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会有一件比较大的事情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那就是加入少先队。
我想可能每一个孩子都希望自己能第一批加入少先队,只是有的孩子希望大些,有的孩子希望小些,也有的孩子在门槛上滑来滑去,前途未卜。当然,还有一些孩子他们根本茫然。
我一定是不茫然的,回想起来我可能就是在门槛上滑来滑去的那一类。当我回家告诉母亲和外婆第一批入队的名单里没有我时,心情很沮丧、很想哭。
我还太小,母亲觉得没有必要与我谈论这样的事情,她只和外婆谈论。后来,外婆到学校和我的班主任老师谈了一次话。
我母亲息神经衰弱病在家休息,因为生病她觉得自己的外貌比实际年龄大,怕见人、怕别人问年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痛苦折磨着她,她开始抽烟,她听说烟能镇定人的神经。
时代发展到今天,女士抽烟已经习以为常。
女人抽烟姿势好看的,真是很美,细细巧巧的摩尔烟,细细纤纤的手指,真是柔情万般,风情万种。听说还有比摩尔烟更精致的女士烟,没见过,想起来一定味道好极了;不仅是烟的味道,更有女士吸烟的味道。
女士抽烟,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种时尚、一种风格,据说在西方的一些国家里,男士抽烟的人数越来越少,而女士抽烟的人数日甚一日,或者这是时代的进步呢。
母亲抽烟,但是母亲的烟抽得很痛苦。
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深为母亲的痛苦而心酸。身体的病痛,生活的贫困,感情的寂寞,也许,正是这许许多多的原因,积累成了母亲抽烟的结果。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印象中母亲抽烟总是掩掩藏藏的,若在抽烟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母亲会慌张得将烟头无处藏,或者来不及掐灭就往床下一扔,或者随手往什么地方一塞,有几次差点酿成火灾。
邻居家的阿姨拉住我问:“你母亲抽烟?”
阿姨的脸色和口吻,就像她抓住了我母亲犯罪的证据,让我至今难忘。这情形让年少的我不知所措,我惶然地摇摇头说:“我妈妈不抽烟。”
阿姨怀疑地摇摇头,笑着走开了。
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大惊失色,整日坐卧不宁,惶惶不安。许多年下来,母亲的敏感,母亲怕人知道她抽烟的与生俱来的惊恐,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滴地刻进了我的内心深处,使我永远也不会淡忘。
母亲现在已经去世多年,我常常想,如果母亲活着,如果在某一次宴席上,她被人敬上一支烟,那么,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每年扫墓,我都不忘记在母亲的坟头点上一支烟。在山下的小食杂店里,我们寻找飞马牌烟或者南京牌烟,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抽却又抽不起的烟,更次一点的红金牌烟,现在已经看不见、找不到了;飞马牌烟、南京牌烟也很少,我们就供奉红塔山牌烟或者中华牌烟给母亲。母亲生前没有抽过这两种牌子的烟,日子过得好了,母亲却去了,让人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在我二年级或者更小一点的时候,邻居阿姨问我:“你妈妈多大岁数?”
其实,我并不知道,但是,我随口说了“30岁”。
邻居阿姨敲开了我家的门,说:“冯同志,我来问问你是不是30岁,你女儿说你30岁。”
母亲十分不安,她责怪我说:“小孩子多嘴。”
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世俗的风霜雪雨无情地泼打着母亲柔弱的心,母亲越来越怕出门、怕见人,找老师这样的事情,只能由外婆去做。
老师第二天对我说:“你代表没有八队的同学发言吧。”
我走上台去,当念出第一个“我”字的时候,突然看到坐在台下的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张着大嘴冲我哈哈大笑。我慌了,不知道是扔下稿子往台下跑,还是结结巴巴地颤抖着把稿子念下去,那种惶恐害怕的感觉,至今仍心有余悸。
哈哈大笑的人是我的一个邻居,绰号“脑膜炎”,住在我家楼下。
“脑膜炎”的两只眼睛又呆又大,像牛眼睛一样,他六年级,我二年级。1996年的某一天,我和一些人吃饭,他们无意中说起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我说:“我们小时候是邻居。”
他们说:“是吗?”
那个单位好像是电视台,也好像是建委。
我们家和“脑膜炎”做了好多年邻居,有一个时期我们家比较稳定地住在一个地方。而从1966年以后,便开始了家庭和人生的大搬迁。
一辈子不搬家,一辈子只住一个地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想象不出来。在许多年前,我曾经问过一个没有搬过家的人:“你有什么感受?”
印象中他没有回答。
1966年,我们开始搬迁,离开了多年居住的老屋。
我曾经写过《老屋》和《老屋没了》这一类的文章,以后仍然要写。但我一直无法确认老屋到底是什么?是从前曾经居住的地方?住过很长时间?降生?祖上传下的?故乡的屋子?老屋只是存在于心灵某一个角落的一个印象。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人很少专程去看一看老屋;不经意走过那地方,没有什么准备,突然就看到了老屋,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披一身岁月的风尘,佝偻着背,眯缝着昏花的老眼,无声无息。人的心里,忽地一下涌起一番感叹,一丝淡淡的伤感;不会掀起狂澜,也不会就此驻足不前,只是看一看,但不停下匆匆的脚步。有许多做不完的事情要去做,有很长的路要去走,不会留下来守着老屋。人从老屋前的小街穿过,向前走去。
有老屋是好的。
可是有一天,老屋没了,那地方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马路,或者建起了一幢高高的楼,人的心里空落落的,惘然若失,站在陌生的街头,茫然四顾,想寻找什么。
搬迁是一件新鲜的事情,1967年元月的某一天,我们搬到苏州干将坊103号。
1998年5月21日,我收到一封由市文联转来的信。信是干将坊103号的邻居薛龙写来的,我和薛龙,已经有29年没见面了。
薛龙大名叫薛恩光,他的弟弟叫薛恩明。薛龙在信的开头就说:“收到此信,你一定会感到惊讶!”
其实,我倒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心里涌满了感慨。
我们在1969年离开了苏州,离开了干将坊103号,以后发生在干将坊103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薛龙在信中告诉我,他于1970年1月下乡到苏北农场。28年了,可能走在马路上彼此都不认识了。他说:“我在电视里看到过你,因为你已经是一名青年作家。”
薛龙给我写信,主要是为了找小天,但是,他记忆错误,认为小天是我的弟弟。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薛龙和小天在1969年以后曾经见过一次面,那是薛龙从农场回苏州探亲,正好小天也到苏州办事。
薛龙很想知道小天现在在哪儿,希望我告诉他小天的通讯地址或电话。他还说:“或者,你告诉他,说我在找他。”
最后,薛龙问我父母亲身体怎么样?让我代他向父母亲问好。
薛龙的信写于1998年5月18日。
母亲于1986年去世,至今已经12年了,同在一个小小的城市,薛龙一点也不知道。
同样,我也不知道薛龙和他父母亲的情况,也许我们曾经在街上交叉而过。
干将坊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有一条干将路,东西横贯苏州古城,干将路是新苏州的象征;干将坊是古老苏州的化身,古老终于被新兴替代了。
关于拆了小小的干将坊,拆了其他一些小街小巷,又拆了许多古老的、小巧的建筑,建成很大的干将路,有许多说法。
千百年来,苏州人引以为骄傲的是苏州的特色。在平常的日子里,约两三个好友,在小城的街上转转,踩一路洁净光滑的鹅卵石而去,随便走走,就到了园林。苏州的园林很多,人道我居城市里,疑身万山中;叠石环水,莳花栽木,亭台楼阁,精心布置得如同信手拈来。看几片太湖石随意堆砌,玲珑透剔;欣赏清灵的山水,体味平静的人生。走累了吗?好吧,我们到依街傍水的清幽的茶社里,用制作精细的小茶壶泡一壶清香的绿雪般的茶,品尝一下美味清爽的点心。清风轻轻拂面,清淡的日子轻轻飘过,好一个清静悠闲的去处,好一块清心自然的地方。
苏州,处处蕴涵着一个“静”字,它是缓缓的细小的溪流。
以崭新面貌出现的新干将路却不宁静,它是喧闹的文化,是张扬的性格,是奔腾的大海。
千百年来,苏州人沾沾自喜、津津乐道的似乎就是一个“小”字,小地方、小街、小巷、小日子;生意小做做;周末小吃吃;麻将小来来。旧面貌要不要改?改是要改的,但何必大动,小弄弄即可,你们贪大求全吗?我们苏州人,不贪,小小的就足够了。你求全,我不求全,我有个半园就够了。于是,在苏州小小的城市里,竟有两座园林叫做半园,真是够谦虚的。
苏州的“小”,是有内涵的小,曲径通幽,咫尺天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以小胜大。小,已经成了苏州的灵魂。
现在,突然来一个大改变,在小小的苏州城中心,有了一条宽达五十多米的大街,写惯了小文章的苏州人,突然甩一回大手笔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说:“苏州从此没有了。”
有人说:“苏州从此新生了。”
有人说:“古城是城已不城了。”
有人说:“2500年的古城没有变化,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都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1966年,我们搬迁到干将坊103号。这是苏州城里的一个比较典型的大居民院,前后好几进,前有天井,后有小楼,范围是比较大的。我不太清楚像这样的民居大约建于什么年代,反正从前有这般大的住宅,也算是个大户人家了,惟一不够典型的是这住宅不靠着河。都说苏州的人家是枕河人家,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其实,苏州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枕河,真正枕河的人家是小部分,还是不枕河的多一些。
我们家搬进干将坊103号的时候,院子里大约有十五六户人家;分配给我们的是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平房,砖地、土墙,屋顶是赤裸裸的,梁椽满砖什么都历历在目、根根可数,我们家三代五口,连厨房、马桶都在其中。
环境真是变得很快。
但是,对我来说,还不太明白生活到底怎么了,人生的路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看到同院里的小朋友也都和我们的新家一样,多半是一家人挤在一间屋里。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快快活活地加入了新朋友的队伍。
我不懂得也不可能和大人一起承担什么,我只是在一个平平常常的院子里,走过了我从童年到少年的时光。
现在,我常常想起那一段时光,想起那时犯过的种种过失和做过的许多错事;想起那时的不懂事,不能为生活得很沉重的父母分担一些什么:也想起那时候的许多愉快和许多乐事。我们的门前,就是一片空场,空场便是我们欢乐的天地。
其实,身边也有一些事情,只是我们不知道它们的残酷罢了。
张老师的养女叫张自莉,“张自莉”三个字到底是不是这么写,我已经没有把握,只是知道她叫张自莉。她的样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来。
当时她大约有二十多岁,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某个单位,正在谈恋爱;她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漂亮,走路的姿态很美,我们只能从低矮的角度去仰视她。她是我们一群小女孩儿心目中的偶像。她的男朋友个子更高、更潇洒,也是我们的偶像。
当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小城,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争斗,温文尔雅的张自莉也参加到其中的一派里去,和她的男朋友并肩战斗。每天回来,她都情绪激动地向我们讲述他们的英勇事迹。
后来,张自莉参加的这一派情况不妙,慢慢地往城外退了,她的另朋友叫她跟他一起到城外去,但张自莉不放心母亲,没有去。
有一天,突然闯进来一些人,有男有女,差不多都像张自莉那般年龄,都像张自莉和她的男朋友一样高大潇洒,他们呼啦啦地直冲后院。
“你是张自莉吗?”他们问平平的爸爸,平平的爸爸正坐在小矮凳上看报纸,摇摇头说:“我不是张自莉。”
这时,张自莉走出来,那些人问她:“你是不是张自莉?”
张自莉说:“我是。”
话音刚落,一个耳光就打在她的脸上。我们听张自莉说:“你们为什么打人?”
他们说:“你们也打我们的。”
张自莉说:“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谁?”
没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张自莉被黑布蒙上眼睛,两个女的一前一后拉着她的手,穿过大院走出去。平平的爸爸说:“其实,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张自莉,张自莉不承认就好了,就能逃过去了。”
可是,当时的情况,紧张得让张自莉不敢不承认她自己。
她被另一派的人抓走了,抓她的人根本不认识她。事后张自莉说:“是我们单位的人叫他们来抓的。”
过了两天,张自莉回来了,脸色平静地从我们眼前走过。前院的人问她:“张自莉,放回来了?”
张自莉笑了一下,说:“没啥,体验了一次生活。”
但当她走进自己家里后,我们就听到了她的哭声。
邻居的大婶们都去安慰她,她们出来说:“唉呀,背上全是皮带印。”
我们小,不敢进去看。
第二天,张自莉就不见了,张老师也不说她到哪儿去了。
张自莉被她的男朋友接到城外去了。
以后,我曾见过张自莉,见到她时,她是什么样子,我记不清了。
留在记忆中的是我们大院中那片很大的空场,在空场上我看到做厨师的邻居把一只鸭子的头割下来,鸭子仍然在走路。好多年以后,我回到这里看自己从前住过的地方,空场没有了,再过一些年,干将坊103号也没有了。
永远消失的,却也永远地留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