妈没有任何区别!我家楼上那个女人,躲在楼上十多年,就是等着时机到来,窃取我妈的身体!他们都是蛇蝎心肠的人!都是为了自己不择手段的人!他们恶毒的人你争我斗,为什么要拿无辜的别人做牺牲品?”

商陆感激地看着鲤伴,小声地说:“谢谢你,鲤伴。”

鲤伴呼了一口气,说:“等明尼好了,我们一起帮你找你爷爷。”

商陆用力地点头。

还在桃源的时候,鲤伴就听老人们说过,皇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东市,那是人们买卖交易的地方,所有物品应有尽有,因此这里人最多。

人多的地方,消息就多,鱼龙混杂。饭馆、茶馆、酒馆、旅馆、青楼、当铺、药铺、铁铺等都集中在这里。在皮囊师兴盛的时候,绝大部分皮囊师住在这里。因为除了宫中女人为了向皇帝陛下争宠之外,就数青楼里的女人最争风吃醋了。经过皮囊师换皮削骨的妓女,要比普通妓女受欢迎得多。为了保持新鲜感,有的妓女几乎每天要换一个模样。这就需要皮囊师常住在此。

更有甚者,客人要求妓女变成他想要的模样,然后寻欢作乐。桃源的老人们说,这样的客人最后要么成了杀人犯,要么成了出家人。

鲤伴问为什么。

老人们说,如果所有想要的东西都能够轻易得到,要么会变得性情癫狂,轻视生命,要么会变得茫然无求,四大皆空。

有的客人对心爱之人求之不得,以至于产生执念,不仅要求妓女变成他需要的模样,还要求妓女行走姿态跟他想得到的女人惟妙惟肖。因此,那时候操控师也常出现在东市。他们观察别人,然后操控妓女的举手投足,以赢得客人的满意和金钱。

鲤伴心想,小十二他们回来的话,很可能会躲在东市。

于是,鲤伴带着商陆来到了人山人海、狗吠鸡鸣的东市。

这里有骑马挥鞭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官贵人,也有衣衫褴褛匍匐而行的浪人乞丐;有坐着轿子掀起帘角偷偷窥看的千金小姐,也有街前吆喝见人就拉的老鸨皮条;有价值连城待价而沽的珍宝古董,也有身上插草不值几文的家禽破烂。

商陆跟着鲤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段路,然后皱起眉头,问鲤伴:“你说……我们怎么找到那个可以救明尼的人啊?”

鲤伴踮起脚来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后方,说:“我也不知道。这里人太多了。”

商陆略为嫌弃地说:“你不是说总有破绽的吗?”

鲤伴尴尬不已,双手叉腰,有些丧气地说:“破绽也要遇到他之后,他露出来才行。这里这么多人,除了头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他在近处,我们看都看不到他,怎么看到破绽?”

就在这时,一个人凑了过来,从鲤伴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位朋友,你要找什么破绽啊?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

鲤伴转过头来,见了那人,顿时大喜。

“土……”

鲤伴的嘴被那人捂住了。

商陆正要喊,那人连忙将食指立在嘴前,然后将他二人拉到一边。

“土元,你怎么在这里?”鲤伴小声问。

土元扬扬得意地说:“你们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在桃源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在皇城里有熟人。这里不方便说话。”

土元带着他们进了一个茶馆,找了一个安静一些的地方坐下,要了一壶茶,这才跟鲤伴说:“在船上的时候,皇后娘娘叫我离开,我便离开了,没来得及跟你们告别。但是我没有回去,而是从陆路继续前行,来到了皇城。”

鲤伴充满歉意地对土元说:“对不起,在江上的时候我不知道初九赶你走了。要是我知道的话,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的。”

小二端了茶壶和茶盅来,放在桌子上。

小二走后,土元倒了三盅茶,每人一盅,然后说:“你可不要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赶我走,其实是有用意的。”

“有什么用意?”鲤伴问。

商陆也用同样“疑问”的目光看着土元。

土元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说:“皇后娘娘知道你来皇城的目的是找白先生和那个花瓶女人,但是你想想,皇后娘娘出宫声势浩大,出宫一趟不要说找他们了,平民百姓都避让不及。她怎么帮你找?就说她耳目众多吧,可这是皇城,天子脚下,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兴师动众。”

鲤伴点头。

土元继续说:“好了,她不能放手来帮你,而你呢?你对皇城的了解仅限于以前听的传说,从来没有来过皇城,如何能找到白先生和花瓶女人?皇后娘娘不能找,你又找不到。那谁来找?”

“你?”鲤伴问。

土元拍掌说:“对了!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本将军!”

土元意识到自己失言,咳了一声,改口说:“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白先生他们定然暗中盯着你和皇后娘娘。他们也必定听说了我被赶走的消息。那些个麻雀……”

土元露出鄙夷的表情,说:“那些个麻雀叽叽喳喳的,怎么可能保守秘密?”

鲤伴想起初九在马车上时跟麻雀们说“知道如何保守一个秘密的时候,你们就能成人了”之类的话来。

鲤伴心想,看来初九知道麻雀会泄密,才故意“赶走”土元的。这样的话,白先生他们就会将土元从关注名单里剔除。

土元又喝了一口茶,说:“皇后娘娘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明面上赶我走,暗地里是让我先来东市刺探。她又知道你是不会让我一个人走的,所以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赶我走。”

鲤伴心想,若不是土元亲自说出真相,若是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必定又是说初九如何狠心,如何无情。

有些真相,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当事人所理解的真相也与真正的真相相去甚远。鲤伴不禁想到了自己,他连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那你发现他们了吗?”鲤伴问。

商陆连连点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得意扬扬的土元。

土元有点不自在了,他轻咳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商陆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来。

鲤伴感觉眼前刚刚出现一线光明,可是瞬间熄灭了。

土元调整了一下坐姿,眼睛里重新冒出光来,敲着桌子说:“我跟皇后娘娘能心照不宣地达成一致,要是我不说出来,你们至今都蒙在鼓里,难道你们不觉得我很聪明吗?”

鲤伴无奈地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你领会到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很了不起!”

他想起在桃源的时候土元面对变成官兵的狸猫时的表现,忍不住心中连连叹息。初九啊初九,你什么都算好了,就是没有算到土元是这样的精怪……

这时,桌子下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又短又小,看起来像婴儿的手,皮肤却松弛得厉害。商陆见了,吓得叫了起来,又抓住了鲤伴的胳膊。

鲤伴也觉得突然,侧身一看,原来是一个比桌子还矮的人站在底下,将手伸到桌子上面来了,那手势好像是讨要什么东西。

那个小矮人穿得破破烂烂,肩膀上背着一个布袋,头发乱糟糟,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臊臭味儿。

鲤伴往别处一看,店里来了好几个这样的小矮人,分散在各桌进行乞讨。看来他们是集体行动的。

“行行好,我肚子饿了一天了。”小矮人可怜兮兮地对鲤伴和商陆说。

土元恶狠狠地驱赶小矮人,呵斥说:“走开点!走开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小矮人被他这么一骂,就悻悻离开了。

其他桌的小矮人有的得了钱,有的挨了骂,然后一起走出了茶馆。

鲤伴见他们走了,忙问土元:“你刚才说他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什么意思?”

商陆见小矮人们走了,稍微镇定了一些。

土元望了一眼门外,说:“这些小矮人你没听桃源的老人们讲过吗?他们都是好吃懒做的人。”

商陆好奇地问:“皇城里好吃懒做的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土元听商陆这么说,忍不住笑了。

“当然不是。皮囊师最兴盛的时候,给人换皮削骨,有时候是把多余的去掉,有时候需要从别的地方弄一点儿来补上。如果是去掉,那自然不用操心。如果是补上,那些皮和骨从哪里来呢?”

说到这里,土元将问题抛给鲤伴和商陆。

商陆说:“从刚才那些人……”

“对啦!因为皮囊师,一些人找到了发财之道,把自己的皮肉和骨头高价卖给要换皮削骨的人。这世界啊,有人为了年轻美貌可以大把花钱,也有人愿意为了钱财而出卖肉体……这么说好像不对……但也差不多吧。有人卖了一次两次,就不卖了。有人形成了习惯,不再愿意花更多的努力去赚钱,卖了又卖,卖了又卖,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土元摊开双手说。

“他们是不是特别恨那些皮囊师?”鲤伴问土元。

土元反问:“为什么?”

鲤伴说:“要不是皮囊师,他们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啊。”

鲤伴后悔刚才没有给那些小矮人一些钱,他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这些人,毕竟皮囊之术是太傅大人开创出来的。换言之,是他导致这些人变成小矮人的。

土元笑了,对商陆说:“商陆,你猜猜这些小矮人最恨谁?”

商陆看了一眼鲤伴,说:“当然是鲤伴说的那样,他们最恨皮囊师。”

土元哈哈大笑。

“怎么了?不是吗?”商陆问。

土元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他们最恨的人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商陆一脸迷茫。

“是啊,他们恨皇后娘娘,因为他们认为正是皇后娘娘清洗了所有的皮囊师,他们才不能继续出卖肉体,而沦落为乞丐。在皇后娘娘清洗皇城的时候,他们是最为坚决的反抗者。”土元说。

鲤伴惊讶地说:“没想到是这样……”

商陆问土元:“这么说来,他们肯定认识以前的皮囊师?”

经过商陆这么一点拨,土元想了想,点头说:“当然,他们跟皮囊师再熟不过了。虽然我没有你家楼上的狐仙和女人的消息,但是无意之间知道了另一个人的住处。”

“谁?”鲤伴问。

土元说:“小十二。”

鲤伴一喜,忙问:“你看到他了?”

土元摇头说:“看倒是没有看到。”

鲤伴问:“那你怎么知道的?”

土元说:“我昨天在街上暗暗寻找狐仙,恰好碰到了一群小矮人。他们正在街上乞讨,忽然围住了一个人,喊那人叫小十二。我赶紧跑过去看,那人已经不见了。小矮人互相埋怨,有的怪小十二不念旧情,不理他们,有的怪自己人喊了小十二的名字,吓跑了他,也有人怀疑认错人了。”

商陆迫不及待地问:“那他们到底认对了还是认错了?”

土元说:“当年在小十二这里换过皮削过骨的人成千上万,他跟那些出卖肉体的人接触非常多。我想,跟小十二接触过的小矮人是不会认错他的。那些怀疑认错人的小矮人应该是跟其他皮囊师接触多,跟小十二接触少,所以不确定。”

鲤伴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看到的人就是小十二?”

土元点点头,说:“对于从他们身上拿走肉和骨头的人,他们肯定永远难以忘记吧?我顺着那条街走了六十多步,看到一个治骨伤的医馆。我心中便有了数。小十二肯定是躲藏在这个医馆里。”

“你又怎么确定他躲在医馆里呢?”商陆问。

鲤伴心里却有了七八分把握。他在县城的时候去过小十二住的地方,小十二在那里给人治病接骨。如果他昨天在街道上碰到小矮人叫喊小十二的名字,又在附近看到医馆,也会推测小十二是不是躲在医馆里。何况这医馆还是专门治骨伤的。

土元说:“你们不知道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所以不知道其中关联。要知道,十几年前,皇后娘娘清洗皮囊师的时候,并不是清洗得非常彻底。肃清换皮削骨之人的时候,也不是完全就没有这种人了,比如说这些小矮人就没有追究。除掉皮囊师,还有一些刚刚学习皮囊之术,但是没有给人换过皮削过骨的门徒却逃过一劫。这些人不敢再做杀头的事情,于是转行做了大夫。这些大夫治骨伤尤其厉害。这些人对皇后娘娘是敢怒不敢言,他们跟流落在外的皮囊师还暗中保有联系,毕竟那些被杀被驱赶的皮囊师是他们的师父,有不一样的感情。”

没有来到皇城的时候,鲤伴以为初九在皇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现在才知道,即使在皇城之内,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也不是初九能一人全盘掌控的。土元说得在理,小十二跟随太傅大人学习皮囊之术时,还要先以树木为练习基础。那么皇城之中必定还有许多尚未真正能换皮削骨的皮囊师,他们拥有皮囊之术,却没有落下罪证,或者没有显山露水,因而避过清洗。小十二返回皇城,必定会得到这些人的庇护。恐怕即使知道小十二在哪条街的哪个医馆,也没有办法找出他来。

何况对皮囊师来说易容特别简单,甚至可以通过换骨来改变身材。小十二若是发觉自己暴露了行踪,他只要让医馆的门徒动动手脚,就能变成一个熟人也认不出来的人。

“这可怎么办呢?”鲤伴焦急地问自己。

“要不,你带我们去那个医馆看一看吧?明尼还等着小十二去救呢,不能再拖延了。”商陆对土元说。

土元一惊,问鲤伴:“明尼怎么了?”

鲤伴便将明尼受伤的事情说了出来。

土元拍着桌子说:“这狐狸下手也太毒了!”

“他本意不是要伤害明尼的。”鲤伴说。

土元指着鲤伴说:“你到现在还维护他!算了算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去那个医馆看看,说不定可以想出什么办法把小十二找出来。”

土元给了茶钱,领着他们两人出了茶馆。

才出茶馆,鲤伴就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可是每次回头一看,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无数淡漠的脸。他心想,如果跟踪的人被看到,至少脸上会有一丝惊慌。可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人脸上有惊慌的表情。

土元见他频频回头,便问:“你怎么了?”

鲤伴说:“我感觉我们被人跟踪了。”

土元朝后面看了看,犹豫不定地说:“是不是皇后娘娘的人?”

鲤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土元皱了皱眉,说:“也可能是我暴露了?”

鲤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和商陆往前走,我走慢一点,拉开看看。如果是跟踪你的人,我在后面就能看到他们。”

土元点点头,领着商陆快步向前走,与鲤伴拉开一长段距离。

可是鲤伴没有见到有谁跟踪土元。鲤伴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是我被跟踪了!”鲤伴心想。

于是,他离开了大街,走进了一条小巷道,快步走到一个拐角处躲起来,等着跟踪的人出现。

果不其然,小巷道里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鲤伴探出头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跟踪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刚才在茶馆乞讨的几个小矮人。

鲤伴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问小矮人:“你们跟在我后面干什么?是想要钱吗?”

他明白刚才为什么回头看不到跟踪的人了,原来要朝下面看才能看到跟踪的人,以普通人的角度是看不到他们的。

那个恰才走到鲤伴桌边的小矮人回话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有几分眼熟,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眼熟?不会吧?我才来皇城,还是第一次到东市来。你怎么会觉得我眼熟?如果想要钱的话,我这里还有一点,给你们就是了。”

鲤伴拿出了钱袋。鲤伴刚才还后悔没有掏一点钱给他,这时候正好都给他,省得他们抢。

“我说了我不是想要你的钱。”那个小矮人说。

“那你想怎样?”鲤伴问。

小矮人盯着他上看下看,然后说:“我叫屈寒山,你对我的名字有印象吗?”

其他小矮人将巷道堵死了,看样子是不回答就不让出去。

屈寒山?没有听说过。鲤伴的脑海里确实没有一点儿印象。

“你们认错人了吧?”鲤伴说。

旁边的一个小矮人窃窃地问自称屈寒山的小矮人:“你是不是认错了?我看他最多不过二十岁,应该不是那个人。”

另一个小矮人也认真地打量了鲤伴,然后说:“是啊,大哥,那个时候……这小子还没有出生吧?”

自称屈寒山的小矮人有些不服气,说:“是他从我身上拿走的肉和骨,我不可能认错呀!”

其他几个小矮人已经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地说要走。

“我真的不认识你。我昨天才乘船来到皇城。”鲤伴说。

“走吧。走吧。肯定认错了。”一个小矮人拉着屈寒山的衣服往大街上走。

其他小矮人也散去。

鲤伴走出小巷道,忽然明白了什么。

鲤伴朝大街上望去,早已看不到刚才那些小矮人的踪影。他们就如几条从岸上拼命甩尾的小鱼一样,终于奋力一跃,跃进了人海里,没有溅起一点儿浪花,却已潜入未知的深处。

于是,他大喊:“屈寒山!屈寒山!”

幸亏刚才那个小矮人自报了姓名,不然此时鲤伴不知该如何呼喊他们。他明白了,屈寒山把他看成了他的爷爷,看成了会皮囊之术的太傅大人。他心想:如果我真是我爷爷的话,那么屈寒山应该是故人了。

街上的人听到他呼喊,有几个人转头来看,但是看过之后继续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事情。

鲤伴喊了几声,见没人回应,只好叹息一声,准备去追商陆和土元。

他刚迈步,就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了,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小矮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跟前,他们仰起头来看着鲤伴。

“你叫我干什么?”站在中间的屈寒山仰着头问。

鲤伴见到他来了,非常欣喜,低着头说:“我知道你把我当成谁了。”

“谁?”

“我爷爷。”

“你爷爷是谁?”

“当年的太傅大人,皇城里最好的皮囊师。”

“他是你爷爷?”

“是的,你可以叫我鲤伴。”

“鲤伴?好奇怪的名字。”

“奇怪吗?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爷爷早已去世了,你怎么还会以为我是他呢?”

屈寒山两眼一张,惊愕地反问鲤伴:“太傅大人去世了?”

旁边的小矮人马上提醒他说:“早就去世了。”

屈寒山不高兴地对那个小矮人说:“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那个小矮人说:“我跟你说过啊,你又忘了?”

这时,一个从旁边经过的好心人对鲤伴说:“他们很容易忘事,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都很难记得。这你都不知道吗?”

那人说完就笑嘻嘻地走了。

屈寒山气愤地看了一眼那个多嘴的人,然后沮丧地对鲤伴说:“他说得没错,我特别容易忘事,尤其是换皮削骨之前的事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我都不记得太傅大人什么时候去世的。但太傅大人的样子我还有些印象。”

另一个小矮人神色黯然地说:“我们都这样,从把身上的东西卖给皮囊师开始,我们的一些记忆会跟着消失,说起来就像……就像一些记忆附着在那些身体部位上,那些身体部位离开了的话,一些记忆会跟着离开。”

又一个小矮人说:“我每次从皮囊师那里回来,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忘记的是什么。慢慢地,我对身边的亲人都有了陌生感。我丧失了很多关于他们的记忆。要是皇后娘娘没有封禁皮囊之术,我现在肯定不记得所有的亲人了。”

“那你应该感谢皇后娘娘。”鲤伴说。

那个小矮人摇头说:“不,我跟亲人生活在一起很别扭,我觉得我跟他们没那么熟没那么亲,但是我要表现得跟他们毫无间隙。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如果我对他们淡漠,又觉得自己无情。回到从前已经是不可能,所以我倒希望能完全忘记他们。”

鲤伴心头的疑惑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