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校同学都知道沙子撕大字报的事情了,沙子成了同学们眼中的坏人。
赵文革每天在操场上打游戏,赢玻璃弹珠,虽然他替沙子出头,但是不太喜欢和沙子玩,沙子玩游戏的技术太差。赵文革总是嘲笑沙子笨拙,一副瞧不起人的派头。红柳要带弟弟,下了课就匆匆向家赶。只有铁头喜欢和沙子在一起。
每天放学以后,沙子特意陪着铁头,送他回家。沙子喜欢铁头。在铁头的嘴里总有另外一个世界,他知道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
有一次,铁头说:“美国鬼子都不能放屁的,如果在公共车上放屁,就会被关禁闭。”
沙子搞不清,为什么美国鬼子不能放屁。最让他搞不清的是,还有什么公共车。那是个什么东西呢?是马车还是牛车?或者是解放牌大汽车。沙子问铁头,铁头也说不清,反正小美国鬼子都是坐公共车上学的。沙子羡慕不已。
铁头告诉沙子,美国是一个被海水包围的国家。它的四周是两片海,一个是大西洋,一个是太平洋。地球的周长大约是40076公里,美国与中国在地球直径的两端,中国离美国的距离是12000公里。如果有一个大船,从上海出发坐着就可以到美国了。美国人不说汉语,他们说英语。美国鬼子杀了印第安人,夺取了他们的土地,美国人,人人都是杀人犯,杀黑人。
铁头给沙子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沙子的想法里,美国人就住在隔壁不远的地方,所以他们侵略朝鲜,想来杀中国人,美国人应该和沙子说一样的语言。可是铁头说美国人说英语。
“英语?那么我们怎么能听懂美国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呢?鸟叫人人听不懂,说英语,不就像鸟叫了?”沙子问铁头。
这些问题让沙子困惑不堪。
“反正不同国家的人说不同的语言。全世界有五千多种语言。使用最多的就十几种。说汉语的人在全世界最多,其次就是说英语的人多。使用最多的语言有十种:汉语、英语、俄语、西班牙语、印度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孟加拉语、德语和日语。”铁头说。
沙子万分吃惊:“谁教你的?怎么老师从来没有说过?”
“老师教书,教书就是教书上的知识。我们的书里没有这些内容,所以老师不教。我们家有一本《世界地理》,我爸爸经常看,我有时候也看,那上面说了好多国家的事情。”铁头说。
“资本主义的毒草吧?”沙子傻乎乎地问。
“你才是毒草,脑袋里一片空空,长满了毒草。”铁头挖苦道。
“哎,我们家什么书也没有,只能看到一些过期的报纸,都说着一些看不懂的事情。”沙子有点自卑。
“以后没事了,去我们家看书,但不能借出去,也不能说出去。”
“好!”沙子点点头。
当天,沙子去了铁头家。铁头拿出一本书让沙子看。
“水——许——传”沙子念道。
“什么呀,《水浒传》,念hǔ。说一帮英雄好汉劫富济贫的故事。”
说完,铁头低头看书,他看的是《石头记》。封面上画着一个女人,白色的封面有点发黄,都是繁体字,沙子几乎看不懂。《水浒传》却好像是新的,字也是学校教的简化字。
沙子读起来,书中的人物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沙子突然发现自己会认好多字了,一口气读下去。看到王进一棒捅在九纹龙史进的怀里,狂妄的史进扑地而倒,沙子呵呵笑起来。
“吃饭了,沙子一起吃饭?”
铁头的母亲在叫铁头吃饭。沙子这才感到肚子饿得厉害,刚才看书,忘记了时间和饥饿。沙子摇摇头,把书放回铁头家的书柜里,准备回家。父母亲不让沙子在别人家吃饭,每家的粮食都有定量。
临走的时候,铁头对沙子说:“今天的事情,出去不能说的,说了就是反革命。”
沙子点点头,转身回家了。
走在路上,沙子脑子里都是峰峦叠嶂的大山和古代村庄。沙子没有走进过大山里,可突然间,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幅幅翠绿的山景,险峻曲折的山路和头戴遮尘暖帽,身穿款衫,腰系皂丝,脚穿熟皮靴的古人。沙子揉揉眼以为是眼花了,看看眼前,回家的土路,依然如故。可是走几步,那些书里的场景和人物又钻进脑海里。沙子享受着那种奇妙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小说描绘的想象的世界,那个世界让沙子身心愉悦。
团部的大喇叭在放新闻,沙子回到了现实。
从懂事起,沙子就习惯了这个大喇叭。每天早晨、中午、下午,在固定的时间,喇叭里先放一段《东方红》的乐曲,然后,广播站的阿姨用好听的声音说:同志们好!这里是荒原镇广播站,现在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
沙子喜欢听新闻,大喇叭里的消息,让沙子知道,外面还有一个和荒原镇不一样的世界。
沙子总是想:外面的世界在哪里呢?外面的人都长得什么样子呢?他们和我们一样吃饭穿衣吗?也总是饿着肚子吗?
沙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惑。
广播里说,敬爱的***总理请一个美国人吃饭,要实现中美关系正常化,伟大领袖***会见了这个美国人,对他的访问表示欢迎。
沙子的脑袋里仿佛塞满了糨糊,课本上说要打倒美帝国主义,可是伟大领袖***还要接见美国鬼子。而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烧杀抢掠的美国鬼子还祝毛主席健康。
整个晚上,沙子脑袋里乱哄哄的,想着大喇叭里的事情,想得头疼,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希望这一夜快点过去,第二天见铁头问一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还想看《水浒传》后面的故事。
第二天上课,同学们都在交日记,沙子没有交。昨天晚上,沙子一直在想美国鬼子和水浒好汉的事情,忘记了还有写日记这回事。
苑老师让沙子站在座位上,她拿出铁头的日记本,让铁头朗读他的日记。铁头的脑子里装满了别人不懂的大道理,铁头的日记是歌颂黄帅的。
他念道:“黄帅敢于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开火,生动地反映出毛泽东思想哺育的新一代的革命精神面貌。我们要注意抓现实的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斗争。迅速掀起破‘师道尊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浪潮。我们还要学习张铁生不怕交白卷,成为反潮流英雄。”
铁头念完了,回到座位上坐下。铁头好像变了一个人,和他昨天说话的样子一点不一样。
苑老师表扬铁头写得好,看看站着的沙子,摇了摇头。
“人家张铁生是交了白卷,可是人家还是交了呀,你沙子怎么连作业也不交?做白本英雄?”苑老师讥讽道。
同学们哄堂大笑。沙子觉得羞愧难当。沙子想逃离课堂。可是看着严厉的苑老师,沙子无所适从。而同学们的笑声是那样刺耳,沙子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课桌旁。
醒来的时候,沙子躺在苑老师的卧室里。
外面书声琅琅。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芳香,那是只有苑老师身上才有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沙子区分出了苑老师与其他人的不同,不同于母亲的唠叨和关爱,不同于周边女性的邋里邋遢。苑老师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有时候像一个音符,欢乐地跳跃着;有时候像一股春风,暖暖地吹着;有时候像一幅美丽的图画,鲜艳地闪耀着;有时候又像暴风骤雨,猛烈地飘飞着。沙子怕着她,又深深地喜爱着她。沙子做各种各样过分的事情,其实就是想让苑老师注意他。而这种感觉,淡淡地藏在沙子的心底,是他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沙子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躺着,深深地呼吸,陶醉着。他伸手摸到枕头底下一个信封,拿出来一看——一封熟悉的闪着光芒的***头像的信封和熟悉的字迹。沙子眼前一亮,回忆起还是小学二年级时,卫天地让他送信的情景。卫天地曾经说是苑老师上海家人的来信,沙子那时就知道,信不是从上海发出的,因为没有邮戳和发信人的地址。那时,父亲常常会让沙子给口里的奶奶写信,沙子知道发信的信封书写模式,他知道卫天地在骗他,只是他从没有过多地想过这里面的意思。牛皮纸的信封边已磨得发毛,还留着泪水打湿的痕迹。可以想象收信的人流过多少眼泪,阅读过多少次,然后压在枕头下,让它陪伴着自己。沙子急于想打开这封信去读,他犹豫着,一次次把信拿起又放在枕头下,他想知道,多年以前卫天地到底对苑老师说了些什么?沙子的心怦怦直跳,他怕窥探苑老师的秘密,但他想知道苑老师和卫天地之间的秘密。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信封。一无所有,信封里是空的,只是一个空信壳和信壳上苑老师的大名!那字体是标准的板书宋体,卫天地特有的书法,纯蓝的墨迹已经磨得泛出棕色的信封底色。
原来,信的内容早已经成了永久的秘密。沙子猜测着这份没有信笺内容的信有三种可能:写着内容的信笺被放到了别处;或者是被苑老师烧毁了,沙子的舅舅每次都会提醒父母亲看完任何人的信,都要烧毁;最莫名其妙的可能就是,癫狂叛逆的卫天地根本没有写内容,寄了封无字天书。
沙子端详着这封藏满了自己记忆的信封,脑海里浮现出苑老师和自己一样摩挲信封的样子,一种难过的心情涌上心头,眼泪扑嗒嗒落在陈旧的信封上面。
下课的钟声响起来,同学们在操场上大声欢叫着。沙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坐在床沿,无所适从,不知道是该去教室还是该回家。
沙子想:如果苑老师来了,他就跟苑老师一起回教室。
钟声又一次响起来。上课了,没有人来找沙子。门口的课桌上摆着苑老师的化妆品,香味是从这里发出的。沙子看到了自己的书包放在桌子上面,书包上压着一把锁。沙子背起书包拿起锁,出门,把门锁上。
沙子漫无目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沙子摸摸书包,木质的牛牛还在,打牛牛的绳子也在。他向学校北面的涝坝走去。路过涝坝边的树林,沙子爬到一棵柳树上,折了一个干硬的柳枝,把绳子绑在柳枝上,做出了一个打牛牛的鞭子。
天气很冷,沙子把冻红的手放在嘴边,哈口热气,得意地跑向涝坝。涝坝水面已经结成厚厚的冰,这是沙子和小伙伴们打牛牛的天堂。每到放学,这里吵吵嚷嚷,充满了同学们的欢声笑语。冰面静静的。当沙子走向冰面的时候,他发现,涝坝里并不是他一个人。远处一个穿红色棉袄的女孩,在慢慢划着冰车。显然她的冰车要比沙子平时玩的冰车漂亮。沙子的冰车是自己做的,两条做架子的木头是用砍刀砍平的,上面钉上一排从废旧木箱上撤下的木板,就是座位了,然后,在两根架子下把粗铁丝固定在上面做两根铁轨,一个冰车就做好了。随随便便找两根钢筋一头磨尖,一头扭出一个方形的把手,就是一副冰车的冰插,全套装备就齐了。把冰车放在冰面上,人坐在上面,双手不停地用冰插点击冰面,冰车滑动起来。这种游戏充满了快乐。只是铁丝做的铁轨阻力很大,划起冰车非常费力,车速也不快。
红衣女孩的冰车铁轨是用车床车出的铁轨,冰车座位上还有靠背,冰插的钢筋嵌在木制的手柄里。沙子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冰车,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红衣女孩远远地看了一眼沙子,朝他抿嘴笑了笑,又继续划冰车。沙子疑惑地看看红衣女孩,沙子不认识她,显然这是一个外地来的女孩。她不像这里的女孩,不是大呼小叫,就是爱理不理。而红衣女孩虽然不认识沙子,还是用微笑给沙子打了招呼。沙子走到了涝坝中央,拿出牛牛抽起来。牛牛在冰面飞快地旋转。清澈的抽击声在冰面啪啪响起来。红衣女孩在涝坝里一圈圈地划着冰车,车速飞快,红衣女孩长发飘飘。沙子抽着牛牛,不时瞥一眼红衣女孩,她专注地划着冰车。
远处的钟声响起来,放学了。
红衣女孩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收了冰车,走上涝坝的岸头。沙子站在涝坝中央,默默看着她。红衣女孩走了,突然回头看看沙子,灿烂地笑了笑,算是给沙子告别,沙子立刻低下了头。
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放学的同学们冲向涝坝。沙子知道,一会儿,涝坝里会装满打牛牛和划冰车的同学。
沙子收起牛牛,走了。沙子满脑子都是红衣女孩的笑脸。
晚上,沙子咳嗽不停,头痛欲裂。母亲不时地给沙子在头上敷上浸了冰水的毛巾,沙子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宿。早晨,沙子静静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用报纸糊起来的,上面有一张黄帅的相片,穿着方格的衣服,戴着红领巾,坐在教室里,嘴里好像在念着课文,文文静静的样子。
照片的旁边是《一个小学生的日记》。那篇日记沙子几乎会背了,说:黄帅给老师写了三篇日记提意见,顿时,师生关系紧张起来,老师批判她拆老师的台、打击老师威信、恶意攻击老师。从此,老师上课的主要任务就是鼓动同学训斥她,点名批判她。于是黄帅提出反对“师道尊严”,全国的小学生都开始反对“师道尊严”。
沙子想起自己撕了反“师道尊严”的大字报,就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父母亲。父母亲让自己成为一个好孩子,可是自己偏偏成了学校的坏孩子。但他向卫天地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家伙。想起苑老师批评自己,沙子觉得委屈,人家张铁生可以交白卷,自己不交日记又有什么呢?可是一想到要学北京的女学生批判苑老师,沙子又没有了勇气。从心底里,沙子喜欢苑老师。
沙子想起舅舅的话:“你不能学黄帅,沙子!”
沙子想起卫天地的话:“错的人看对的事情都是错的。”
沙子的内心充满矛盾。沙子因为撕学习黄帅的大字报已经是一个坏学生了,而舅舅说过不要学黄帅,学校老师让学张铁生交白卷,可是沙子不交作业,就被老师批评,同学耻笑。沙子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沙子想:以后自己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个好学生呢?
沙子心中第一次对上学充满了恐惧。
母亲叫沙子起床,沙子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母亲过来想把沙子拉起来。沙子闭着眼,又顺势倒在床上。母亲不停地叫沙子,沙子一声不响。母亲哇哇哭起来,用被子包了沙子,抱起沙子,跑向卫生室。
卫生室的卫生员是一个上海支边青年,是连队的赤脚医生。母亲哭诉说沙子昏迷了。卫生员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银针,直直地扎在沙子的人中。沙子“哇哇”大哭起来。母亲抱着沙子亲了又亲,鼻涕和眼泪糊了沙子一脸。沙子睁开眼,看看母亲,赤脚医生在一旁咯咯笑着。赤脚医生拿了一根注射器,灌满药剂,在沙子的屁股上扎了下去。
“沙子妈妈,小家伙死不了,受凉了,只是发烧感冒,打三天针,吃点阿司匹林就好了。”
沙子的妈妈用袖子擦拭着鼻涕眼泪,不停地说谢谢。沙子看着母亲诚恳的样子,把头捂在被子里偷偷笑起来。母亲抱着沙子回家,抽抽噎噎哭了一路。回到家,母亲蹑手蹑脚地把沙子放在床上,轻轻拍着沙子。
母亲自言自语:“沙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还要上班,还要挖大渠,锅里有蒸好的苞谷馍馍,你起来以后自己吃,晚上,妈妈给你煮鸡蛋面吃。”
沙子装作睡着了。他听到母亲从门后拿出坎土曼,关上门,匆匆走了。沙子躺了一会儿,确定母亲已经走远,迅速背起书包,跑向学校。
沙子跑向学校后面的涝坝,他要找那个红衣女孩。离涝坝很远,沙子听到涝坝里发出的嘎嘣嘎嘣声音,那是水面冰冻以后常常发出的冰裂的声音。沙子喜欢这种声音,那声音让沙子觉得快乐,让沙子觉得有一种自由的感觉。
涝坝里空无一人,白灿灿的冰面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安静极了。成群的麻雀在涝坝边的小树林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远处的教室里传来同学们的琅琅书声。天山雪峰像一幅相片挂在北面的天际,冰面不时传来冰裂的嘎嘣声。
沙子有些失望,他垂头丧气地走到涝坝的中央,拿出牛牛,用鞭梢把牛牛捆好,使劲一拉,牛牛在冰面旋转起来,他连抽两鞭,牛牛欢快地在冰面上飞旋起来,空气中响起啪啪的鞭子声,那声音脆脆地从冰面传向坝堤,传向四周。沙子兴奋起来,他聚精会神地打牛牛,在涝坝的中间一圈圈转着。
“又是你呀!”声音从坝堤上传来。
沙子抬头望去,那个红衣女孩挥动着手给沙子打招呼。小女孩带着红色的毛线手套。
沙子愣了一下,喊道:“下来吧!”
小女孩坐着冰车划到沙子面前。
“我教你打牛牛吧。”
“哦,牛牛?我们叫陀螺。”
“陀螺?什么呀,怪里怪气的叫法,我们一直叫它牛牛。”
“叫法不同呗,就像土豆,你们叫洋芋。”
“你懂得真多。”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西子,东南西北的西。”
沙子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怪怪的,女同学们不是叫花就是叫萍,不是叫兵就是叫玲。她怎么有这样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我叫沙子。”
“哇哦,好听!”
“你为什么叫西子?”
“西子湖畔,知道吗?我出生在杭州。”
“不知道!知道湖这个字,没见过湖,只见过我们这的涝坝。”
西子咯咯笑起来:“那也是个大涝坝,好大好大,比这个涝坝,大好多好多,水也好深好深,一年四季不结冰。可漂亮的大涝坝。”
沙子和西子就这样认识了。这是沙子希望的事情。沙子病了,可以不用上学了,他就是要到涝坝里找到这个红衣女孩。沙子办到了,他的内心快乐无比。
沙子教西子打牛牛,西子学得很快,她喜欢打牛牛。沙子拿了西子的冰车飞快地划起来。西子在涝坝中央不停地抽着牛牛。冰车发出吱吱的声音,空气中响起啪啪的鞭声,混响的声音像一曲欢快的歌声在冰面上飘荡。
他们陶醉在游戏中。
沙子在远处停下来,坐在冰车上呆呆地看着西子。西子不时地抬起头冲沙子笑笑,然后专注地打牛牛。
远处的钟声响起来,下课了。
沙子把冰车划到西子旁边,说:“下课了,一会儿他们都来了。”
“回家!”
沙子帮西子把冰车扛到坝堤上。
“明天,还来吗?十二点!”
沙子点点头。西子抱起冰车走了。沙子看着西子走远了,向家里跑去。
母亲下班回来了。沙子闭着眼,装模作样地躺在床上。母亲用嘴唇贴在沙子的额头上。
“不烧了,我的祖宗,吓死我了。”
母亲去做饭,拿出仅有的一点点白面和面,做了一碗面条,打了一个荷包蛋。母亲把沙子叫醒,给沙子穿好棉衣棉裤。面很好吃,平时,沙子几乎没有机会吃上一顿白面做的面条,更别说吃鸡蛋了。而今天沙子病了,几乎昏死过去,所以母亲要倾力为沙子加点营养。沙子吃着面,有点难以下咽,他为自己的不诚实而愧疚。
母亲拉着沙子去卫生室。
“妈妈,杭州在什么地方?远吗?”
“嘿,你还知道有杭州?在口里,很远很远,坐火车要一个多礼拜。那是人间天堂,我们是没有机会去了,不知以后你们孩子能不能去。那是大城市,是城里人待的地方,我们农村户口的人,怕一辈子都住不到那里的。哎,我们在这新疆荒原镇要生活一辈子,你们以后会生活在哪里呢?也像我们一样扎根边疆吗?不生活在这里,我们又去哪里呢?怎么出去呢?”
母亲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大通话。沙子听不明白。新疆人把新疆以外的地方都叫口里。沙子只是在想:西子是怎么从口里到这里来的呢?为什么西子会到这里?
第二天,沙子依然咳嗽,他很清醒,但他还是不想上学。母亲做好了饭,叫他起床。沙子闭着眼睛,故意大声地咳嗽。
沙子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孩子他妈,你还是请一天假,带他去卫生队看一下,耽误一天出工,也就是扣三天工资,年底不能评先进,可是孩子要真是出了毛病,后悔都来不及了。”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
母亲拉着沙子去卫生队,不时地摸摸沙子的额头。
一路上,母子无话。沙子又想起了西子,想起西子正焦急地等待自己,内心非常难受,呜呜哭起来。母亲疑惑地看看沙子,把沙子背在背上,也抽噎起来。沙子无力地躺在母亲的背上,内心充满了内疚,为自己自私地装病。
到了卫生队,医生听诊完,就让沙子抽血、拍片。结果出来了,是肺炎。母亲惊慌失措。沙子暗暗高兴:可以不上学了。
医生犹豫了很久,说:
“孩子也就是营养不良,又受了风寒,条件允许的话,可以住院。可是现在全团都在农业学大寨,在挖渠清淤,孩子一住院,你们大人就要请假,我们卫生队只能开出你们大人三天的陪护证明。时间长了要转入白水城师部医院,也太折腾了。最好,我开药你回到连队卫生室打针,不大不小的毛病,一个礼拜就好了,也别太担心,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
母亲泪眼婆娑,哭哭啼啼地点头称谢。医生开了方子,母亲取了药,背着沙子回家。
“妈妈,别背我了,我没事。”
沙子从母亲背上下来,拉着母亲的手,一蹦一跳地朝家走去。沙子内心非常复杂:病了,可以光明正大地不上学了,又有时间去打牛牛了,好开心!但是再装病装得死去活来,就太坏了,那样母亲会哭死的,不能再让母亲担心了。
回到卫生室,赤脚医生给沙子挂上吊液。母亲拜托赤脚医生照顾好沙子,就又急匆匆地去工地挖渠去了。打完针,赤脚医生把沙子送回家。家里的门从来都不上锁,连队里的人都是这样。锅里,有母亲早上蒸好的苞谷馍馍。赤脚医生给沙子从暖瓶里倒了一碗开水,嘱咐了几句,走了。沙子吃了一个馍馍,困意袭来,倒头睡过去。
醒来,看看已是下午。沙子背起书包,跑向学校。校园里书声琅琅。
沙子来到涝坝。涝坝里空无一人。
沙子噼里啪啦地抽起牛牛,抽得有气无力,兴味索然。他抬头望望坝堤,看到上面站着一个高大的人,虽然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是卫天地。卫天地远远地站在岸堤上,望着涝坝里的沙子。
太阳,就要落山了。卫天地的身体的四周被晚霞照亮,发着红光,他就像一尊闪着光芒的雕塑。夕阳洒满小树林的枝头,火红火红,霞光从树枝的夹缝里穿过,洒落在白色的冰面上,顿时红光闪烁,巨大的冰面好像漂浮起来,血色黄昏铺满大地。
沙子看得目瞪口呆,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惶恐和震撼。
归林的鸟儿成群结队地落满冰面,它们在叨冰饮水,完成入巢前最高效的一次觅食之旅。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着,飞起落下,再飞起落下,汇成快乐的合奏。
钟声响起来,下课了。
沙子悻悻离去。脚边,一群群鸟儿飞起来,又落在沙子后面的冰面。卫天地一直静默地站着,什么也没有说,不知他在看夕阳还是在看离去的沙子。
西子没有出现,沙子十分失望。
晚上,父母亲回来的时候,沙子在静静地看小画书《黄继光》。
母亲摸摸沙子的额头。
“祖宗,终于退烧了。”
母亲笑起来,父亲也笑起来。沙子嘿嘿地笑。
“妈妈,每天只打一次吊液,我可不可以下午打,早上,我想睡会儿懒觉,我累得很。”
“只要你能好,什么时候打都一样,一会儿吃完饭,我给卫生员说一下。”
沙子的眼泪落下来。母亲诧异地看着沙子。沙子用棉袄袖子擦了擦眼泪。
“黄继光叔叔堵枪眼牺牲了。”
“黄继光是英雄,用身子骨扑到美国鬼子的枪眼上,为志愿军开辟了道路。这孩子确实勇敢,可是他妈妈该有多苦啊,都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啊,一枪枪打在他身上,就是一刀刀在割妈妈的心啊。沙子,看一遍就行了,不看了!不看了!哪个做妈妈的都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这样当英雄。”
母亲眼睛红红的,她总是那么多愁善感。
沙子疑惑地看着母亲,说: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用做英雄,都可以当逃兵了?”
母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去锅台做饭了。沙子心灰意懒地躺在床上,又想起穿红衣服的西子。
吃饭了,是苞谷糊糊,金黄色的,没有添加黄豆面和糠,味道甜美。沙子呼呼噜噜喝了一大碗,香极了!喝完,母亲把煮熟的鸡蛋剥了皮,递给沙子。哥哥羡慕地看着沙子。
“沙子,得了肺炎,要加营养,快吃吧。”
母亲是说给哥哥和妹妹听的。沙子低着头,像做了错事一样惴惴不安。平时,沙子看到生鸡蛋,都要咽几下口水,而今天沙子觉得心虚,鸡蛋变得难以下咽。
第二天,大人们都去挖渠了,家里没人,静静的。沙子睁开眼,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沙子从一束束的光束中看到无数微尘在光线里飘荡。沙子懒洋洋的,阳光也是懒洋洋的。沙子慢吞吞地穿好棉裤棉衣。衣服被母亲烤在火墙壁上,暖烘烘的。
沙子从锅里拿出两个黑溜溜的馒头,那是混杂了糠和黄豆的面蒸制的,硬硬的,咽下去,有一种把胃扎破的感觉。桌子上放着一碗凉拌苦苦菜,和一颗煮熟的鸡蛋。这种菜,都长在农田的田埂边,拔出来,根茎断了,流出乳白色的液体,空气中迅速充满了苦涩的味道,一般都是喂鸡喂兔子。可是由于没有蔬菜,许多人家都是把苦苦草打回家,用开水焯一下,加点盐,拌点醋,就是一道下饭的菜,虽然留着苦味,但可以当菜下饭。
沙子吃完一个馍馍,揣了一个在口袋里,拿起牛牛直奔学校涝坝。
沙子看到了西子,西子静静地坐在冰车上望着通向涝坝的小路。西子朝沙子挥手,红色的毛线手套像一朵在雪地里摇曳的玫瑰。沙子兴奋不已,匆匆跑到西子身边。
“今天不打牛牛了,我们一起划冰车,讲故事吧。”
沙子有点犹豫,他不知该怎么和西子一起坐在冰车上。
“你坐在上面,把脚放在冰面,我坐在放脚的前车板上,快来!沙子。”
沙子从没有和一个女生这么亲近过,他紧张地看着西子。
“快来呀,一会儿下课了,我就回家了。”
沙子似梦中醒来,跳上了冰车,西子大大方方地坐在沙子的前面。西子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沙子一阵眩晕,这味道好熟悉,好好闻。沙子想起来了,苑老师身上就是散发着这种淡淡的香味。沙子一闻到这种香味,心里就有一种柔软的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一种想一直呼吸着这种香味的渴望。而常常,这种清香都是偶尔飘来,又立刻飘散,然后沙子的鼻子就变得酸溜溜的,眼角就会情不自禁地湿润起来。
“沙子,你怎么哭了?”
“没有,风把沙子刮进眼里了。”
“没有刮风呀,都是冰,哪来的沙子?”
沙子不理西子,双手使劲用冰插点击冰面,双脚一蹬,冰车慢慢滑动起来。
“我们讲故事吧,沙子你先讲。”
沙子想了想,刚想讲黄继光的故事,想起母亲的叹息,沙子没有说话。沙子想起了保尔,觉得保尔的样子有点像自己,而且还是一个外国的英雄,西子一定喜欢听。
沙子说起来:“外国有一个英雄名叫保尔·柯察金。在他十二三岁时,他妈妈把他送进了学堂。保尔的家庭很贫困,他妈妈在给别人做佣人,哥哥是一个电工,而他爸爸很早就死了。所以,进学堂是保尔的梦想。由于保尔是‘老妈子’的儿子,又很穷,老师瞧不起他。保尔对《圣经》有疑惑,问老师,为什么高年级的老师说地球已经存在了好几百万年了,而《圣经》说地球才存在了五千年,结果挨了老师一顿暴打。”
“西子,《圣经》是什么书?”
“我也不知道,大概就像《***语录》一样的书,外国人,人人都要背的。”
“你真反动,外国人,就像那个保尔的老师,都是反动分子,他们怎么会读《***语录》?《圣经》是毒草,《***语录》是指路明灯!”
西子从冰车上跳下来,站在冰面上嘤嘤哭起来。
沙子呆呆地看着西子哭。西子哭了一会儿,蹲在冰面上,用手指在冰面的薄雪上画雪人。
沙子知道:骂人“反动”是同学们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也是大人们最怕小孩犯的错误。
沙子把冰车划到西子跟前,嗫嚅地说:
“我们划冰车吧,我不会出去说你的坏话。”
西子嘟着嘴,上了冰车。
沙子接着说:“后来老师就找茬羞辱保尔,刁难他。保尔十分愤恨,为了报复老师,补考的时候,保尔把烟末撒在老师做蛋糕的面团上。保尔太棒了!他被学堂开除了。他妈妈又把他送到一个饭馆做伙计。然后,在哥哥的帮助下,他去电厂做了一个电工。在那儿,他认识了一个名叫朱赫来的叔叔。保尔成了一个革命人,他知道了团组织和党组织,也知道了穷人闹革命。后来他偷了敌人的一把手枪,还杀了一个敌人,为了逃难,他跑了。他参加了革命。后来,他受了伤,下肢瘫痪,双目失明。他把自己的故事写成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只读过三年书,却写出了这么好的书,他不怕苦,不怕死,不向困难低头。老师还让我们背过一段话。”
“我也会背,老师让我们也背过。”西子高兴起来。
西子背起来:“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时,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西子,你的声音真好听,怎么说话软软的、嗲兮兮的?”
沙子学着西子的腔调:“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讨厌!”西子的小拳头打在沙子的背上。
“谁嗲兮兮了?我们杭州人就是这样说话呀,你们新疆人说话zh、ch、sh、z、c、s都不分,说话大嗓门,可吓人了。”
西子学着团场人特有的腔调,说:“妈妈,我饿了,我要ci饭。我sen气了……”
沙子嘿嘿笑起来,西子也咯咯笑起来。西子终于没有生自己的气,沙子非常高兴。
“保尔有好多故事,你都没有说全。保尔偷了邻居家的枪。他哥哥阿尔焦姆帮他藏到树林里,才没有被坏人抓住。他为救朱赫来被抓入监狱,后来被当成普通犯人给放了。在一次战斗中,他被炮弹击中头部。在筑路工作快结束时,保尔得了伤寒并引发了肺炎,保尔被送回家养病。半路上人们传说保尔已经死了,但保尔四次战胜了死亡。后来他瞎了,成了瘫子,他就开始写书。老师说保尔精神:顽强、执着、刻苦、奉献、勇敢、奋进。”
“这些谁不知道呀,我只是不想啰啰唆唆。”
“可是你漏了许多保尔的爱情故事。保尔喜欢过三个女孩儿。他与林务官的女儿冬妮娅恋爱,与女政委丽达恋爱,还与工人达雅恋爱。”
沙子傻乎乎地看着西子,他不知道西子说的恋爱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恋爱?”
“就是一个男孩子喜欢一个女孩子,就像你爸爸喜欢你妈妈。”西子说。
“哦!”沙子似懂非懂。
“你不喜欢冬妮娅吗?”
“为什么要喜欢一个资产阶级的小姐?我喜欢保尔,保尔有点像我。”
“你真不害臊,只有你像英雄,哪有英雄像你的?你死过吗?你瞎了吗?”
西子有点生气。
“可是我也得了肺炎,我也在养病呀。”
“难怪,你不上学,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爸爸妈妈不让去上学呢。肺炎,会死吗?不会的,保尔就没有死,不过会瞎的。”
“我是逃学,得了肺炎,我想玩,想到这里和你划冰车。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让你上学?”
“因为,我妈妈在家教我,我妈妈是随军家属,我爸爸是军人。”
“可是,荒原镇哪有解放军呀?”
“有!我爸爸是军管组的。”
“噢,是团部那几个穿军装的叔叔吗?”
西子点点头,不想再说他父母亲的事情。西子让沙子肃然起敬。原来西子就是那几个比团长还厉害的解放军的孩子。
“我喜欢冬妮娅。保尔为了救朱赫来,被关进了监狱。愚蠢的敌人却很快把他错放了。出狱后,保尔慌不择路,跳进了冬妮娅家的花园。冬妮娅特别喜欢保尔,冬妮娅不但漂亮、文雅,他还喜欢保尔。她没有瞧不起工人阶级的保尔。冬妮娅总是带着一个大的宽帽子,留着长长的金色的卷发,穿着漂亮的水手裙,喜欢在池塘边看保尔钓鱼。她每次都拿一本书在河岸边看书。保尔就是喜欢冬妮娅看书的样子,喜欢那个看书的女孩儿。”
“那我也没有看到你在看书呀。”
“讨厌,我也有一本书,在我的口袋里。”
“给我看看。”
西子掏了掏口袋。她的口袋里确实有一本书。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掏出来。
沙子眼巴巴地盯着西子。
“我妈妈说,这本书不能让别人看见。”
“没劲!你的书也像冬妮娅一样的吧?是资产阶级的反动的书吧?”
“不理你了!下来,把冰车还我,我回家了。”
沙子坐在冰车上乐呵呵地看着西子,西子背对着沙子,仰头看着天空。
湛蓝的天空上,薄薄的白云在慢悠悠地游动。
“其实,我也喜欢冬妮娅,可是我还喜欢丽达。我们苑老师就像她们,她教我们学琴的时候,就像冬妮娅一样漂亮,可是她训我们的时候,那么厉害,像共产党员丽达。”
“哈哈,你喜欢自己的老师?”
西子咯咯笑起来。
沙子有点尴尬,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和西子一样喜欢冬妮娅的意思,就拿苑老师做比喻,结果反被西子耻笑。沙子生气了。
“我才不喜欢我们老师,我也不喜欢资产阶级的冬妮娅。保尔因带着穿着漂亮的冬妮娅到工人家聚会,保尔的同学就看不起她。保尔是革命英雄,他怎么会喜欢资产阶级的冬妮娅。所以保尔不和她玩了。”
沙子越说越激动,他把冰插向地上一扔,走了。沙子走到树林边,迅速爬上一个离小路不远的沙枣树,神情紧张地望着,她在等西子的出现。
西子从涝坝里慢慢上来,一根绳子搭在西子肩上,绳子的另一头拴着冰车。西子拖着冰车慢慢走着,边走边抹眼泪。沙子希望西子抬头看到自己,可是西子低着头从沙子的树下走过。沙子听到西子抹鼻涕的哭声,沙子的心一阵阵发痛。
晚上,沙子躺在床上。父母亲一起回来了,他们疲惫地把坎土曼放在门背后。父亲走过来,看看沙子,用粗糙的大手拍拍沙子的脸。沙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爸爸,你恋爱过妈妈吗?”
“什么?你说什么?”
“我会瞎吗?”
父亲粗糙的大手敷在沙子的额头。
“没烧呀,这孩子怎么尽说胡话?别以后养了个‘勺子’(傻子)。”
沙子转过身,背对着父亲,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父母亲依然要出工清淤挖渠。哥哥带着妹妹去拔沙枣了。那种野沙枣酸酸涩涩的,可以混在面里蒸馍馍吃,也算是一种粮食。
沙子躺在床上,懒洋洋的,无聊至极,一点睡意也没有。沙子想起瞎了的保尔,想起哭着鼻涕的西子,心里充满了惶恐和难过,扯开嗓子大哭起来,沙子哭得筋疲力尽。正在号啕大哭,门开了,连队卫生员进来了,他摸摸沙子的额头。
“沙子,你的病快好了,不哭。男子汉不能哭哭啼啼。”
沙子立刻止住了哭声。
“再打三天针,你该上学了。”
卫生员走了。
星期一,天阴沉沉的,外面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下雪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大漠边缘的绿洲,夏季蒸发量大,除了灌溉渠里灌溉时有水,其他时候都是干乎乎的,一个夏季难得下一场雨,地面都是灰黄色的,碱性大的地方被雨水浇过就变成了黑叽叽的带壳的硬地,连一棵野草都不生。而冬天下雪更是少有的天气。雪花碎碎的,星星点点,稀稀拉拉,一副老弱无力的样子。灰黄的地面被薄薄的白雪点缀着,多了一点明亮的气息,天空亮亮的,没有阴沉的感觉,只是太阳变得模模糊糊,躲在乌云的后面。天气反而有点暖意。
沙子有点兴奋,又向学校的涝坝跑去。
西子已经在等沙子了。白色的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西子在冰面上画了两个大人拉着一个翘着辫子的小女孩。
西子看到沙子过来,眯着眼看着他,抿着嘴咯咯笑起来。
“中间的女孩是你吗?”
西子抿嘴点点头。他们默契地坐上冰车,慢慢划起来。
“你读过《安徒生童话》吗?”
“安徒生是谁呀?”
“一个外国童话家。”
“那一定是毒草了?”
“保尔是毒草吗?”
沙子哑口无言。在他的记忆里除了有个外国的保尔是英雄,其他外国的东西都应该是毒草。沙子的教育来自三个方面:父母亲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和对他们打骂之间的要求;学校老师的教育;还有就是各种各样的小人书。偶尔看看电影,都是《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这些抗日的教育片。在沙子的心目中,外国人都是像小日本人一样流着小胡子,畏畏缩缩,嘴里骂着“八格牙鲁”的坏人。沙子的世界很简单。而面前的西子脑子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想法,从一个遥远的童话般的地方突然降临,又说了许多沙子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和想法。西子让沙子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沙子迷恋这种感觉,却觉得一点也不真实。他想留住这种感觉,却觉得西子会像她突然到来一样突然地消失。
“安徒生是丹麦的伟大作家。他爸爸是一名鞋匠,妈妈是一名洗衣妇。安徒生从小辍学在家,他在裁缝那里当过学徒。”
“辍学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们这样不上学呀?”
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自学写作。出了很多书,写了一本童话集,《豌豆上的公主》《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皇帝的新装》好看极了。”
“你说的故事我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唉,你们真可怜。我妈妈说,到处都是沙漠,你们这里是沙漠中的沙漠。”
“西湖也有沙漠吗?”
“有!不是真正的沙漠,是知识的沙漠!”
“可是你还可以在西湖学到许多知识,看许多我们看不到的书呀!”
“就是,可是在杭州,老师也不让我们看这些课外书,说是封资修的东西。但是我们都在家里偷偷地看,不告诉老师。这些书比《鸡毛信》《向阳院的故事》好看多了。”
沙子不再说话,他有点自卑,他觉得自己的知识就那么一点点。他最喜欢的就是小画书,可是西子却根本就瞧不起这些书。
“那你讲一讲里面的故事吧。”
“我最喜欢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圣诞夜卖火柴的小女孩去卖火柴。”
“圣诞夜是什么?”
“外国人的大年三十。”
“噢……”
“因为没有卖掉一根火柴,小女孩一天没有吃东西。她又冷又饿,她擦亮了第一根火柴,看见了喷香的烤鹅;她擦亮第二根火柴,看见了美丽的圣诞树;她擦亮了第三根火柴,看见了久违的外婆,她想让外婆留在自己身边,擦亮了一整把火柴。然而当火柴熄灭的时候,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最后,小女孩在圣诞之夜悲惨地死去。”
雪静静地下着,落满了西子的头顶,沙子深吸一口气,把西子头上的雪花吹去。西子嘤嘤哭泣起来。沙子用力点了一下冰插,冰车吱吱地快速前进。
“还有《海的女儿》,美人鱼为了能和自己所爱的陆地上的王子在一起,用自己美妙的嗓音和生命的三百年换来了巫婆的药酒,于是,她有了一双美丽的脚,每走一步就像走在碎玻璃上一样疼痛。可是只要王子对她微笑,她就忘记了脚上的疼痛,但是王子却和别人结婚了,美人鱼为爱情献出了生命。”
“鱼,怎么可能长脚呀?你骗人吧。”
“你真无知,童话故事是幻想虚构的故事,描绘想象的事情,里面的人,不是真有的,也是不可能发生的。就像你做的梦一样,梦里的事情你可以喜欢呀,但醒来以后,就不会发生,可是他出现在你的梦里了。童话故事就是给我们小孩子说的想象的故事呀。”
“就是编一个假人,说一段假事。”
“你真笨!你还听不听故事了?”
“听呀,我又没有不让你说,我不是没有听说过童话,不懂嘛?”
沙子有点不开心,西子总是这样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让沙子的内心很受伤。
“还有好多故事。《丑小鸭》。丑小鸭出生在鸭子的家里,她小的时候长得可丑了,鸭子不愿和她玩,都嘲笑她,她知道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可是她不知道哪里不一样,后来,她长大了,历经千辛万苦变成了白天鹅,原来她是天鹅,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我是不是白天鹅?你看同学们都学习黄帅、张铁生,可是我却撕了学习他们的大字报,同学们也不喜欢和我玩。”
西子咯咯笑起来。
“怪不得你逃学,原来同学们不喜欢你呀。可能你也是只鹅吧,不过是一只沙漠的鹅,不是水里的白天鹅。”
“我就知道你也不喜欢我。谁愿意做一只鹅?!我以后也写一篇童话。”
“那我是你的第一个读者。”
“你说的话,我真的听不懂,读者是什么意思?”
“唉,就是读你写出的书的人。”
“我不喜欢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我妈妈说现在的情况就像皇帝的新装。”
西子接着说:“一位愚蠢的国王每天只顾着换衣服,一天王国来了两个骗子,他们声称可以制作出一件神奇的衣服,这件衣服只有圣贤才能看见,愚人看不见。骗子骗了大量财宝,不断声称这件衣服多么华贵多么漂亮,被派去的官员都看不见这件衣服,然而为了掩盖自己的‘愚昧’,他们都说自己能看见这件衣服,而国王也是如此,最后穿着这件看不见的衣服上街游行,皇帝其实是光着身子的,只有一位小孩大声说:皇帝什么也没穿!”
“你妈妈说的不对,我们都穿衣服出门的。”
“唉,我也不懂,不穿衣服出门不都冻死了,好害臊呀。”
沙子不停地划着冰车。西子絮絮叨叨地说故事。沙子一直担心下课的钟声。雪大了起来,沙子停止了划动。他们一起抬头看纷飞的大雪。
“好美呀!”西子说。
钟声终于响起来。学校的喇叭里传来《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
学习雷锋好榜样
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
立场坚定斗志强
立场坚定斗志强
学习雷锋好榜样
艰苦朴素永不忘
愿做革命的螺丝钉
……
西子看了看沙子,从冰车上站起来,在雪面上跺了跺发麻的脚。
“走吧,我明天回杭州了,我爸爸不久也要离开荒原镇去东北了。”
“你爸爸为什么走呢?”
“他是xx的警卫员,犯了错误!”
沙子一愣,无比震惊。他听到了那个被打倒的赫赫有名的副统帅的名字。沙子呆呆地看着西子。
西子一副淡然的样子,并没有理会张着嘴的发呆的沙子。西子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发黄的书,递给沙子。
沙子突然间醒过来。封面上写着《:安徒生童话》。沙子接过书。
“明天,会有军车接我们。我和妈妈先走。冰车也用不着了,你留着吧。”
沙子开始发呆,有一种梦游的感觉。沙子揉了揉眼睛,看到西子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沙子从书包里拿出牛牛。这个牛牛是沙子引以为豪的心爱之物。是沙子算数考了一百分之后,父亲托人在修理连专门用车床加工的。同学们的牛牛大都是用斧子砍出来,然后用小刀仔细削平了侧面,线条歪歪扭扭的。而沙子的牛牛,经过车床的打磨,由上到下,露出一圈圈褐色的树纹,散发着白杨树淡淡的香味,清爽漂亮。同学们都羡慕不已。而此刻,沙子毫不犹豫地拿出牛牛,递给西子。
“做个纪念吧!”
西子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接过牛牛,放进了口袋。
西子含着泪伸出双手。沙子缓缓地伸出双手,四只小手合在一起,西子的手冰凉冰凉。
西子转过身去跑了,雪地里留下一串西子细碎的脚印。沙子呆呆地看着西子的背影,雪花模糊了沙子的双眼。他望着西子,西子的一只手不停地擦拭双眼,他知道西子在哭。西子一步步迈上了坝堤,西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头微笑,西子消失在林中的小道,消失在飘飞的雪花里。
沙子坐在雪里,呆呆地发愣,鹅毛一般的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沙子张开大嘴想放声大哭,突然想起了自己是个男子汉,抹了把鼻涕,抬眼望着飘雪的天空,看飞舞的雪花。雪花飘在沙子的脸上立刻化了,和着沙子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沙子脚踩白雪,无力地迈着步子,脚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回头望去,小小的脚印蜿蜒着印在地面上,可怜得像落单的孤雁。爬上涝坝的岸头,沙子吃惊地看到卫天地幽灵一样站在小路上,白雪几乎覆盖了他的全身,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沙子。沙子走过去,仰头抱着卫天地的双腿,嘤嘤地哭起来。卫天地也莫名其妙地哧溜哧溜地哭起来。
安静了一会儿,卫天地摩挲着沙子的头发,说:“沙子,别悲伤,这只是你人生中一次小小的遭遇,别离是人生的常态。”
“可是,我真的不想让她离开。”
卫天地说:“世界是个大花园,每个人都在奔跑,去寻找心中那朵盛开的鲜花,那朵鲜花才是我们全部的世界。”
“西子就是那朵鲜花吗?”
卫天地说:“不是,她是你成长路途中脚下的草,但你的花园里有她的花香。”
沙子止住了哭泣,似懂非懂地看着卫天地。
卫天地说:“你的花已经播下了种子,从你出生那天起就在发芽,但你还没有找到她。”
沙子问:“那你的呢?”
卫天地长长叹了口气,说:“我的花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播种的土地。”
卫天地的话让沙子困惑和绝望,忧郁的情绪漫得无边无际。沙子号啕大哭。
病,终于好了,沙子开始上课了。沙子坐在教室里,心飞在了外面。沙子知道自己已经和同学们不一样了,沙子知道在荒原镇之外还有另外的世界。在那里住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会说不一样的方言,上不一样的课,学不一样的知识。他们会乘火车,乘汽车走向四面八方,还可以来到荒原镇。以前,在沙子的心里,荒原镇就是全部的世界,沙漠就是地平线,北面的天山雪峰就是最远的地界。而现在,他知道,外面还有湖,还有海,还有住着西子的地方,好遥远,好遥远。沙子整日胡思乱想,沉默寡言,远远地回避着眼前嬉闹的同学,他觉得他们是那么无知和短浅,而自己已经是一个有了许多想法和知道很多大事情的人了。沙子的心飞得很远很远。
苑老师突然点名,让沙子站起来。
“沙子,你把十二减九算一下。”她摇了一摇手中的算盘。
沙子愣愣地看着苑老师。
“等于三。”沙子不会用算盘打。
“用算盘打出来。”苑老师一副不可置疑的样子。
沙子拨拉了几下算盘,他不会。
“那你背一下算盘口诀吧。”
“一上一 一下五去四 一去九进一
二上二 二下五去三 二去八进一
三……三上三 三下五去二 三去七进一……”
算盘像天书一样,沙子什么也不懂。
沙子盼望放学,一回到家,他就翻出那本泛黄的《安徒生童话》读起来。他总是能从书里闻到西子的气息。可是让他难过的是,他根本就没有西子的消息,他不知道西子是回了杭州还是去了东北。沙子的内心有一种彻底的绝望。
期末考试了,沙子看着算数的各种复杂运算,他不知所以。课堂里静悄悄的,只有钢笔划在考卷上的沙沙声。沙子憋得面红耳赤,几乎一道题都答不上来。下课的钟声响起来,同学们纷纷交卷。沙子看了看空白的考卷,写了一行字:学习张铁生!
沙子交了白卷。
那夜,苑老师来家访,给沙子的父母亲看了沙子的考卷。一向疼爱沙子的母亲发疯一样,凶吼着沙子,最后把沙子赶出门外罚站。
在寒冷的夜里,沙子思绪麻木地站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