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从河南老家来到沙子家。奶奶是小脚。奶奶看不起母亲:烈士的儿子娶了地主的女儿!她几乎不和母亲说话。阶级仇啊!怎么可能因为母亲是他的没出息的儿子的老婆,就忘了以前的血泪史!
奶奶对沙子特好。父亲是家里的老二,所以在奶奶心目中,老二是最贴心的儿子。因此,奶奶几乎一刻都不想让排行老二的孙子离开自己。长长的夏天,她总是坐在门前的阴凉下,迷迷糊糊地睡着,麻雀在柴垛上飞上飞下,吱吱鸣叫,苍蝇一会儿落在奶奶的发髻上,一会儿趴在奶奶的脸上,奶奶睁开眼,看看身边懒洋洋的孙子,沙子正流着口水昏天黑地地躲在梦中,奶奶挥一挥扇子,驱赶落在孙子脸上的苍蝇,又勾着头,眯瞪起来。沙子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奶奶。奶奶有些孤独。反革命分子天地叔叔喜欢和奶奶一起坐着晒太阳。开始,奶奶不怎么和他说话,可是每当看到奶奶和沙子,天地叔叔就会给沙子一颗糖,然后一屁股坐在奶奶的旁边,天南地北地和奶奶聊天。看到天地叔叔和蔼可亲的样子,奶奶不再烦闷和警惕,操着浓浓的河南话,聊一些沙子听不懂的话。天地叔叔总是说父母亲的好话,奶奶听了咧着小嘴,露出无牙的粉红的牙床。沙子懒洋洋地进入梦乡。回到家,奶奶对父亲说:“那个娃不像坏人!”父亲总是说:“妈,坏人脸上又不刻字!”奶奶就不说话了。晒太阳的时候,奶奶还是喜欢和天地叔叔说话。沙子有点想念见到天地叔叔的时光,总是甜甜的味道。
粮食不够吃,又多出奶奶一张嘴,父亲和母亲为此经常吵架。有时候父亲把沙子和哥哥赶出家门。他们俩就在房子里丁零哐当地打架。父亲骂母亲是地主羔子。父亲一直以母亲的政治出身为耻。沙子和哥哥也觉得母亲的地主身份是一种让人无法抬头的事情。沙子在门外大哭,哥哥伤心地看着沙子。回到家,沙子看到鼻青脸肿的母亲,眼睛一直红肿着,他怕父亲也恨父亲。
父亲喜欢带着沙子和哥哥去闸口逛巴扎。每个星期天,附近的维吾尔人都会聚在桥头赶巴扎。荒原镇和红星人民公社相连,南面是阿拉尔垦区,西面是白水城的一个人民公社,北面和白水城接壤。团里是清一色的汉族人,只有到了星期天,周围乡里的维吾尔人才会来到团场赶巴扎,就是逛集市。以前部队有个习惯,为了表达对老百姓的亲昵,把村民都叫老乡。团场的第一批人都是从部队转业的,所以把维吾尔人叫老乡。巴扎就是老乡们摆的集市,是维吾尔语的发音。时间久了,当地的汉族人就把维吾尔族老乡的集市叫巴扎。巴扎上,老乡们带来了许多土特产:苞谷、大米、面粉、蔬菜、鸡蛋,鸡鸭鱼肉,驴马狗羊,应有尽有。最好吃的就是酸奶子,一大碗五分钱。那时,买什么东西都要票,粮票、布票、肉票、菜票、鸡蛋票、油票……有钱无票是买不到东西的。只有在巴扎上买东西,可以不要票。如果有自治区和全国的票,买的东西会便宜点,如果没有票,价钱会稍稍贵一点。巴扎是最早的自由市场。所以大家对老乡特别和善,老乡也对兵团人充满热情。沙子认识了许多父亲的维吾尔族朋友,他们都是在买卖中结识的。有时候,他们会相约了在第二个星期天的同一地点见面。有时候,父亲会请老乡到家吃饭,然后便宜地买一些鸡蛋或者苞谷面。老乡走时,父亲会带着沙子把他们再送到闸口桥头,父亲还学会了简单的维吾尔语。在团场人的语境里有许多维吾尔语转换的汉语,外地人是听不懂的。比如见了老乡,统称“尤尔达西”;说好,说“亚克西”;说钱,说“氆氇”;说麻袋,说“塔合”;说衣服,说“袷袢”。一直就这么说。
一天,父亲又买了酸奶子回来。还带来了他的维吾尔族朋友一起吃饭。那人穿着白色的领口绣花的民族样式衬衣,脏得发黑,散发着汗臭味。母亲发牢骚,说:“尽来些不干活,白吃饭的。”父亲认为,虽然维吾尔族朋友听不懂汉语,母亲这样说话是伤人的,还认为母亲是说奶奶。父亲瞪了大眼发起脾气,母亲怯生生地望着父亲。父亲的维吾尔族朋友拉着父亲劝,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父母亲开始吵架。父亲拿起酸奶子,连碗一起扔出门外。母亲哭着出了门。沙子心里害怕极了,担心母亲出事,和哥哥一起拉着母亲的衣角,走了一路哭了一路。母亲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走走停停,直到夜深人静,痛苦不堪地回到家。奶奶做好的饭已经凉了,父亲在床上蒙头大睡,奶奶一言不发,给母亲盛饭,母亲一口不吃,坐在床头抹眼泪。奶奶睡了。
第二天,沙子头昏脑涨,浑身无力。奶奶把沙子抱到床上。沙子不停地打摆子。母亲从地里回来,给沙子做了白面面条。那时候粮食困难,不生病是吃不上白面的。母亲给沙子喂饭,儿子已经烧得稀里糊涂。但沙子可以听到母亲叫他的声音,只是他没有力气回答她。母亲就一遍遍叫儿子。沙子觉得那个声音那么遥远,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母亲以为儿子死了,哀号着。卫天地冲进来把沙子抱起来,拼命向卫生队跑。母亲一路呼唤着沙子的小名。到了医院,一个医生抱过沙子,拿起一根银针,扎在他的鼻子下方,沙子的人中火辣辣地痛起来,“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医生说:孩子醒了!
“扑通”一声,母亲栽倒在地上。医生又去救母亲。
后来,母亲说,那次沙子已经死过去了。沙子一直装作不知道。因为,从奶奶抱沙子上床的那一刻,到医生给沙子扎银针,他的脑子里都是清清楚楚的。另一个沙子飘在空中,安静地看着一切,看着沙子抽搐,看着沙子烧得迷迷糊糊,看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叫儿子,看着卫天地呼哧呼哧地奔跑,看着医生把银针扎进沙子的人中。躺在母亲怀里的沙子抽缩成一个肉团,口里吐着白沫,翻着白眼,吓唬着母亲。直到沙子被银针刺痛,他哇哇大哭,睁开眼睛。一瞬间,飘在空中的沙子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躺在床上的沙子蹬着腿大喊大叫。
出院了,奶奶要回河南老家了。沙子和哥哥欢天喜地地送奶奶。父亲和卫天地背着奶奶的行李去阿拉尔公路搭车。父亲黑着脸一言不发。奶奶迈着小脚,拄着手杖,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走。沙子张开双手,做出飞翔的样子,围着奶奶转,脚下灰色的尘土飘散开,奶奶不停地用手在鼻子前扇着,大笑着张开嘴。奶奶嘴里的牙都掉光了,笑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洞,里面露出粉红的牙床。
一辆汽车停了下来。
“要去白水城呀?老太太?上来吧,坐驾驶室。”
父亲抱起奶奶,犹豫了一下,又把奶奶放在地上,奶奶颤巍巍地站在那儿。父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呛人的尘土在父亲黑黝黝的脑壳边散开。父亲重新抱起奶奶,把她安置进驾驶舱。对卫天地说:“小卫呀,一定把我妈送到河南老家,你再回上海。”卫天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父亲转过身,说:“妈,慢走啊!”父亲的声音怪异,沙子以为父亲在哭,看父亲,父亲却背对着他们。
汽车突然起步,扬起巨大的沙尘,消失在尘土中,父亲呆呆地望着远去的汽车,扬起的沙尘像一道土幕遮挡了汽车的影子。父亲有些发傻。
父亲和母亲分居了。父亲带走了哥哥。沙子不知道父亲和哥哥住在哪里。沙子和母亲住在原来的家里,他和母亲挤在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上。哥哥总是偷偷地跑来看沙子。可是他不敢带沙子出去玩,怕父亲不高兴。
父亲和母亲闹得最凶的时候,中国和苏联在珍宝岛打仗。到处都在挖防空洞。大人们说要打仗了,苏修的炸弹要炸过来了。以家为单位,一家挖一个洞。在沙子眼里,那些洞是大人挖出来让伙伴们玩耍的地方。在干涸的排碱渠上,人们沿着渠边掏防空洞,一家一个。父亲带着哥哥算一家,在挖洞。母亲就带着沙子合到赵团长一家,挖洞。赵团长被打倒了,没有人帮他挖洞。赵团长和他的大儿子赵解放,还有母亲是劳动力。赵家奶奶抱着沙子坐在旁边看。赵文革低头玩他的红色铁皮车。父亲的洞在隔壁,他不说话,拼命挖,哥哥在一边帮忙。可是他们挖得不如赵团长的快。大多数人家的防空洞都挖好了,排碱渠两边是大大小小的防空洞,从远处看,黑洞洞的两排,像放大的老鼠洞,阴森森的,好吓人。洞挖好以后,沙子就在洞里跑进跑出。哥哥羡慕地看着沙子玩,他不敢过来,他要在他们自己的洞里帮父亲挖洞。父亲的防空洞和赵团长家的防空洞就隔着几米的距离。可是父亲和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沙子也不能和哥哥玩,内心十分难受,觉得父亲离自己那么遥远,一直担心当再一次进到洞里,父亲和哥哥就会突然消失。他紧张万分,特别绝望。
母亲和父亲领东西,比如肥皂、粮食都是分开领自己的那一份。他们要把沙子和哥哥分开。分菜的时候,父亲推着双轮的手推车,在西边的屋山头,不停地喊:“分菜了!”人们出来取菜。车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父亲用杆秤给大家分菜,然后做个登记。父亲没有上过学,可是他在扫盲班上课以后,就可以读报了。母亲不愿见父亲,就让沙子提着菜篮子,出去取菜。沙子特别希望父亲问一问母亲的情况。沙子叫了一声爸爸。父亲也不理儿子,只顾给别人分菜,等其他人都走了,他用秤给沙子称菜,然后登记,没有多给沙子一点菜。父亲把蔬菜装进沙子的篮子里,摸摸沙子的头,一声不吭,推着手推车走了。沙子低着头,流着眼泪,回到屋里。
母亲问儿子:“他走了?”沙子大声哭起来。
沙子说:“我要爸爸,我要哥哥!”
母亲搂着沙子哭起来。那些日子,母亲总是哭哭啼啼的。沙子也变得敏感,他真的不希望母亲和父亲分开,一直害怕父亲离开他们。沙子趴在母亲怀里哭的时候,沙子发现母亲的肚子更大了,再过几个月,沙子的妹妹就要来临了。而父亲和母亲却在闹分家。
沙子妹妹出生了。父亲和母亲办理了离婚申请。团部的领导一次次做沙子父母的工作。母亲哭天喊地的,她的身上都是被父亲殴打的伤痕。母亲要求调往离团部最远的一个叫六十八的单位,那里离团部六十八公里。
那天晚上,沙子家的门“嘚嘚”响起来,轻轻地。母亲胆战心惊地问:
“谁?”
门外传来赵团长低沉的声音。门开了,赵团长一瘸一拐地折进来,让母亲把门大开着,也不怕一群群叮人吸血的蚊子飞进来。母亲慌慌张张地给赵团长倒了杯开水。赵团长不说话,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什锦糖放在桌子上,剥开一颗,像以前一样,拿糖在沙子的眼前一晃,沙子流着哈喇子的小嘴张开了,赵团长把糖扔进沙子的嘴里。赵团长哈哈笑起来。沙子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赵团长的笑声了。沙子咯咯笑起来。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
“我已经给老班长说了,不许你们离婚。”赵团长说完,走了。赵团长也把沙子的父亲叫老班长。
第二天要领离婚证的时候,事情突然就变了。沙子特别害怕离开母亲,他也不希望父亲带着哥哥离开自己。可是,情况突然就变了,父亲和母亲和好如初。父亲搬回了久违的家。哥哥欢天喜地地回来了。父亲从此不再打母亲,对沙子也和颜悦色,忙着照顾沙子的妹妹。沙子快乐得呀,走路都一跳一跳的。
父亲带着沙子一趟趟地去工程连。那时候,工程连主要的任务是盖房子和做办公桌椅,是干技术活的单位。父亲去找他们的领导,要求调进工程连木工班。父亲没有什么文化,但他一直勤奋好学。他特别想学一门手艺。再说,在团部,他闹过离婚还打老婆,他保护“牛鬼蛇神”,还被贴大字报。所有的干部都知道母亲的地主身份,父亲已经抬不起头了。团部的环境让他觉得耻辱,自尊心特别受伤。父亲觉得团部已经无法立足了。沙子妹妹的到来,挽救了他们的婚姻。父亲决定调离这个让人耻笑和充满敌意的环境。
过了半年多,工程连的领导同意接收父亲。沙子家搬到工程连,住在东边第三排中间的房子里。那一年,大喇叭里一直播放着好听的《东方红》乐曲。那个声音是从遥远的天边发来的,中国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