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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师. 第二章 檵木

明尼指着被风吹得呼啦响的幡旗质问老翁:“你这里不写着‘指点迷津’吗?你怎么不指点指点?”

老翁尴尬不已。

鲤伴说:“明尼哥,你跟他较什么真?算命先生嘛,都是先说你即将遭遇什么厄运,然后故意一问三不知,非得让你掏了钱再‘指点迷津’,帮你化解。走,别搭理他,他就不会胡说八道了。”

说完,鲤伴拉着明尼加快脚步往前走。

老翁一手持幡旗,一手持签筒在后面追赶。

“小哥,小哥,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没有要钱的意思。我提醒你不是为你好吗?”老翁在他们后面大喊。

鲤伴听他这么喊,就站住了,转过身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是为我好,为什么你不现出真身来?”

“啊?”明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翁也立即站住了。风将他的头发和胡须吹得凌乱不堪。

“我早已看出你是一只兔子了。虽然你能幻化人形,但是你人中处的裂口还在,这是你的破绽。”鲤伴说。

老翁惊诧不已。

“怎么了?很惊讶我能看出你的破绽吧?最近几天鲇鱼精、獐子精都来迷惑我,想要对付我家楼上的狐仙和花瓶里的女人。我看是他们失败了,又叫你过来的。”

虽然鲤伴认为老翁是精怪幻化而来,但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由兔子幻化的,因为见他人中处有裂口,而兔子是三瓣嘴,他才这么说。鲤伴见老翁惊讶,心中又多了三分把握。

不过,就算此老翁是兔子精,但老翁的话并非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落叶飘进地坪,雪花降落屋顶,鸟儿栖息窗边,都是自然。但对人来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人如此,修炼成人形的精怪亦是如此。精怪有了人形,就有了人的贪欲,就做不到自然。鲇鱼精如此,獐子精如此,这位老翁亦是如此。

明尼听鲤伴说面前的老翁是兔子幻化而来,吓了一跳,抬腿就要溜。走了几步,回头见鲤伴没走,他又跑了回来,挡在鲤伴前面,对着老翁大喊:“你要对鲤伴做什么?别以为我怕你!”

老翁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看破精怪的破绽,跟你爷爷当年简直一模一样!不过你看错了,我不是兔子,更不是来害你的。”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目的?”明尼张开两臂,像他们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将鲤伴护在身后。

老翁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我是幻化而来的,这没错,但我不是兔子,我是牛。”

老翁摸了摸人中处的裂口,说:“这破绽在我还是一头牛的时候就存在了。”

鲤伴问:“牛鼻栓?”

老翁点头,说:“是的,我出生没多久,就像其他的牛一样,鼻子被装上了牛鼻栓,从此被牵着走。”

鲤伴又问:“牛鼻被牛鼻栓穿过,即使留下痕迹,也是在鼻壁上,怎么会到人中上来?”

老翁居然两眼湿润起来,说:“我刚被装上牛鼻栓的时候可以说是饱受折磨。当时我的主人用松树的木头给我做的牛鼻栓,那木头一沾水就发胀,一磨就变毛糙。这木栓在我鼻子里,就像一根刺扎在肉里,特别是缰绳一扯,我就痛不欲生。后来我的鼻子腐烂流脓,身体也日渐消瘦。主人见我常常生病,不能下田干活,就把我卖了。新主人收留我之后,见我鼻子腐烂,立即给我换了一根檵木做的牛鼻栓。檵木紧实光滑,我舒服多了。鼻子渐渐好了,也变得身强力壮。但是鼻子下面留下了裂口。只有两种树的木材不伤鼻子,一种是竹子,一种是檵木树,而檵木比竹子又稍胜一筹。”

鲤伴恍惚记得爸爸曾经看见一位牵牛的农夫路过他家门前。爸爸跟那位农夫说牛鼻子上的木头最好换成竹子或者檵木。农夫笑话他从未下过农田,怎么知道牛鼻子上该用什么木头。爸爸说他听父亲生前提过。

鲤伴当时没太在意,没想到此时又听到这位老翁说起同样的事情。

老翁蹲下来,将签筒放在地上,然后从头顶抽下发簪,头发散落下来。

“你这是……”鲤伴不知道老翁要做什么。

老翁要将发簪递给鲤伴,却被鲤伴身前的明尼夺下。

“你看,这发簪是檵木的,是我取下牛鼻栓之后削成发簪的。留着它,就是留着一个念想。”老翁说。

明尼摸了摸老翁的发簪,虽然轻如木质,但光滑得如玉石一般。

老翁对着鲤伴说:“那个新主人,就是五十多年前还未考取仕途的你的爷爷。我这次来告诉你这些,是为报答当年的恩情。”

明尼仍然犹疑,问:“鲤伴楼上的狐仙修炼了这么久还没有得人身,据说得人身要五百年,你才五十多年,怎么能有人形呢?”

老翁说:“小哥,得人身跟幻化人形不一样。得人身,是修得了跟人一样的身体,是实的。幻化人形,不过是障眼法,是虚的。”

旁边刚好有一个小池塘,周围的树倒映其中。

老翁指着小池塘中的倒影,说:“修得和幻化,就如岸上的树和水中的影,一个是名副其实,一个是镜花水月。”

鲤伴说:“五十多年前的时候我还未出生,我父亲也还未出生,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看你从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吧。明尼哥,我们走。”

明尼见鲤伴这么说,便要将檵木发簪还给老翁。

老翁摆手,说:“鲤伴,这发簪就送给你吧。你现在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等你以后相信了,需要用到我的时候,只要拿出这个发簪,‘哞哞’呼唤三声,我就会来帮你。”

明尼便转手将檵木发簪递给鲤伴。

鲤伴接过来,却丢在了地上,愤愤地说:“你自称‘指点迷津’,现在却指点不了迷津。要你的发簪呼唤你来又有什么用?”

明尼看了一眼地上的发簪,有些不舍,劝鲤伴说:“不管这发簪有没有用,他是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万一有用到的时候呢?”

鲤伴的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说:“狐仙和那女人来我家楼上已经十多年,与我家,与桃源的人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他一说就变成这样了?谁知道他是心怀好意还是包藏祸心。这发簪你想要你要,我是不会要的。”

其实鲤伴并不是不相信老翁说的话,但是老翁也说了,他只有五十多年的修为,远远不是狐仙的对手。那么,自己还不如老翁,更不是狐仙的对手。若是信了老翁的话,带了发簪在身上,狐仙一旦发觉,反而打草惊蛇。这条受了惊吓的蛇可能不但不逃跑,还极可能咬人。狗急了还跳墙呢,狐仙急了,有可能不等母亲遭遇劫难,就将母亲的肉身抢走。狐仙之所以这些年安安分分,一则可能是因为他确实需要一个避难的地方,二则可能是他还有一点感恩的心,不想亲手血刃恩人。

基于这些考虑,鲤伴认为现在不能让狐仙起疑心,更不能将老翁的发簪带在身上。

发簪是老翁的破绽,虽然鲤伴刚才没有发现。但是如果发簪放在自己这里,也会是自己的破绽。

不仅如此,他还不能让老翁认为他相信了那些话,更不能让明尼认为他相信了老翁的话。不然明尼回去之后可能会走漏风声。

除非有能力扭转局势,不然就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走!”鲤伴说完,加快脚步往县城走。

明尼过了一会儿才从后面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干吗这么倔呢?万一他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办?”

鲤伴不高兴地反问他:“你刚才怎么不立即跟我走?”

明尼说:“好歹人家一片好心,怎么能说走就走?对了,你刚才说这几天有鲇鱼精和獐子精找来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鲤伴说:“有什么好说的,反正跟这位变作算命先生的老人家一样,都不能信。”

“他们都是奔着狐仙来的吧?”明尼还不死心地问。

鲤伴说:“是啊,这么多年平安无事,这阵子突然都蹦出来了。”

“都被你看出破绽了?”明尼追问。

“碰巧而已。”鲤伴谦虚地说。

明尼见他不想说细节,也就不问了,转而说起上次在县城看的皮影戏里的故事。

说着走着,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县城。

他们在皮影戏院门口付了钱,一起进入昏暗的戏院。

皮影戏已经开始了,此时不知道唱到了第几出。

明尼很快就看得入神了,张大了嘴巴像夏天的狗一样盯着皮影戏的幕布。

鲤伴看了不一会儿就偷偷地溜了出来,想要去找专门治骨伤的小十二。

他以前没有去过小十二的家,但是小十二在这县城里是名人,随便一问就问出了位置。

他走到小十二的家门前,发现门口排了很长很长的队。有一个小童在门口维持秩序。

“请问这是小十二的家吗?”鲤伴问那小童。

小童点头说:“正是。”

鲤伴说:“我有事要找小十二,可以让我进去吗?”

小童眉头皱起,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鲤伴,说:“请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不过我事先说明,我师父有时候一天看十多个人,有时候一天只看一两个人。愿意等就等,不愿意等就不等。”

鲤伴踮起脚看了看门口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要是这样等下去,等到后天早上都没戏。

“小师傅,我是受了别人的委托来这里找他的,有急事。”鲤伴说。

小童不买账,冷冷地说:“那也得按顺序。”

鲤伴一急,将花瓶女人的耳环掏了出来,说:“这是委托我来的那个人的信物,你师父看到就明白了。”

小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说:“你想贿赂我师父?对不起,我师父不吃这一套。”

鲤伴解释说:“小师傅,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耳环是你师父的故友叫我送来的,你给你师父看一眼,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小童抱起双臂,不搭理他。

鲤伴将袖子撸起,又将裤腿挽起,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和腿,说:“小师傅,你看,我身上没有一点儿筋骨的伤,我不是来治筋骨的,没必要贿赂你师父。麻烦你把这个耳环拿进去让你师父瞧一眼,你师父若是不认这个耳环,你再赶我走,好吗?”

小童见他赖着不走,只好点头,将他手里的耳环接了过去,然后进了大门,反身又将大门关上。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一条缝,小童的头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对鲤伴说:“进来吧。”

鲤伴大喜,慌忙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鲤伴跟着小童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有一个伤了筋骨的人躺在竹床上,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对那个伤者说道:“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后面的一百天里,你要小心点,别碰到伤处了。过了这一百天就好了。”

那伤者爬了起来,连声道谢,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戴面具的人侧头看见鲤伴,怔了一下,眼睛里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仿佛他早就认识鲤伴。

因为面具挡住了他的脸,鲤伴看不到面具后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但鲤伴知道,这个人就是小十二。

鲤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给人治骨。不过他应该是最近才开始戴面具的,不然桃源的老人们讲到小十二的时候应该会说他戴着一个脸谱面具。

那面具有点吓人。

小十二坐回藤椅上,轻轻嘘了一口气,说:“你像极了以前的太傅。”

“你说的是我爷爷吗?我爷爷以前位列三公。”鲤伴问道。

小十二眼睛里的光突然暗淡下来,低声说:“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呢。”

鲤伴说:“我爷爷早过世了,人又不是狐仙,不能一直活下去。”

小十二示意小童回到门口去维持外面的秩序。

待小童离开后,小十二说:“狐狸和其他精怪要修炼许多年才能得人身,得人身之后就会长生。人一生下来就得人身,为什么不能比狐仙活得更久呢?”

鲤伴觉得小十二说得有道理,但又确实没有见过长生不老的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答。

“看来你真的不是他。当年这话是他这么问我的,让我得到启示。”小十二的话语里透露着失望。

“你见过我爷爷?”鲤伴兴奋不已。

“他是我见过的最睿智的人。”小十二点头说。

“真的吗?”

“嗯。不过慧极必伤……对了,这耳环是什么人给你的?”小十二将耳环拈了起来。

“这……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只说你看到就明白了。”鲤伴回答道。

小十二看着眼泪一样的吊坠,幽幽地说:“看来你不想一直待在花瓶里了。”

鲤伴看到面具后面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来到这里,离你不远不近,就是不想打扰你,又想知道你平安。当年的血泪教训,你已经忘了吗?你还不死心吗?”小十二对着耳环说道。

鲤伴心想:“他大概说的是花瓶女人当年失去四肢、被划破肚皮的往事吧。”

于是,鲤伴大胆地说:“她在我家楼上住了很多年,从来没有下过楼。但是最近总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来到我家,要找他们。我想她应该是躲不过,没办法吧。”

小十二收起耳环,看着鲤伴说:“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明事理,通人情!你现在可有功名在身?”

鲤伴摇头说:“没有,我爸爸说,爷爷在世时就交代,后代子孙可以读书明事理,但不可以踏入仕途。”

“原来是这样。”小十二嘴上这么说,眼神里却充满疑惑。

鲤伴想起去县城的路上那位老翁说的话,于是对小十二说:“我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想问问你。”

“哦?很多人都想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请说。”

“如果有一个人的脸很漂亮,但是身子很弱,她想要一个健康的身子,而另外一个人身体很健康,但是脸不是那么漂亮,她想要一个漂亮的脸。如果她们两人想交换,你可以做到吗?”

小十二沉默了片刻,回答说:“不可能有这么傻的人。如果只换脸皮,那么不好看的人既得到了美貌,也拥有了好的身体。对那个好看的人来说,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如果换掉头,那么好看的人既保留了美貌,又拥有了好的身体。对那个不好看的人来说,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小十二的回答并不是鲤伴想要的答案,但是鲤伴不敢再多问,怕露出破绽。

鲤伴从小十二刚才的自言自语里听出了他对花瓶女人的忠心,心想花瓶女人的计划应该不会落空了。

这时,鲤伴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吱吱”的声音,那是老鼠在房梁上跑动时爪子剐房梁的声音。

小十二头都不抬,伸手一弹。

鲤伴明明刚才没看见小十二手里有什么东西,但是房梁上的老鼠“吱”了一声,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从房梁上落了下来,恰好落在小十二伸出的手掌上。

小十二一只手接住老鼠,另一只手迅速覆在老鼠身上,然后双手搓揉捏挤。

小十二一边手指不停,一边说:“不只是他们被一些精怪打扰,其实还有一些精怪也来找我了。我戴上面具,就是免得他们认出我。看来她是对的,我们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刺在肉里久了,不会消失掉,会变成肉刺;恨在心里久了,不会被忘记,会变成疯狂。”

鲤伴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老鼠,它居然不发出一点声音。

小十二说:“我这院子里养了五十多只猫,屋顶、房梁和玄关处放了二十多个夹子。能进院子、能爬到我屋里来的老鼠,不是普通的老鼠,必定是初九那个肉里长着刺、心里记着恨的娘儿们派来打听消息的。

“你……你是要捏死它吗?”鲤伴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太恶心了。

小十二淡淡地说:“我师父教我这门手艺的时候跟我说过唯一一条禁忌,那就是我这双手什么都可以做,但绝对不可以杀生。”

鲤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十二手指停住动作,往地上一抛。

鲤伴看到一个长了一条尾巴和四只脚的肉团落在地上,跑着跑着碰到了桌脚,急忙返回,跑着跑着又碰到了墙壁,再急忙换个方向跑。

老鼠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不见了,皮毛依然在。

那个长着皮毛的肉团往鲤伴这边跑来。

鲤伴吓得急忙抬起了脚,生怕那东西碰到他。一想到被一个活肉团碰到的感觉,他就不寒而栗。

皮囊师果然名不虚传!只一瞬间,小十二就将这只老鼠像捏泥巴一样捏成了这种形状!

鲤伴顿时觉得小十二那双手不是女娲之手,而是魔鬼之手。他更不敢问与他妈妈有关的事情了,他害怕小十二发觉,然后将他也捏成一个活的肉团。

小十二见鲤伴脸色煞白,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然后小十二学了几声老鼠叫的声音。

一只黑色的猫闪电般地从外面蹿了进来,一口叼住了那个肉团,又迅速地跑了出去。

“我不能杀生,但是猫可以。”小十二摊开魔鬼般的双手说。

“真的像传言那样,对你的手来说其他东西都是泥巴一样的吗?”鲤伴惊恐地问道。

“哈哈哈哈哈……”小十二仰天大笑。

“你们都害怕这样的手吧?”小十二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森。

鲤伴忍不住后退了几步,点点头。

小十二将双手放在脸谱的眼前,说:“我也害怕它……我宁可这世上没有这样的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手,我妹妹如意被初九的人改变了模样,让我至今都找不到她,认不出她!我之所以给人接骨治伤,就是想找到我妹妹,将她的容貌还原……”

“我听她提起过你妹妹,你妹妹也得罪了初九吗?”鲤伴问道。

“我妹妹天生性格懦弱厚道,不曾得罪过任何人。可是对初九来说,后宫中凡是比她好看的女人,就是得罪了她。想当初妹妹通过选秀入宫,很快便得到了皇帝的恩宠,我家人皆以为光耀门庭。我那贪婪又可怜的父亲以为升官有望,而他的同僚们溜须拍马,说皆以我父亲马首是瞻,结果被初九以莫须有的罪名斩首,且以马头替换他的头,与他的身子一起入葬。其墓被初九怂恿皇帝赐名为‘马首墓’,说要以儆效尤。因父亲被杀,我妹妹精神失常,谁都不认得了。初九又命皮囊师将我妹妹改头换面,变成了我们家人都认不出的模样,然后抛于茫茫人海中。”

小十二说得声泪俱下,泪水从他的脸谱面具下流了下来,滴落在地上:“我每次给人接骨疗伤,都会摸一摸伤者的脸,看看伤者的脸是不是被皮囊师修整过。是原来的脸,还是后来修整的脸,我一摸就知道。每一次,我都希望我恢复的那个人的脸皮,下面是我妹妹的脸。”

鲤伴这才知道皮囊师不但可以给人变脸,还可以让人恢复原形。

“可是我不知道我妹妹被初九改头换面成了什么人,是男还是女,是老还是少。我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一个一个地去看,去找。”

鲤伴心想:“这个初九折磨人的手段还真是花样繁多,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希望你能找到她。”鲤伴说。

“谢谢你。”小十二说。

“那……我可以走了吗?”鲤伴问道。他见小十二将老鼠捏成肉团之后,便不想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了。

小十二说:“你可以走了,请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她,就说我随时可以任她调遣,但是请她容允我先找到我妹妹。我妹妹没有找到,我就难以安心,更难以全心帮她对付初九。初九很清楚我的性格,所以没有杀害我妹妹,而是故意将她抛于茫茫人海中,让我去寻找妹妹,而不是全心对付她。”

鲤伴不解,问道:“你完全可以先报仇,再寻找你的妹妹啊。”

小十二摇头,说:“这就像她在岸边将我妹妹如意丢入了大海,你说,我是先杀了她呢,还是先跳入海中救我妹妹?”

鲤伴说:“这……”

小十二打断他,说:“所以你不了解我,对我来说,只要一天看不到我妹妹,我就担心她有没有挨饿,有没有着凉,有没有被人欺负。她可能容貌还是女人,也许受男人欺负;她可能变成了老人,也许在哪里乞讨;她可能成了盲人或者哑巴或者聋子,也许看不见人,也许说不了话,也或许听不到呼唤她的声音;她可能成为任何一个人,可能处于任何一种境况。这让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样一个我,怎么可能是初九的对手?”

鲤伴点点头。小十二太爱他的妹妹了,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破绽。

小十二说:“初九对付每一种人都用不同的方法,每一种方法恰好能取得她想要的效果。她有一双能看透所有人的眼睛,没见过她的人不知道那双眼睛有多么令人恐怖。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见到她,你就知道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了。”

鲤伴心想:“初九是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一起深居宫中,岂是我这样的草民能见到的?”

小十二走近鲤伴,朝他伸出一只手。

鲤伴恐惧地僵硬在原地。他想避开那只手,但是不敢挪动,害怕逃避的动作会让小十二不高兴。

“不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永远不要见到才好。”小十二在鲤伴的肩膀上拍了拍说。

他的手拿开了,鲤伴的心还在忐忑不已,担心肩骨会不会变了形。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鲤伴说。

小十二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鲤伴说。他害怕小十二又将手伸过来。

“好走,我就不送了。”小十二说。

鲤伴哪里还敢让他送,脚步匆匆地出了大厅,回到了门外。

门外的小童见他出来,便让排在最前面的人进去治疗。

鲤伴回到皮影戏院的时候,明尼已经看完皮影戏了,他站在皮影戏院门口等鲤伴回来。

鲤伴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地奔向明尼。

明尼问:“你去哪里了?”

鲤伴莫名觉得高兴,说:“我觉得今天的皮影戏不好看,就出来溜达了一圈。”

“是吗?”明尼不太相信。

“是。”鲤伴说。他不想让明尼知道他去找过小十二。他是花瓶女人派来的,小十二或许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如果小十二知道明尼也参与其中,鲤伴猜测小十二极有可能会把明尼揉捏成一个没有四肢的肉团,就像对待那只偷听的老鼠一样。

明尼见他说“是”,就不再询问。两人一起往回走。

刚刚出县城的城门,明尼冷不丁地说:“鲤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家楼上的花瓶女人摆脱花瓶的约束。”

鲤伴心情有些郁闷,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石子,说:“狐仙和她都没有想出办法来,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明尼说:“总要想一个办法呀,万一……万一那个算命的老人家说的是真的呢?我是说万一……”

鲤伴心里一阵感动,但他还是不想把明尼牵扯进来。明尼没有见过小十二,不知道那些人的厉害以及恐怖。

“没有万一。他就是吓唬我们的。我说了,算命的都是这样,先吓唬你,再让你心甘情愿掏钱,化解原本不存在的劫难。”鲤伴将声调提高许多,这样听起来更加有底气。

“我妈说了,他们跟我们一家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已经是一家人了。他们不会这么做的。”鲤伴说。

“既然是家人,就应该互相帮助啊。她肯定不想一直待在花瓶里,那我们帮她想想办法有什么错呢?”

不等鲤伴回话,明尼又继续说:“我刚才看皮影戏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演皮影戏的师傅可以用棍子和线操控皮影,让皮影蹦跳、走跑、骑马射箭,那是不是可以让演皮影戏的师傅给她做一个比皮影大很多的身体,让她像皮影一样什么都可以做?”

明尼怕鲤伴打断他,于是说话时吐字非常快,一口气将他的想法说完了。

鲤伴心头一热。原来明尼看他最喜欢的皮影戏的时候都想着这件事情。

他知道,明尼想的是给楼上的女人找一个可以替代的身体,哪怕没有那么完美,也许能让那女人和狐仙不再觊觎他的妈妈。

但他还是摆摆手,说:“你真是异想天开,皮影跟人的身体可不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只要有可能,就不妨试一试。不是吗?”

“可是……”

“别可是了,皮影戏刚刚散场,那个师傅应该还在,我们现在就去问问他。”明尼看出鲤伴有些动摇,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将他往城里拉。

回到皮影戏院,鲤伴跟着明尼找到了后台。

演皮影戏的师傅正弓着背在一张矮桌子上修补坏了的皮影。他的手边有好多皮影,有红有绿,有男有女,有兔有马,仿佛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他,就是那个世界的造物主。

“如果皮影有灵性的话,或许在它们心中,这位满脸皱纹的师傅就是‘女娲’吧?”鲤伴忍不住这样想。

“又或者,在小十二看来,其他人就像是皮影一样可修可补?”鲤伴浮想联翩。

明尼和鲤伴看着师傅修好了一个皮影,趁着师傅休憩的片刻,明尼走了过去,询问他能不能做一个人那么大的皮影。

师傅问:“你是明尼吧?我看你来过很多次。”

明尼点头。

师傅问:“做这么大的皮影干什么?”

明尼说:“我有一个朋友不幸丢了身体和四肢,我想帮帮她。”

“哦,那可不简单,不但要像皮影一样可以活动,还得装得下你的朋友。”师傅说。

明尼担忧地说:“师傅,我看您的皮影戏看了很多场,您把那些皮影演得像活的一样,您一定可以做一个像活的一样的皮影的。”

师傅摆摆手,说:“承蒙夸奖,可是我一个人做不出你要的东西。”

明尼顿时泄了气。

鲤伴急忙问:“您说您一个人做不成,意思是还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做出吗?”

听鲤伴这么一问,明尼的眼睛里又散发出光芒。

师傅侧过头来看着鲤伴,目光中满是赞许。他搓搓手,说:“是啊,做这些皮影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难,难的是让它们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鲤伴说:“您不是已经做到了吗?您的戏场每天都满座。”

师傅笑了笑,站了起来,打开了最近的一扇窗,指着远处的青山,问:“你们看到那座山了吗?”

鲤伴和明尼朝师傅指的方向看去,都点头。

师傅又问:“你看到那座山后面的山了吗?”

鲤伴和明尼一起摇头。

“那就对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们以为我已经够厉害了,是因为没有见过比我更厉害的人。我操控皮影来演戏,其实是我师父教的最基础的技艺,在操控师里面属于最低层的。”

操控师?鲤伴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师傅从窗边走了回来,在矮桌子旁坐下,说:“世人皆知皮囊师,而很少听说操控师,是因为绝大部分人只注重容颜,而不注重行为举止。皮囊师兴盛于皇城,尤其后宫,操控师也兴盛于皇城,但在后宫不如皮囊师受欢迎。只有少数皇帝的嫔妃知道,容颜只能引起皇帝的注意,但那只是一时之兴,而行为举止才能让皇帝处久不厌。于是,宫中出现了一种女官,名为司仪,授九品衔。司仪专门教宫中女人举止仪态,后来又教一些关系亲密的嫔妃如何勾引皇帝,让皇帝恋恋不舍,尽可能多地逗留。”

师傅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情。

“跟我同门的一个师妹后来做了司仪。她有一个堂妹通过皮囊师换皮削骨,得以通过选秀,进入后宫。皇帝虽然喜欢她的容颜,但对她没有特殊的眷顾。毕竟其他女人也会偷偷找皮囊师换皮削骨。于是,我这个师妹教她如何站,如何行,如何回眸一笑,如何顾盼生情,包括在伺候皇帝睡觉时的一举一动。可是这个堂妹怎么学都学不会。她便对我师妹说,既然你学过操控,那你就把我当作傀儡一样操控吧,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学,你偷偷操控我的身体,让我赢得陛下的欢心。师妹不敢,怕皇帝发现,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她堂妹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她,她不忍心一直拒绝,就答应了。”

师傅一边说着,一边从矮桌子上挑出妃子形象的皮影来。他手里持着小木棍,小木棍上系着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牵引线,牵引线连着妃子皮影的各个关节。他的手一动,那妃子皮影就做出流畅的动作来,像有灵魂注入了一般。

“就像我等待观众入场之后在幕后操控皮影一样,等皇帝一来,师妹就隐蔽起来操控她的堂妹。果不其然,龙心大悦,从此之后皇帝置后宫三千佳丽不顾,独宠她堂妹一人。”

鲤伴心想:“宫中女人真是用心良苦,不惜将皮肉换掉,还要将整个人都交付出去。容貌不是自己的,连行为举止都不是自己的,那这个人还是自己吗?”

师傅一边用皮影演绎宫中女人的生活,一边继续说:“我控制这皮影只需展示给看的人一面,而师妹控制一个人需要展示各个角度。那种境界,只有天才才能做到,我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但是,只要不是完全真实的东西,就会有破绽。师妹的操控术已经登峰造极,但仍然有破绽,只是绝大多数人看不出来而已。”

鲤伴不禁联想到狐仙说的话:妖都是有破绽的。莫非妖和操控师有相通之处?

“皇帝发现她的破绽了吗?”明尼迫不及待地问。

“皇帝没有发现。但是被一位同她堂妹一起选秀入宫的姑娘发现了,那姑娘将秘密告诉给了皇帝。师妹被驱逐出皇城,永远不得返回,她堂妹则被打入冷宫,永远不得面圣。原本她们都是要被杀头的,据说也是那姑娘在皇帝面前求情,皇帝才饶她们不死。”

“那姑娘什么来头,皇帝临幸时都看不到破绽,她却能看到?”明尼问。

师傅哈哈大笑,说:“皇帝是人中之龙,妃子又是贴身伺候,怎么会毫无知觉?皇帝乐在其中,看破不说破而已。怎奈那姑娘说破了,皇帝无法继续装不知。年轻人,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一个人的破绽,却不说破,那么你就爱上了她。”

“皇帝爱上了她?”明尼问。

师傅点头,说:“那位说破的姑娘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皇帝面前求情,留她一条命。这样的话,皇帝认为这位说破的姑娘并无嫉妒之心,完全是为了他好,还宅心仁厚。”

鲤伴问:“这说破的姑娘可是叫作初九?”

师傅惊讶地说:“你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鲤伴说:“我有一位从宫中出来的朋友遭遇过类似的经历。他说,初九有一双能看透所有人的眼睛。她对付每种人都有不同的方法,每种方法都恰好能取得她想要的效果。您刚才说的妃子被打入冷宫,就不会再与她争宠,她又在皇帝面前求情,让皇帝不但不厌恶她,反而认同她。有这种觉察力,又有这种手段的人,我想应该就是初九了。”

鲤伴没想到一天之内会听到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到同一个人。小小县城之内,居然有这么多人与初九有过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不过转念一想,选秀是从九州各地挑选最漂亮的姑娘送到宫中去,初九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杀掉的不只是皇城的姑娘,也是九州各地的姑娘。那么,九州各地遍布初九的仇人,如同夜空的星星那样数也数不清。由此看来,一天碰到两回与初九有关系的人,算不得稀奇。

明尼也听明白了师傅的话,问:“师傅,我看您的意思是,要想做成一具操控自如又能装下我朋友的皮影,非得您那位天才师妹出马不可?”

“嗯。要想装好后还能行动自如,非她不可。不然的话,还不如让你朋友安安分分地待在一个大花瓶里。”师傅说。

鲤伴耸耸肩,说:“她现在确实只能待在花瓶里。”

明尼对师傅的回答不满意。

“可是……我们不知道您的师妹在哪里,如何能找到她?”明尼问。

师傅笑了笑,说:“她不在别处,就在此地。”

鲤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就在县城里?”

“要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者知道她在遥远的地方,我跟你们两个说这些事情干什么?”师傅说。

鲤伴心中暗惊:“皇后娘娘初九的仇人都聚集到这个小小县城来了?”

“你们如果能说动她,那么这事就能做成。”师傅说。

“如果她答应了,您就愿意帮助我们?”明尼问。

师傅笑了,说:“那是当然。她就在城东的水仙楼,你们到了之后,就说找雷家二小姐就行了。记得一定要说找雷家二小姐,不然很可能找错人。”

“雷家二小姐?”明尼问。

“是的。她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我猜你们都没有去过水仙楼,我给你们画一幅路线图,你们按照我画的路线走过去就能找到她。”

师傅随手拿了一张刻皮影用的皮子,用刻刀在上面划简易的路线图。

“多谢师傅帮忙,以后我多来买票捧您的场。”明尼对师傅的慷慨感激涕零。

师傅一边划皮子一边说:“我和雷家二小姐虽然师出同门,但是她入门的时候我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了。得知她来到了这里,我曾想登门拜访,可一是我技艺不精,自惭形秽,二是我早就被逐出师门,旧情难攀。你们若是能给我契机,让我跟她见面,倒是帮了我的忙了。”

“您也想见她?”明尼问。

师傅对着划好了的皮子吹了口气,又拎起来甩了一下,递给明尼。

明尼接过。

师傅笑着说:“我已经崇拜了她许多年了。”

明尼和鲤伴再次谢过师傅,然后出了皮影戏院,照着皮子上的路线图去找水仙楼。

在热闹的大街上左绕右绕之后,他们钻进了一条忽然变得冷清的小巷道。

这条巷道非常逼仄,地上的砖头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小巷道弯弯曲曲,如同一条蜿蜒的蚯蚓。

“没走错吧?”鲤伴感觉有些不对劲。

“没走错,路线图就是这样的,好像快要到了。”明尼抖开皮子看了看。

鲤伴凑过去看路线图,不小心踩上了一块瓜皮,扑腾一下,摔倒在地,衣服上沾了一层脏兮兮的泥,湿漉漉的青苔像无数条绿色小虫一般吸附在衣服上。他拍了拍,拍不干净,反而越拍越脏。

明尼扶起他,指着前方,高兴地说:“你看,到了。”

鲤伴抬头一看,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一栋古老而破败的二层小楼挡在前面。这二层小楼仿佛不是建在这里的,而是从天而降,卡在这个逼仄的巷道里了。

小楼正面挂着一个横匾,横匾还算新,隐隐约约能闻到没有干透的油漆味儿。横匾上写着三个绿色的字“水仙楼”,仿佛是青苔长在上面。

“哟呵呵……”

一个怪异的笑声从里面传来,紧接着从大门里走出一个颇有风韵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手里扬着一条绿如青苔的丝巾。

“两位小哥,快点进来呀。”她怪声怪气而又亲切无比地邀请。

鲤伴说:“我们是来找……”

“哎哟,我知道你们是来找谁的,她在楼上等着呢。”她的语气亲昵得好像他们是她的亲人一样。

“我……可以见她吗?”鲤伴有些不自在地说。

“哎哟,给了钱谁都可以见的。”她笑嘻嘻地说。

明尼迅速地从兜里掏出钱塞到她手里。

她点了点钱,说:“少了。你以为我们水仙楼跟别的楼一样吗?”

鲤伴也带了些钱在身上,急忙掏了出来,给她。

她又点了点钱,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你们两个谁上去?”

明尼迷惑地问:“不可以我们两个一起上去吗?”

她两眼一瞪,脸上浮现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两个人上去?那可不行!只可以一个!”她几乎是叫嚷着说出这些话来。

明尼见她不肯通融,便对鲤伴说:“要不我上去吧。”

鲤伴摇头说:“不行,这是我的事情,我自己上去吧。”

鲤伴知道,明尼担心上面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才自告奋勇要上去。鲤伴不想让他为自己担风险。

那女人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人抢来抢去,更加惊讶。

“就你吧!”那女人不耐烦了,一把抓住鲤伴,往楼梯上推。

楼梯是木质的,跟外面巷道里的砖头一样湿漉漉的,并且长了青苔。

明尼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鲤伴点点头,踩着湿漉漉的青苔上了楼梯。

女人跟在鲤伴后面,说:“小哥,你们俩是第一次来吧?是不是听别人说我们水仙楼好才来的?那真是来对了地方,保准你从此以后魂牵梦绕!”

鲤伴听得莫名其妙。

到了二楼,女人带他走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说:“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鲤伴犹豫地问:“她在里面?”

女人不高兴了,说:“当然在里面了,我还能坑你的钱不成?”

鲤伴不敢多问,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跟外面没有太大差别,湿漉漉的墙,滑溜溜的地板。青苔倒是少了,只在墙脚、床底、桌脚处有一些。

他抬起头,房间里摆设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外面的女人帮他把门关上了。

再往上看,鲤伴看见床顶上有很多滑轮,滑轮有大有小,有横有竖,有密有疏,仿佛是水塘的石头缝隙里长着的一大片水螺。

“过来。”床上的女孩说。

她还是躺在那里,四肢懒散,只有嘴巴和眼珠子在动。

他走到床边,看到了女孩的容貌。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就如一株水仙花一般。皮肤白得几乎要透明。或许是有意配合“水仙楼”的“水仙”二字,她的嘴唇上擦的不是红色,而是淡黄色,像水仙花的花蕊。

他以前从没见过有人将嘴唇涂成淡黄色。

“我好像以前见过你。”“水仙”盯着他说。

“没有吧?我没见过你。”

“或许是你把我忘了。”她说。

这时,床顶上的滑轮开始动了,像池塘的石头缝里被惊扰的水螺一样,慢慢吞吞地移动。有的开始旋转。

滑轮一动,她的肢体就跟着动了。

她双手撑起身子坐起来,拍拍身边的位置,说:“来,在我旁边坐下。”

鲤伴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鲤伴看到她身后有很多细线,密密麻麻,好像她在这里坐了一千年,身上都结了蜘蛛网一样。

“这些线就是用来操控的吧,像皮影戏院的师傅操控皮影一样。”鲤伴暗自猜测道。

不过她身后的细线比皮影戏院的师傅用的线细太多,不仔细看就难以察觉。

“当年雷家二小姐操控她堂妹伺候皇帝的时候,也有这些线吗?如果是这样,那也太容易暴露了。”鲤伴不由自主地想起师傅说的往事。

她注意到鲤伴在看她身后的线。她回头看了一眼,说:“你不喜欢这些线吗?本来是可以让普通人无法看到的,但是有些人看不到线就说不是操控师操控的我。他们来这里就图一个新鲜,想享受当皇帝的待遇,不过真的像伺候皇上那样谨慎得几乎看不出来是操控的,他们又觉得没意思。”

“原来是这样。”鲤伴说。

他听懂了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

她主动挨到鲤伴身边,要给鲤伴宽衣解带。

鲤伴连忙躲开,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反问道:“你来这里要干什么,不是应该比我还要明白吗?”

鲤伴说:“我是来找雷家二小姐的。”

他已经感觉出这个女孩不是雷家二小姐了。

她一愣,说:“你是来找她的呀!怎么早不说?”

“我以为你就是雷家二小姐。”鲤伴说。

“不,我不是,我只是她的傀儡而已。不过你找她干什么?”她问。

鲤伴说:“我有个朋友失去了身体,现在只能待在一个花瓶里。我听说雷家二小姐操控术非常厉害,所以想请她帮忙做一个可以活动的假身体,让我的朋友可以从花瓶里出来,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笑了笑,说:“你倒是挺为你朋友操心的。不过我们雷家二小姐为什么要帮你?”

鲤伴刚才仔细地观察了面前女孩的动作和床顶上的滑轮,发现她的某一个动作跟某一区域的滑轮有一定的联系。右边的滑轮滚动时,女孩多是左手或者左脚以及身体左边其他地方在动。左边的滑轮滚动时,女孩多是右手或者右脚以及身体右边其他地方在动。而当她笑的时候,滑轮滚动得最多。

“或许笑是操控术里最难做出来的动作。”鲤伴暗自猜测道。

“笑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难?”鲤伴没有回答她,却问了他想问的问题。

她的笑僵在了脸上。

“对真正开心的人来说,笑是件特别容易、自然的事情。对于不开心的人来说,笑需要很努力才能做出样子来吧?”鲤伴继续说。

他心里想道:“既然这位女孩承认自己是雷家二小姐的傀儡,那么,雷家二小姐一定藏在什么地方,通过这些蜘蛛网一样的线控制着这位女孩。雷家二小姐必能看到这位女孩看到的、能听到这位女孩听到的,这样才能让这位女孩的每一个动作都合情合理,看起来自然。”

如此一来,他说的话雷家二小姐也能听到。

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仿佛一片雪花落在她脸上瞬间消融一样。

“你说得对,我几乎忘记怎么笑了。”女孩忽然换了一个声音,仿佛她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

紧接着,女孩身后的墙壁轰轰作响,居然从中间裂开一条缝,缝越来越大。

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手指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线。头发白得像雪,但是容颜依旧青春美丽。身上穿着纯白色的长裙,拖曳在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冻住了。眼睛没有任何神采,仿佛失去了灵魂。

鲤伴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而他旁边的女孩说完话之后躺了下去,跟刚才他进门时看到的一样,像个玩偶。

“你是怎么看出我很难做出笑的表情的?你是谁?谁让你来找我的?我的破绽居然这么快被你发现了。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这个冰雪一般冷艳的女人充满敌意地问。

鲤伴指了指床顶的滑轮,说:“我是通过它们看出来的。你就是雷家二小姐吧?”

鲤伴见她手指上缠着的线跟女孩身后的线一样,又是从墙壁后面出来的,她必定是暗中操控这位女孩的人。

她点点头。

“我叫鲤伴,住在桃源。我朋友困在一个花瓶里,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给我朋友做一个……”

雷家二小姐瞥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女孩,接着鲤伴的话说:“做一个可以动的傀儡?”

鲤伴说:“是的。”

“你找错人了。”雷家二小姐冷冷地说。

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情。

“找错人了?”

“我能操控傀儡,但是我从来不会做傀儡。”

“你不会做傀儡?”

“对。人就是最好的天然傀儡,我为什么还要煞费心思做那些东西?”

人是天然傀儡?鲤伴一惊。原来在雷家二小姐眼里,所有人都是傀儡。也难怪那位师傅说她是天才操控师,她没有学一点儿制作傀儡的技艺,一门心思全放在操控上了,这或许是她成为最厉害的操控师的原因所在。

雷家二小姐说:“难道不是吗?”

鲤伴争辩说:“傀儡是死的,任人摆弄,自然好操控,但人是有灵魂的,是自由的,怎么操控?”

她说:“人看似自由,其实被他人以各种名义操控。”

她扬起手,看着手上的线,说:“宫里那些女人,都被皇帝操控,描眉,染唇,一颦一笑,都是为了得到皇帝的宠爱。皇城那些官员,都被权力操控,阿谀逢迎,钩心斗角,一言一语,都是为了往上攀。街头商人被钱财操控,忙碌于算盘账本之中。田间农夫被收成操控,束缚于烈日黄土之上。欲望、嫉妒、不甘,等等,处处皆有,处处操纵世间人。我手上的线能看见,能摸着,而他人被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控制,从出生到瞑目,终生无法摆脱。”

她将双手放下来,闭上眼睛,面部依然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说:“人有欲望,反而更容易被操控。”

“你好像看透了世间的事情。”鲤伴说。

她说:“可我也是傀儡中的一个。看透了却不能摆脱的人才是最可悲的。我比所有的傀儡还要可悲。”

“所以你才笑得那么难吗?”鲤伴问。

她说:“其实我已经忘记怎么笑了。我现在让傀儡笑,都是基于我以前记忆中笑的样子。我也忘记怎么哭了,但是我心中还有深刻的悲伤,所以让傀儡哭相对容易很多。我操控傀儡的时候,要将我的情绪全部投入到傀儡的身上去,感受傀儡感受到的一切,才能做到最好的操控。长此以往,我忘记了自己应该怎么笑、怎么哭,我只懂得怎么让傀儡做出各种表情。”

“我时常觉得……在操控的时候,其实是傀儡操控我,我才是傀儡。”她木然地说。

鲤伴忽然对她生出怜悯之情。原来操控大师心中是如此悲凉,原来她自己已经不会喜怒哀乐了。

她动了动手指。

床顶上的滑轮跟着动了动。

床上的女孩举起双手,又耷拉下来。

她说:“我劝你回去跟你的朋友说一说,还是待在花瓶里的好。世间的线比我手上的线多太多,人生在世就免不了被它操控。待在花瓶里,偏安于一隅,就像是无用的傀儡,不会被这些线控制,反倒安分了、清静了。”

鲤伴心里一阵失落。看来她是不会同意跟皮影戏院的师傅一起制作可以活动的皮影了。如此一来,楼上的狐仙和花瓶女人还会一直觊觎他母亲的身体。

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雷家二小姐改变主意。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鲤伴只好冒着泄露花瓶女人身份的风险,喃喃自语地说:“唉,有人说初九对付每个人都有恰好的方法,果真不假。看来初九早就料到她无法逃出那个花瓶了。”

雷家二小姐听到“初九”二字,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难得的光芒,但是那光芒就像旷野上风中的烛火,刚点燃即被吹灭。

“初九?你朋友也是被初九迫害的人?”她问。

这一问正中鲤伴下怀。他在皮影戏院师傅那里听说她曾在宫中担任司仪,因初九说破而被驱逐,堂妹被打入冷宫,于是猜测她对初九应该是怀有恨的。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倘若提到初九,或许可以唤起她对楼上的女人的怜悯之心。

鲤伴只说“是啊”,便不再多透露信息,免得说了不该说的,适得其反。

她问:“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鲤伴摇头,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既然是你朋友,你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没说过,我也没问过。”

雷家二小姐将空洞无神的目光转移到他的眼睛上。

他的目光迎上雷家二小姐,就像在悬崖边望着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

雷家二小姐收回目光,转而移到床上的女孩身上,说:“你没有骗我。既然你朋友受到过初九的迫害,我应该帮帮忙。这个女孩本是辅国大将军的女儿,她父亲与初九不和。初九得势之后,诬告她父亲冒领军饷,意图造反,将她父亲撤职关押,家中男眷全被贬为奴,家中女眷全被贬为妓。为奴的男眷和为妓的女眷什么时候赚的钱能抵上多领的军饷,什么时候她父亲才能免于死罪。因此,她来求我以当年操控我堂妹的方式操控她,以尽可能快地赚够赎罪的钱。”

鲤伴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楼的时候要收钱,为什么进门之后女孩有不同寻常的举动。

“同是天涯沦落人。”鲤伴不禁感慨。

“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关系。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她淡淡地说。鲤伴欣喜不已,说:“就在这个县城的皮影戏院里有个做皮影的师傅,他答应帮我们做一个像皮影一样的身躯,如果你能帮忙用你的线接上去,使皮影的身躯可以像活人一样行动,那就大功告成了。”

“好的。等那做皮影的师傅做好了,你再来这里找我吧。”她说。

“太谢谢啦!”鲤伴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但看她表情死寂,只得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这时,裂开的墙壁后面有一个听起来有些凄惨的声音传来:“二小姐,楼下又来客人了,您该进来了。”

鲤伴不知道那里还有人,侧头看去,一看吓了一跳。

就在墙壁的缝隙中间,有一个四肢着地的老太太。老太太鹤发鸡皮,表情苦涩,眼袋深重。

老太太手脚并用,像爬行动物那样从墙缝中“走”了出来。她的背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马鞍的东西。她的白发披散,有几分像马鬃。

老太太“走”到雷家二小姐身后。雷家二小姐居然特别自然地坐在了老太太的背上。

鲤伴惊恐万分,不明白面前的老太太到底是人还是马。

雷家二小姐见鲤伴有些害怕,解释说:“她也是初九害成这样的。当年初九要杀掉所有经过皮囊师换皮削骨的宫中女人,她求初九放过她,承诺愿意为初九做牛做马。初九放过了她,并且叫皮囊师给她削骨头改形体,让她变成了这样,天天把她当马骑。初九说,不杀她的承诺做到了,她也必须兑现她的承诺。”

“这也太残忍了!”鲤伴充满同情地说。

老太太漫不经心地瞥了鲤伴一眼,想要说什么话,却干咽了一口,将话又咽了回去。或许人人见了她都会说出跟鲤伴类似的同情话,她已习以为常。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坐她?”鲤伴问雷家二小姐。

雷家二小姐说:“只有这样,她才觉得活着还有一点存在价值。”

老太太干巴巴地说:“二小姐,客人就要上来了。”

雷家二小姐对鲤伴说:“我就不送你了。”

然后,她坐在老太太的背上,缓缓地进入了墙缝。

墙壁又轰隆一声移动起来,渐渐闭合。

紧接着,床顶上的滑轮动了起来。床上的女孩坐了起来,颔首说:“谢谢光顾,下次再来。”

鲤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伤。

如果不是能看到她背后的线,谁又知道她是一个被操控的人呢?谁又知道那些背后看不到线的人,所作所为不是被操控的呢?原来真实的生活跟那位师傅手下的皮影世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鲤伴离开了这间房,下楼梯的时候果然碰到一个正在上楼的人。

“怎么样?”明尼看到鲤伴下来,急忙问道。

鲤伴不想说话,下了楼径直往外走。

收钱的女人在后面大喊:“客官慢走,喜欢的话下次再来哟!”

明尼紧跟着他,问:“她不肯吗?”

鲤伴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她答应了?”明尼大喜道。

鲤伴点点头。

“那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明尼追问道。

鲤伴停了下来,伸手在明尼背后的空气中抓了一把。

明尼回头问:“怎么了?我后面有什么东西?”

“我看看你后面是不是有线。”鲤伴说。

“线?”明尼一头雾水。

“这世间很多人身后都有线。”鲤伴说。

明尼笑了笑,说:“你是不是傻?皮影戏里的人才有线。”

鲤伴和明尼回到皮影戏院,找到做皮影的师傅,将雷家二小姐答应的消息告诉了他。

师傅欣喜万分,却很快又犯愁起来。

“做成人形容易,可是我应该用什么东西做呢?皮子肯定是不行的,瓷器又容易破碎,金属又太沉重,木头倒是不容易破又不太沉重,可容易腐坏。”师傅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

鲤伴想起县城的路上算命老翁说的话,于是说:“要不用檵木吧。”

“檵木?”师傅问。

鲤伴看了一眼明尼,回答说:“嗯,听说牛鼻栓用檵木做最好,不会因为接触水而发胀腐坏,也耐用。”

“那太好了。我这就去弄檵木来。”师傅喜滋滋地说。

说完,他撇下鲤伴和明尼走了。

鲤伴和明尼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弄檵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便问皮影戏院的其他人师傅去哪里了。

皮影戏院的人说:“师傅扛了一把斧子出去了。别人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七里山砍檵木树。”

七里山距皮影戏院有十多里。

明尼尴尬地挠头,说:“怎么说走就走了?”

师傅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鲤伴和明尼只好先回桃源。

回到桃源,鲤伴告别了明尼,一个人回家。

他走到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时,看到狐仙居然在地坪里踱步。而在地坪前的桃树林里,映荷的母亲居然爬上了树,坐在桃树枝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狐仙走来走去。好像狐仙是在戏台上唱戏的戏子,而她是看戏的观众。

鲤伴家的地坪里搭过戏台唱过戏,小孩子们占不到前面的位置,在后面又看不到戏台,往往就跑到桃树林爬到树上看戏。鲤伴小时候就经常这样。

映荷的妈妈此时就像一个涉世未深、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笑眯眯地看着狐仙,脚不停地踢来踢去,欢喜得很。她光着脚,一双人字拖散落在树根旁。

映荷的妈妈看到鲤伴来了,如老鼠一般迅速地从树上溜了下来,穿上人字拖,吧嗒吧嗒地跑到鲤伴身边,笑嘻嘻地说:“鲤伴,鲤伴,你可回来了,狐仙等你等得好着急呢。”

鲤伴皱眉,问:“狐仙告诉你他在等我?”

映荷的妈妈用力地摇头,说:“不,他没跟我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是在等你,等得心急火燎的。”

说完,她从兜里抓了一把瓜子塞在鲤伴手里,然后踩着人字拖吧嗒吧嗒地跑了。

鲤伴没做好接瓜子的准备,瓜子从他的手指缝里漏掉了好多。

鲤伴握紧剩下的瓜子,走到地坪里。

狐仙停止踱步,侧着身子说:“你回来啦。”

“嗯。”鲤伴回答。

要是在以前,他遇到狐仙的时候既紧张又兴奋。而这时候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只感到奔波了一天浑身疲惫,还有一点泄气。狐仙身上那种亲切的气息也荡然无存。

狐仙似乎发现他的语气跟以往不同,问:“怎么了?小十二拒绝见你,还是见了但不答应予以援手?”

鲤伴摇摇头,说:“他看到了耳环,见了我,他说他愿意帮助你们,但是他要先找到他的妹妹。”

“那就是说,他答应了?”

“我想是的吧。”

“只要他答应,我们会帮他找到他妹妹的。”

“这话需要我转告他吗?”鲤伴以为狐仙会要他再去县城一趟,将这句话转告小十二。

“不,等我找到他妹妹了再告诉也不迟。”狐仙将双手背在身后,自信满满的样子。

鲤伴看见狐仙的手指互相碰来碰去,说:“他妹妹被人换了皮、削了骨,变了模样。他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狐仙的手指看似毫无章法又像在掐算什么。他说:“小十二以前是皮囊师,即使把他的眼睛蒙住,只要他妹妹让他摸摸脸,即使变了模样,他也能认出他妹妹。”

鲤伴说:“他确实在这么做。这是他的专长。”

狐仙哼笑了一声,说:“这确实是别人不能而他擅长的事情。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很难找到他妹妹。初九早料到他会这样寻找妹妹,才故意让皮囊师给他妹妹换皮削骨,使小十二陷入大海捞针的困境。这样找下去,恐怕耗尽他一生都不会找到。而在他一生之中,再没有时间和心思对付初九。这正是初九想要的结果。”

鲤伴问:“为什么正是他擅长的事情反而找不到他妹妹呢?我还以为初九没有那么绝情,要给他留一线希望呢。”

狐仙哈哈大笑,说:“他有一双技法高超的手,就会不自觉地依靠那双手去做所有通过手能完成的事情。其实呢,初九改变的只是他妹妹的相貌,却没有改变他妹妹的气味、声音,以及透过她的眼睛才能感受到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心。”

鲤伴茅塞顿开。

狐仙说:“小十二正是失败在他擅长的事情上。他去寻找已然改变的,却不去寻找未曾改变的。他若是从气味和声音等方面来寻找,应该早就找到了。”

初九玩弄人的手法再一次让鲤伴大开眼界。

狐仙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人之长处,往往亦是短处。”

鲤伴问:“即使她的气味和声音没有改变,但是依然人海茫茫,你要去哪里寻找她?”

狐仙的手指忽然停住,大拇指掐在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处。他将手抬了起来,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说:“绿叶变黄,落地为泥,天山化雪,水流东海。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只要活得够久,见得够多,你就能掌握其中的规律,既能看到过去,又能预测未来。”

鲤伴说:“可我没见过能预测未来的人。”

狐仙说:“人不能预测未来,是因为活得不够久。区区一百年,太短了。足够聪明的人也许洞悉了一些规律,可惜很多人不相信他,而他很快就要撒手人寰。就像一个小孩子要摘他够不着的桃子,他好不容易搭了时间的凳子,拿了智慧的竹竿,恰恰够得着的时候,可是凳子倒了。”

鲤伴望向不远处的桃树林。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有一次想摘树上的桃子,可是桃子的位置很高,他够不着。于是,他搬来了凳子,踩在凳子上去摘,桃子离他仍然有一段距离。他又找来一根竹竿,踩在凳子上想用竹竿打落桃子。结果他举起竹竿的时候,脚下的凳子一歪,他摔了个狗啃泥。

狐仙这么说的时候,鲤伴感觉狐仙曾几何时恰好看到了他摔跤的那一幕。

鲤伴问:“你是狐仙,活得比人久,你能预测未来吗?”

狐仙说:“我虽然活得比一般人久,但仍然不够长。有些事情我能预测到,有些事情我预测不到。至于小十二的妹妹这件事情,我勉强可以预测到她的方位,缩小寻找的范围。”

鲤伴点头说:“原来是这样。那你可以帮我预测一件事情吗?”

“哦?你要预测什么事情?”狐仙没想到鲤伴会这样问他,语气中带着惊讶。

鲤伴说:“我想知道我妈妈会不会一直平平安安。”

狐仙没有回话。

鲤伴注意到,狐仙的手指没有动。

“预测不到吗?”鲤伴压抑内心的难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狐仙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母亲不久即将遭遇大难,身首异处。”

鲤伴浑身一颤。

狐仙说完就往屋里走,那双白底松糕鞋踩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时发出“笃笃”的声音。

鲤伴在他身后问:“那你可以帮帮我妈妈吗?”

狐仙在石阶上站住了。

鲤伴以为他会回答,不管是同意还是拒绝。

可狐仙站了一会儿,又迈开了步子,跨进大门,往楼梯间走了。

鲤伴呆呆地站在地坪里,感觉像是站在无人的旷野。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仿佛是在讥讽他、嘲笑他。

自己的声音随着风钻入他的耳朵。

“他和花瓶女人来这里就是等待肉身的!他们一直在等,等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帮你?”那是另一个自己呐喊的声音。

“亏你还费心费力地帮他们!你是在帮他们害死你的妈妈!你是他们的帮凶!”那个声音伤心而绝望地呐喊。

鲤伴捂住了耳朵,那声音让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有气无力地抬起脚,步履蹒跚地走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

这时,楼顶上响起了吱吱呀呀和唧唧叫的声音,还有花瓶女人细微压抑的声音。

以前这样的声音只在深夜时才有,而此时太阳尚未落山,鸡鸭还未归笼。

鲤伴已经不是当年的鲤伴,不会再以为那是老鼠的声音。

看来狐仙和花瓶女人听到我带来的好消息,忍不住要在楼上庆祝了。

鲤伴又羞又气。

以前那声音遮遮掩掩,似乎有意避人耳目。而此时那声音越来越大。

紧接着,楼上传来“咣”的一声巨响,花瓶女人发出“啊”的叫声。

鲤伴觉得女人的叫声有些异常,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间,避开腐坏的楼板跑到了楼上。

因为是白天,楼上的光线比他上次上来的时候要好很多。

鲤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地的碎瓷片。

鲤伴大吃一惊,花瓶女人的五脏六腑以及脑袋就靠花瓶维持着,花瓶碎了,那么她不就死了?

可是他只看到了地上的碎瓷片,没有看到臆想中流得到处都是的肠子,也没有看到她的头和狐仙的踪影。

鲤伴走到碎瓷片散落的地方,碎瓷片在他的脚下嘎吱作响。

“你怎么上来了?”狐仙的声音忽然从更里面的房间传来。

鲤伴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暗间。那个暗间里有垂到地上的门帘,门帘是蓝色的,左右画着两个门神一样的画像,但看起来不像是门神。因为两个“门神”没有脸,该有眼睛、鼻子的地方一片空白。

要不是有一只手从里面将门帘扒开了一些,鲤伴还以为那门帘就是贴在墙上的一幅画。他上次没看到门帘,可能是因为当时房间里太昏暗了。

鲤伴看到那只稍微将门帘扒开的手,那只手的手指修长,白得像纸。

“我听到花瓶打破了的声音,所以上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安好。”鲤伴说。

他想从门帘那儿往里看,可是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听到了花瓶女人的呼吸声,她的呼吸有些沉重,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我们都好。”狐仙说。

“可是……花瓶都破了。”鲤伴担忧地说。

狐仙隔着门帘说:“是外面的人用石头打的。”

鲤伴往地上看了看,果然看到碎瓷片中有一颗李子大小的圆乎乎的石头。

狐仙说:“可能你的行踪暴露了,他们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鲤伴紧张地问:“他们是谁?”

狐仙说:“我也不知道。有可能是初九的人,也可能是别的人。幸亏你送了一个花瓶上来,我给她换上了。我现在不能出去,一出去他们再掷石头进来打破花瓶,我就中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鲤伴心想:“难怪他要将花瓶女人藏到暗间。”

听到狐仙说花瓶女人换上了花瓶,鲤伴稍稍放心了一些。

就在这时,又一颗石头从窗户那里飞了进来,“当”的一声打在了墙上。石头弹回,在地上打滚,滚到鲤伴的脚边。

鲤伴跑到窗边往楼下看,只见一个身披甲胄的重甲兵站在楼下。那人手里握着一个弹弓。鲤伴大吃一惊,莫非正如狐仙所说,这重甲兵是初九派来的?开始的鲇鱼精、獐子精小打小闹失败了,这回她派重甲兵捉拿狐仙和花瓶女人来了?

“我下去看看。”鲤伴说。

然后,鲤伴跑下了楼。

“你是什么人?”鲤伴站在门口大喊。

那重甲兵本来正仰头朝楼上望,听到鲤伴的喊声,他低下头来,恶狠狠地说:“你这小鬼不要多管闲事!”

到了楼下,鲤伴才知道这重甲兵人高马大,熊腰虎背,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势凌人。但是他没有寒光闪闪的大刀或者长剑,却拿着一把不伦不类的弹弓,简直大煞风景。

“是初九派你来的?”鲤伴问。

能调动重甲兵的人,鲤伴暂时还想不到第二个。不过真的要捉拿楼上的狐仙和女人的话,初九为什么不多派一些人来,怎么只派来了一个呢?

“初九?还初八呢!”重甲兵大吼。

“你不是初九派来的?”鲤伴迷惑地问。

如果他是朝廷派来的,肯定不敢说出这样轻蔑的话。

“那无冤无仇的,你干吗往我家楼上扔石头?”鲤伴问。

鲤伴此时心里矛盾得很。楼上的狐仙和女人等着他母亲的肉身,他对他们已经没有以前那种亲切感,甚至希望有人骚扰一下他们,让他们住得没那么安分。可是他又担心这重甲兵再打破花瓶,这样可能会迫使狐仙提前下手,夺取他母亲的肉身。

因此,他虽然有些害怕这个来历不明的重甲兵,但还是要制止他扔石头。

重甲兵见他不畏缩,两眼一瞪,将手一扬。

一阵黄色的大风朝鲤伴扑来。

风中席卷着腐烂味儿的泥土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霉味儿的烂稻草屑。

鲤伴猝不及防,被这阵脏兮兮的风呛得咳嗽不断,泪眼婆娑。

鲤伴掩住口鼻,急忙退回屋里。

重甲兵哈哈大笑,得意地说:“黄口小儿!竟然敢在本将军面前出言不逊!让你尝尝本将军的厉害!”

鲤伴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重甲兵赶走鲤伴,又掏出一颗李子大小的石头,夹在弹弓上,往楼上射击。

鲤伴又冲出门制止。可是他一到门口,那脏兮兮的风立即扑面而来。

他只得再次退了回来。

这重甲兵既然不认识初九,那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朝楼上弹石头?鲤伴暗自思忖。不弄清楚他的来历,不弄清楚他的目的,是不可能轻易赶走他的。

思考了片刻,鲤伴忽然灵光一闪,急忙回里屋取了一瓶谷酒,再次回到大门口。

那谷酒是明尼的父亲送来给他父亲喝的,味道浓烈,常人饮一杯就会倒下。

别人买明尼家的酒,往往不会直接喝,而是放一些补药在里面浸泡许多时日再喝。这样既补身子,入口又更香醇。

鲤伴将谷酒的瓶塞揭掉,酒香立即挥发出来。

“来者即是客。我请你喝酒怎样?”鲤伴对着重甲兵喊。

这威风凛凛、蛮横霸道的重甲兵听到“喝酒”二字,居然吓得哆嗦了一下。

“休得胡闹!你家楼上的不知礼节,大白天在楼上做苟且之事,淫声荡语,有伤风化!本将军实在看不过去,用石子教训教训他们!你出来作什么梗!快快回到屋里去!不然本将军连你一起教训!”

重甲兵一跺脚,浑身甲胄跟着抖动,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鲤伴笑了,说:“他们在楼上做什么事,碍着你了?你自称将军,却无刀无剑,只有一把弹弓,你是哪门子将军?虽然你浑身披甲,但衣甲里都是烂泥和草屑,风一吹就呛死人,看到我手里的酒又害怕得很,我看你不是什么将军,而是一只得了点修行就卖弄的地鳖虫而已!”

其实鲤伴刚才听到楼上有响动时,也有不快,认为狐仙和那花瓶女人放浪了些。但这自称将军的人用石头打碎花瓶,未免过分。

刚才脏兮兮的风呛到他时,他就猜测这“将军”是地鳖虫变化而来的。

鲤伴常见明尼的父亲以及桃源其他人在灰尘厚、草屑多的地方捉了地鳖虫泡酒,据说地鳖虫能治劳伤,心想“将军”若真是地鳖虫,见了谷酒必定害怕。没想到一验即灵。鲤伴轻松看到了“将军”的破绽。

重甲兵怒气冲冲,说:“本将军怎么可能是地鳖虫?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地鳖虫了?”

鲤伴一甩酒瓶,酒水朝重甲兵泼了过去。

“我看你是不是地鳖虫!”鲤伴说。

重甲兵见酒水洒来,急忙抱头,就地一滚,变成了一只色子大小的地鳖虫。它飞快地舞动长着细毛和刺的脚,往桃树林那边逃跑。

鲤伴捂着酒瓶在后面喊:“快点跑!你跑慢一点我就把你浸酒里送到县城去当药酒卖了!”

地鳖虫的脚爬得更快了,屁股后面卷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鲤伴见它逃跑得这么快,开心地哈哈大笑。要不是它动不动就弄起一阵脏兮兮的风,鲤伴还挺想再见见它的。

鲤伴提着酒瓶就回到了楼上。

“原来是一只多管闲事的地鳖虫!”鲤伴对花瓶女人说。

狐仙站在窗边,背对着鲤伴,好像是看着地鳖虫逃跑的方向,也或许仅仅是不让他看到正脸而已。

花瓶女人莞尔一笑,说:“谢谢你。”

花瓶女人的笑一点儿也不勉强,好像她对那只地鳖虫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也不在意它打破了她的花瓶。那可是她赖以生存的花瓶!

“你有看出精怪破绽的天赋。”花瓶女人看着鲤伴说,眼睛里露出欣赏的神色。

狐仙对着窗外说:“是的,在这一点上,他跟当年的太傅一模一样。”

以前鲤伴知道爷爷位列三公,但是没人提到爷爷官居太傅。在县城的时候,鲤伴听小十二说了一次,这时候听狐仙又说到“太傅”二字,就知道狐仙说的是他爷爷。

“龙生龙,虎生虎。太傅的孙儿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花瓶女人眼角一弯。

鲤伴看到狐仙背在身后的手指又在碰来碰去,跟他预测小十二的妹妹时一样。

他又在预测什么?鲤伴心生疑虑。

“好是好。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是笨一点倒还好了。他这么聪明,恐怕初九迟早会对他下手。”狐仙说。

花瓶女人眼里迅速充满了忧虑。

“是我们害了他,让他过早暴露天赋了。”花瓶女人说。

狐仙叹了一口气,说:“锋芒是藏不住的。你都在这里藏了这么久了,她还不是不放心?”

鲤伴听得似懂非懂,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手里拿的是酒?”花瓶女人说。

鲤伴点点头,说:“地鳖虫泡酒可以做药酒。我猜它怕这个,就拿了它吓唬那只地鳖虫。”

花瓶女人说:“这酒可以喝吗?”

“当然可以。我爸爸不怎么喝酒的,但是明尼他爸每年都会送。”鲤伴说。

“既然你爸爸不怎么喝,那你手里的酒可以给我喝吗?”花瓶女人问。

鲤伴一愣。他没想到花瓶女人要喝酒。

就连窗边的狐仙似乎也很意外。他侧了一下头,看了看花瓶女人。

“你……要喝?”鲤伴迟疑地问。

“听说酒能解愁,能忘事,还能缓解疼痛。我想试一下。”花瓶女人说。

“可是……”狐仙想说什么。

花瓶女人打断了狐仙,继续说:“最近天气变化多端,阴晴不定。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到这种时候,我这肠胃就难受得很。我又没有肉身,不能吃药调理血气,也不能按压经脉缓解。你帮我晃动花瓶,才勉强缓解我的难受,可是作用并不大,今天还被一只地鳖虫认为我在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被它打碎了花瓶。”

鲤伴一怔。

“要不是鲤伴早送了花瓶来,我此时恐怕死相都难看得很。就算是庆祝劫后余生吧,你让我喝一点好不好?”花瓶女人说。

狐仙没有说话。

鲤伴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将手里的酒给她。

花瓶女人轻轻地晃晃头,将遮住脸颊的长发晃到后面一些,然后说:“鲤伴,来,让我喝一点吧。”

鲤伴缓缓走到花瓶女人面前,将酒瓶放到花瓶女人的鼻子前。

花瓶女人对着酒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呼出,似乎非常惬意的样子。可是紧接着,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酒气好冲!”她咳嗽着说。

鲤伴说:“明尼家的酒出了名的浓烈。”

她眼泪都出来了,却笑着说:“以前皇城有个特别的酿酒师傅,他酿出来的酒的浓烈程度号称皇城第一。皇城其他酿酒的师傅不服,要跟他比,互相喝对方的酒,谁喝得少又先倒下,对方就赢。结果皇城没有一个师傅赢过他。从此之后,他的酒多了一个名字,叫作‘忘川’。意思是喝了他的酒,就像死后的魂魄经过忘川河时喝了孟婆汤一样,会忘掉一切。”

“这么厉害?”鲤伴惊讶地问。

花瓶女人含泪点头,说:“是啊,因为这样,我一直都不敢喝他的酒。”

狐仙插言说:“太傅那时候经常去喝。”

鲤伴问:“我爷爷?”

花瓶女人点头说:“是。他经常去,但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傅。我问他,你不怕忘记喜欢的人吗?他说,如果是真心喜欢,忘记之后再遇到还是会喜欢吧?”

狐仙冷冷地说:“很多人忘了就是忘了,能不能再次遇到都不一定。他总是这么天真。当年初九参加选秀的时候,我就说这个姑娘野心大,不能入宫,一旦入宫必定掀起百年难得一见的腥风血雨。他明知我说的不假,不但不加以阻挠,还让她入宫,说要给平等机会,说要感化她。”

鲤伴又一怔。原来这么多人遭受初九迫害,都是因为爷爷当年让初九通过选秀入宫!当年爷爷权倾天下,深得皇帝信任,要让一个秀女从名单中划去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没有这么做。哪怕是在有人提醒的情况下他都没有这么做。这又是为何?

鲤伴百思不得其解。

花瓶女人说:“你举高一点,我喝不到呢。”

鲤伴急忙将酒瓶送到花瓶女人的嘴边,然后缓缓往她嘴里倒。

花瓶女人喝了一大口,表情痛苦得不行。

“天哪,原来酒这么难喝!”花瓶女人咽下酒后,咂嘴说。

狐仙笑着说:“哪有你这样喝酒的?别人喝酒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花瓶女人说:“这么难喝,当然要一口多喝一点,尽快喝完。”

狐仙从鲤伴手里拿过酒瓶,抿了一小口,说:“就是因为难喝,才要慢慢品尝,越品尝越有味道。”

鲤伴知道,狐仙是怕花瓶女人一时之间喝多了受不了,所以把剩下的酒拿走。

“好酒!”狐仙说。

花瓶女人整个脸红成一片,仿佛是天边晚霞。她的眼神也迷离起来。她看着狐仙饮酒,说:“我看见过山里的猴子偷酒喝,看见过宫中的老鼠偷酒喝,但从来没有看见过狐狸也能喝酒。”

狐仙已经把瓶中酒喝完了,将空瓶交还给鲤伴。他似乎也不胜酒力,打了一个酒嗝,双手不自觉地乱挥舞,说:“我确实不曾饮过酒,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就看到上山打柴的老师傅腰间挂着一个葫芦,累了就坐在石头上饮酒,令我羡慕得很。”

鲤伴听得入迷。他最喜欢听这些古老往事了。

花瓶女人问:“你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

狐仙说:“怎么会不记得?我就是看到人饮酒后快乐的样子,才想修炼成人,体验喝酒的快乐的。”

花瓶女人问:“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喝酒呢?”

狐仙喟叹一声,说:“走上修炼之道后,我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生怕露出破绽,哪里敢喝酒?一喝酒就容易现出原形。”

花瓶女人微笑说:“看到人喝酒,让你动了修炼的心思,可是修炼之后却不敢喝酒,那你的修炼岂不是白费了?”

狐仙走了几步,走得跌跌撞撞。

鲤伴伸手想扶他,却被他挡开。

狐仙醉醺醺地说:“谁知道一生有多少事情是白费的?很多当时看起来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事后回头一看,都是徒劳无功,无关紧要。太傅落难之时感叹一生被书所误,年轻之时却把大好时光耗费在浩瀚书海之中。辅国大将军为家族荣耀而拼杀沙场,立功无数,谁料最后正是他令其家人男者为奴,女者为妓。相比之下,我喝不喝酒算不得什么。”

说完,他居然两腿一软,“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鲤伴急忙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搀扶起来,可是狐仙像粘在了地板上一样拉扯不动。

鲤伴只好放弃,回头想问花瓶女人怎么办,却见花瓶女人垂头闭目,已经睡着了。

而此时外面已经是夜幕低垂。鲤伴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鲤伴心想,狐狸天性卷地而睡,不挪上床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花瓶女人就更不用说了。

但鲤伴自责不已,悔不该将酒瓶带上来。

正在鲤伴犹豫不决是留在楼上照顾他们还是下楼去的时候,楼梯间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接着“咚”的一声,像是一袋沉甸甸的米从高处落了下来。

鲤伴一惊。这声音说明是有什么东西踏上了楼梯,却因为踏到了腐朽的楼板而跌落了下去!

爸爸妈妈是绝不会偷偷摸摸回来的,更不会偷偷摸摸上楼。想要上楼的必定另有其人。这人还恰好是在狐仙和花瓶女人醉了酒的时候要上来!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这么一想,鲤伴不禁浑身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