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个人打牌,小天和水荣搭档,我和金生搭档,他们老是输,小天就骂水荣笨。金生是很聪明的,村里好多女孩子喜欢金生,我也喜欢。
在劳动与上学之外,我们差不多都和金生、水荣在一起。
有一天,秀美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老是和金生闹。”
我刚刚萌动的心,突然动了一下,明白了秀美的意思。
几年后,我们家离开村子的那一天,金生来叫我去打牌,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说:“整理东西累了,我要歇一会儿。”
金生有些失落地走了。
那一年,我17岁,金生18岁。
金生后来当兵去了。
许多年后,小天回到桃源镇,听说金生复员回来了,在镇上某个公司开车。小天的同学找来了金生,当时小天心情很激动,但是,金生却麻木地看着他。小天着急地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范小天。”
金生茫然。
小天又说:“新亭三队的。”
金生仍然茫然,想了半天才说:“新亭三队,我是新亭三队的。”
小天说:“你不记得有下放的干部?”
金生说:“我知道有老韦和蔡雷,他们是知青,住在合作医疗站门口。”
小天很难过,说:“你不记得我了,我妹妹你还记得吗?范小青。”
金生再次茫然。
小天对我说:“想不到金生会这样。”
我始终无法相信小天的话,但是,小天信誓旦旦,“骗你不是人。”他说。
尽管小天说了这样的话,我仍然无法相信。
回过来说水荣。水荣的父亲是“中和党”,已经死了;水荣的妈妈说他是被队长害死的,但是她不敢公开说,只是背后嘀咕。水荣兄弟三人,大弟弟叫猫猫,小弟弟叫玉生;玉生的脸色总是很苍白,不知道是不是有病。
水荣的妈妈一个人领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他们家是队里最贫困的人家。有一回,我们到离家几十里地的一个镇上去看样板戏,回来的路上,有一条狗跟着我们,一直不肯离去。
谁也不敢把这条狗领回家,最后,水荣把它领了回去。
水荣的妈妈把水荣骂了半宿。
水荣说:“我自己不吃饭,把我的饭省下来给它吃。”
猫猫也这么说。
玉生也这么说。
水荣妈妈没话说了。
水荣到底把狗养起来,狗长大了。
有一天,水荣的狗被知青偷走了,捆吊在屋里准备在半夜放下来杀狗吃。水荣到处找狗找不到,哭了。知青们看见了,心里很难受,但是,他们肚子饿得更难受,所以,没有告诉水荣。
到了半夜,知青煮了一大锅水,将已经“咽了气”的狗放下来,谁知狗一着地,又活过来了,在知青屋里汪汪大叫。这叫声被水荣听到了,蹿起来冲进知青屋里,把自己的狗救出来。
知青们有点尴尬。
还有一次,我们到乌镇去看舞剧《红色娘子军》,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走着走着,就发现后面跟着一个人,是一个男的,大约三四十岁,背着一个包,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们后面走。
我们很紧张,停下来问:“你是什么人?”
他向我们笑笑,不说话。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们?”
他仍然笑,不回答。
“你不要跟着我们!”
他继续跟着,快到我们的村子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我想借你们那里住一个晚上,行不行?”
态度恳切,看上去也真有点可怜,使我们一个个动了恻隐之心。但我们没有谁能够做主带一个陌生人回家住下。最后,又落到水荣身上,水荣说:“跟我走吧。”
他就跟着水荣回家去了。
过了一会儿,水荣的妈妈来到我们家问:“怎么回事?”
我们说:“他一直跟着我们。”
这时候,队干部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那个晚上很热闹,水荣家里人来人往不断,一会儿队长去查问,一会儿会计去看看。
“你是什么人?”
“你从哪里来?”
“你要到哪里去?”
“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反正大家问来问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大半夜倒已经过去了,只好让他在水荣家里睡半宿,倒是害得水荣妈妈一夜没敢合眼。
那一夜我们都很兴奋,好像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事,可是,最后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早上那个人在水荣家吃过早饭,要给水荣妈妈付房钱和早饭钱,水荣妈妈倒不好意思收,推辞再三才收下。
那人告辞了,走过我们家门口,还向我们笑了笑、挥挥手。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我始终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远远地从乌镇跟着我们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在我们队里住一个晚上?如果只是为了住宿,在乌镇也是可以住的,在离乌镇近一点的地方也是可以住的,完全不必跟这么远的路。那么,他是一个坏人?因为,我们大家都提高了警惕,他没有机会下手?或者他只是一个一般的过客,初到两省交界的地方,怕碰上坏人,知道小孩子们不会坏事,才跟着我们来的?
对于这些猜测,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答案。
答案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水荣每天吃过晚饭就到我们家来,夏天的时候,小天躲在蚊帐里,水荣在蚊帐外的凳子上坐着,他们说话聊天。奇怪的是水荣从来不怕蚊子,我们问水荣:“有没有蚊子咬你?”
水荣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吧,反正我不痒。”
是蚊子从来不咬水荣,还是水荣不怕蚊子咬?
有一天,水荣突然从我们家的凳子上跳起来,说:“痒,痒。”他翻开凳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叫了起来:“虱子,你们家有虱子。”
我们家爬满了虱子,凳子、被子、床,所有的衣缝,满屋子都是。
“哎呀,哎呀,”水荣叫道:“你们家怎么会有虱子?”
我们看到虱子成群结队排满了,简直毛骨悚然。
文满去年告诉我,水荣结婚了,有个儿子,但是他的老婆有精神病;玉生也结婚了;猫猫没有结婚。我忘问水荣的妈妈怎么样了?如果文满再来,我会问她的。
从文满的谈话中我听出来,水荣家仍然是村里最贫困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