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小矮人的说法,记忆会随着身体部位的缺少而丢失,那么,太傅大人如果去掉自己的皮,削掉自己的骨,也会变成一个小矮人,甚至变成婴儿般大小。与此同时,太傅大人的记忆也会不断丢失,直至于无。
这样说来,自己的的确确可能是太傅大人的“转世”。不过这种转世的方法独特,不像是商陆的爷爷那样转世,不是灵魂脱离皮相,重新投胎做人,而是改变皮相,重新开始。这两种“转世”的方式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特点——忘记“转世”之前的事情。
鲤伴不禁浮想联翩。莫非人转世之后忘却前世,竟是因为脱离了原来的皮囊,并不是因为喝了所谓的孟婆汤?莫非人的记忆不在脑海也不在心中,而是在身体各个部位?
一时之间,鲤伴陷入了迷思,不能自拔。
屈寒山见鲤伴出了神,抬起手来试图在他眼前挥舞。
鲤伴回过神来,再看屈寒山的时候,他心里多了一分愧疚。
他依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就是爷爷,就是太傅大人。他还有一个疑问,面前的屈寒山和他的同伴都是小矮人,十多年过去了,不见重新长高成为以前的样子。如果自己就是太傅大人的“转世”,为什么能渐渐长成现在的模样呢?
再者,太傅大人为何要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婴儿?
这些都没有答案。
“那你们恨我爷爷吗?”鲤伴问他们。
他们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太傅大人是个好人。”一个小矮人急忙说,好像生怕鲤伴认定他们恨太傅大人。
屈寒山说:“你爷爷是大好人。其他皮囊师在我们身上取东西的时候,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有的人被取了一截腿骨,变得一脚高一脚矮,走路极不方便。有的人半边脸被取了皮,另半边没有取,一笑脸就歪了,面目如鬼。你爷爷截骨取皮的时候尽量保持均衡,虽然会让人变矮变小,但不至于生活不便。在其他皮囊师那里治残了的人,只要去找你爷爷,你爷爷就会帮他修改身躯。”
“有人想要钱财,有人想要美貌,你爷爷可以让所有人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只有那些不想要美貌也不想要钱财的人,才认为你爷爷是恶人,才看不起我们,怨恨变漂亮变年轻的人。”一个小矮人说。
鲤伴问:“你说的可是初九?”
几个小矮人都吓了一跳,慌忙左看右看,害怕别人听见。
屈寒山惊恐地拽住鲤伴的裤子,将他拉回到刚才的巷道口,小声而又紧张地说:“她可是皇后娘娘!你才来皇城还不知道吧?小心别人听到你直呼其名,把你抓起来送到官府去!她心可狠手可辣了!比她漂亮的,帮别人变得比她漂亮的,都被她杀了。”
“不然为什么皇帝陛下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另一个小矮人愤愤难平地说。
鲤伴这才看出来,这个愤愤难平的小矮人是个女人。
屈寒山身后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小矮人哈哈大笑,打趣说:“就算没有她,莫非皇帝陛下还能看上你?”
那个小女矮人不满地说:“当年我可是洗衣坊里最好看的女人!”
鲤伴问:“那你为什么要卖掉身上的皮骨呢?”
小女矮人说:“还不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女儿!”
大胡子小矮人不信,撇嘴说:“不争气的都是儿子,哪有不争气的女儿?我要不是为了给我儿子还赌债,才不会把骨头卖了。”
鲤伴觉得大胡子小矮人说得有道理。如果摊上一个好吃懒做或者嗜酒赌博的儿子,万贯家财都会败光。但是女儿家除了买点绸布做衣裳,不见有太用钱的地方。
小女矮人说:“我女儿继承了我的相貌,有幸选为秀女,进入宫中,与那些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一起伺候皇帝陛下。谁料宫中换皮削骨的攀比风气如此厉害,几乎人人换皮,人人削骨。那些进入宫中的秀女,大多背后有靠山,花再多钱去变漂亮,也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这种洗衣坊的穷苦人家哪能跟她们比呀?可是我又不忍心看着女儿受冷落,于是将身上能卖的都卖给了皮囊师,换了钱来,给我女儿去换皮削骨。”
鲤伴心里翻涌起一阵酸楚味儿。富贵人家换皮削骨也就罢了,苦就苦了平常人家。人人比美,逼得那些本不用出卖肉体的人不得不出卖肉体。刚才在茶馆里听到土元说起小矮人的时候,他还对小矮人有些偏见。此时听小女矮人诉说身世,他不禁生出同情之心,又怨恨太傅大人开创了皮囊师的纪元。是他给许多想要变美的人带来了福音,也是他给原本无关的人带来了灾难。
“对不起……”
鲤伴低头向这位小女矮人道歉。
小女矮人摆摆袖珍的手,说:“不不不,你不用为你爷爷向我道歉。每次皮囊师找我买的地方不一样,我每次都卖,要不是太傅大人,我现在就变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人,不但行动不便,看起来也非常可怕。我现在虽然小了一点,记性差了许多,但是我还能生活。”
鲤伴问她:“你们不是会忘记之前的事情吗?怎么你还记得清清楚楚?”
小女矮人笑着说:“是一个从宫里来的陌生姑娘告诉我这些事的。她常来看我,给我一些钱。”
鲤伴问:“那姑娘是你女儿?”
小女矮人摇头说:“不是,她说她不是,她说我女儿在宫里当上特别受宠的妃子了,是不能随便出宫的,所以托了她来看我。她还说,娘娘不敢让人知道她换过皮削过骨,所以不能承认我是她母亲。”
鲤伴心想,或许那姑娘说的是实情,也或许那姑娘就是她女儿,找了这个借口不承认而已。初九的手段鲤伴很清楚,只要承认了这个小女矮人是她母亲,她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也幸好小女矮人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模样,不然初九定有无数的方法让她指认这条漏网之鱼。
小女矮人欣慰地说:“只要她在宫里过得好好的,我就觉得值得!”
鲤伴忍不住说:“可是……可是你都不记得这个女儿了……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付出这么多,你还觉得值得吗?”
小女矮人说:“我是不记得不认得她了,可是我还是爱她啊。”
鲤伴忽然眼眶一热。
街道上的嘈杂声不断传来,路过的马偶尔会撅起尾巴拉下一团冒着热气的大粪,街道的南面有人因为一件小物品而讨价还价,北面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来回回地拽过往的穿着绸布衣服的男子,西边有烤地瓜摊儿散发烟火味儿,东边有拉二胡的老头和弹琵琶的女子演奏小曲儿。各种好听的难听的声音,各种好闻的难闻的气味充斥在这仿佛要腐烂掉的东市,这是最真实的人间。
而就在这人间的一角,鲤伴看到了一尊菩萨。
鲤伴双膝一屈,跪在这尊菩萨面前,朝她磕了一个头。
小女矮人吃了一惊,慌忙要将他扶起来,可惜她身子太矮,无法将他扶起。
“你给我磕头干什么呢?”小女矮人问。
旁边的小矮人也不知所措。
鲤伴说:“我不是为我自己而跪,是为天下母亲而跪。”
小女矮人连忙说:“受不起受不起!你快起来!”
鲤伴站了起来,又深深鞠了一个躬。
旁边的小矮人听鲤伴这么说,都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他们都是为了钱财,为了享受才出卖身体的。
屈寒山问鲤伴:“我刚才在茶馆的时候看到你有两个同伴,现在怎么就你一人?”
鲤伴说:“我们本来一起要去医馆的,刚才我感觉到你们跟踪我,我就落后一些等你们出现。”
屈寒山说:“去医馆?可是去找跟你们一起进皇城的朋友?”
鲤伴浑身一颤,忙问:“你说的可是小十二?”
屈寒山连忙跳起来要捂住他的嘴,可是身高不够,捂不上。
“不要说名字!别让人听到了!”屈寒山气喘吁吁地说。接连几跳让他耗费了许多力气。
鲤伴明白,小矮人对皮囊师只有感激没有怨恨。他们自然不想让小十二在医馆的风声走漏。
“你可以带我去那个医馆吗?”鲤伴俯身问。
“当然可以。我听人说,他当年可是你爷爷最得意的徒弟。”屈寒山说。
鲤伴心里五味杂陈,点头说:“是啊。”
他记起在巴陵县城第一次与小十二见面的时候,小十二说“你像极了以前的太傅”,“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其反应跟屈寒山差不多。但是小十二当时戴着木质面具,鲤伴没能看到小十二真实的表情。
现在回头想来,小十二戴着面具莫非不是怕别人认出,而是怕我看到他难以掩饰的表情?
莫非……小十二早就知道我是太傅大人?
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么楼上的狐仙和树枕是否也知道?
这样一想,鲤伴不寒而栗。
鲤伴记得,树枕说过小十二曾经追随他们。鲤伴还记得,他将树枕的一只耳环送给小十二的时候,小十二双眼噙着泪水说的那些话。那更说明他们曾经有过联系,并且不是一般的联系。
“走吧。”屈寒山已经走出了一截路,见鲤伴站在原地一副思忖的样子,于是朝他招手大喊。
脑袋里太多疑问,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不如先去医馆看看。鲤伴迈开腿追上了屈寒山。
鲤伴一边走一边寻找商陆和土元的身影,但是一直没有看见他们。
鲤伴认为他们已经在医馆附近等他了,便不再寻找他们,低头看着屈寒山,跟着他们的脚步往前走。几个小矮人的步子虽小,但是迈步很快,速度居然比一般人还要快一些。
“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你们。”鲤伴忍不住问。
屈寒山说:“想问就问呗。”
“你们没有想过,你们还能像小孩子一样长大,长成原来的模样吗?”鲤伴小心翼翼地问。
他怕自己的话伤到他们。
没想到屈寒山他们丝毫不忌讳说这个,他们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们是壁虎,尾巴掉了还能长出来?”屈寒山反问。
小女矮人说:“就算是壁虎,除了尾巴,其他地方也不能再长出来吧?”
鲤伴不甘心地问:“那有没有再一次生长的特殊例子呢?”
小矮人都摇头。
鲤伴心中暗问:“如果小矮人都不能再次生长,我又如何长大的?”
屈寒山说:“我听说以前有人想让我们再次生长,成为正常人。他们认为牙齿脱落了会再生长一次,韭菜割了一茬会再生长一茬。所以他们想让卖了皮和骨的人再长回来。医馆里现在还有人在研究这个。”
小女矮人说:“除了牙齿能再长一次,韭菜可以割好几茬,还有一种东西可以重新生长。”
鲤伴问:“什么东西?”
小女矮人说:“妖怪啊!曾有一个外地人在东市北边的操练场演杂戏,当众用大刀把自己的手砍掉,过了不一会儿,袖子里又伸出一只手来。别人要他再砍,他就不答应,说要过三四个月才能表演一次。”
屈寒山不以为然地说:“妖怪怎么能算?他们从飞禽走兽修炼成人形,就是从无到有,硬生生长出来的。这不能算。他们能吸取天地精华,我们只能吃五谷杂粮。”
鲤伴浑身一颤,难道我是妖怪不成?可是这也说不通,妖怪千变万化,形态不一,我从来没有过奇异的变化。
各种线索纷纷乱乱,错综复杂,鲤伴越想越没有头绪。他干脆不再试探,一心跟着屈寒山他们奔往小十二所在的医馆。
走过了五六条大街,拐了七八个弯,撞到了三四个人,踩到了一两次马粪,鲤伴终于来到了一个医馆旁。医馆大门上挂了一个牌匾,上面写着“逢春医馆”四个大字。两边的对联也有意思得很,一边是“换来换去不如不换”,另一边是“削这削那莫过莫削”。
屈寒山说:“就是这里了,你自己进去吧。”
小女矮人说:“我们进去的话,就要被人怀疑又卖什么东西了。官府找了借口,就会把医馆里的人抓走,罚些钱再放出来。”
鲤伴以为商陆和土元会在医馆门口等他,可是左看右看,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也许周围就这一个医馆,他们认为我能找到,先进去了。毕竟站在外面时间久了,也会引起小十二的怀疑。鲤伴心里这样想。
于是,他向小矮人道了谢,作了别,一个人进了医馆。
虽然这里是东市的边缘了,但是依然热闹非凡,人潮涌动。从医馆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进了门之后,鲤伴发现大堂里有七八个小门。几乎每个小门都有人进进出出。大堂里也没有看到商陆和土元。
鲤伴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出去,还是该进小门,不知道进小门的话进哪个比较好。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一个身穿青衣长褂的人走了过来,问:“这位朋友,你不是皇城的人吧?”
鲤伴一惊,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衣人说:“我看你左顾右盼,定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所以看出你不是皇城的人。”
“哦。”鲤伴有些心虚。没想到刚进门就被人看出了破绽。
“请问你是哪里不舒服?”青衣人上看下看,然后问鲤伴。
鲤伴忙找了个借口,说:“最近总容易忘事。”
青衣人说:“忘事好啊。为什么要来我们医馆治疗呢?”
鲤伴一愣,问:“忘事好?”
青衣人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忘事的人容易快乐。当初选择了忘记,现在何必治好呢?”
青衣人说话的时候,鲤伴注意到,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看着这个青衣人,一脸担忧的样子,似乎防备他们这边出现意外情况。
等青衣人将话说完,鲤伴又是一愣。刚才他说是“最近总容易忘事”,而青衣人说“当初选择了忘记”。显然青衣人表面是在回答他的话,实际上在说他忘记了太傅大人的事情。
他本来只是虚虚实实地试探,青衣人却将话说得明白了。
“你是……”
鲤伴忽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那个人盯着青衣人的时候,手指在不停地动。
鲤伴幡然醒悟。面前的青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夺取了他母亲肉身的树枕!
在这个皮囊师门徒们藏身的医馆里,改变面容那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稍令人意外的是,她的声音也改变了。或许皮囊师为了让她不暴露身份,将她的喉咙作了一些改变。也或许是操控她的人有意为之。
操控她的人不在别处,就在青衣人身后不远;不是别人,就是那身穿白色长袍的雷家二小姐。
雷家二小姐的面容也不如以前。
青衣人打断他的话,问:“我们这里有八个门,分别是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你想进哪个门?”
鲤伴轻叹一声,说:“虽然不知道当初太傅大人为何选择杜门,但依我看来,作为一个替一些人美梦成真,又使一些人梦破家散的皮囊师,走生门、景门、开门、休门不遂心,走死门、惊门不甘心,走伤门不忍心,唯有杜门可走。今日我来,不忘初心,也选择杜门吧!”
青衣人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太傅大人当初选的杜门?”
鲤伴看了看那些小门,说:“生门、景门、开门、休门,代表吉,都于自己有利,可是他自知皮囊之术是福也是祸,善恶参半,所以不遂心。死门、惊门,代表凶,都于自己不利,他又不愿接受完全的失败,所以不甘心。伤门,易见血光之灾,他又不忍心。所以,他最后选择了代表隐藏的杜门,远避他乡,遗忘一切。”
青衣人瞠目结舌。
半晌,青衣人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
“你……你都记起来了?是初九让你记起来的?她一直就想让你记起来!”青衣人问。
鲤伴心中一凉。这句话代表她早就知道他是太傅大人的“转世”。
鲤伴摇摇头,说:“我没有记起来。”
“那你是如何知道太傅大人当年选择了隐藏,知道太傅大人当年如何纠结的?”青衣人问。
鲤伴惨然一笑。自进皇城之后,种种传言结合起来,太傅大人经历的事情已经清晰浮现出来,历历在目。他因为怜悯之心创造了皮囊之术,救了雷家大小姐和雷家母亲,给无数人带来了新的希望。他却不知道,皮囊之术给无数人带来了痛苦和噩梦。正如初九所说,有人将太傅大人奉为天神,有人将太傅大人视为魔鬼。他既是佛又是魔。无意之中,太傅大人发现卖掉身体部位的人会同时失去部分记忆,卖得越多失去越多,最后忘却所有。他不能或者不甘心自尽,于是选择了这种方式忘掉一切。正如树枕刚才所说,忘事的人容易快乐。当初选择了忘记,现在何必治好呢?
“知道是知道,记起是记起。我脑海里依然没有一点儿我爷爷的记忆,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爷爷的经历。”鲤伴说。
他还是脱口将自己说成了“我爷爷”。
“树枕,请你告诉我,当年我都经历了什么。”鲤伴抓住青衣人的袖子说。
袖子下面的身体僵硬冰凉。
青衣人急忙甩开鲤伴的手,含泪摇头说:“不,不,当初是你要我保守秘密,不让你知道事情真相的。是你要重新来过,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的!”
“可是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鲤伴无奈地说。
这时,一个身穿蓝布长褂,脚踏白底松糕鞋的人从死门那里走了出来。这次他没有掩饰他的正脸。
“白……先生?”鲤伴看到他的身影,觉得非常熟悉,可是看到他的脸时,又觉得非常陌生。
鲤伴还是习惯性地别开了脸,不去看狐仙的正脸。
狐仙走到树枕身边,对鲤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以前不让人看到我的正脸吗?因为我是按照太傅大人,也就是你修炼成人的。我的脸跟原来的你一模一样。我怕你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已经忘记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
鲤伴心慌意乱。
此时他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狐仙的脸。
狐仙猜到了他的犹豫不定,淡淡地说:“看吧,没有关系,等你看过之后,我会让小十二再给你剔去肉,削去骨。这样你就可以再次忘掉现在知道的一切。我们将你重新送到一个像桃源一样的遥远的地方……”
狐仙说话的时候,医馆的大门小门依次关上。大堂里的人见势头不对,纷纷朝还没有关上的门跑。
鲤伴注意到,每个门都有人守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周围已经站了七八个熊腰虎背的人,个个如凶神恶煞一般。不用说,这些人都曾经是皮囊师的门徒。
这架势是要瓮中捉鳖了。
此时树枕却面露惊慌之色,对狐仙说:“我们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狐仙冷冷地说:“是的,我们之前不是这么计划的,但是现在初九已经让他记起了以往的事情,而十多年前太傅大人跟你我都说过,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忘记所有的事情,一切重新来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遵循太傅大人当年的嘱托。不是吗?”
树枕急急地说:“可是……可是再让他忘记一切,是不是太残忍了……剔去肉削去骨,这简直是堕入十八层地狱一般的折磨。”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鲤伴见她这样,竟然心里觉得非常高兴。
在围着鲤伴的七八个人身后,又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微笑地看着焦急犹豫的树枕,说:“树枕姑娘,你忘记你的身体是怎么被人剖开的了吗?你忘记这十多年在花瓶里忍受煎熬的痛苦了吗?你对他的心从未改变过,可是他当年选择遗忘一切的时候,将你也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他现在知道了以前的事情,可他有一点儿想起你吗?”
“小十二!你不许说这样的话!他毕竟是你师父!”树枕涨红了脸对着那人大声呵斥。
原来这个说话的人就是小十二!鲤伴朝他看去,此人脸白白净净如文弱书生,眉宇间却有一丝杀气。他的手里揉捏着两团东西,如同把玩核桃。可是仔细一看,他手里的并不是核桃或者其他文玩,而是长着毛的东西。
鲤伴不知道他又把什么动物揉捏成了两个肉团。而那肉团还活着,让人一看就恶心不已。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鲤伴听不明白小十二的话。
“什么意思?当初树枕姑娘为了你,被人活活将身体剖开。要不是白先生出手搭救,将她装进花瓶里,她早就被人分掉了。她可以为你置生命于不顾,你却选择忘掉一切,躲到远处过桃源生活。”小十二咬牙切齿地说。
“够了!不要说了!”树枕大喊。
“是谁要这样对待她?”鲤伴疼惜地看着树枕。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么多个夜晚让他无法安睡的花瓶女人,竟然是为了他而变成瓶中物的。
小十二表情扭曲地笑了笑,说:“她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却忘记了!还能有谁?还能有谁?你说还能有谁?”
“初……九?”鲤伴犹豫地说。
树枕带着哭腔说:“不要说了……都过去了……”
小十二摇摇头,走到鲤伴近前,鄙夷地说:“是的,就是初九,当年你让她顺利通过选秀入宫,又扶持她当上了皇后娘娘。”
鲤伴记得狐仙曾经提起过,说他曾经劝太傅大人阻挠初九入宫,说她野心太大,而太傅大人不但没有听,还帮助她顺利入宫。那时候,鲤伴还以为太傅大人是他爷爷。
小十二说:“就是她,将树枕活活剖开,取走了她的肉身。她说她体会不到你的爱,所以要夺走树枕的身体,树枕的身体上有你温存过的记忆。”
鲤伴愣住了。
听到小矮人说出卖身体的部位会丧失记忆的时候,他就想过,获得别人的身体部位的人会不会同时获得别人的部分记忆。看来初九也这么想过,所以要从树枕这里夺取记忆。
鲤伴明白了,失忆前的太傅大人与树枕有着说不清的情愫,而初九对太傅大人有着很深的感情。这种感情或许是太傅大人帮助她入宫的时候产生的,也或许有其他原因。但是入了宫的秀女,又怎么能对朝堂之上的官员青睐有加呢?或许是初九求之而不得,因此将矛头转向树枕,要从树枕这里获得太傅大人的爱意?不,这不叫获得,这叫夺取,并且是以这样怪异的方式夺取!
如此说来,初九的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树枕的?
眼前人树枕的身体也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从养育了他十多年的母亲那里夺取的。
他又想到了共同生活了十多年,视他如己出的父母亲。父母亲难道不知道他不是他们生的吗?
狐仙还是一眼就看透了鲤伴的心思,他对鲤伴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隐瞒你了。反正待会儿我们会让你再次忘记这些经历。我告诉你吧,这个医馆里的人,都曾经是你的追随者。你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又发现这个新世界不如你想象中完美,于是放弃了你所有的一切,要忘记这一切。因此,你用削除肉和骨的方式忘记,回到了刚出生的婴儿状态。
“在此之前,你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一位友人英年早逝,将他两岁的孩子托付于你。你没有将那孩子留在皇城养育,却送到离皇城数千里的桃源养育,并为他置办了许多房产。你在桃源声称这孩子就是你亲生的。
“桃源地处偏远,消息闭塞,听不到皇城的传言,加上这孩子两岁之前并无记忆,所以也一直认为太傅大人就是他亲生父亲。
“我想,那时候你就有了退隐的心思吧。那时候你常跟树枕说,你不知道做的是对还是错。
“这个孩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又生了娃。可是这个娃有先天不足,你让我给他占了一卦,从卦象看,他活不过两岁。
“于是,你事先命令我们将忘记一切的你与那个娃交换。这样既如了你的愿,又让娃的父母不知不觉,不会伤心。更重要的是,外人会猜测太傅大人转世在哪里,也会猜测太傅大人是不是隐居了,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太傅大人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孙儿。
“此事办妥之后,我们回到皇城,却发现皇后娘娘初九要将所有的皮囊师和换过皮削过骨的人斩尽杀绝。当然,她早就在这么做了,不过在你遗忘隐藏之前,她还掩人耳目。因为太傅大人你位高权重、呼风唤雨,还因为她对你有不能告人的感情,所以她略为收敛。但是从你在皇城消失的那天起,她变得肆无忌惮,甚至癫狂。皇城里血流成河,人人自危。东市刑场每天要砍无数的脑袋,比东市每天切开的白菜还要多。你选择了杜门,一人置身事外,不但抛弃了树枕,也抛弃了所有曾经追随你、敬仰你的人。”
鲤伴慌乱地争辩说:“不!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这么做!不会的!”
树枕含着泪说:“我也不相信你是这种人……”
鲤伴愧疚而又感激地看着树枕。
“可你当初就是这么做的。”树枕的泪水从脸颊滑过。
鲤伴浑身一凉。
狐仙补充说:“初九后来亲口跟我们说,她之所以清洗皮囊师,是因为你离开皇城之前的嘱托!是你,一手创造了皮囊师的世界;也是你,要将皮囊师赶尽杀绝!”
这一句如同晴天霹雳,震得鲤伴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围绕着他的皮囊师门徒们纷纷露出怒不可遏的表情,恨不能立即上前来以手将他撕开,生吃他的肉,生喝他的血。
树枕抹去脸上的泪痕,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皮囊师门徒们说:“我相信太傅大人不会清洗你们的,当初他创造皮囊之术,是因为心疼失去容貌的人和渴望获得美貌的宫中秀女。他不忍心看到雷家二小姐的母亲闭门痛苦,心如死灰;他不忍心看到雷家二小姐的姐姐备受冷落,苦等到老。”
说这些话的时候,树枕转身看了看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的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
那女人的眼眶里满含泪水。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从而导致手指不住地抖动。因为她的抖动,树枕的身子不断地做出怪异的姿势。
鲤伴没有猜错,那女人就是雷家二小姐。她的手指与树枕的身体之间有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雪蚕丝。
“我想……太傅大人当年也不想这样。”雷家二小姐颤抖着说。
鲤伴见树枕的身体抖动扭曲,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扶住她,让她变得正常。
小十二上前来,拦在鲤伴和树枕中间,不让他碰到树枕。
“你的身体……你不是夺取了我母亲的身体吗?怎么还需要她来控制你?”鲤伴揪心地问。
狐仙说:“她怎么会夺取你母亲的身体?要是想夺取的话,我们早就下手了。”
鲤伴一怔。
狐仙说:“我倒是劝过她很多次,叫她夺取别人的身体,可是她不让。她说她要从初九那里把身体夺回来,那具身体里有和太傅大人的记忆……”
“可是……可是我听人说是你放的狐火,烧掉了我的家……我在火堆里看到了那位老人做的傀儡木身……难道……难道……”
鲤伴脑袋里原本有条有理的推断,此时变得混乱如麻。
狐仙长叹一声,说:“那火不是我放的,你说的傀儡木身,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做好的傀儡木身,现在就在她身上。”
小十二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别跟他耗时间了,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反正待会儿要抹去他的记忆。”
“火不是你放的,那是谁放的?”鲤伴大声吼叫。他比奔跑到刚成为一片灰烬的家门前时还要愤怒。
若是狐仙他们放的火,鲤伴更多的是自责,责怪自己对狐仙和树枕的阴谋后知后觉,责怪自己不知不觉成为了他们的帮凶。
而此时,他的自责少了,愤怒却如迎风的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狸猫。”狐仙说。
“别跟他废话了,等初九找到这里来就晚了!”小十二气急败坏地说。
说完,小十二朝皮囊师门徒一挥手,以命令的口吻说:“上!将他变成一个肉团!”
皮囊师门徒纷纷向鲤伴靠拢。
树枕越过小十二,将鲤伴护在身后,就像刚才小十二护着她一样。树枕瞪着眼睛问小十二:“不是说只让他失忆吗?我不许你把他当作……”
树枕看了一眼小十二手里长了毛的肉团,继续说:“我不许你把他当作一只任由你揉捏的耗子!”
小十二狠而快地揉捏手里的肉团,那两个肉团仿佛是软泥一般被捏成了两只老鼠模样。可是那两只老鼠的五官变了形,丑陋得很。
鲤伴心想,小十二捉到这两只老鼠的时候肯定没有仔细看看它们是什么模样,于是按着他自己的想象马马虎虎地将它们捏回成老鼠的样子。加上他又气又急,没有好好地捏,所以才将这两只老鼠捏得乱七八糟。
小十二将两只畸形的老鼠扔在地上,老鼠获得生机,立即四脚狂奔,离开了这个险恶的地方。
“我不是要把他捏成肉团,我是担心待会儿初九找到这里来。等我把他捏成了肉团,初九即使来了,也找不到他,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等这事情过去,我再把他捏回来。”小十二说这话的时候脖子上青筋暴起,脸皮涨红。
鲤伴顿时毛骨悚然,倘若自己落在他手里,恐怕也跟那两只老鼠一样要变成一个怪物模样了。
但是他知道,这里至少有两个人是护着他的。一个是树枕,自不用说。另一个是操控树枕身体的雷家二小姐。
树枕的身体既然不是夺取来的肉身,那么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雷家二小姐帮她做出来的。虽然雷家二小姐操控傀儡的技艺炉火纯青,熟稔自如,但是她若不是也护着他,必定不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刚才那些动作。甚至,那些动作似乎并不是通过揣测树枕的心思做出来的,而是她早就打算这样做了。
鲤伴虽然不记得以前的自己帮助过她的母亲和姐姐,但是显然她还是感恩的。尤其是刚才树枕故意提及当年的恩情之后,她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知道,树枕说那句话,就是要让雷家二小姐跟她一条心。
狐仙见树枕护着鲤伴,便说:“事已至此,说明白了也好。就像你说的,反正待会儿会让他忘记的。”
狐仙用小十二的话反过来说他,小十二没法再作辩驳。
“房子失火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你知道的,我和树枕在你家楼上住了十多年,跟你父母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树枕要夺取你母亲肉身的事情,也是子虚乌有的。我想,或许是初九已经知道我们要返回皇城,命令狸猫放火烧死我们,也或许是那些狸猫自作主张。那几天我们忙于准备返回皇城和给树枕准备傀儡木身,疏于防范,才使得那些狸猫得手。”
“可是……有人说烧掉我家房子的是狐火,用水怎么浇都浇不灭。”鲤伴说。
狐仙苦笑摇头,说:“那狸猫里面有一只狸猫模仿了我两百多年,胡子金胡子银也认得它,不叫它狸猫,叫它狐猫。它曾经杀死了我的同类,一只火狐。然后,它让皮囊师将自己的尾巴削掉,换了那只火狐的尾巴,从而学会了使用狐火。”
鲤伴刚才还听屈寒山他们说人才需要换皮削骨,妖怪不用,现在又听狐仙说有只修炼的狸猫通过皮囊之术换了一条火狐的尾巴。
“狸猫还能换皮削骨?”鲤伴不相信狐仙的话。
“当然可以。”狐仙毫不犹豫地说。
鲤伴问:“我听人说妖怪自己能变幻,不像人一样需要换皮削骨才能做到。它是可以变幻的狸猫,又怎么会换尾巴?你怎么让我相信你的话?”
说话的时候,鲤伴还是不敢直面狐仙。他不想也不愿看到原来的“自己”。
狐仙哈哈大笑,然后说:“何须我来让你相信?你就是妖啊,你就剔了肉削了骨……”
“我……我是妖?”鲤伴完全听不懂狐仙在说什么。
狐仙一拍手,说:“哦,对,你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鲤伴能听出来,狐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顿时慌了神,连忙将目光转向树枕。
树枕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又将目光转向雷家二小姐。雷家二小姐没有躲避,凝视着他,然后微微颔首示意。
“我是妖?我怎么可能是妖?你们骗我!在桃源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妖都有破绽的,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也偶然会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人看到原形。我有什么破绽可以证明我是妖?”鲤伴慌乱地问。
狐仙淡淡地说:“你的破绽,就是能轻易看出其他妖怪的破绽。”
“能轻易看出其他妖怪的破绽……这……这怎么会是我的破绽?”鲤伴不理解地问。
虽然他也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能轻易发现妖怪的破绽,但是他一直认为这是上天给予的恩赐,怎么在狐仙的嘴里就变成了令人难堪的破绽呢?
“理由很简单哪,因为你是妖,并且是得了人身的妖,所以你能轻易看穿他们。”狐仙轻描淡写地说。
鲤伴沉默不语。狐仙说得太有道理了。妖怪能迷惑人,就是因为他们的修行比普通的人要高,妖怪迷惑欺骗普通人,就如普通的大人用小伎俩迷惑欺骗涉世未深的小孩。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疑问。
“既然我是妖,那应该变幻自如,可是我不会变幻。如果我是妖,已经得了人身,就应该至少已经活了数百年,不会再生长,可是我又从婴儿模样长大成人。这不自相矛盾吗?”鲤伴问。
狐仙吁了一口气,说:“你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虽然是妖,却不是完完全全的妖,你是半妖。”
半妖?鲤伴听到这个词就已经知道狐仙的意思,但需要狐仙解释得更为清楚。
“是的。这世上有妖,也有人。人会相恋相依,妖修炼成人形,也有了人的烦恼和欢喜。自然而然,妖也会相恋相依。如此一来,人与妖因为偶然的机缘,竟然会突破界限和禁忌,虽然不能白头偕老,却如普通夫妻一般走完一生。这种夫妻的孩子,多因违逆天道而遭受惩罚,或小产,或怪胎,或怀胎数年而不得产。但是也有少之又少的这种夫妻能顺利生子。这样的孩子,就是半妖,既有人的血肉,又有妖的精元。”狐仙说。
鲤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狐仙又说:“你小时候应该听家里人说过,你的名字是你爷爷生前就取好了的,叫作鲤伴。为何你的名字取作鲤伴?因为你的父亲是普通人,你的生身母亲是一条修炼成人的鲤鱼。鲤伴鲤伴,鲤之伴也。”
居然是这样……鲤伴在狐仙的话里找不到任何破绽。难怪小矮人无法再次生长,而自己能重新长大成人。人的血肉,妖的精元,竟然会达成这样的效果!
小十二干咳一声说:“好了,能让你知道的都让你知道了。你也不用担心了。我们给你再次剔肉削骨之后,你还可以长大成人。半妖寿命比妖短,比人长,我猜这一次遗忘所有之后,你可以像普通的人一样从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为……现在这样。然后,你可以找到一个新的心爱的人,白头偕老。”
鲤伴瞥了树枕一眼,树枕两眼无神。
狐仙轻叹一声,说:“太傅大人一手创造了皮囊师的世界,又一手毁掉这个世界。我想他在决定遗忘这一切的时候就不想再记起,全当这一切没有存在过。”
小十二在旁补充说:“是的,他希望他的门徒也没有存在过,他希望生命中遇到的其他人,统统没有存在过。”
树枕苦涩地笑了笑,表情非常失落。
雷家二小姐见她这样,插言说:“太傅大人应当有他的苦衷,他不能选择忘掉一些事记得一些事,不能选择忘掉一些人记得一些人。要忘掉只能全部忘掉,要记得只能所有都记得。一定是这样的。”
小十二不高兴地看着雷家二小姐,嘴角抽出一丝笑意,冷冷地说:“不论怎样,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全部忘掉。这是他本人的意思。我和你们一样,都受了他的嘱托,让他忘记这一切。我们既然答应了他,就要做到。现在是我们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小十二看了看医馆里的众人,然后挥手说:“小的们,把他抓起来!你们如果不愿意参与,那就让我一个人来让他遗忘这一切!”
皮囊师门徒们一拥而上,将鲤伴摁倒在地。
小十二从怀中掏出一小捆雪白的线,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邪魅的笑,说:“这是用雷家雪蚕丝做成的线,刀割不断,火烧不烂,捆上之后,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越挣扎,这线会勒得越紧。这样会伤了你自己。”
雪蚕丝的坚韧,鲤伴自然是知道的。
“这雪蚕丝捆住妖怪,会使妖怪无法变幻。用它来对付你这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怪物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小十二说。
树枕眼神里满是担忧,可是没有往前迈出一步。她不停地回头看雷家二小姐,似乎催促雷家二小姐操控她的身体上前阻止。雷家二小姐的手握成拳头。
鲤伴奋力挣扎,可是毫无用处。他被小十二轻而易举地捆住了双手,接着,小十二又将他的双脚捆住。
鲤伴以为小十二就此罢手。
不料小十二拍了拍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大捆雪白的线,在鲤伴眼前晃了晃,说:“仅仅捆住你的双手双脚,我还是不放心。”
说完,他将鲤伴浑身绕满了雪蚕丝,将鲤伴捆得像一个蚕蛹。
树枕着急地说:“这也捆得太紧了吧?”
狐仙也有些不忍心,说:“捆住手脚就够了,何必这样?”
小十二塞了一团布在鲤伴嘴里,朝蚕蛹一样的鲤伴踢了一脚。
鲤伴滚出了好远。
小十二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才能让他彻底安静,不然初九来了,他弄出什么响动,会让在座各位都吃不了兜着走。”
树枕咬了咬嘴唇,说:“他毕竟曾经是你师父,为什么不留给他一点尊严?”
小十二走到树枕身边,小声说:“你还心疼他?我知道,你和初九一样,都对太傅大人倾慕不已,愿意为他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为了他,你宁愿他忘记你,忘记他创造皮囊术之后的惶恐和痛苦。但是,为了他,初九想尽办法让他记起以前,初九跟你不同,她希望她爱的人记得她,而不是忘记她。我现在所做的,不都是你希望的吗?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就像你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一样。”
树枕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并没有期待你为我做任何事情。”
小十二皮笑肉不笑地说:“当初你让他来巴陵县城找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对我有所期待?”
树枕说:“我并没对你有任何期待。你的妹妹是初九让她消失的,你我对初九都有深仇大恨,我才让他去找你的。”
小十二说:“可是我在桃源附近滞留那么多年,不只是为了寻找我妹妹!我是在等待你的召唤!我随时可以为你卖命!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师父还是那个位极人臣的太傅大人,我可以放手,让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他,你看看,他有什么能力保护你?”
树枕苦笑,说:“你别忘了,要不是你学了皮囊之术之后到处收徒,到处给人换皮削骨,弄得人人争先恐后地使用皮囊之术,弄得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弄得人人愤怒,他至于陷入那种难堪的境地吗?他至于剔去肉削去骨吗?他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吗?”
小十二眼冒怒火,挥舞着手说:“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创造皮囊之术,然后他选择了授予我,他选择了忘记一切!包括他命令我们不要让他再记起以前的事情,这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他要忘记你,也是他自己决定的!”
狐仙颇为无奈地说:“太傅大人‘转世’之前说过,叫我们不要让他再想起以前的事情。我们在他家楼上这么多年,一直为他保守秘密,也是这个目的。”
树枕沉默了。
雷家二小姐说:“现在给他一双翅膀他都飞不走了,为什么不给他留一点颜面?”
雷家二小姐手指一动,树枕就走到鲤伴旁边,将他嘴里的布团扯掉了。
小十二着急地说:“万一初九现在过来,他大喊一声,我们就糟糕了。”
树枕不听他的话,伸手给鲤伴擦了擦嘴。
小十二朝皮囊师门徒使了一个眼色。
皮囊师门徒将蚕蛹一样的鲤伴抬了起来,往小门走去。
鲤伴扭头看着狐仙,大喊:“白先生,我来这里本是为了救明尼,昨晚你的暗器没有杀死金刚,却伤到了明尼的脸。临死之前,你能否答应帮我救救明尼?”
这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狐仙的脸。那是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是一张孤傲冷峻的脸,是一张书生气的脸。
鲤伴心想,原来遗忘之前的我是这般模样!
小十二冷笑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想救别人。”
狐仙说:“我们从未想过要将你置于死地,你何必说是临死之前?”
鲤伴大声喊:“人死之后,投胎重生,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我虽未死,却忘记一切,从头开始,岂不是跟死了一样?这是我临终遗愿,还望白先生成全!”
树枕听到鲤伴这么一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脸颊滚落下来。
狐仙说:“你放心吧,我会将他治好的。”
皮囊师门徒问小十二:“我们进哪个门?”
小十二说:“他既然说忘记一切跟死了一样,那就从死门进去吧,待我将他剔肉削骨之后,你们再将他抬进生门休养。这一死一生,就算是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于是,皮囊师门徒将鲤伴抬进了死门。
进门之后,鲤伴看到一个偌大的房间,房间里有好几个床,床是竹子编成的。每个床旁边都有一个桌子,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小刀和小盆。那是皮囊师门徒在学成之前用来练习的器具。
在对着小门的墙壁上,有一幅两人来高的画像。鲤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狐仙的画像。画像上的脸跟他刚刚看到的狐仙的脸一模一样。可是转念一想,不对,那是太傅大人的画像,是他自己的画像。是他创造了皮囊术,皮囊师和皮囊师门徒都将他当作祖师爷,供着的画像自然是祖师爷画像。
画像前面有一个案桌,案桌中间有一个香炉,香炉里有百十来根已经熄灭的香。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可见这画像常常有香火供着。
鲤伴觉得眼前的情景简直可笑至极。在自己的画像旁边,自己要被自己创造的皮囊之术剔去肉,削去骨。
皮囊师及其门徒明明将他奉若神明,眼下却又对他如待宰的猪。
门徒将他扔在其中一个竹床上。
一个看起来比其他门徒地位要高的人点燃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朝画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将香插入香炉。
门徒中有一人有些兴奋地对旁边的人说:“师兄上香,说明这是要剔肉削骨了!”
旁边的人也兴奋不已,面露喜色地说:“是啊,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师父剔肉削骨了!这次一定要仔细观摩,学会其中精髓。”
鲤伴浑身一冷。小十二这么着急动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