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生活的地方就是一个沙漠边的小绿洲。地方县乡的地域早有人居住和生活。所以,兵团屯垦戍边以后,就是围着已经有的绿洲边缘开荒种地。荒地开出以后,要先压碱,挖排碱渠,然后先种葵花、豆类植物,施肥。几年以后,荒地成了熟地,可以种蔬菜和稻米谷类了。这里,就是一片荒漠。
比荒漠更厉害的是文化的荒漠。团场除了干部能读一些报纸,就是可以从大喇叭中听到一些信息,都是时事新闻,革命歌曲,京剧样板戏。晚上偶尔可以看一场电影,算是最大的享受了。再就是,孩子们可以从学校学一些课外的知识。
沙子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走出过荒原镇。荒原镇南北长二十二公里,东西宽七公里多,一百六十平方公里的绿洲是沙子唯一的世界。
绿洲的北面是白雪皑皑的天山,天晴的时候,云缠雾绕,无限辽阔,无比壮丽,像一幅画一样挂在天边,让沙子生出无限的幻想。沙子总是想着有一天,走出这片荒地,走到大山里,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那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山的那边,就是天安门了吗?沙子爱北京天安门,北京又在哪呢?沙子的内心充满了疑惑。沙子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而沙子知道,外面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
因为有了“南爪”的小品剧,苑老师注意到了沙子的特长。学校成立了演出队。
苑老师是班主任,喜欢带着一批活泼捣蛋的家伙跳舞唱歌。班里一天到晚,歌声嘹亮,一群小伙伴生龙活虎的,天天唱着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一会儿唱《红灯记》,一会儿唱《卖花姑娘》。
有一首歌,刚开始在大喇叭里放,而大多数同学不会唱,只有苑老师带的演出队的同学会哼哼:
手拿小镰刀呀
身背小竹篮来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
越干越喜欢
哎嗨嗨 哎嗨嗨
贫下中农好品质
我们牢牢记心间
热爱集体爱劳动
我是公社小社员
……
演出队的同学一放学,嘴里就哼哼着《我是公社小社员》这首歌,让沙子犹如听到天籁之音。爱劳动是每个老师教的道理,可是总是用表扬谁、批评谁的方式。受批评的同学没有威信,还遭同学白眼和孤立。时间久了,一个班不爱劳动受批评的就有一大堆。
沙子就在心里想:爱劳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那些同学一唱,就觉得爱劳动是很好的事情。说话打结的红柳,也会流利地唱着:
“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
开学的时候,红柳偷过一本学校的书。苑老师有点讨厌他。同学们也不怎么看得起他。可是,他一唱这首歌,沙子就不敢小看他了:他就有了爱劳动的品德。
他远远看见沙子,咋咋呼呼喊:“南……南爪,劳动了没有?拾肥了没有?”
沙子蔑斜着眼,看他,不理他。内心想:这个偷书的家伙!
苑老师扎着一根大辫子,系着扎眼的红头绳,那是她的标志。大眼睛一瞪,看得人心慌。高挑的个头,浑身充满了力量。像电影里的李铁梅。女学生喜欢她,男同学怕她,训起人咋咋呼呼的,吓得人胆破心惊。
苑老师是上海支边青年。
上海青年在兵团创业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上海知识青年奔赴新疆,知识丰富,激情澎湃。绿洲上的很多人是文盲。而上海知青,都是初中以上的文化程度,甚至有些家庭出身不好的,还是高中或中专或大学毕业。上山下乡了,老人家振臂一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热血沸腾的上海知青,怀抱着崇高的人生理想,宣誓着:到新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沙漠绿洲闯来了一批批细皮嫩肉的上海青年,像一股春风,把知识的种子播下来,撒进荒芜的戈壁,像文明的使者,让文明在绿洲生根发芽。
沙子出生的年代,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一年已经有几千名上海青年来到荒原镇,学校不再缺老师。
上海市委、政府的慰问团陪着胡子将军来慰问他们。同样是支边青年,上海知青备受重视。
聊天的时候,父亲有点失落,有点愤愤不平地说:“上海青年是支边来的,可是,我们河南的也是支边青年,却像没有娘的孩子,有人养,没人疼。”其他老职工也纷纷点头。
父亲接着又换了语气讲道理:“可上海人有文化呀,缺了上海知青,我们的孩子学不了知识,就和我们一样睁眼瞎,吃饺子都数不清吃了几个。”老职工们还是点点头。
大人孩子都明白,许多父母亲就是生了一堆娃娃而已,他们大多数没有一点文化,能把报纸读完整的没有几个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清一色粗野而暴力,劈头盖脸地打骂:“记住没有?再不学好,打烂脑袋!”打得孩子哭爹喊娘,孩子还是懵里懵懂。父母亲没说什么道理呀,懂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文盲儿草包。
可是上海知青打开了知识的大门,让沙子他们的大脑里充满了崭新的知识。那是黑暗的天空里启明的星光,照亮了一个光明的世界,那是四壁高墙上一扇小小的窗口,吹来了一股股新鲜的空气。
所有的人,对上海青年充满了尊重。
在南疆兵团长大的人,说的是清一色的新疆普通话,区别于全国各地的方言,几乎字正腔圆。可是你仔细听,这些普通话,并不标准。他们说话时zh、ch、sh、z、c、s不分。会把吃饭说成“次饭”,脚说成“觉”,钥匙说成“岳词”。他们一张嘴,就暴露了身份,人们会判断出他们是在南疆兵团长大的。因为他们的老师是上海人,他们的老师就是那样说普通话的。在地方上长大的孩子,把兵团孩子说的普通话叫“刺牙子话”,带着强烈的蔑视和嘲弄。而他们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说四川话、河南话、陕西话。沙子们就说正宗的刺牙子普通话。
苑老师是一个让大家佩服到崇拜的老师。学校里竟然还有一架用脚踩的钢琴,被锁在一个单独的教室里,只有苑老师有钥匙。下课了,经常看她带着一些大年级的同学在里面练歌。同学们唱着,苑老师双手的十指飞快地在琴键上飞,脚也在不停地踩,行云流水一般,好听的革命歌曲声就在校园里飘荡。沙子趴在窗户上,看着漂亮的苑老师,大大的眼睛,看着乐谱,头一点一点的,大辫子甩来甩去。音乐停止的瞬间,她的头猛一甩,黑黑的辫子在空中飞起来,红头绳飘起来,落下来,覆盖了半张脸,那个样子就是一个女神,漂亮过了所有的妈妈!
苑老师把沙子选进了演出队。
沙子长着一双会说话机灵的大眼睛,机灵地咕噜噜转,脸蛋长得像个女孩子,眉清目秀。沙子没有什么特长,学习也一般般,只是演了一个小节目。苑老师发现了沙子的才能。
苑老师叫沙子,沙子的内心打鼓似的怦怦直跳。到了办公室,沙子思绪翻飞,看着眼前大名鼎鼎的老师。
“沙子,以后每天下午第三节课,去钢琴房参加排练。”
苑老师说完,沙子那颗心呀,快乐地飘起来。沙子出了办公室,闷着头向外跑,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个老师身上。老师拉沙子起来,沙子捂捂头,傻乎乎地看着老师笑。沙子跑进操场,伸出两个胳膊,做出飞机盘旋的样子,嘴里呜呜地发着声,在操场上盘旋着。
第一次去钢琴房。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在讲台的边缘。讲台是土夯的,周围围了一圈砖块,由于翻碱,砖块的缝隙处露出白花花的碱。同学们坐了一圈。
苑老师在教高年级的同学唱歌。她大声说话,唾沫飞溅,语速快得像小鸟,叽叽咕咕,她学着唱拐调的同学的腔调,扯着嗓子唱一句。大家哄堂大笑。她无声地看着同学们,一脸生气的神情,等安静下来,又把唱不好的同学点了名,口若悬河地教训,然后坐在那架著名的钢琴前,喊:预备……唱!她踏着琴,甩着大辫子,陶醉地弹起来,兴高采烈的。琴声美妙无比,像一只温暖的小手,把沙子的心攥得紧紧的,让沙子手脚发麻,一会儿又迅速放开,血液冲到沙子的头顶,有一种在云中飘荡的快意,让沙子晕晕乎乎,兴奋无比。高年级的同学唱起来: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儿越甜
藤儿越壮瓜儿越大
公社的青藤连万家
齐心合力种庄稼
手勤庄稼好
心齐力量大
集体经济大发展
社员心里乐开花
社员心里乐开花
……
那首歌叫《社员都是向阳花》,沙子没有听过。沙子除了听《学习雷锋好榜样》,就是唱《敬祝***万寿无疆》。沙子一听这首《社员都是向阳花》,眼前浮现出蒙着双眼的拉着巨大磨盘的一头灰驴,就笑了起来。花朵像磨盘一般大,比课桌大多了,社员都是哪样的花?要多大个子。沙子咯咯笑起来。
苑老师停下钢琴,吼道:
“沙子,你给我滚出去!”
沙子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琴房,边走边在笑。
好听的琴声若隐若现地飘过来,沙子眼前全是巨大的磨盘和灰驴。
第二天,沙子来到琴房,全都是一、二年级的同学。苑老师按个子大小,一遍遍排队。沙子站在最后面,苑老师一只手像抓小鸡一样抓住沙子的领口,把沙子拉到前排,另一只手把第一排的女同学分开,把沙子塞进去,让他站在第一排中间。
今天学的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苑老师把歌词写在黑板上,让同学们一遍遍背诵。她告诉大家,北京是祖国的心脏,是伟大领袖***居住和办公的地方,***的伟大思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她要求唱歌的时候,每一个人心里都想着伟大领袖,带着对领袖的无限热爱之情去唱歌。
苑老师搬起一只大大的手风琴,双手套进背带,手风琴挂在她的胸前,她好看的巨大的胸脯被手风琴压着。她好像有点不舒服,把手风琴放下来,松一松带子,又把琴挎在胸前。红色的琴映得苑老师的脸通红通红。她低着头,指头在白色的琴键上按几下,迅速地拉起来。美妙的琴声穿透了沙子的心。
平时,沙子几乎天天听这首歌,但没有集体唱过。刚开始唱歌的时候,沙子的眼前会看到纪录片片头上闪着金光的天安门城楼,还有在发亮的光圈中的伟大领袖。沙子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天安门城楼,光环的中间是苑老师,苑老师的辫子一甩一甩的,妩媚动人。沙子看到自己张开胳膊,迎着光明,呼叫着,跑向天安门城楼,跑向苑老师。四周一片光明,沙子奔跑在阳光里。
沙子的耳朵里一片寂静,眼里满是阳光。很久很久……
沙子的脸被一只手轻轻拍着,他醒过来,红色的手风琴挡在眼前。苑老师的一只大手在沙子的脸上拍,同学们嘻嘻哈哈地笑沙子。
“沙子,你没有生病吧?”苑老师问沙子。
沙子摇摇头,仰起脸看着苑老师。苑老师温柔地笑了笑。又回到讲台。喊道:
“预备……唱!”
同学们齐声唱起来: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
那首歌那么美妙动听。沙子的嗓音非常悦耳,比其他同学好听多了。唱到“太阳升”的时候,大家把双手张开,做出迎接太阳的姿势,唱到“指引我们向前进”的时候,前排的同学跨出弓步,做出坚定向前的样子。大家左右摇摆,还不时地拍拍手。短短的歌曲,同学们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兴高采烈的,充满了激情。
苑老师带演出队的学生去团部广播室录音。播音员把两个大盘子放在一个转机上。同学们鸦雀无声。准备好了,苑老师挎好手风琴,把双手举在头顶,威严地扫视一遍,目光锐利而严肃。
小惠大声报幕:“下一个节目,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演唱者,荒原镇子校业余演出队春之声合唱队。”
苑老师双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同学们齐声唱起来。平时苑老师要大家把歌唱得整齐,唱出情绪,唱出效果来,绝不能跑调。同学们练了一个多月,终于像模像样了。
小惠和另外一个男生领唱。沙子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生,嗲兮兮的,唱歌的声音像驴叫。本来是沙子和小惠领唱的,但每次一唱,沙子的声音就盖过了小惠。小惠被老师一说,就哭得一塌糊涂。苑老师挑不出比小惠唱歌好的女生,就把沙子换下来,换上了那个男生。
小惠他们唱完一段,轮到合唱了,沙子扯着嗓子唱起来。沙子的眼前金光闪闪,充满了对伟大领袖的深情。
唱完了,苑老师指着沙子说:“和大家一起唱,不要突出自己。”
重新唱一遍。
苑老师吼沙子:“注意配合,你的声音太突出了!”
又重新唱一遍,沙子几乎不发声了。
苑老师说:“你再这样,就回家去。”
大家又重新唱一遍。
唱完了,苑老师表扬大家。小惠嘟着嘴,厌烦地看着沙子,沙子仰头看着天花板,播音员把录制的歌放一遍,喇叭里传来优美的歌声。
沙子奇怪地看着那个神奇的盒子:同学们没有唱歌了,为什么那个机器里会传出同学们刚才唱的歌声?
沙子看看周边的同学,没有人唱歌,可是,那个盒子里分明传出了他们的歌声。
沙子好奇地看那个盒子:它是怎样让同学们钻进去,把大家前面唱的歌声留在里面,又唱出来的?
沙子内心充满了困惑,想问苑老师。苑老师陶醉地在听歌,她仿佛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沙子为自己这种无知的问题而羞愧,没有问她。
回家的路上,卫天地站在桥上,把坎土曼的把子支在下巴上,看着苑老师带着大家回学校。看到苑老师,眼里闪了一下亮光,抬起了下巴。
“我要回上海看病去,有什么话或者东西带给家人,或者捎些什么东西带回来?”
卫天地已经公开地追求苑老师,一点也不像当初躲躲闪闪的。学校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大赤佬耍流氓的样子。苑老师没有理他,催着同学们回学校。沙子有意落了队。
沙子胆怯地问道:“天地叔叔,为什么我们的声音从一个旋转的盒子里出来了,可是我们那时并不在唱歌。”
“是录音机!录音时,声音通过话筒转变成音频电信号,像吸铁石一样声音被记录在磁带上。播放时再经过磁头,放大磁波,通过扬声器放出声音。听不明白吧!小赤佬,好好学习,别一天长个脑子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批判那个,要成为有知识的人,打倒不进步的世界。”
沙子听得似懂非懂,但内心对天地叔叔肃然起敬,他还没有见过知识这么丰富的老师。沙子对自己过去对天地叔叔的态度有点愧疚。
天地叔叔说:“沙子,你说苑老师漂亮不?”
“漂亮。”
“你说,我和她要是成为一家人,你高兴不?”
沙子有点犹豫,苑老师在沙子心目中是和母亲一样美丽的女人,而卫天地就是个流氓反革命。
沙子说:“苑老师喜欢我们。”
卫天地哈哈笑起来:“小赤佬,你懂个屁,回家问问你妈,你妈喜欢你了生出你,还是喜欢你爸才有了你,让她来回答。”
大赤佬又摆出了沙子讨厌的流气的神态。沙子准备离开。
大赤佬拉住沙子,悄悄说道:“你小时候,叔叔送你去过医院,我们是朋友,你帮我办件事,我这里有一封苑老师家人的来信,她丢了,你帮我带给她,别告诉其他人。”
沙子警惕起来,可看到天地叔叔真诚的脸,沙子接过了信。
“那里面有你们苑老师的秘密,一个男孩子最好的品德就是为你喜欢的人保守秘密。”天地叔叔说。
沙子有点讨厌天地叔叔不信任人的神情,把信放进书包,没理他,走了。
放学时,苑老师接过沙子的信,对沙子说:“沙子,这件事不能给任何人说,要不,你就不会有我这个老师了。”
沙子点点头。
以后的好多天,一下课,操场上的大喇叭就播放同学们唱的这首歌。沙子在里面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可是见了同学,总是说:“你听,我们在录音机里唱歌!”
苑老师的厉害是出了名的。同学们都非常怕她。只是每次到演出队,沙子都会因各种原因被苑老师训斥。沙子就非常讨厌去演出队。再说,领唱的位置被那个驴叫的同学占了,小惠也不愿意和沙子说话,沙子的心情一直比较恶劣,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经常脱离演出队的活动。苑老师有事没事就批评沙子几句,沙子对演出队和苑老师充满了厌烦,有时真想告诉大家苑老师收过大赤佬的信。可是一看到苑老师发怒的美丽的脸,心里会觉得苑老师故意这么厉害,是告诉沙子不能乱说。
沙子和红柳玩得起劲,下了课就在一起打三角。三角是同学们的财富,谁的三角多,谁就特别被小伙伴羡慕,而得到三角的途径一个是四处捡来,一个就是在打三角的游戏中赢得。三角是用空烟盒做的,把空烟盒折几下,叠成三角的形状,就是一个三角了。
下了课,沙子等红柳,他还没有出来。沙子蒙头冲进了教室。同学们都放学了,教室里空荡荡的。苑老师站在黑板前,双手扶着讲桌,怒目圆睁,看着红柳。红柳低着头,手不停地拧着衣角,鼻涕吊得老长。沙子愣在那儿。苑老师凶巴巴地看着沙子,沙子悄悄退出去,趴在窗户上,看着可怜兮兮的红柳。
同学们的作业本放在讲桌上,不知道是谁,把每个同学的作业都用红色的蜡笔,打上一个大大的八叉。等苑老师批改作业时,发现了问题,她让每一个同学揭发,或者自己出来认错。查了几天也没有结果,根据以往的经验,苑老师判断,这个八叉应该是红柳打的。红柳过去偷过小画书,苑老师认为他品德不好,觉得所有的坏事都和他有关联,所以这个八叉必定应该是红柳打的。
红柳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几天前,他用蜡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女人的面相,怒目圆睁,张着大嘴,嘴角上都是哈喇子,头上梳了根大辫子,扎了根红头绳,滑稽兮兮的,同学们看了哈哈大笑。学校里留大辫子的老师只有苑老师。红柳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了苑老师的特点。苑老师来了,看着黑板上的画像,脸一黑,刚想发作,突然又安静下来,和颜悦色地说:
“谁画的?还蛮有天赋,值得表扬,谁画的,举举手。”
课堂里鸦雀无声。
苑老师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把画这幅画的人训得狗血喷头。全班同学面面相觑,互相猜疑着是谁干的这个坏事。苑老师训得筋疲力尽,也没有同学认领作者。苑老师拿起黑板擦,转身擦黑板,可是,黑板上的画却纹丝不动。因为是用蜡笔画的,板擦擦不去,苑老师急得手足无措。红柳举起了手。
苑老师问:“你画的?”
“不……不……不是,我想向你请假,出去拿一些东西,帮老师把黑板擦干净。”
苑老师无奈地点点头。
一会儿,红柳回来了,拿了一把稻草,一盒火柴,他走到黑板前,把稻草点燃,对着画面熏,蜡笔的笔迹渐渐化了,画像神奇地消失了。
苑老师没有表扬红柳,在她心里,就想着这事本来就是红柳干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喇叭响起来,又是沙子他们唱的《我爱北京天安门》。
沙子一直趴着,看着苑老师和红柳对峙。他们互相都不说话,用沉默比赛着意志。红柳站不稳了,身体一晃一晃的,他看看苑老师,又看看凳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苑老师严厉地看着他,吼道:“站起来!”
红柳“哇”一声大哭起来,说道:“我没有打八叉,你冤枉我。”
红柳站起来,离开了教室,苑老师在教室里喊红柳的名字,红柳理都不理,走了。
沙子迎着红柳,说:“赢三角去。”
他们走向操场。苑老师还在喊红柳,沙子看看红柳,他装作没听到。石头——剪子——布,沙子输了。沙子拿出一个自力牌三角,用嘴哈哈气,用脚把地上的土摊平,把三角扣在地上。红柳左转右转,看看地上的三角,找着突破点,然后他拿出一只芒果牌烟盒的三角,猛力扣在沙子的三角边,沙子的三角立刻翻了个身,正面变成了反面。沙子输了。红柳拿起了沙子的三角装进他的口袋,沙子又拿出一个三角。红柳看着沙子,嘿嘿笑起来,鼻涕流出来,他用袖子在鼻子上撸一下,鼻涕就擦在了脸上。
沙子看看他得意的样子,说:“苑老师不喜欢你,你就在同学的作业本上打八叉。”
“我都想把作业本撕了,可是我怕赔钱,所以没干。八叉打得好,我们班还有比我胆子大的家伙,气死喜欢资本家兔崽子的苑胖子。”
沙子低头把三角扣在地上,红柳对着三角哈哈气,正要扣沙子的三角,他看到一只大脚踩在沙子的三角上。
红柳抬起头,打着结,说:
“你……你……你……”
苑老师像一个庞然大物一般站在他们面前。
“你,你什么?谁是胖子?”
红柳拿起地上的书包,转身走了,嘴里哼着小调: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苑老师气得哭起来。沙子看着这个平时威严无比、漂亮万分的老师在自己面前哭泣,变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苑老师。哭了一会儿,苑老师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绣花的白手绢,擦拭着双眼。
沙子看呆了,梳着大辫子的美丽的苑老师,还有那个绣花的白手绢,让沙子感觉苑老师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苑老师仿佛是一朵娇艳的鲜花,在沙子的面前盛开。
苑老师恢复了平静,说:
“不学好,不许再和他胡混,否则开除你!”
沙子说:“老师,信的事情,我给任何人也没说。”
苑老师点点头,说:“忘了吧,我们都忘了吧!”
苑老师擦擦眼泪,转身走了。沙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在晚霞中渐渐消失的苑老师。苑老师优雅地走着,迈开脚,一声声踩在沙子的心上,一下一下,让沙子舒心快乐。
沙子不想唱歌了,苑老师也看出来了。每次唱歌时,沙子总是心不在焉,小嗓子直哼哼。苑老师教训了沙子几次,沙子越来越没有心情唱歌。休息的时候,看到高一级的短发女生在拉小提琴,沙子好奇地凑过去。那女生看看沙子,笑起来,把小提琴给沙子,说了一下要领,沙子把小提琴卡在下巴上,拉了几下,琴弦传出dao—ruai—mi……的音调。一种神奇感弥漫在沙子心头,他不停地拉七个音符,苑老师认真地听。沙子把小提琴还给女生。
苑老师说:“沙子,你蛮有天赋,唱歌唱得好,可是不想唱,那么就学小提琴吧,一定可以学出个样子。”
沙子不明白苑老师的意思,是让他学琴还是让他从演出队滚蛋。沙子不说话,又站在队伍里唱歌。
苑老师到沙子家家访。沙子的父母毕恭毕敬地接待她。沙子不喜欢父母亲的态度,好像这些老师都是高一等的人物,父母亲总是对他们言听计从,点头哈腰。
苑老师告诉父母亲,沙子有天赋,性格也非常情绪化,就是一个搞艺术的料,以后可以好好培养,建议买一把小提琴,让沙子学琴。沙子的父母亲一直点头。
苑老师一走,父母亲就大吵大闹起来。母亲坚持要买一把小提琴,父亲却不同意。买一把小提琴需要三十五块钱,是父亲两个月的工资。母亲吵不过父亲,拉着沙子走出家门。外面黑黢黢的,沙子有点害怕,可是他更担心母亲到处乱跑。母亲拉着沙子走在西干渠边的公路上。过去的晚上,沙子他们在这条公路上打石头仗,公路上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小伙伴的声音。现在,都上学了,公路上静悄悄的,连一辆车子也没有。
母亲抹着眼泪,抽泣着。
母亲说:“我怎么这么命苦?沙子,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后代,在这个戈壁滩上生下你们,这里没有文化,你们再不学点东西,长大以后,怎么办?你们不能像爸爸妈妈一样,这个世界需要有知识的人,都是文盲怎么得了?”
沙子听不懂母亲的话,但他第一次从母亲的嘴里知道,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后代。地主是可恨的,而大户人家应该都是有本事的。
父亲在远处喊着母亲的名字。母亲不回答,也不再向前走,拉着沙子站在公路的中间。母亲在等父亲来找他们。
父亲和哥哥走过来。父亲拉起母亲的手,哥哥拉起沙子的手,一起向家走去。沙子的身上被蚊子叮得起了一串串小包,奇痒难耐,可心中充满快乐:父亲向母亲低头认错是少有的事。
回到家,父亲出了门。沙子以为父亲也生气出走,哭起来。母亲说父亲找天地叔叔借钱去了。
第二天,父亲对母亲说:“小卫也没有多少钱,把毛毛钱凑一起,借给我二十块钱,加上家里的存款,凑足了三十五块钱。”
母亲摇摇头:“人家一个大小伙子,留着钱娶媳妇呢,天天批资本家,其实都是穷人。”
星期天的时候,沙子的父母亲还要上班挖渠,不能去三十公里以外的白水城给沙子买小提琴,就让哥哥带上弟弟去买琴。天刚蒙蒙亮,沙子还在梦乡里,母亲把他的被子拉开,拉起沙子。沙子睡眼蒙眬,用手揉揉眼睛。
母亲笑着说:“去白水城买琴去,不要和哥哥打架。”
沙子点点头,父亲和母亲走了。
沙子和哥哥喝着碗里的糊糊,苞谷面做的糊糊里掺了些黄豆面,一股怪怪的味道。兄弟二人,狼吞虎咽地喝完糊糊,哥哥把三十五块钱缝在衣角里,又把两块钱放在外面的口袋,那是中午的饭钱。
兄弟二人,顺着西干渠的公路向西走。
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公路上的尘土在薄雾中一点点消散,空气里飘散着湿湿的尘土的味道。
他们低着头,不说话,走向阿拉尔公路。屁股后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沙子回头,看到一辆满载粮食的汽车,开过来。沙子的哥哥突然跑向公路的中间,边跑边招手,他想搭便车。沙子呆呆地看着哥哥,他感觉到了危险。那辆满载粮食的汽车冲向哥哥,沙子想喊,可嗓子眼仿佛被堵着了,他的嘴没有张开。汽车冲来了,一步两步,眼看就要从哥哥的身上压过去。汽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巨大的冲力拖着汽车前冲。一刹那,哥哥消失了。沙子惊呆了,眼前发蒙,鼻涕和眼泪流下来。汽车停下来,掀起巨大的尘土。司机从车上下来,腿一软,跪在地上,捂着脑袋,全身哆嗦着。尘土在沙子眼前堆积,然后在空中慢慢散开,时间凝固了。巨大的恐惧袭上沙子的心头。
沙子终于喊出了一声:“哥哥!”
沙子开始撕心裂肺地痛哭,天旋地转。
突然,沙子的哥哥站在沙子面前,浑身都是土,露出两颗黑色的眼珠,一闪一闪的。沙子愣住了,他不相信眼前被尘土裹着的人就是哥哥。沙子慢慢伸出手,在土人的脸上抹了一下,灰白色的尘土露出哥哥红润的皮肤,哥哥冲着沙子傻乎乎地笑。哥哥从汽车的底盘下奇迹般地钻了出来。
跪在地上的司机,仿佛突然醒过来,站起来给了沙子的哥哥一个耳光。哥哥大声哭起来。沙子冲过去抱着司机的腿,咬了一口。司机叫了一声挥起拳头。突然,他的拳头停在空中。沙子松开嘴,司机的裤子烂了一个口子,血从牙印里流出来。沙子抱着司机的腿,跪在地上,仰起脸,怒目而视。司机凄楚地撇撇嘴,不知是肉痛还是微笑,瘸着腿,上了车,发动起汽车,缓缓开向远方。
“我从汽车底下爬出来了。”哥哥说,然后低头拍打身上的尘土。
沙子伸出手,在哥哥的背上噼里啪啦地拍,灰色的尘土散开,呛得沙子咯咯咳嗽起来。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晴朗的天空下,高耸的天山,雪白雪白地挂在遥远的天边。
沙子和哥哥低着头,满怀心事地向前走。
很远的西支渠公路和阿拉尔公路的交叉口停着一辆汽车。哥哥拉着沙子拼命地跑。他们要想到白水城,只有在公路上搭便车。哥哥跑在了前头,突然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等沙子。沙子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站住,双手支在大腿上,低着头喘着粗气。沙子抬头看看哥哥,又看看不远处的汽车,还是刚才那辆拉粮食的汽车。司机靠在车头上,抽着烟,悠然自得地看着沙子兄弟。沙子喘了会儿气,拉着哥哥的手继续朝汽车走去。沙子的手微微发颤。
沙子想:只要司机再打他们,他就上去咬司机的脸。
他们走到汽车旁。
司机乐呵呵地看着沙子,说:“小兔崽子,还会咬人!上车吧,我拉你们去白水城,再咬老子,就把你们扔在戈壁滩。”
沙子看看哥哥,哥哥固执地站在那儿。沙子拉了拉哥哥,哥哥没有动,沙子爬进驾驶室。司机看一眼沙子的哥哥,发动了车,车缓缓地启动。沙子看着后视镜,哥哥仍然站在原地。司机吹起口哨,得意地驾车前行。开了一阵子,司机把车停下来,从驾驶室跳下去,向汽车后面的公路上走去。沙子迷迷糊糊地在驾驶室里睡着了。
“哐当”一声,驾驶室门开了。司机把哥哥抱进去,重新发动汽车,开向白水城。一路上,司机也不和沙子兄弟说话,吹着口哨,认真开车。汽车颠簸着行进在坑洼的路上。沙子数着路两边土块垒的***语录碑,几乎每隔几公里都竖着一块碑,鲜红的大字写着不同的语录。
到了入城的街道,司机把车停下来。
“滚吧,小兔崽子,下次别让老子看见你们。”司机乐呵呵地说。
沙子和哥哥下了车,司机向沙子兄弟摆摆手,沙子赶紧也摆摆手。哥哥一直掉个脸,闷闷不乐。沙子有点怕他,哥哥总是控制不住脾气。
他们走在街上,城市灰蒙蒙的,尘土飞扬,只有两条十字交叉的大街是柏油路,沿街的两边是商场。街上,人来人往,大量的牛车马车在街道中间嘚嘚穿行,大货车和拖拉机嘟嘟响着喇叭,比荒原镇热闹许多。
找了许久,他们找到了人民商场。来到一个角落,沙子看到了小提琴。沙子的心怦怦直跳,那把可以发出美妙声音的琴就静静地挂在那里,古铜色的琴身落满灰尘。问了价格,是三十八块。沙子的心一沉,他们只有三十七块钱,其中还有两块钱是吃饭的饭钱。售货员阿姨把琴拿下来,递给沙子,沙子像模像样地拉了几个音符,dao—ruai—mi……沙子拿着琴,翻来覆去地看。这个让他梦想成真的小提琴就在沙子的手上,沙子的脑海里幻想着自己正陶醉地拉着小提琴,袅袅的琴声,让同学们目瞪口呆,沙子像苑老师一样被同学们崇拜,欢呼。
一只手有力地夺下了沙子手中的琴。哥哥恼怒地看了一眼沙子,把琴递给售货员阿姨,拉着沙子走出商店,沙子的眼泪“扑嗒扑嗒”落下来。沙子抽噎着跟着哥哥离开商店,委屈地哭起来。
他们来到红星饭店,饭店里坐满了人。饭香迎面扑来,饥肠辘辘的兄弟二人,站在柜台前。哥哥看着菜单,挑来挑去,不知道想吃些什么。沙子知道哥哥怕花钱。哥哥觉得饭菜太贵了,两个人吃一顿饭要一块多钱,哥哥舍不得吃。服务员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哥哥拉着沙子走出饭店,沙子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饭店。红星饭店招牌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的五角星浮雕,沙子的眼中金光闪闪。沙子吞了一口唾沫,饿得眼冒金星。
他们顺着大街慢慢走向城东的卡坡。卡坡是通向城东大街上的一个巨大的坡,坡下是白水城,坡上就是郊外了,那里可以搭上回荒原镇的汽车。路过一个维吾尔族打馕的铺子,苞谷馕一毛钱一个。哥哥买了两个,递给沙子一个。沙子狼吞虎咽地嚼着干硬的苞谷馕,噎得他不停地打嗝。他们顺着东大街,边吃边走。
自北向南的小渠穿城而过,灰色的渠水哗哗地流淌。
哥哥拉着沙子走到渠边,用手捧起一捧渠水喝下去。饥渴难耐的沙子,把馕放在渠边,一口气喝了几捧渠水,嘴里塞满了沙粒,肚子立刻疼起来。沙子看看哭丧着脸的哥哥,不敢说话,慢慢走向卡坡。
星期一下午,又是演出队活动,沙子没有去。第二天,苑老师把沙子从教室里叫出来。
苑老师说:“沙子,你在文艺上非常有天赋,可是唱歌你不唱,让你学习小提琴,你爸爸妈妈又不愿意花钱,那么以后你就不用来演出队了。”
沙子无所谓地看着天空,蓝蓝的天空上,白云悠荡荡地在飘。
苑老师走了,大辫子一甩一甩的。
苑老师扔下一句:“可惜了,好好的一棵苗子,大人没有文化,害了孩子!”
沙子的眼泪流下来,看一眼教室,离开了学校。沙子漫无目的地走回连队,来到马号,爬上高高的稻草垛子,用稻草把自己盖上,露出一张脸,睁着眼,呆呆地望着蓝天。
天上的白云一会儿卷成棉絮,一会儿变成奔马,一会儿又聚成一堆堆的绵羊。沙子想着遥远的天边一定有一个更美丽的天地。
沙子,在稻草垛上睡了一天。
晚上,回到家里,替老师告状的同学刚走。父亲看看身上都是草屑的沙子,一巴掌抽在沙子脸上,沙子倒在了地上。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来,是卫天地。看着挨了打的沙子,卫天地默默地拿出几颗糖给他。沙子也不看父亲的脸色,剥了糖纸,嘎嘣嘎嘣吃起来。
“沙子有什么错呢?别老打孩子,该挨打的是这个社会。”
父亲的气还没有消,说道:“小卫,你的猪嘴里什么时候可以吐出象牙?批判你反动,一点没亏着。”
卫天地笑笑,说:“我卫天地把社会搞坏了?我还没有那么大能耐,如果有那么大本事,我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人人相爱、人人有饭吃的社会。”
父亲说:“你就做黄粱美梦吧。”
卫天地又拿出十块钱,说:“再借你十块钱,还是要给孩子买琴,学习点艺术,苑老师就是比别人高明。你们的世界就是这块戈壁滩了,可是孩子们还有未来,学问可以帮助他们找到属于自己的星球。”
父亲说:“你一天说话颠三倒四的,人活在地球上,哪来什么星球,你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母亲说:“你还想着苑老师,你们不可能的,好好挑一个农场人的后代吧。”
卫天地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算了吧!这钱加上,够买小提琴了。”
父母亲同时摇摇头。
“算了吧,这就是命!”
父亲又拿出借卫天地的钱还给他。沙子多想卫天地不接那些钱,他幻想着再去一次白水城。
卫天地也没有推脱,临走说:“命运要靠自己来改变!”
卫天地走了,父亲摇摇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