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上完了香,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
其他门徒立即安静了下来。
那个人威风凛凛地说:“各位师兄弟,你们有眼福了!难得师父回来,更难得师父今日亲手展现皮囊之术,你们可要看清楚了!你们在这里守候、隐忍了十多年,就是因为不愿放弃这门奇技。各位原来都用植物草木做过无数次练习,离真正的皮囊师只差一步之遥。而要跨过这一步之遥,最好并且最快的方式,就是看技艺高超的皮囊师如何将你们已经习得的技艺运用在真人的身上。今天!就在今天!你们将跨过这最后一步!成为真正的皮囊师!”
那人说完,大手一挥。
其他门徒顿时眉飞色舞,大声叫好。
鲤伴大喊:“十多年前的教训你们都忘记了吗?你们就是因为不具备皮囊师的资格而躲过一劫,现在竟然还敢学习皮囊之术,还敢成为皮囊师?”
那人听到鲤伴的叫喊声,冷冷一笑,说:“师父给你做完皮囊之术,你就忘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知道?再说了,我们在这里苦等十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对不对?”
“对!对!对!”其他门徒纷纷举手附和,个个激动不已。
鲤伴想挣扎起来,可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勉强扭动一下身体。他等门徒们稍稍安静,又大喊:“小十二是你们的师父,我是你们师父的师父!我是你们上香敬拜的那个人!你们怎么可以对我如此不敬?”
上香的人回头看了看画像上的人,嘴角一斜,轻蔑地看着蚕蛹一样的鲤伴,说:“忘记一切又容貌变化的人就是死去又重生的人,也可以叫作转世的人。你上辈子是我们师父的师父,这辈子跟我们师父毫无干系。另外,你上辈子已经放弃了皮囊之术,还命令当今的皇后娘娘初九对我们赶尽杀绝!哪怕曾经恩重如山,如今也已恩断义绝!”
“对!恩断义绝!”其他门徒又纷纷大喊附和。
这时候,小十二走了进来。他双手平抬,然后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
门徒们重新安静下来,让开一条道。
小十二走到鲤伴旁边,俯下身,凑到鲤伴的耳边,轻声地说:“师父,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这些徒孙能留在医馆十多年,并不是因为他们尊师重道,而是他们想获得跟我一样的一双手。这世上仍然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换皮削骨,他们获得了这样一双手,就能从那些人身上赚到用不完的钱。你跟他们讲你那套东西,他们听得进去吗?”
鲤伴恍然大悟。
小十二又说:“师父,我之所以要给你剔肉削骨,也不是因为你之前的交代嘱咐,而是因为你知道了以前的事情,因为树枕对你念念不忘。师父,你真的忘记了吗?我以前对你不敬,是因为我喜欢树枕姑娘。我现在绑了你在这里,也是因为我喜欢树枕姑娘。你忘就忘了嘛,何必又记起来呢?”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师父,你真的忘记了吗?你决定去桃源之前跟树枕姑娘说过诀别的话。你说,这一生能相爱相守,就要好好珍惜,因为,下一世无论爱与不爱,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鲤伴头皮一麻。
小十二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无比,在鲤伴耳边大吼:“可你为什么不遵守诺言!”
鲤伴脑袋里嗡嗡作响。
小十二脸上的皮肉在颤抖,他的手抖得厉害,仿佛是因为过于愤怒,又仿佛是因为过于激动。他将剧烈抖动的手放在鲤伴的嘴上,缓缓从左边嘴角摸到右边嘴角。
“呜呜呜……”
鲤伴想说话,却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从小十二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嘴巴已经不见了。
围在小十二身边的皮囊师门徒们见此情景,忍不住发出阵阵赞叹。
小十二不无得意地说:“徒儿们,我的师父教我皮囊之术的时候跟我说过,人的嘴巴其实是一个伤口。你们看,这嘴巴是红色,边沿是皮肤色,就如一刀划开,皮开肉绽。所以本来这里应该是没有嘴的。”
“呜呜呜……”
鲤伴想要大喊,让外面的树枕或者雷家二小姐或者狐仙进来救他。他听到小十二这么说,再从小十二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时,居然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嘴的位置好像原本就应该这样。
再看小十二的嘴和门徒们的嘴,鲤伴恍惚觉得他们的嘴是皮囊师划开的尚未愈合的伤口。
小十二满意地看着鲤伴的脸,说:“为什么话能伤人?因为话是从伤口里出来的。它比刀刃还要厉害,刀刃只能伤人,却伤不了心。它不仅能伤人,还能伤人心。伤了心的人,看似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实际上里面已经支离破碎。师父,我原来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话,后来遇见树枕,我就懂了。”
鲤伴模模糊糊想起以前自己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小十二说完,将双手放在了鲤伴的眼皮上。
鲤伴惊恐地放声大叫,可是仍然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门徒们更加兴奋,仿佛是一群饿狼,每条狼的眼里都散发出渴望的光芒。
小十二的手在鲤伴的眼皮上轻轻一划,鲤伴就感觉到一只眼皮如同沉睡在噩梦中一般睁不开了。
鲤伴奋力挣扎,可是雪蚕丝太坚韧了。雪蚕丝割破了皮肤,勒进了鲤伴的肉里。
小十二的手在鲤伴的另一只眼皮上划了一下,鲤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师父,师父,眼睛也是伤口吗?”
明明是旁边的门徒在问小十二,鲤伴却感觉那声音是小十二发出的,问的是他。
他感觉床边站了一个年轻的孩子,一双好奇的眼睛正看着他。
眼睛看不见了,他反而记起了以前忘记的事情。
他记起自己躺在一把老竹椅上,身边一个小孩子不停地问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那个小孩子的眼睛鼻子跟小十二非常相像。
阳光从一个格子窗投射进来,落在他的衣服上。他依稀看到衣服是深紫色的,衣服上搭着一个金鱼袋。他知道,只有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紫袍,佩金鱼袋。
他一惊。莫非这就是太傅大人,旁边的是幼年的小十二?
“对,眼睛也是伤口。眼鼻口耳七窍都是伤口。人本是混混沌沌的,如盘古以前的天地。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人受了伤,感受到了疼,才能感受到外界,感受到光和暗,甜和苦,香和臭,安静和嘈杂。”
鲤伴感觉这些话就是从自己口中说出去的。他看到幼年的小十二一脸的茫然。
“伤口,才是世界进入你内心的通道。没有伤口,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你也不存在。师父当年是这么跟我说的。”小十二说。
这次鲤伴听得真真切切,话是从小十二嘴里说出来的。
不过,这些话最初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小十二的手指在鲤伴的脸上摸索。鲤伴感觉到小十二的手指就像是十条吐着芯子的蛇,这十条蛇条条暴戾凶残,浑身冰凉,要将他一点一点地噬咬吞咽。
“你不是要忘记一切吗?何必那么辛辛苦苦而又徒劳无功?不如我给你一个建议,师父,我让你七窍伤口全部愈合,将你变成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混沌,你看可好?”
小十二一字一词说得非常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寒意,侵入鲤伴的肌肤,让鲤伴打寒战。
鲤伴感觉到十条冰凉的蛇爬到了他的耳边。他想象着自己没有了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之后的样子,整个脑袋就如一个肉团,不能说话,不能看见,不能听闻,不能呼吸。若是去街道上走一圈,必定会吓得路人纷纷尖叫逃离。
也许……他不可能走出这个医馆。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人,也就无现在当下,也就是说,这个人会消失。
鲤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幕恐怖的情景——就在他的眼前,躺着一个没有眼睛鼻子和耳朵,只剩一张嘴巴的人。他能看见那个人的眼睛在皮肤下面转动。这让他想起稻田里刚刚出生的小老鼠,那些小老鼠脆弱得像一个水泡。那些老鼠眼睛从不睁开,但是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能看到带着黑色和紫色的眼珠子。那眼珠子仿佛是一个涌动的虫卵。
人到了五官全无的状态下,看起来竟然如刚出生的小老鼠一般脆弱。
“太傅大人,下手吧,活着对我来说没有了任何意义。我想死,可又死不了。你让我变成混沌吧,这样的话,我既没有死,又死了,既活着,又没活。”
那张仅剩的嘴巴说出这样的话来。
“陛……陛下……”
鲤伴脱口而出。
他不认识眼前的人,居然脱口叫眼前的人为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我打下江山,建立这座落阳城,只是为了她。我放下江山,远遁天涯,也是为了她。如今她已仙去,我的肉身虽在,魂儿早已飘散。留我在这世间,不过是一具年岁过百的行尸走肉,不过是空有法力却无法挽留时间的半妖。以前的时间,是她给我的快乐;往后的时间,是她给我的折磨。我不想再忍受折磨了。太傅大人,拜托了!”那张嘴巴深情款款地说。
他没想要抬起手,那只手却自己举了起来,放在那张嘴的嘴角。他感觉到那张嘴在抖动,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老鼠。
那只手从嘴的一边慢慢往另一边滑动。所过之处,嘴唇消失,如同瞬间愈合的伤口。
眼前人的脑袋变成了一个长了毛的硬肉团。
鲤伴看着眼前恐怖的肉团,心想,这就是混沌吗?
在来皇城的路上,鲤伴听皇后娘娘初九说了“落阳城”的来由。他没想到他跟建立这座落阳城的太祖有着这样的联系。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太祖居然也是半妖!
莫非我是因为目睹了太祖的痛苦和最后的选择,而最终选择离开树枕的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呜呜呜……”
含糊的叫声打断了鲤伴的思绪。
眼前没有七窍的太祖忽然剧烈扭动起来,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陛下,陛下……”
他惊恐地呼喊,不知所措。
只是一瞬间,太祖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面该先让你的鼻子消失呢,还是耳朵?师父,你以前没有教过我先后顺序。”小十二说。
小十二的手指摸索到了鲤伴的耳边,又转移到他的鼻子上。
鲤伴缓过神来。如果自己的七窍都被小十二封死,那么自己也会像太祖一样消失。这世上不存在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人。不存在,即会消失。后来太祖到底去了哪里,鲤伴也不知道。
如果自己消失了,会不会跟太祖在另一个世界相遇?鲤伴忍不住这样想。
可是他不想消失。消失比死还要可怕。
鲤伴又奋力挣扎,可是雪蚕丝把他捆得死死的。
这时,鲤伴听到“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个人紧张兮兮地说:“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来了!现在已经在门口了!”
小十二波澜不惊地说:“急什么急什么!她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她知道太傅大人的‘转世’在医馆?”
那个人说:“不,皇后娘娘说她知道您在医馆,所以把您的妹妹送来了。”
小十二放在鲤伴鼻尖上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鲤伴暗自赞叹,初九真是洞察人心。她必定是来救他的,但是若说是为了救他而来,小十二必定先下手为强,将他七窍封住,改面换形。纵然初九来得及时,也无法辨认出他。他还是会被小十二置于死地。若说是为了送小十二的妹妹来,小十二就要谨慎考虑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十二清楚初九的性格,她不会白送,既然送了妹妹回来,必定是要交换的。
用什么交换?小十二不动脑子也能想出来。
果然,鲤伴听到小十二说:“走,咱们先出去看看。”
接着,鲤伴听到许多脚步声朝门口那边去了。
房间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鲤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细细倾听,可是听不到什么。
过了一会儿,鲤伴听到了一个轻轻悄悄的脚步声往他这边过来了。那脚步轻得很,轻得几乎听不见。鲤伴感觉此时他的听觉比以前灵敏了许多。
“这会是谁呢?”鲤伴心想,“是狐仙吗?不是。”
他太熟悉狐仙的脚步声了,那双白底松糕鞋落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多了。
“是树枕吗?不是。”
树枕的身体是由雷家二小姐控制的,如果她能来,那么必定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是其他门徒?更不可能。”
这里的门徒都是小十二的人,谁会偷偷来这里救自己?
这么轻轻悄悄的,必定是要避人耳目。既然是避人耳目,自然不是小十二的人。
“鲤伴?鲤伴?”一个声音在鲤伴耳边轻轻呼唤。
鲤伴下意识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忘记自己的眼睛被小十二封闭了。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伸手去摸,可是手被雪蚕丝勒得紧紧的。
他想回应那个声音,可是嘴巴一张只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他急忙停止叫唤,害怕其他人听到。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你。我来救你出去。”那个声音说。
鲤伴一喜,随即又低落下来。雪蚕丝刀割不断,火烧不烂,怎么救他出去?
鲤伴感觉到那人双手抓住了他的腰,然后那人发出使劲的“哼”的一声,鲤伴感觉身体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在一个外面软里面硬的东西上。鲤伴知道,他被那人扛在了肩膀上。
原来那人没有打算解开雪蚕丝,而是要将他扛走。
那人转了一个身。鲤伴的头撞在了床沿上。
鲤伴终于知道了,来救他的人是屈寒山。如果是别人扛起他,肩膀的高度肯定超过这里的床。而屈寒山太矮,他才会撞到床沿。
走出小门的时候,鲤伴又撞了一下门沿。
出了门,鲤伴听到好几个脚步声。
接着,鲤伴听到小女矮人告诉屈寒山:“小十二在外面迎接皇后娘娘,我们出不去了。”
鲤伴奋力挣扎,他想告诉屈寒山他们,直接去外面与皇后娘娘会面就好了,皇后娘娘是来救他的。
可是他说不出话,只能像一条蠕虫一样扭动身体。
鲤伴听到屈寒山说:“皇后娘娘是皮囊师的死对头,小十二也想欺师灭祖,两个人都见不得。”
小女矮人焦急地问:“那怎么办?”
屈寒山说:“这里有八个小门,杜门其实是他们留着逃生的通道,可以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我们往杜门走就可以了。”
鲤伴又撞了一次门沿,心想这就是杜门了。在屈寒山的肩膀上颠了一会儿,他果然听到了街道上嘈杂的声音。
鲤伴听到一个小孩大喊:“快看!妈妈快看!那个小矮人背了好大一个蚕蛹!”
紧接着,街道上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惊叫声。
鲤伴愧疚不已,是他贸然出现吓到了路上的行人。
“这是个什么东西!太吓人了!”有人大喊。
“他的眼睛嘴巴呢?”有人好奇地问。
“他是天生这样的吗?”
“这是不是蚕变成的妖精?”
慌乱之后,更多的是围观。
屈寒山一边扛着他跑一边喊:“让开,都让开!”
鲤伴的脑袋和脚不停地撞到周围的人。他感觉到有的人身体很软,有的人身体很硬,有的人身体凉凉的,有的人身体热得像火。他感觉到有的人骨架很大,像牛一样,有的人骨架很小,像麻雀,有的人骨架像马,有的人骨架像鹿。
没有了眼睛,街道上的人仿佛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
一时之间,鲤伴产生了一种幻觉——街道上的人全部是妖怪,全部是由各种飞禽走兽修炼而来。
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真正的人,只有妖怪。
这么一想,鲤伴耳边听到的不再是人言人语,而是各种奇怪的叫声。有的如牛哞哞,有的如马打响鼻,有的如鸟雀喳喳,有的如老鼠磨牙。
人身不过是皮囊而已,皮囊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妖怪。鲤伴这样想。
这样的话,这个人的皮囊是不是可以借给那个人?那个人的皮囊是不是也可以让给这个人呢?鲤伴越想越远,越想越乱。
太傅大人当年是不是有了这样的感想,才由此创造皮囊术的?
这一闪而过的灵光如同当头棒喝,如同醍醐灌顶,让鲤伴彻底领悟了皮囊术的奥妙所在。
不仅如此,鲤伴还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发热,甚至烫得厉害;痒得厉害,甚至疼痛难忍。他恨不能在手里握一块冰。
屈寒山越跑越快。
鲤伴继续不停地撞到各种人。
他渐渐想起了树枕的骨架,想起了他与树枕缠绵时说她像一匹野鹿。
他想起树枕躺在他的怀里,像小鹿一样蹭他,然后问:“为什么是一匹野鹿呢?”
他说:“你的骨头像鹿。”
“那为什么是野鹿,不是家鹿?”树枕问。
“树深时见鹿。你是属于山间野外的,无拘无束。”他说。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这是上山寻访道士的诗人写的诗句。你就是那个诗人吗?”树枕将脸靠在他的胸口问。
他感觉一只鹿正在舔舐他的脖子,酸痒而惬意。
“不,我是那个道士。我也是属于野外的。因为你,我才居住在这座山中。我不能长伴你,不能束缚你,不能贪恋你。你我的相遇,就像月光刚好落在井里,就像树影刚好映在石阶上。”他说。
“就像月光无法停在井里,就像井无法留住月光?”树枕仰起头来问。
他说:“我是半妖,你是常人,我们无法互相停留。”
树枕微笑着说:“哪怕有一天你忘记了我也没有关系,我会一直记得。”
“屈寒山,快到旁边去,前面来了一辆马车!”小女矮人大喊。
鲤伴的思绪被小女矮人打断了。
鲤伴的腰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屈寒山跳到了街边。
果然,马车轮子骨碌碌的声音从耳边掠过。
他想起了初九的骨架,想起了他与初九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时说她像一只凤凰。
马车颠得很,他和初九都摇摇晃晃,前面有嗒嗒嗒的马蹄声。
“我本来落选了,你为什么帮我?”穿着鲜红秀女服的初九问他。
他看了初九一眼,初九脸上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头饰上过长的吊坠因为马车的颠簸而不断地敲打初九的额头。
“因为我看出你是一只凤凰。”他说。
“凤凰?”初九迷惑不已。
“你刚参选秀女时生病了,我给你看的病。我发现你有凤凰的骨头,将来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果因为生病而落选,那就太可惜了。”他说。
初九说:“选秀女的前一天,我淋了一场雨。”
“难怪。即使是凤凰,打湿了羽毛,也就飞不起来了。”他说。
初九说:“我是故意的。”
“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要与万千种花争香斗艳,我并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我愿择一人同老。”
说完,初九直直地看着他,目光烫人。
“你既是凤凰,就注定是百鸟之王,注定与龙相配。这是命中注定,别作他想。”他避开初九的目光说。
初九目光黯然,垂下头去,怯怯地说:“别无他求,只求你记得我这一片心。”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那么强势锐利。
屈寒山还在奋力奔跑。
鲤伴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以往的一幕又一幕,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如在昨日,有的仿佛梦中。
“拐弯!拐弯!进巷道!后面有人追来了!”小女矮人大喊。
屈寒山急忙停步,然后一拐弯,进了巷道。
一进巷道,鲤伴就感觉到巷道里的风非常大。可能是巷道的走向刚好与风向一样,巷道里又空敞,没有什么遮挡。风声呜呜地响,如同有人躲在这个巷道的某个角落里哭泣。
他记起来了,他站在一艘大船的船头上,树枕依偎着他。风迎面吹来,吹得船帆哗哗地响,吹在船帆的绳索上,被绳索割破,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
他觉得有点冷,分不清是江面的风太凉,还是巷道里的风太凉。
“我要走了。”他说。
“你要去哪里?”树枕问。
他担心地回头看了看,船上插着许多皇旗。
树枕说:“不用担心,这里风大,即使有人偷听,也听不到我们说的什么。”
他说:“桃源,我想去桃源。”
“去吧。去了还可以回来。”她说。
他摇摇头,说:“不,这次去不一样。我要忘记曾经经历的一切,去了之后,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记得你。”
她说:“你不是担心你是半妖,我是常人,我会先离你而去吗?”
“是的,我担心你离我而去。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看看我把这个世界弄成什么样子了。人人换皮,人人自危。有人奉我如神明,有人恨我如瘟疫。我若留在这里,不仅会引火上身,还会殃及你。不如我学你们常人转世投胎,遗忘一切,从头再来。”他痛苦地说。
她说:“即使转世,也有现世报和来世报的说法,躲是躲不掉的,终究还在轮回里。再说了,皮囊术是你创造的不假,可让它泛滥的并不是你,你又何必都归结于自己身上?”
他说:“我何尝不知道现世报和来世报的说法?我何尝不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并没有想躲。我若‘转世’,遗忘一切,再多报应,也只是在我身上,不会牵连你。这是其一。其二,我已央求初九在我离去之后驱逐皮囊师,禁止所有人换皮削骨,还世界一个清净。若我还在这里,小十二和其他皮囊师们必定来求我。到那时,我又狠不了心。我若纵容他们,更多人会陷入苦难之中。”
她伸出冰凉的手抚摸他的脸颊,怜惜地说:“我知道你彷徨纠结很久了,这让你痛不欲生。”
他肝胆俱裂。
“去吧。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尽力不让你再想起以往的事情。即使我不这样待你,等我老去那一天,你也无法留住我,我之后也无法记住你。下一世无论爱与不爱,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能有一段共度的时光,总好过擦肩而过,我已知足。”她说。
他用力搂住她削薄的肩膀,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与他合二为一。
她如受了伤的野鹿,在他怀中战栗不已。
鲤伴眼眶一热,要流出眼泪来。可是他的眼睛被小十二封上了,任凭自己多么想哭,可是没有一滴眼泪涌上来。
这时候,一阵紧张而杂乱的脚步声从巷道外面过去了。
小女矮人说:“那是医馆的人,他们已经发现鲤伴不见了。我们不能去我们住的地方了。”
屈寒山问:“那我们去哪里?”
鲤伴想叫他们去宫里,可是他说不出话。另外,没有皇后娘娘的允许,屈寒山和小女矮人要进宫有些困难。
“去雷屠夫家吧,我听人说,雷家以前跟太傅大人私交甚好,太傅大人救过雷家的人。现在我们送太傅大人的孙儿过去,他们应该不会袖手旁观。何况,鲤伴这一身的雪蚕丝,什么利器都割不断,雷家专门饲养雪蚕,或许有办法解开他身上的雪蚕丝。”小女矮人说。
屈寒山说:“太傅大人和雷家亲如一家我也听说过,不过那是好久以前了。再者,雷家鼎盛时期确实饲养了很多雪蚕,可是现在家破人亡,唯一留在皇城的雷家三公子沦落为一介屠夫,天天切肉剁骨,不一定能解开雪蚕丝。”
小女矮人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去试一试了。”
屈寒山一跺脚,说:“唉,那就听你的,去碰碰运气吧!”
鲤伴听到了屈寒山和小女矮人的对话,可是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雷家三公子的印象。鲤伴心想,也许自己还是太傅大人的时候,雷家三公子尚未出生或者年纪太小了。
因此,鲤伴忍不住担忧已经沦为屠夫的雷家三公子会因为害怕而拒绝他们。那样的话,自己极可能再次落入小十二的手中。
屈寒山此时已经大汗淋漓,汗水不但浸透了他自己的衣服,还渗到了鲤伴的腰上。
屈寒山从巷道里走了出来,疲惫地说:“要是我有一双强劲的马腿多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
鲤伴想起有一次小十二由一个人背着来到他的身边。他关切地问:“你怎么啦?生病了?”
小十二哈哈大笑,说:“师父,我这是在骑马呢。”
他上看下看,不明就里。
小十二抓住那个人的后摆,往上提了一点,说:“师父,你往下看看。”
他低头一看,看到了一双马脚。马脚下面还垫了布鞋底,所以走路的时候没有嗒嗒的马蹄声。他吓得汗毛倒立,惊恐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给他换了一双腿,让他跑得快些。我想骑马,但是怕摔,所以让他背着我,既舒服,又跑得快。”小十二不以为意地说。
他刚要责备小十二,小十二又从身后拉出一个人来。那人肩膀两边分别挂了几枝荔枝。小十二得意扬扬地说:“师父,你以前教我摆弄植物也算没有白教,你看,我把荔枝的根嵌入了他的肉里,与他的血管盘根错节,让荔枝以他的血液为营养,开花结果。这样长出来的荔枝,里面的果肉是红的,吃起来如饮血一般。”
他又惊又怒,大声呵斥:“胡闹!胡闹!你这是违背天伦!要遭报应的!”
小十二嬉笑着说:“师父莫要生气,这些技艺若只是给人修修补补,那岂不跟裁缝差不多?师父淡泊名利,因为师父贵为太傅,不再需要这些。弟子我却不甘心只做裁缝,我要将师父的技艺发扬光大,流传万世!我要让他们感到惊喜,也要让他们感到恐惧。如果只为他们服务,他们会认为我是听人使唤的下人,如果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就会臣服于我。到那时候,我就不止是裁缝,不止是皮囊师,我是他们的救星,也是他们的主人!我是他们的神!”
“就是这里了。”小女矮人再次打断了鲤伴的回忆。
鲤伴回过神来,这才闻到油腻血腥的气味。
“雷公子,雷公子。”小女矮人一边敲门一边喊。
门轴转动的声音传入鲤伴的耳朵,接着,他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哎,什么雷公子,别这样羞辱我。”那个男子说。
鲤伴心想,这应该就是雷家三公子了。雷家大小姐曾经贵为皇后娘娘,其弟却沦落为卖肉的屠夫。鲤伴心里感慨万千。
紧接着,雷家三公子发出一声惊叫。
鲤伴知道,雷家三公子是看到他了。忽然看到一个没有眼睛嘴巴的人,恐怕无论是谁都会大吃一惊。
“别叫,别叫!”屈寒山急忙说。
“这、这、这是个什么东西?”雷家三公子问。
小女矮人说:“可不可以先进去再说?”
雷家三公子断然拒绝。
“他身上缠着雪蚕丝,我若是让你们进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别人肯定认为是我雷家人作恶。不行。”雷家三公子说。
鲤伴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他能猜到,雷家三公子要关门谢客。
小女矮人急急地说:“他可是太傅大人的孙儿,刚来皇城就被人算计了。”
门轴停止了转动。
“太傅大人的孙儿?”雷家三公子狐疑地问。
“是啊是啊。”屈寒山说。
雷家三公子的脚步声朝鲤伴这边过来了。
听觉变得灵敏的鲤伴能听到雷家三公子的呼吸声。鲤伴非常担心。他都不记得雷家还有一个小儿子,雷家三公子又怎么会对他有印象呢?
鲤伴感觉到雷家三公子正在打量他,想辨认他到底是不是太傅大人的孙儿。他甚至能感觉到雷家三公子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不定。他有些慌,即使此时他还有一张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向雷家三公子证明他就是太傅大人的孙儿。
“果然,”雷家三公子说,“我听母亲和姐姐说过太傅大人跟我们雷家的交情,如果他是太傅大人的后人,我自然义不容辞。可是我没跟太傅大人见过面,更不认识他的孙儿。你们随便抬一个人来,我也没办法知道他是不是太傅大人的孙儿啊。”
小女矮人为难了,问屈寒山:“这可怎么办?”
屈寒山说:“雷公子,凡是卖过身体部位的人对从他这里拿走肉和骨的皮囊师记忆深刻。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似曾相识。我们几个人跟了他好远,他才告诉我们,他是太傅大人的孙儿。我屈寒山对天发誓,我所说的话句句是真,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小女矮人连忙附和说:“对,对,我也可以做证。”
鲤伴心头一热。
雷家三公子却立即给鲤伴泼了一盆冷水。
“你们都是为了钱财连自己的身体部位都卖的人,若是有人设计陷害我,许诺你们重金,你们不会拒绝吧?你赌咒发誓得再厉害,我也是不敢相信的。当今皇后娘娘严禁皮囊之术,你们抬着一个合上了眼睛和嘴巴的人来,一看就是被皮囊师动了手脚的。你们这不是要栽赃给我吗?你们快走吧,不然我要大声叫喊,以证清白了。”雷家三公子谨慎地说。
被雷家三公子这么一说,屈寒山顿时萎靡了。
鲤伴都能感觉到屈寒山泄了气。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屈寒山的口鼻里呼出。平日里难以觉察的小动作,肩膀上的鲤伴几乎感同身受。
小女矮人也哑口无言。
鲤伴倒是理解雷家三公子。他在茶馆里看到乞讨的小矮人,又听土元一番话后,当时也觉得这些小矮人可怜又可恨,不值得同情,更不敢信任。他相信,在这座皇城里,许许多多的人都这么想。
“走吧,走吧!”雷家三公子催促说。
“怎么办?”屈寒山问。
小女矮人轻声说:“还能怎么办,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去?”屈寒山问。
小女矮人说:“送回医馆吧,总好过落到皇后娘娘手里。毕竟他与医馆的人师徒一场,死也死得轻松点。皇后娘娘心狠手辣,死都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鲤伴着急不已,想要大喊让他们不要将他送回医馆,想要告诉他们送他到初九那里去。
可是他仍然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屈寒山听到鲤伴的声音,看到他奋力挣扎,不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奈地说:“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鲤伴的耳边响起。
“别走!”那声音如一声炸雷。
炸雷刚过,雷家三公子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
“土元叔叔?您怎么过来了?您不是离开皇城了吗?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给我打声招呼?”
小女矮人窃窃对屈寒山说:“这不是在茶馆里跟他坐一起的人吗?”
“是。不肯给我们钱的那个抠门的人!”屈寒山不高兴地说。
鲤伴大喜。
“三少爷,我来不来不重要,雷家的恩人来了你都不让进门,这就不大好了吧?我告诉你,我当初离开皇城,就是受了你大姐的嘱托去保护他的。”土元说。
“他……真的是恩公的孙儿?”雷家三公子问土元。
“当然了!别人骗你,本将军……本土元叔叔还能骗你?”土元说。
鲤伴想起土元要跟着离开桃源的时候说过他认识皇城里的人。没想到这个人就是雷家三公子。但土元说他是受了雷家大小姐的嘱托去桃源的,鲤伴并不清楚。
现在回头一想,那时候桃源风平浪静,表面安静祥和,可实际上身边有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楼上有狐仙和树枕,外面有初九的眼线,县城有小十二,暗处还有土元!
鲤伴终于想起了以前的土元。他记得贵为皇后娘娘的雷家大小姐跟他说过,她有一次回家省亲,见到年幼的弟弟跟着一下人捉泡酒用的地鳖虫,弟弟捉了一只,又嫌地鳖虫脏,要将它踩死。她见状急忙阻止。弟弟放了那只地鳖虫。不料得了生的地鳖虫不爬走,却将头对着她,像人一样跟她行礼表示感谢。弟弟惊喜地说:“姐姐,姐姐,看样子它知道你是皇后娘娘呢,居然行叩拜大礼!”她也觉得这只地鳖虫颇有灵智,又为了逗弟弟开心,便顺口说:“既然如此,就封它为一品大将军吧!”
此事雷家大小姐仅仅当作一个笑谈,无意之间顺口一说,当年太傅大人一笑而过,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这土元倒是上心了,得了皇后娘娘的封赐,口口声声自称“本将军”。
鲤伴从未见过雷家大小姐说的那个弟弟,此时看来,这雷家三公子就是那个捉地鳖虫的弟弟了。
雷家三公子说:“既然有土元叔叔做证,我当然不会怀疑。你们快进来吧。”
屈寒山扛着鲤伴向土元哈腰道谢。
小女矮人惊喜地拍着巴掌说:“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
屈寒山进门的时候,鲤伴的头和脚又在门上磕碰了好几下。
进了屋,屈寒山将鲤伴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鲤伴感觉这床下面软乎乎的,不像是穷苦人家垫的干稻草,也不像是一般人家垫的棉被。他猜想,这雷家三公子的床下面垫的应该也是雪蚕丝。
土元在床边懊悔地说:“都怪我,都怪我路上被人骗了。不然我和商陆就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了。”
屈寒山喘着气说:“我就说呢,在茶馆的时候看到你们在一起,怎么这会儿只见他一个人。你怎么会被人骗呢?”
土元说:“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对不对?她叫商陆。商陆来皇城是要找她爷爷的转世的。我们刚与鲤伴分开不久,就碰到一个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拉住商陆,说知道她来这里是找亲人的,并且他知道她的亲人在哪里。商陆一听,就跟着他走。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啊,只好跟着她。走了好远一段路,算命先生忽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不见了。我们这才醒悟过来,我们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于是,我们两人急忙赶到医馆,却发现医馆大白天的闭门谢客。这还用说?肯定是鲤伴进去被他们认出来抓住了。我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不敢冲进去,于是叫商陆回去,赶紧请皇后娘娘搬救兵。我就守在附近,静观其变。皇后娘娘来了之后,我稍稍放心,于是想着来雷家三公子这里叙叙旧,没想到碰到了你们!没想到你们把他救出来了!更没想到鲤伴变成了这个样子!”
鲤伴终于知道土元和商陆为什么没有跟他会面了。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初九突然驾临医馆了。
屈寒山说:“是我们告诉鲤伴怎么去医馆的。他进去不久,医馆就关门了。我见这势头不对呀,知道鲤伴要出事。幸亏我们身材矮小,容易躲开别人的目光。我跟她就偷偷进了医馆,趁着小十二他们去迎接皇后娘娘,把他扛了出来。”
土元向屈寒山道谢说:“太感谢你了,我没想到小十二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以为皇后娘娘自有办法,还优哉游哉地走到这里来了。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当年的皇后娘娘!当年我愚笨至极,虽然有了许多年的修行积累,但始终差那么一点点。要不是皇后娘娘开了金口玉言,封我为大将军,一下子提升了我的境界,我到现在恐怕还是在脏泥堆里爬来爬去的六足虫。”
屈寒山说:“现在还不到说谢不谢的时候,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跟死差不多了。”
小女矮人悲伤地说:“造的什么孽哟,这没眼睛没嘴巴的,还不如死的好呢。”
土元叹气说:“说的也是,这样子救出来等于没救一样。皇城里原来的皮囊师死的死,逃的逃了。能换皮削骨的,也就小十二一人。他不救鲤伴的话,没人救得了。”
鲤伴感觉手指愈加发烫,像是手背被淋了烧开的水,手心里握了烧红的木炭。他疼得扭动身躯,发出呜呜呜的叫唤声。
屈寒山以为是雪蚕丝让鲤伴不舒服,问雷家三公子:“你是雷家的人,这雪蚕丝你有没有办法解开?”
雷家三公子说:“这雪蚕丝刀割不烂,火烧不坏,常人拿它是没有办法的。但是我们雷家人自然有独特的办法。”
屈寒山欣喜地问:“什么办法?”
鲤伴听到脚步声响起,接着听到打开木箱盖的声音,心想应该是雷家三公子走到房屋的某个角落打开了木箱。那个木箱里应该藏着可以解开雪蚕丝的东西。可惜他此时没有了眼睛,无法看到木箱里有什么东西。由于习惯,鲤伴还是用力抬起头来,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
“咦……好恶心!”小女矮人发出嫌弃和畏惧的声音。
“这是不是传说中雷家独有的雪蚕?”屈寒山问。
雷家三公子的脚步声渐渐回来,他说:“是的,自从我家没落,我离开雷府之后,雪蚕也没有很好的地方安顿。我就把它放在这箱子里。这雪蚕不仅可以吐丝,还能吃丝。雪蚕丝坚韧无比,可是在雪蚕面前稀软如泥。”
脚步声在鲤伴身边停住。鲤伴猜想雷家三公子已经把雪蚕放在他身上了,可是雪蚕太轻,鲤伴感觉不到它。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身上的雪蚕丝松了一些,又松了一些。
屈寒山惊喜地说:“天哪,这雪蚕真是神奇!它软软乎乎,却比尖刀利刃还要厉害!”
小女矮人说:“当然了,这丝是它吐出来的,自然还得靠它弄断。”
雷家三公子说:“家父在世时曾说雪蚕丝是世上至坚之物,金石不可断,唯有世上至软之物可断。”
说话间,鲤伴身上的雪蚕丝纷纷断掉。
鲤伴的双手终于自由了。他急忙在自己的脸上摸索,嘴巴所在之处,此时平坦光滑,眼睛所在之处,如肉下软骨。
虽然他的手感觉烫得厉害,但是在嘴巴和眼睛处抚摸的时候,皮肤并没有感觉到热度。
土元见他摸索没有了的嘴巴和眼睛,急忙安抚说:“鲤伴,鲤伴,你别着急,皇后娘娘已经去了医馆,我们这就去告诉皇后娘娘你的状况,皇后娘娘会逼迫小十二将你的眼睛嘴巴还原的。”
屈寒山则幽幽地说:“要是你爷爷还在世就好了,他是小十二的师父,比小十二的技艺要高明,必定可以轻易将你还原。”
他们都还不知道鲤伴经历过什么。
鲤伴听了屈寒山的话,心想,我就是他的师父,我也记起了“前世”的许多事情,应该能将我的嘴巴和眼睛还原成以前的样子啊!
他的双手在平坦光滑的嘴巴处摸来抓去,希望能从那里找到一个可以撕拉的地方,将嘴巴像伤口一样揭开。可是他抓挠了好久,那地方就是一整张没有任何破绽的脸皮。
他并不能如愿地将嘴巴复原。
他几乎将嘴巴处的皮肤挠破抓烂。
土元一把抓住鲤伴的手,怜惜地说:“鲤伴,不要这样,你会把自己挠伤的。”
鲤伴哪里听得进土元的话?此时鲤伴内心的恐惧迸发了出来,他甩开土元的手,使劲抓挠嘴巴原来所在的地方,恨不能将手指抠到肉里去,生生掰出两瓣嘴唇来。
屈寒山说:“雷公子,你用雪蚕丝把他的手捆起来吧。”
鲤伴的手再次被抓住。紧接着,鲤伴感觉到手被雪蚕丝缠绕起来。
“哎哟,划伤他的手指了!”
说话的不是雷家三公子,却是旁边观看的小女矮人。
雷家三公子立即停止缠绕雪蚕丝,说:“这雪蚕丝又细又坚韧,是很容易伤到人的。我去找根麻绳来吧。”
鲤伴心想,小十二捆绑他的时候没有伤到他,是因为雪蚕丝与皮肤之间还隔着一层衣服。
鲤伴没有感觉到疼痛,还诧异这点小小的擦伤怎么会让他们停止用雪蚕丝绑住他。
过了一会儿,疼痛感才突如其来,越来越强烈。
没有多想,他下意识里将疼痛的那个手指往嘴里塞,想要吮吸之后止血。
手指一下戳到了皮肉。
虽然嘴巴已经不在了,但是他恍惚仍然尝到了一点儿血的咸味儿。
鲤伴一愣,难道血液是可以渗透皮肤的?
血越流越多。他能感觉到手指下面已经湿了一片,血也变得黏稠了许多,似乎要将手指和嘴巴部位的皮肉连接起来。这让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象——倘若手指就放在这里,等血液结痂之后,说不定手指就真的和嘴巴长在一起了,就像它们原本应该在一起,此时愈合了一样。
忽然,他感觉到手指已经伸进了自己的皮肉里,自己的皮肉就像是春天的水田,而手指坚硬锋利如犁刀。
他再使了一些劲儿,手指就碰到了牙齿。
他记起来了。皮囊师在一般情况下是无法给自己做皮囊术的。不然的话,皮囊师就很容易伤到自己。皮囊师若要给自己换皮削骨,必须先将手指沾上自己的血,以血融肉,方能动自己的皮肉骨头。
这个记忆一出现,就如掘井人挖了好几丈深的土,终于一锄头下去,撞到了地下源泉,甘洌的水立即喷涌而出,压都压不住了。
皮囊术的记忆如泉水一般漫延,从他的大脑漫延到了胸口,又迅速漫延到了他的双手。
他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双手就顺着上下牙齿之间往右一拉,往左一推。嘴巴就如完整皮肉上的裂缝一样出现了。在嘴巴原来的位置,推拉十分容易。手指碰到嘴角原来的位置时,推拉稍稍变得艰难了一些。鲤伴立即停止动作,担心将嘴巴拉得太大。
小女矮人吓得大叫:“我的娘亲哪!他……他……他自己把嘴巴拉开了!”
鲤伴听到椅子倒地的声音。那应该是小女矮人吓得站了起来,把椅子碰倒了。
接着,他又听到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那应该是屈寒山和土元他们也吓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挪动,使得椅子发出声音。
屈寒山惊讶地说:“这就是什么生什么,什么生什么,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吧?”
土元“啧”了一声,说:“你说什么呢,这叫龙生龙,凤生凤!这叫虎门无犬子!”
屈寒山连忙道歉说:“抱歉,前面的话我忘记了。”
土元大喊:“三少爷快来看!太傅大人显灵啦!”
鲤伴摸了摸嘴,觉得差不多了,又将流血不止的手伸向眼睛所在的位置。
有了刚才开嘴的经验,这一次鲤伴更加自信、更加娴熟,手指在眼睛部位轻轻一划,便如剥葡萄一般轻易将眼皮打开了,眼珠子如葡萄皮下的肉一样显露出来。鲤伴顿时觉得眼前一阵强烈到什么都看不见的白光扑面而来,急忙举起刚刚打开眼皮的手,要挡住眼前的白光。
雷家三公子听到土元的喊声,没拿麻绳就奔了回来,恰好见到鲤伴打开眼皮的一幕。他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在了鲤伴跟前,然后脑袋如捣蒜一般往地上磕,嘴里不停地说:“恩公显灵了!恩公显灵了!”
屈寒山和小女矮人见状也跪了下来,朝鲤伴磕头。
土元见他们如此,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跪。他眼珠子转了转,自言自语说:“本将军是一品大将军,太傅大人也是一品。我们不相上下,不能行跪拜之礼。”
这话是既说给自己听,也说给跪着的人听的。
鲤伴眼前的白光弱了一些,见雷家三公子他们跪在地上磕头,急忙坐起身,下床来,将他们一一扶起。
“你们才是我的恩公。要不是你们,我早已消失在这世间了。快起来,快起来!”鲤伴愧疚地说。
待他们起身,鲤伴问雷家三公子:“你这里有没有马?”
雷家三公子点头说:“有。”
鲤伴大喜,说:“快快牵来,我要回宫中一趟,我朋友还等着我去救命。”
雷家三公子立即去后院牵了一匹马到门外。
土元怀疑地说:“我从未见过你骑马,你能骑吗?”
鲤伴跃身上马。
土元看得一愣一愣的。
鲤伴坐在马上,正要出发,又想起一事,于是低头跟他们说:“你们今天不要出门,不要跟外人说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当你们没救过我,我没到这里来过。我要给小十二一个措手不及。”
土元他们连忙点头。
小女矮人见鲤伴要走,忙说:“鲤伴,你脸上还有血迹,擦干了再去吧。”
雷家三公子急忙回屋里拿了一条半干半湿的毛巾来,递给鲤伴。
鲤伴接过,将脸和手擦拭干净,将毛巾还给雷家三公子,然后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大喝一声“驾”!
马儿便跑了起来。
雷家三公子转头问土元:“你不是说他没有骑过马吗?我看他这架势,是个骑术高手啊!”
土元一脸迷茫地望着鲤伴远去的背影,说:“我在桃源的时候倒是看过他骑水牛,哎,你说,骑牛跟骑马有什么区别吗?”
鲤伴耳朵依然灵敏,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想起以前在桃源骑牛的时候总喜欢大喊“驾”,养牛的老人便教他,赶牛的时候应该叫“起”而不是“驾”。他心想,看来有一些残留的记忆还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时常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他刚到皇城的时候,对皇城的街道非常陌生。而此时,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哪条街转到哪条街,然后怎么走到皇宫大门,了如指掌。甚至哪里有一条小道是捷径,他都清清楚楚。要不是骑着马,他就会走那条更快的小道。
很快他便到了皇宫大门。
他不假思索便要驱马进去。
门口的卫兵见他要闯,立即举起了刀戟,拦住他的去路。
鲤伴忘了,宫中不是谁都可以骑马进来的,他更忘了,自己不是当年赐骑马入宫的太傅大人。
守卫大门的士兵根本不认识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鲤伴心想,糟了,若是初九在宫中还好,或许可以托人带话进去求见。可她此时正在东市边上的医馆与小十二对峙。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让他进这个大门。进不了这个门,就救不了明尼。
他甚至不知道此时明尼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