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了,同学们都在连队的操场上打牛牛。沙子没有了牛牛,也看不上手工做的牛牛。他不愿看到小伙伴们打牛牛,因为每次都会想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西子,那种想念,让他心里难受,可是他又不能和别人说,身边的人谁也没有见过西子,说出来,别人还以为沙子在撒谎。
沙子沉默寡言,整天坐在家里看童话故事。
星期天,沙子心里有点失落,自己不愿和其他人玩,可是内心总有一种出门的欲望。玩什么呢?沙子坐立不安。
虚掩的门被推开了,赵文革伸着脑袋对沙子挤眉弄眼,手里拎着一双土制冰鞋。
看到赵文革,沙子高兴起来。平时,赵文革很少找沙子玩。赵文革会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他总是嫌自己同学玩游戏的水平低,大都和团部的一帮高年级的同学玩。沙子对赵文革也不怎么主动。
“来了?”
“给口水喝,在排碱渠滑冰,滑到你家门口,渴死了,就到你家来了。”
沙子给赵文革倒了一杯水。赵文革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看看白色瓷底铁缸子的毛主席像。
“沙子,一起滑冰去,滑到闸口,去逛一会儿巴扎。”
“可是,我没有冰鞋。”
“做一双呗,一会儿就做好了,你家有没有锯子?”
沙子找来锯子和一块木板,和赵文革一起做冰鞋。赵文革比着鞋子的大小,锯两片长方形的板子做冰鞋底,挖两根平行的浅槽,把粗铁丝拉直,嵌进木槽,固定好,做出了冰鞋鞋底,再在木板边上钉四个对称的穿鞋带的铁圈。不一会儿,一双冰鞋就做好了。
沙子穿上冰鞋,试一试。沙子一直佩服赵文革的动手能力。在沙子看来复杂难干的事情,赵文革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来到门前的排碱渠。渠的东头连着通向闸口的巴扎。渠里结着厚厚的冰,上面露出枯黄的芦苇。因为经常有人在上面滑冰,渠中间的冰面是光滑的,隐隐露出折断的芦苇秸秆。他们向东面滑去。
赵文革飞快地在前面滑,沙子磕磕碰碰地追赶。快滑到团部办公楼前面,沙子看到赵文革坐在冰面上休息,两条腿岔开直伸着,双手支在冰面,仰头望着前方的树林。
沙子笨手笨脚地滑过去,看到赵文革把食指竖在嘴边。沙子学着赵文革的样子,双手支在冰面,静静地仰起头看对面的树林。
沙子眼前一亮,看到对面树林的边上两个人靠在树上,正紧紧搂在一起,脸对脸,不顾一切地在对方的眉毛鼻子嘴上乱啃。沙子惊得目瞪口呆,凝固在冰面上。
冰面上只有沙子和赵文革喘气的声音。上面传来砸吧砸吧的亲嘴的声音。沙子小小的身体膨胀起来,他瞥一眼赵文革。赵文革面红耳赤。
“那男的是你哥哥,那女的是他同学。”沙子说。
“闭嘴,看!”
树林里的人忘情地互相揉搓,赵解放的一只手伸到对方厚厚的棉衣里,女同学的一双手紧紧搂着对方的腰。
沙子的身体激动地颤抖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骚动感从脚底窜到头顶。那一刻,沙子内心深埋的欲望苏醒了。第一次看到这种男欢女爱的场面,沙子的全身像被火苗烧灼一样。
之前,沙子的所有心里情感全是平面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写在脸上,一会儿风轻云淡,一会儿暴风骤雨,匆匆来了,匆匆走了,来去无踪。此刻,另一种奇特而强烈的感觉像一只鼓槌一样,敲击着沙子小小的躯壳,惊醒了他遍布全身的器官,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汹涌澎湃,漫过他的身心。
沙子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
“哦——吼——”
沙子脆亮的声音从冰面起来,漫过芦苇的叶尖,漫过渠堤,漫过树梢,直上云霄。
树林里的人惊慌失措,慌慌张张跑了。
赵文革不好意思地望着沙子。
“你真没劲,吼什么?好戏没了吧。”赵文革说。
“他们耍流氓。”沙子说。
“以前没见过?怪不得傻不拉几的。这个树林里,经常有初中的同学亲嘴,他们在搞对象,就是谈恋爱。所有人的爸爸妈妈就是搞了对象,成家以后,才生了我们小孩。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赵文革不屑一顾地说。
“男人亲女人就是耍流氓。”沙子说。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知道,要是有家的大人和其他人家的大人乱亲嘴就是耍流氓。但是我哥哥他们是谈恋爱。”赵文革说。
“他们也不是一家人呀?”
“谈完恋爱,就会是一家人了。不说这些了,回去问大人吧。我们去逛巴扎。”赵文革不想再和沙子探讨这些问题。
沙子和赵文革走进巴扎。
闸口的空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农贸市场。周边农村的维吾尔人,平时很少来兵团地域,到了星期天就是荒原镇的巴扎日,穿着民族特色的服装,起个大早,赶着毛驴车、牛车、马车,举家前来,聚集在闸口。集市里人头攒动,人如潮涌。
早到的人在人流最多的地方,占了最好的摊位,在地上铺一块布或者一块地毯,布置好了,把自家的交换品放上去,不停地叫卖。摊位连成长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约定俗成,不同的物品都划分在不同的区位进行买卖。卖活物的在一处,牛羊马驴狗,牛叫马嘶,飘着浮尘的空气里夹着淡淡的畜粪的腥味。卖蔬菜、粮食的在一处,绿油油、金灿灿的;卖手工铁艺的在一处,堆满生铁浇注的煤炉和维吾尔特色的劳动工具;卖地毯的、布匹的在一处,好看的艾德莱斯布花枝招展,红红绿绿的小花帽摆了一地;卖维吾尔乐器的在一处,弦丝切切,歌声飞扬;卖小吃、冰水的穿插在各个角落,凉皮子、羊杂碎让人垂涎欲滴,酸奶子和馕散发着清香。
卖东西的大都是维吾尔人,也有一些汉族人夹杂在里面,人们操着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方言大声吆喝,鸡鸣狗叫,人畜混杂,声音此起彼伏。巴扎上热闹非凡。
赵文革花了一毛钱买了两碗酸奶子。装酸奶子的碗是木头的,把白杨树干锯成一小节,中间掏空了,按照碗的样子打磨好,就是一只木碗了。用久了,碗的颜色变成浅褐色。酸奶子表面浮着一层奶皮,在木碗上泛出油黄的色泽。勺子也是白杨木的。
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赵文革带着沙子四处乱逛,兴致勃勃。
他们来到巴扎的农产品市场,看维吾尔人卖东西。一个高大的穿白羊皮袄的维吾尔人正在和一个汉族人谈菜籽油的价钱,说好了价钱,维吾尔人准备去汉族人家拿钱。这时,来了一帮戴着红袖标的纠察队员,说他们搞投机倒把,把人抓了。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人,沙子和赵文革钻进人群。那时,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那帮戴着红袖标的家伙抓了人,用绳子绑了,让他们跪在地上示众。那个穿皮袄的人委屈地直哭,一个大男人家能哭鼻子,沙子心里既困惑又难过,鼻子酸酸的,他看着凶神恶煞般的戴红袖标的家伙,牙齿咬得咯巴咯巴的。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瘦高个子男人冲进人群。
赵文革说:“沙子,看你爸爸!”
沙子看到父亲进来,以为是要带自己回去。父亲并没有看沙子。
父亲对纠察队说:“他是我的朋友,是让老王带路给我们家送点油,不是卖油的。”父亲指了指被绑着的汉族人,沙子不认识他。
一个红袖标说:“明明他在买那个羊皮大衣的油。”
父亲对给穿皮袄的人带路的汉族人说:“老王,我让你把他带到我家,你怎么买起他的油了?”
那个被父亲叫老王的汉族人慌忙说:“不是的,纠察队搞错了,他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他是你的维吾尔族朋友,我给他带路去你家。可是,我解释,纠察队不听我的。”
父亲指着穿皮袄的人说:“他是红星公社的一个小队长,我们连队经常到他小队买木头。”
一个红袖标说:“小队长?还是个干部?”
父亲说:“是的,他还是民兵连长。”
纠察队的头头听说穿皮袄的人还是个干部,就觉得抓错了人。放了跪在地上穿皮袄的人和那个叫老王的汉族人。父亲看看沙子,也没有说话,带着那个维吾尔人走了。
人群散了。
赵文革说:“你爸爸骗人吧?他怎么会有维吾尔族朋友?”
沙子说:“你才骗人。我们家还有维吾尔族亲戚呢!”
赵文革半信半疑地看一眼沙子,就和沙子又逛起了巴扎。
来到一个卖瓜子的地摊。一个维吾尔族老汉盘腿坐在摊前,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羊皮帽子,羊皮的皮板就是大衣的面子,裸露着。老汉鼻梁高挺,像刀切一样笔直,浓浓的长眉,从高耸的眉骨上扬起,雪白雪白,大眼窝深陷着,幽蓝的眼睛,安详地望着过往的行人,干涸的皱纹覆盖了古铜色的面容,长长的白色山羊胡须在微风中飘逸。
白胡子老汉举起装满白色葵花籽的木制的杯子,伸出五个指头,意思是五分钱一杯。赵文革伸出两个指头,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沙子,意思是要买两杯。白胡子老汉给沙子和赵文革的口袋各倒进一杯。赵文革掏出一张十元的钱给白胡子老汉。白胡子老汉和沙子都傻眼了。
十块钱,是一笔巨大的数字。沙子平时几乎没有摸过十块钱,而赵文革一下子就掏出了一张十块钱的票子。
白胡子老汉向隔壁邻居换钱,他们纷纷摇头。有人给白胡子老汉指一指远处卖活畜的地方。沙子明白了,也只有卖活畜的人才会有比十块钱多的钱。白胡子老汉示意沙子他们坐在摊前,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走了。
“他去换钱了,我们可以多吃多占了。”赵文革乐呵呵地说。
赵文革拿起木杯给沙子和自己的口袋里又各倒进去一杯。然后坐在地上,嗑着摊子上的瓜子,等白胡子老汉。
瓜子里有一点淡淡的土盐的味道,吃在嘴里,香脆可口。沙子像老鼠一样,咯巴咯巴嗑着。没一会儿,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瓜子皮。沙子吃得口干舌燥。
“我们吃了都有好几杯子了。一会儿,老汉不跟我们算账呀?”沙子心虚地说。
“没事,我每次都是拿一张大钱来买瓜子,结果都会吃饱了回家,有时他换不开,就会白送我一杯瓜子。”赵文革说。
过了很久,白胡子老汉回来了。把钱认认真真地数一遍:九块九毛钱!他把钱递给赵文革。
沙子和赵文革站起来走了。白胡子老汉在背后喊着:
“二天,二天。”
沙子听懂了,白胡子老汉说的是变调的汉语,意思是下个星期天再来买他的瓜子。
“沙子,那老汉像不像你?傻乎乎的。”赵文革讥讽着沙子。
“他不是傻,是诚实,是友善。”沙子反驳说。
“呵呵,诚实的沙子!”
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
那年寒假,赵文革家搬出了荒原镇。
那时候,沙子家又搬了,住在连队前面路边的第一排第一间房子。路前面是一片水稻地。水稻地的南面的排碱渠和西支渠间是一条大路,通向阿拉尔公路。赵团长派他妻子和赵文革提前到沙子家通知父母亲。知道他调走的消息,父母亲哭一阵笑一阵。他们到邻居家借了大米,做了一大锅米饭,炒了一大份驴肉。那驴是父亲花好多钱买的。星期天,沙子和哥哥帮父亲杀了驴。沙子只吃到了驴下水(杂碎)。
父亲说:“好的留给赵团长一家吃。”
父母亲那天都请了假,沙子和哥哥也请了假。母亲在家做饭。卫天地也来了,他和父亲在门前的公路上等赵团长搬家的汽车。等了很久很久,汽车停在门前的公路上。
父亲和卫天地陪着赵团长和他的妻儿来了。一进门,赵团长握着双手对母亲作揖,说:“我来看老班长来了!”赵团长泪如雨下,他拼命地摇着母亲的手,委屈地大哭,不停地抹眼泪。他们没有吃饭,急着赶路。沙子一家失望至极。赵团长拿出一张两寸的单人照,送给父亲。照片里,赵团长穿着老式的解放军制服,胸前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威风凛凛!
赵团长抱起沙子说道:“宝宝,‘牛鬼蛇神’翻身了!”
赵团长把沙子扔向天空。赵团长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塞进沙子的口袋。父亲撕来抢去地拒绝。当时,父亲的工资是十几块钱,那是一笔巨款。
赵团长看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卫天地,说:“离经叛道的家伙,空有一腔本领,难有报国之门。”
卫天地眯着眼笑着,不停地点头,露出从来就没有过的正经态度。
赵团长又说:“你的未来不在这个戈壁滩上,回上海吧,走得越远越好。”
卫天地还是微笑着点头,一言不发。
大家碎碎叨叨说了一大堆离别的话,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沙子稀里糊涂地看着眼前悲伤的大人,不时地瞥一眼赵文革。
赵团长抱着沙子走到卡车边,坐进驾驶室,其他的家人都爬上了车厢,夹坐在家具之间。赵团长哭声震天地上了车。赵文革坐在他父亲的怀里,对着沙子做着怪样,嘿嘿笑。
沙子哭了两声又笑起来。
湛蓝的天空,一块厚厚的白云飘过头顶,遮住了明亮的太阳,一大块白云的影子在地面自在地漂移,飘过树梢,飘过稻田,飘过水渠。沙子的心也像白云一样飘荡起来,有一种凄苦的滋味,塞满了胸膛。
后来,沙子家每年都能收到赵团长寄来的糖果。
父亲说:“赵团长有情有义!”
好多人和赵团长一样,纷纷退出了在绿洲的生活。大家都知道北京出大事情以后,好像天地间突然换了面貌。
一个假期,沙子都无精打采,心里总是想着在排碱渠里看到赵解放亲嘴的那一幕。沙子有点心猿意马。
父亲下班了。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沙子把《安徒生童话》藏起来,然后坐在饭桌边。父亲进了家门,沙子呆呆地看着父亲。
“儿子,又是一个人在家?怎么不和哥哥一起出去玩呢?”
沙子什么也没有说。
“明天,我要去红星公社拉木头,要不你也一起去?总是在家里待着,变勺(傻)了。”
沙子点点头。沙子知道,红星人民公社是地方单位,是维吾尔人的聚居地。兵团和地方是两个不同性质的单位,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但兵团的人会经常到维吾尔人居住的农村买木料,买牛羊。维吾尔人会来荒原镇赶巴扎,虽然语言不通,但来往很多,关系处得都很融洽。沙子没有去过老乡庄,倒不时地有维吾尔人来他家做客,他一直不知道这些叫老乡的维吾尔人住在哪里,一直以为他们住在搭着帐篷的沙漠深处。自从认识了西子,沙子就特别想离开荒原镇,到外面看看。
窗外,黑漆漆一片。煤炉子的煤已经灭了,屋里异常的冷。
父亲拍醒沙子,叫他起床。沙子蜷缩着脚,拉了拉被子,把自己捂得更严。
“起来了,去老乡庄。”父亲说。
沙子眨眨眼,睡眼惺忪地看着父亲。沙子翻身起来,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沙子抖了下身子,打了个冷战,穿了毛衣、毛裤,再穿上棉衣、棉裤。毛衣的毛线是母亲从维吾尔农村买的,用羊毛织的。羊毛很便宜,买回来,捻成线,然后,母亲自己把毛线染色,染成灰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给家人织出大小不一的毛衣裤。毛衣厚厚的,软软的,透着些许淡淡的羊腥气,穿久了,没有了羊毛的膻味,柔软而暖和。
父子俩喝碗白开水,啃了个苞谷馍馍,出了家门。冬天的早晨冷透了,一出门,人立刻被包裹在寒冷的星空里,星光闪烁。
父亲指着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说:“儿子,北极星。”
沙子仰头望着深邃的天空,星星仿佛都在向他微笑着眨眼。沙子的心情开朗起来。
套车,费了许多功夫。父亲先把辕马套好辔头,架上车辕,然后用套绳把左右捎马套好。
沙子爬上车,父亲抱了几捆稻草扔在车厢里,让沙子躺在稻草上,把军大衣盖在沙子身上。父亲甩了一下长鞭,鞭子在黑色的空气中“啪”的响了一声,声音立刻传得很远很远。三匹马嘚嘚地跑起来。
太阳要出来了,暗红色的霞光慢慢从黑色的天边弥漫开来,天空渐渐明亮起来,一会儿工夫,太阳就红彤彤地燃烧起来,万丈朝霞铺满大地。三匹马迎着太阳嘚嘚地跑着,辕马脖子的铃铛丁零零敲着。马的飘曳的鬃毛飞扬起来,在清晨的霞光里,仿佛燃烧的火焰。
沙子的心快乐起来。沙子站在车厢里,扶着车厢前的三脚架,唱起歌来。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们谋幸福
呼儿嘿呦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坐在车辕架板上的父亲,转过头,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垂头丧气的沙子这么开心了。父亲笑起来。
“嘚,驾!”父亲狠狠在空中甩了一下长鞭。
辕马猛地一蹿,捎马迅速大跑起来。
“沙子,考不好试没关系,最多以后和爸爸一样下大田劳动。劳动人民有什么不好?可是你不能交白卷。不能学张铁生那个坏小子。现在学校都教的什么东西?我小时候没办法上学,你们现在有机会上学了,还要学习人家交白卷?都交白卷了,就和你老子我一样了,没文化出苦力。没文化,谁开汽车?谁开飞机?谁造船?都像我一样赶马车?就是做一辆马车也要有文化呀!交白卷是不对的。”
“知道了,爸爸。我以后好好学习。可是为什么我们学习的榜样和大人让我们干的事情是不一样的?”
“我也不明白,学校嘛,就是教书育人,可报纸上天天宣传张铁生。这些当领导的真是昏头昏脑,胡扯鸡巴淡。”
沙子在想父亲的话。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反正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不学习不行。
“你那个涝坝里的女娃娃也交白卷吗?”
沙子的头“嗡”的一下大起来。沙子和西子的事情只有沙子自己知道,那是沙子心中的小秘密,怎么父亲就知道了。沙子想起了下雪时遇到卫天地的一幕,又生出对坏流氓的厌恨。
“是卫天地造谣的!”沙子说。
“你怎么一点礼貌也没有,不许直呼大人的名字,这事和天地叔叔有什么关系?我从认识他,就没有听他说过谁的不是。”
“天地叔叔看到过。”
“别冤枉好人,天地叔叔已经被人冤枉够了,我们家不能再欺负他。我去学校找过你几次,每次都看你和一个红衣女娃娃在涝坝里划冰车,打牛牛。看你们高兴,就没有叫你。”
沙子心中又重新升起对卫天地的好感。
“她不上学,她是军代表的孩子,他们走了,回口里了。”
“噢,是那个杭州来的军代表,他不是什么好货,反革命集团的警卫员,又被发配到东北去了。”
沙子没有接父亲的话。在沙子心目中,西子那么漂亮美丽,可是父亲对他们一家却是那么不屑一顾。沙子蔫蔫地躺下,用军大衣把头盖上,大衣里都是稻草的香味。沙子想着无影无踪的西子,心情忧郁。
马车嘚嘚地跑着,掀起泥土。戈壁的上空浸着淡淡的沙土的味道。远处的村庄在晨曦中露出了模糊的轮廓,广袤的农田,被防风林分割成大块的不规整的条田。土地上残留着收割后的玉米根和棉花秸秆,仿佛裸露的胸膛,瘦骨嶙峋的。一排排白杨,树叶早已落尽,而枝条却精神抖擞地直直地伸向天空。初升的太阳已从地平线慢慢爬出来,像金色的盘子,静静地挂在白杨的枝头。
沙子的心情好起来,他扶着车辕的三脚架站立在马车上,默默瞭望着辽阔的原野。
第一次来维吾尔族村庄,沙子兴奋不已。这里和团场连队的布局差异很大。团场都是以一个连队为基础,有连部办公室、食堂、菜窖,然后是一排排军营一样的土坯房,整整齐齐。连队的房前屋后都是家家户户的柴火垛,几乎不种树。在连队一排排的平房的中间会留出一块巨大的空地,就是一个小广场了,是集体活动的场所,小朋友们的游戏活动大都在此。而维吾尔族村庄几乎都是散居的住户,在田间地头隔三岔五地竖起篱笆筑起的房屋,那就是一户户人家了。每户人家的周围都种植着密密麻麻的沙枣树或者是白杨,树长大了,野生的荆棘爬满枝头,形成天然的植物墙,围起一个个自然的小院子,只是在出口的地方,竖立两根木头,做两扇栅栏门,就是一户人家的院落了。
到了一户人家院前,马车停下来,掀起一股黄色的沙土,飘散在干燥的空气里。
父亲吆喝一声,那家主人出来。主人是一个瘦高个子的维吾尔族男人,他就是那个在巴扎上卖菜籽油的人!他头上戴着羊皮帽子,绒毛在内,皮板在外,顶部有四个厚大的棱角,帽子下沿,有一圈黑色毛边。白色的皮板经过多年的佩戴,几乎和黑色的毛边混成一色了,黑乎乎的。他穿着黑色的羊皮大衣,长及膝盖,白色的皮板也是翻露在外,没有任何挂件和装饰,好像裹了一个巨大的羊皮筒,腰间用一条绳子束着,下身穿着厚大的黑色棉裤,脚上穿着的鞋子上套了一个黑色的套鞋。这个人,沙子觉得似乎不止一次地见过。
他的样子让沙子想起了《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威风凛凛的。
瘦高个子乐呵呵的样子,出门就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父亲。父亲开心地笑了笑。把沙子从马车上抱下来。他们一起进了院子,院内种着葡萄树,葡萄架形成一个宽敞的过道。房子的墙是用红柳枝编织的笆子墙,表面糊了一层厚厚的草泥。四周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子,用塑料纸护着。门口有一个土制的圆高台,上面口小,下面肚大,底部不封口,四周用土块垒成方形土台,留有进风和出风口,那是一个烤馕的馕坑。进了门有一连灶土炕,用来做饭取暖。炕一侧就是锅台。
炉火很旺。炕上,三个小孩,脏兮兮地坐着。其中一个大点的和沙子同样的岁数,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眼窝凹陷,鼻梁高挺,瘦削的下巴中间有一块凹进去了,漂亮得看不出是女孩还是男孩。大孩子咧着嘴对沙子笑起来,一股无色的鼻涕顺着嘴角流下来。大孩子用黑色棉衣袖口擦去鼻涕。
沙子对着三个孩子笑了笑。大孩子拉起沙子,示意沙子脱了棉鞋,坐到炕上。父亲也脱了大头皮鞋,和男主人一起坐在炕上。冻了一路的沙子身上有了些暖意。他们语言不通,互相对视着,坐在炕上。父亲告诉沙子,他们来到了红星公社的小队长家,小队长是父亲多年的朋友。父亲让沙子叫他叔叔!沙子有点别扭,和一个维吾尔人认叔叔,和沙子的亲戚概念不一样,在沙子的心里,叔叔就是爸爸家的亲人,怎么横空出来个维吾尔族亲戚。
父亲说:“在团部的时候,他来过咱们家,为了他,我和你妈妈还打了一架。那时,你还小,不记事。”
沙子突然恢复了记忆,他的记忆都是情感记忆,一切和成长有关的顿悟似的事情,他几乎都能记住。父亲扔掉两碗酸奶子的事情,沙子怎么可能忘掉?原来事件的主角就是躲在遥远村庄的这个人。沙子一时有些奇怪,原来有些事情的当事人其实一直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那些记忆也一直隐藏在深处,但需要合适的时间和环境来唤醒记忆深处的东西。原来,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躲在现在的背后,由时间连接着的。
沙子说:“我认识,你还在巴扎上救过他。”
父亲点点头。
小队长的大儿子叫买买提。
女主人拿出一个木盘子,盘子里放了两个苞谷馕,金黄金黄的。沙子家的苞谷馍馍,是用蒸笼蒸出来的。而苞谷馕是在馕坑里烤制出来的。用苞谷面和白面混合发酵,做成中间厚边沿薄,直径十几厘米的面饼,放少许盐,贴在馕坑的圆壁上,把燃烧的炭火放在馕坑底部,盖上木盖,烘烤一会儿,烤熟了,取出来,焦黄香脆的圆馕就好了,是维吾尔人的主食和招待客人的美食。
女主人给每人端了一碗茶,褐色的块茶,在木制的碗底化开,茶水变成了暗红色。沙子喝了一小口,稍微有点苦,一会儿苦味变成甜味,一股香味从舌尖升腾到大脑,欲醉欲仙地舒心。
他们就着茶水吃盘里的苞谷馕。
馕非常好吃,酥香酥香的。沙子没有吃饱,但是馕已经没有了。饥肠辘辘的沙子在寒风中坐了三个小时的马车,终于吃到了一顿美味的早餐。
“沙子,这是他们最丰盛的食物了,不能再要了,晚上再吃。”父亲知道沙子没有吃饱。
沙子点点头。父亲掏出两毛钱给小队长,小队长有点生气,拒绝了父亲的现金。小队长用维吾尔语叽里咕噜地对买买提说了一通话,买买提拉着沙子冲出院子。
父亲说:“小队长让他儿子买买提带你去打野兔。我和小队长去老乡家收木料。”
买买提带着沙子出门,他们向村庄的东头跑去,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果园。
买买提熟练地制作捕兔器。他用树枝做支撑杆,从口袋里拿出一截细铁丝,做了一个可以拉动的铁丝索,把铁丝的一头固定在支杆上,一个活套就做好了。他仔细追寻野兔的足迹,然后把木棒支杆插进地里,把铁丝索圈堵在野兔必经的小径上。只要野兔在索内穿过,铁索就会把野兔紧紧勒住。野兔喜欢直行,在跑动中的野兔是不会注意这个“圈套”的。
因为语言不通,他们谁也不说话。一切都布置好了,到了守株待兔的时候。他们相视一望。买买提笑起来,眼睛里露出狡黠。买买提站起来,伸出手,把蹲在地上的沙子拉起来,飞快地向果园边跑去。
跑到果园边的一棵杏子树下。买买提指了指枝头。树上挂着不多的没有落地的吊干杏。沙子叫起来。买买提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指一指刚才布置铁丝索的地方,示意沙子安静下来,沙子点点头。买买提利索地爬上杏树,沙子仰头看着敏捷的买买提。买买提仰靠在一个树丫上,随手摘下一颗杏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完了,吐出杏核,咂巴咂巴嘴,低眉看一眼沙子。沙子嗓子上下翻动,咽下一口唾沫。买买提向沙子招招手,示意沙子也上树。沙子噌噌爬上了杏子树,找了一个树丫,斜靠上去,摘了风干的杏子,大口嚼起来。
天空湛蓝,一丝风也没有,太阳已经升到当中,寒意渐退,有一种暖洋洋的惬意。不时有鸟儿从天空中飞过,一群群鸽子在天的尽头翻腾着。
对面的买买提,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沙子犹如在梦境。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画面像慢镜头一样,让沙子有一种懒洋洋的困意。他们在树上睡着了。
沙子的身边堆满了云朵一样的棉花,那棉花好像轻柔的被褥,沙子拼命地用双手揽着棉花,盖在自己的身上,沙子的手不停地揽……突然那棉花好像烂了,沙子的手腾空了,沙子一惊,四肢挣扎开来。沙子醒来,在掉落的一瞬间,他抓住了树枝。
买买提在树下咯咯地笑着。早已醒来的买买提下了树,突然就抱着树干摇起来,在沙子梦境最美的一刻把沙子惊醒了,沙子几乎要从树上摔落下去。惊魂摄魄的沙子抱着树干滑下来,他向买买提挥起手,买买提转着身体大笑。沙子的火气小下来,搂着买买提的脖子哈哈笑起来。沙子闻到了买买提身上臭烘烘的汗味。
买买提拉着沙子跑向果园中间。远处,一只灰褐色的野兔被铁丝索套住了一只脚,不停地嘶嘶哀鸣着。买买提随手拣了一截树枝,冲到野兔身边,一棍子打下去,野兔蹬了蹬腿,死了。沙子的心一抽,一丝残忍的感觉灸着沙子。买买提收起铁丝索,抓了野兔的双腿,高高地举过头顶,喊起来。
“托什干!托什干!”
沙子知道了,兔子在维吾尔语里叫托什干。
晚上,女主人做了红烧野兔,主食还是苞谷馕,分量要比上午的足。红烧野兔的香味让沙子垂涎欲滴,死去野兔的样子在沙子的脑海里闪了一下,饥饿感驱除了沙子最后一点愧疚。沙子大口吞咽着美味的兔肉,吃了记忆里最好吃的一顿晚餐。
小队长拿出家里珍藏的烈酒。
沙子知道,酒是非常珍贵的食物,什么都要凭粮票买,而有粮票也是买不到白酒的。兔子肉已经被吃光了。小队长和父亲唆着啃完肉的骨头,大口喝酒。两个男人手脚比画着磕磕巴巴地说话。沙子一句也听不懂。他觉得父亲和小队长好像也不需要听懂,他们只是快乐。
酒,终于喝完了。小队长拿出一把长长的琴,只有两根弦,共鸣箱像个长柄的大水瓢。
小队长说:“都塔尔,都塔尔!”
沙子听懂了,父亲也听懂了。父亲点点头。小队长拍拍他女人的肩,又拍拍都塔尔琴,又拍拍自己的心脏。沙子看明白了。父亲说:“亚克西!亚克西(好)!”
小队长开始演奏。他左手压弦,右手五指并用,或拨或挑,或挑或扫,弹奏出别样美妙的乐曲。柔美的琴声,像一把小刀一样扎进了沙子的心里。小队长仰起头,闭着眼,开口唱起来,女主人加入了合唱,那声音苍凉而辽远。沙子的心咚咚跳起来,心像一片片迸裂的冰片飞溅开来,被融化。沙子听得泪流满面。
第二天,父亲套好马车。小队长又一次和父亲拥抱。女主人拿出两粒涂了红皮的熟鸡蛋塞在沙子手上。买买提乐呵呵地看着沙子笑。父亲一扬鞭,辕马一使劲,捎马脚一蹬,负重的马车慢慢启动起来。
“儿子,还想来老乡庄吗?”
“来!爸爸,那家维吾尔人真好。”
“你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和我们家有来往,互相交换一些粮食和生活用品。我们家和他的友情都连到你们孩子了。维吾尔族老乡其实对汉族人挺好的,都像一家人一样,就是语言不通,来往得少,为什么地方学校不教汉语呢?全国都应该说汉语呀!新疆汉族人也应该学点维吾尔语,语言通了,没有族别的区分了,心就通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互相尊重了,彼此都认可了,就成朋友了。”父亲意味深长地说。
每年寒假,学校都要布置拾肥料的任务。除了假期作业,不同年级的学生要完成不同的重量。沙子是四年级,要交十公斤农家肥,就是要捡十公斤牛马驴的粪便交到各自所在的连队,由连队出具完成任务的肥料单,假期的劳动课就合格了。拾肥料要起大早,起来晚了,拾肥的同学多,就拾不了多少,那么每天去捡,就特别浪费时间。
沙子起了个大早,星星还没有退净,在微微发亮的天际一闪一闪的。沙子提了一个柳条编织的筐子,拿了把铁锹,出了门。他沿着排碱渠边的土路,走向连队北面的农田。平时,总有牛车马车去农田送肥料,拉收割的庄稼,一路上少不了留下些粪便。沙子仔细瞧着路边,远远看到黑乎乎的一团,他就匆匆跑过去。大部分看到的都是路边的大块的鹅卵石,或者是冻硬的泥巴块,偶尔小有收获。拾了半晌,肥料刚盖了筐子底,不到一公斤的样子。沙子体会到拾肥料是一个非常辛苦的活儿。好不容易看到一堆牛粪,黑黢黢、稀糊糊的还冒着热气,显然是牛刚拉的,这牛粪几乎没有成型。沙子不想要,太稀了。装进筐子可以从柳筐的缝隙里漏出去。可是那又是好大一坨牛粪呀,足足有两公斤。沙子把柳筐放在牛粪边,等待牛粪冻起来。沙子十分没趣,下到排碱渠里,在杂草丛生的冰面溜冰,一只脚蹬一下,另一只脚在冰面迅速滑出去一步。沙子反反复复地蹬一下滑一下,打发着寂寞的时间。不一会儿,身上冒出了汗,身体暖和起来。
“沙子,沙子!”
有人在土路上叫沙子。沙子抬头,看到红柳在渠岸上叫他。沙子抓住渠边的芦苇草蹭蹭从渠底爬到土路上。
红柳也挎了一个柳枝筐,筐里空荡荡的。
沙子看到先前的稀牛粪已经冻成了冰疙瘩,用铁锹把牛粪装进筐子里。
“拾了多久了?”
“快一上午了,就拾了这一点点,平时看到那么多牛马,到拾肥料的时候,就是找不到,那些畜生都不拉屎啊。”沙子说道。
“那些畜生和人一样饿得没东西吃,所以拉了屎,就又当饭吃回去了。”红柳说。
“啊,真的?看到过狗吃屎,没有听说过牛马也吃屎的。”沙子疑惑地问。
“嘿嘿,沙……沙……子,你就是笨!我逗……逗你的。”红柳打着结说,眼睛一闭一合的。
沙子看到红柳的滑稽样子,咯咯笑起来。红柳站在沙子的对面,认真地看着沙子笑,等沙子笑够了,红柳咧了咧嘴。
“我还有两公斤就完成任务了,昨天,我拾了一天肥料,拾了八公斤。你这样拾肥不行,一个假期也拾不了多少。”红柳利索地说。
“那我们赶紧走吧,站在这里哪能拾到肥料?”沙子说。
“不……不,就……就在这里等。”红柳又急起来。
沙子半信半疑地看着红柳。红柳装模作样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又走上前嬉皮笑脸地摸摸沙子的后脑勺。沙子不明白红柳在想什么。看看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中,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地叫,也没有心思再向前去找牛粪了,索性坐在了路边。
“沙子,我们玩‘官兵捉贼’的游戏吧?”
“你胡说八道,那是四个人的游戏,两个人怎么玩?”
“官兵捉贼”的游戏很简单。游戏道具是撕四个大小相同的纸片,在纸片的正面分别写上“官”“兵”“捉”“贼”四个字。游戏规则是四个人分别抽取纸片,然后隐藏起来不让别的人看到。按照游戏规定,谁拿到什么字的纸片,谁就扮演什么角色。“官”当然是主管一方的大官;“兵”就是小兵,负责执行官的命令;“捉”就是缉拿“贼”的人;而“贼”就是偷盗的贼。拿着“捉”字的有权力去缉拿“贼”,他可以怀疑任何一个人是“贼”,也可以提审和问讯其中任何一人。但是,另外三个人在接受“捉”问讯时,都不许透露自己的身份。当然,“贼”这时候就必须刻意伪装自己。这就要求“捉”认真观察每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及举动,再通过自己的问讯,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捉对了,那么“官”就命令“兵”惩罚“贼”,打他多少下以示惩戒。相反,如果捉错了“贼”,就必须对“捉”进行惩罚,“官”就命令“兵”打“捉”数下。
红柳坏坏地笑起来,说道:“我们的粪筐就是‘捉’,粪铲就是‘兵’。我们只写两个纸片‘官’和‘贼’,再加两个空白的纸片,如果一次抓到‘官’和空白纸片的,对方一定是抓到‘贼’和空白的,那么‘贼’输,‘兵’就从‘贼’的筐子里‘捉’一粪铲肥料给‘官’的筐子;如果一次抓到‘官’和‘贼’的,对方一定是两个空白纸片,那么拿‘官’和‘贼’的人就等于赢了两次,那么‘兵’就从拿两空白纸片人的筐子里‘捉’两粪铲肥料。”
沙子听明白了,想了一想,也挺有意思。两个人就手心手背互相拍一下,算是同意这个约定。玩了很久,大家输赢差不多,就是不停地让“兵”铲一铲畜粪不停地“捉”给“官”,或者铲两铲“捉”给“贼”的粪筐里。沙子铲时,红柳就紧紧握住沙子的手不让多铲,红柳铲时,沙子也握住红柳的手不让多铲。倒来倒去,筐里的畜粪还是那么多,只是两个人的手上和裤子上糊满了畜粪,臭气熏天的。
眼看着太阳升起来了,筐子里还是那么一点点糊粪。沙子着急了。
“不玩了,捉来捉去,没有新肥料,今天怎么完成拾肥的任务?”
红柳眨巴了一下眼睛,小眼珠狡黠地转了一圈,打着结说道:
“干……干……干活要用脑子,一会儿牛群就来了,旁边就是稻场,牛一吃稻草,我们就能把筐子装满。”
牛群终于出现了,沙子的心怦怦直跳。牛已经劳动了一个上午,无精打采地从北面的路头走过来,沙子数了数,有八头牛,牛们不停地甩着尾巴,朝着沙子他们走过来。沙子和红柳眼巴巴地盯着牛屁股,骨瘦如柴的牛们根本没有拉屎的意思。走到沙子的旁边,牛们立在那看看沙子和红柳,沙子有些紧张,好像那些饥饿的牛看出了他们的心事,要过来顶他们一角,以发泄心中的不满。站在最前面的大黄牛,扬起头,鼻子用力嗅了嗅,牛头向旁边的稻场望去,大黄牛兴奋起来,扬起四啼快速跑向路边的稻场。赶牛的大人看看沙子和红柳,懒得理他们,随着牛尾跟进稻场,盘腿坐在地上。牛们兴奋地大口咀嚼着稻草。沙子和红柳紧跟过去。牛们尽情地吃草。
沙子和红柳的眼睛在牛屁股上滴溜溜打转。牛们一点屎意也没有,只顾着享受美味的食物,时间那么漫长。
突然一头母牛撅起了尾巴,“哗啦!”尿出一股黄色的尿液,沙子和红柳伸长脖子,看着母牛的屁股,尿完了,母牛转过头看看沙子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稀里哗啦拉出一大泡牛粪。
沙子“噢”的一声大叫起来。
红柳也嚷起来:“拉……拉……拉了。”听那声音,红柳几乎背过气。
赶牛的大人看着红柳呵呵笑起来。
牛们好像得了传染病,不停地拉起来,牛屎落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响声,稻场里立刻散发着牛粪的腥臭味。沙子听到那些接连不断的牛屎落地的声音,仿佛在听一只美妙的音乐,他希望那声音一直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牛们吃饱了,赶牛的大人吆喝一声,甩一甩手里的牛鞭:“嗬——哼”赶着牛们走了。
沙子急匆匆拿起铲子把牛粪铲进筐子里,稀糊糊的粪覆盖了筐底。红柳嘿嘿笑起来。
“总共八头牛,拉了八泡屎,全部放在你的筐子里,你也完不成任……任务。”
“那一人一半?”
“还是,还……还完不成。”
“你就剩两公斤任务了,要不都给你,我再去拾粪?”
“呵呵,笨,不是爸……爸爸、妈……妈妈教的。”
沙子把铲子扔了,坐在地上,低着头。
红柳拿起铲子,开始一铲一铲地铲牛粪,他把所有的牛粪堆在一起,稀糊糊的牛粪冒着热气,发出臭味。沙子看着红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红柳走到排碱渠边,挖了一铲土盖在牛粪堆上,他连续挖了几铲土,牛粪堆立刻增加了一倍。沙子看明白了。
“嗨,那不是骗人嘛。”
“骗什么人?你说拾肥料对我们小学生有什么意义?我们的任务就是玩,就是学习,劳动是大人们的事情。”
“好孩子从小要爱劳动。”
“我就不想当好孩子。明天我要去拔沙枣,家里没有粮食了,我想拔一些沙枣,让妈妈给我们做沙枣苞谷馍馍吃,那些绿豆面太难吃了。”
红柳开始把牛粪和泥土和在一起,进行搅拌。土和牛粪混合以后,几乎还是牛屎的颜色,黑乎乎的,但是不再是稀汤汤了。牛粪的臭味散开来,臭气飘散以后,有一种草的气味。
红柳看一眼沙子。
“哎,你……你要不要牛粪?”
“要!”
“那你过来一起干,你看现在,牛粪还是湿的,热的,一会就要冻起来了,可是哪有牛拉这么一大坨屎的,一看就是假的。要做成一圈圈牛粪的形状,冻硬了,就是好牛粪了。”
“用什么东西做呀?”
红柳狡黠地笑起来。
“手……手。”
他把两只手张开,在空中挥舞着。
“恶不恶心?”
“恶……恶心,那……那就……就拾一个假期的粪吧,你……你。”
红柳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抓一把牛粪,摊起牛粪饼来,他先做一个大一圈的牛粪饼,然后做两个小一号的摞在上面,做成刚拉出的牛屎的形状。嘴里哼着歌:
“学习雷锋好榜样,立场分明,斗志强……”
他唱歌的时候一点也不打结。
沙子学着红柳的样子,做起了牛屎。牛粪还是热的,手伸进粪堆里,暖乎乎的。只是牛屎的味道让沙子有点恶心,干呕了几下,吐出几口唾沫。
“我……我妈说,我……我们穷人,穷命,但不能做贱人,干什么事情都得动脑……脑子,要活……活得好。”
沙子不说话,默默地做牛粪饼。他一直觉得红柳和其他小伙伴不一样。铁头和他一样都是聪明的家伙。只是铁头知识渊博,无所不知;红柳调皮捣蛋,无所不能。他们都是沙子的好朋友。玩耍的时候,沙子喜欢红柳;读书的时候,喜欢听铁头谈天说地。
牛粪饼做完了,地上摊了一大堆,都还在冒热气,空气冷飕飕的,一会儿,热气没了,牛屎开始慢慢凝固。
红柳抓了把稻草用手猛搓,把手上的牛粪搓去,沙子学着红柳,不停地用稻草搓手。搓净了牛屎,指缝里、手纹上还残留着牛屎的痕迹。他们走到排碱渠里,用脚把冰面的残雪踢出来,这种雪是浮在冰面的积雪,不是柔软的落雪,说是雪,其实是一粒粒的冰。手在坚硬的冰雪里来回一搓,被雪冻得钻心地疼,红扑扑地肿起来。可是牛屎的味道已经没有了,两个人开心地碰碰手心手背。
天气很冷。牛粪已经冻成一坨坨的,就像吃饱的牛拉出的牛屎已经冻硬了。
沙子悄悄笑起来,他想:这样拾牛粪,假期拾肥料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红柳只给自己的筐子里放了两块冻硬的牛粪。他掂了掂筐子的重量。
“够了,其余的你……你拿去吧,明天我可以去拔沙枣了,家里乱七八糟的黄豆豌豆面太难吃,不吃又……又没有多……多余的粮食,把沙枣混在苞谷面里,甜甜的,虽然馍馍里都是沙枣核,可……可还是比黑黢黢的绿豆面好吃。”
沙子点点头。
“都吃不饱,我每天也肚子疼,我过几天也要和我哥哥去拔沙枣。”
他们一路说着,去马号交肥料。连队和学校有协议,学生把拾到的肥料交到连队,出张条子。开学了,拿着完成任务的条子交给老师,再把作业交上,一个假期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报到上课了。否则,墙上贴一张黑名单,写上没有完成假期劳动任务的同学的名字,家长被叫到学校,被班主任灌输一堆劳动光荣、革命进步的道理。家长回家,黑个脸,男孩子十有八九赢得一顿暴打,女孩子侥幸会讨来一顿臭骂,三天不能上课,去地里继续捡屎,一身臭烘烘,名声也臭烘烘。父母觉得没有教育好孩子,心情一不爽,就是一顿拳脚的教育。
马号的人每天都在上班。到了马号门口,沙子的心扑通扑通激烈地跳,羞愧和胆怯,让他小小的心脏承受不了牛粪的重量。沙子的肚子饿得一塌糊涂,脚一软,人瘫倒在地上。
马号人高马大的叔叔是沙子女同学的父亲,腿有点瘸,大人们叫他“地不平”。地不平看到倒在地上的沙子,哈哈大笑起来。
“沙子呀沙子,就是一粒轻飘飘的沙子,一筐子屎蛋蛋都把你压垮了。”
地不平伸出一只大手把沙子拉起来。另一只手提着沙子的粪筐。
“哟,好沉,这屎比石头都重,这些牛都吃肉了。”
沙子几乎昏过去,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跟着地不平走到秤杆前。地不平把没有挂秤砣的长杆秤吊在一个横梁上,把巨大的秤砣放在秤杆上,另一头的秤钩把粪筐挂上。秤砣突然翘得很高,他迅速把秤砣向秤杆的顶端挪了几下,秤杆终于平衡起来。筐子在微微晃动。
“小子,这一坨屎八公斤。”
沙子装作虚弱无力地靠在旁边的马槽上,红柳若无其事地拿着一把稻草送到一匹马的嘴里,马大口咀嚼,发出嘎吱嘎吱刺耳的声音。
地不平把筐子提下来。突然又把筐子提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一闻,他乜斜着眼睛,诡异地看一眼沙子。那目光像一股巨大的风,刮得沙子颤抖起来。沙子似乎无地自容,想迈开双脚奔出马号。沙子的腿又一软,“噗”的一下跪在了马槽下面。
“小子,我这里又不是庙,哪来的菩萨,让你一进门就磕头作揖?又磕上了!饿了吧是不是?缺营养。也是,小小的年纪长身体的时候,集什么鸡巴肥料,大人都饿得皮包骨头,还让这些兔崽子干活,老子不信,学生不学习,能从屎疙瘩里找到尼玛知识,长尼玛本事。”
地不平有点愤怒。沙子忽然觉得平时嘻嘻哈哈的同学的爸爸变得有点可怕。
红柳看看沙子,又看看地不平,露出怯懦的样子,早没有了教沙子作假时洋洋得意的气势。
“大……大个子叔叔,什么是菩……菩萨?”红柳眼睛一闭一合地眨着眼问。
“救好人的人!老子就是你们的菩萨。沙子,你们的任务是十公斤吧?今天给你开十公斤的条子。红柳你还有多少公斤任务?两公斤?一起开了,出去别尼玛乱吹,不然老子用屎糊上你们的嘴。”
沙子和红柳一路小跑,蹿出马号。沙子看到红柳的裤裆湿了一大片。
“你尿裤子了?”
“屎……屎都差点拉出来。地不平一天到晚遇到事情就打女儿,在马号谁都不敢惹他,听说他的腿就是打架打瘸的,我以为他要打我们。”
“他的腿是解放战争时打仗受伤的,他是老革命。你说,他看出我们作假没有?”
“不……不知道。可……可他说我们的屎是石头,他还闻了闻你的牛粪,要么就是他眼睛不好,要么就是他鼻子坏了,要是看……看出来了,不……不打我们呀!”
“地不平没有那么笨。以后我们不能再叫他地不平了,就叫他大个子伯伯吧。”
“大个子伯……伯伯,好。”
他们欢天喜地回到家。
第二天,沙子睡了个懒觉。假期压在头上的劳动任务完成了,就可以随性玩乐了,大人们已经不怎么督促孩子们学习。全社会都在批判老师,学习交白卷,这让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亲多少有些迷茫,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所以只要自己的孩子不偷不骗,不写反动标语,不和小伙伴打架,大人们就不太管孩子们的事情,任他们上天入地地去闹。
沙子喝了几口凉开水,吃了一块绿豆饼。豆饼绿油油的,看起来像白菜的绿叶剁碎以后揉成的面团,其实是用绿豆粉碎以后磨成的杂粮面。做出的馒头硬得像石头,咬一口冒出浓烈的生豆子的味道,嚼在嘴里,又硬又黏,恶心得直想吐。吃完豆饼,沙子的肚皮钻心地疼起来。沙子跑向房前的厕所。
红柳迎面走来,手里抓了一条白色面袋,一边转着圈挥舞,一边走向南面的大条田。红柳的手脚永远不会闲着。大条田的四周,植满了防风林,防风林中夹杂着许多沙枣树,那片沙枣林是孩子们的乐园。
“沙子,拔沙枣去?”红柳见到沙子异常兴奋,说话一点也不打结。
沙子提着裤腰带拼命向厕所跑,便意攻心。
红柳唱着《长鞭哎那个一呀甩》的流行歌,挥舞着马鞭,向空中费力地抽出一鞭,长长的鞭梢,撕裂了静止的空气,发出响亮的一声。
最近,在放映电影《青松岭》。一个大姐姐不满车把式弯弯绕搞投机倒把活动,但村里又没有合适的人能接过弯弯绕的鞭子,于是她就偷偷地学习赶大车。头一次出车,马鞭一甩,马惊了,车翻了。新任党支部书记来到青松岭后,办起了赶车训练班,培养大姐姐学赶车。原来弯弯绕怀恨社会主义,故意把马训练出一鞭子惊车、三鞭子停车的习惯。老革命车把式几经测试,终于明白:只要挥鞭三响,马立刻回过神来,停止狂奔。老革命制伏了惊马,化险为夷。揭开了三鞭子的惊车之谜,还查出弯弯绕是个逃亡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经过这场斗争,人们增强了阶级斗争的观念,大姐姐们学会了赶车,掌握了革命的鞭子。
喇叭里每天都在放电影的主题歌: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耶……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
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呀
要问大车哪里去耶……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
马鞭立刻在绿洲深处风靡起来,小伙伴们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一只长短不一的马鞭,上学的路上,“啪啪”的马鞭声此起彼伏。谁的鞭子长,谁的鞭声响,谁就是伙伴们羡慕的对象。
红柳唱歌的时候,一点也不打结,唱得像模像样。这时,司马老大跑过来。
“红柳,我们一起去拔沙枣吧?”
红柳闭着眼睛说:“去……去……去……”也不知道是同意和司马老大一起去,还是让他从自己身边走开。
沙子向红柳摆摆手,没有理司马老大,往厕所钻。沙子突然看到了司马老大头上冒着白烟,他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分明有一股白雾样的东西环绕在司马老大的头顶上。沙子捂着肚子跑进厕所,蹲在脏兮兮的蹲板上,一阵胆战心惊。外面的鞭声脆脆地在天空炸响,啪、啪、啪,一声低过一声。沙子知道红柳他们已经走远了,红柳的马鞭真长,响声真脆!
沙子想:平时不可一世的司马家也没饭吃?快饿死了?沙子不敢想下去。
回到家,沙子心绪难平,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拿出《安徒生童话》,漫无目的地翻了一遍。所有的故事都看了好多遍了:《海的女儿》《冰雪女王》《拇指姑娘》《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和《红鞋》。又翻到那个独腿《小锡兵》的故事。
一个只有一条腿的锡兵,被卖进了一个小男孩的家。在这里,他喜欢上了另一个玩具——一个纸做的小姑娘。她是个美丽的舞蹈家,小锡兵像一个士兵一样守卫在舞蹈家的身边。恶毒的黑精灵让孩子们把小锡兵放在纸船里,推进了下水道!小锡兵的纸船慢慢变烂,小锡兵在激流中被老鼠追赶,船慢慢地下沉,没想到小锡兵一滴泪也没掉下,不但没有畏惧,反而更加坚定了。就在他快要沉下去时,一条大鱼把小锡兵吞进了肚子里。后来那条鱼被小男孩家的女仆买走,小锡兵重又回到了以前的家中,又可以和舞蹈家在一起了。而黑精灵依旧不死心,他把小锡兵扔进了火炉里,小锡兵依然是那么坚强。纸姑娘随风飘进炉膛,熊熊烈火吞噬着小锡兵和纸姑娘。第二天,小锡兵已化成了一颗锡做的心,中间包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球,而这个玻璃球就是纸做的小姑娘身上的装饰物!他最后终于能与纸做的小姑娘永远在一起了。
沙子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他趴在桌子上,想着化为锡水的小锡兵,针刺的感觉一点点扎着他多愁善感的心,他又一次想起了西子。
母亲慌慌张张推开了家门。沙子抬起头,望着她。
“你哥哥和妹妹在哪儿?”母亲惊慌地问。
“他们在连部操场上玩。”
“是吗?没有去拔沙枣吧?”
“没有,我的假期作业没有做完,他们在等我,所以没有去。”
“不许出去!”
母亲小跑着去连队的操场。沙子趴到窗户台,透过玻璃看到母亲碎步快跑。还不停地叫着哥哥和妹妹的乳名。旁边还有许多大人都在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大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透出些许惊恐。沙子内心非常紧张,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怪事。
一会儿,母亲回到家。
“你哥哥他们不在操场。”
“刚才才出去的,他们是不是去了沙枣林?好多小孩都去那里了。”
“老天爷,他们也去了沙枣林里?那里摔死人了!”
“谁?”
“不知道,好像是一个干部的孩子。”
沙子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起司马老大头顶的白雾。
“妈妈,我们去找哥哥他们吧,他们一定听说了,去那里了。”
沙子的心纠在一起,他想起就在早晨,在门口,他还看到活蹦乱跳的让人怨恨的司马老大,从他眼前经过。
“你不能去,挺吓人的。”
母亲紧张地望着沙子。
“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摔下来了。”
母亲眼泪掉下来,带着哭腔,拉起沙子跑向防风林。沙子跑得快,母亲跟不上,双手支着腿,站在路边不停喘气。过来一个从防风林回来的大人,母亲迫不及待地询问情况。
消息得到了确认:司马老大从沙枣树的枝头摔下来了,人已经不行了。
母亲站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大声哭泣起来,悲伤的样子好像死了自己的孩子。不远处,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母亲站在路边哭。沙子脱开母亲的手,快速跑向人群。
沙子看到了远处的人群,远远地站住。
沙枣树下,那个到处骂街的老司马的老婆抱着死去的儿子,呆呆地坐在树边的渠埂上,嘴唇紧闭,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平时盛气凌人的女人一瞬间变得凄惨可怜。司马老大的身上被白面袋盖着,那个面袋正是早晨他叫红柳时手里挥舞的面袋。沙枣树的枝头,一大截枝丫半掉在空中,那是沙枣树最高处的一枝,枝上挂满一串串沙枣。红柳傻愣着哭成了泪人,站在司马老大母亲的身旁,双眼望天,身体一抽一抽地颤动着。一切就像一幅黑白色的照片,静静地,纹丝不动。
司马老大死了!再也不会说话了,再也不会打人了,再也不会走动了。也许他只是睡去了,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可是他却被摔碎了,就像被打碎的瓷碗,身体一片片碎裂了,脑袋碎了,舌头碎了,手和脚也碎了,他彻彻底底地碎了,消失了,像睡着一样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而司马老大的形象还在沙子的脑海里飘荡,他看到他愤怒地瞪着眼睛,双手无助地抱着自己赤条条的身体,冻得牙齿嘚嘚打战。
好冷呀!沙子被他可怕的样子吓得大叫,可是没有声音。一切都静止了,面前的人们变成了无声的影子,在沙子面前拼命晃动,司马老大变成了一股白色的烟,缓缓飘散。
沙子的脑袋一片空白,一阵恐惧,一阵揪心的疼痛,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呕吐,眼前一黑,倒在路边。
母亲已经来到沙子的身边,她嚎叫着沙子的名字。沙子醒过来,母亲涕泪滂沱地亲吻沙子。
“乖乖,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死呀!”
沙子无力地躺在母亲的怀里。
天空湛蓝,太阳高挂在头顶。
沙子浑身打着寒战。
“妈妈,我冷!”
“回家吧,儿!你这么小就看到了死人,真是作孽呀!”
那一刻,沙子内心有一种悔恨,他一直诅咒着那家人远离自己,甚至离开这个世界。在沙子眼里,他们一家都是坏得不可原谅的人。而当一切突然以死亡的面目到来的时候,沙子发现,他们一家人并不可恨,其实,沙子并不恨他!可恨的是死亡!哪怕再受一次欺负,只要司马老大还能活着,什么样的过错都是可以原谅的。生命是一种多么珍贵的东西,虽然他们曾经是不尊重别人的人,但饥饿对于每一个苦难的孩子是公平的,一样让他们为了生存去冒着危险寻找食物。其实,司马老大和自己一样拥有着这个时代所留给的悲苦的命运,只不过他以悲剧的结局匆匆告别了美丽的生命,一切都太快,又那么不值得。
母亲抱着沙子,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向家里走。
“妈妈,我好累。”
“吓着了,吓着了。可怜的孩子他妈,让她怎么活呀?即使他们家的人再缺德,老天也用不着这样惩罚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母亲带着哭腔说。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和妹妹跟在母亲的身后。
“你们以后,就是饿死也不许拔沙枣,再去拔沙枣打断腿!”母亲凶巴巴地对哥哥说。
“妈妈,我好冷。我要死了吗?我能不能睡一会儿?”
“睡吧,你不会死的。”
“我看到死的人飘走了,他再不会醒过来了吗?”
“他死了,去天上了,见老天爷去了!”
“我看到他化成一股白烟,飞走了。老天爷在哪里?”
“在天堂。”
“天堂里有沙枣吗?老天爷那里可以吃饱饭吗?”沙子迷迷糊糊地问。
母亲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回头抬眼望一下远处的沙枣林。
“天堂里遍地花开,五谷飘香。”
母亲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对孩子说话,神情凄迷。
“天堂里可以吃饱吃好了。”沙子说。
母亲回过神来,目光焦灼,急不可耐地说:
“沙子,不许胡说八道,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沙枣,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爸爸妈妈。你们不许去那里,你们要永远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饿肚子,我们都要在一起。”
母亲又痛哭起来。
沙子知道了有一个叫天堂的地方,那里没有当饭吃的沙枣,那里五谷飘香!
第二天,世界乱得一塌糊涂。喇叭里不断传来哀乐,一代伟人去世了。寒冷的绿洲一片凄凉,是举国哀悼的日子。可是连队的干部说,上面命令不准戴黑纱,不准送花圈,不准设灵堂,不准开追悼会,不准挂遗像。而连队里的人似乎不想按照上面的要求做,家家户户都在扎花圈。连队还给每个人发了一朵小白花。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一枚不同式样的***像章,小白花就别在像章旁边的衣服上,那个样子非常奇怪。像章代表人民对伟大领袖***的热爱,而小白花又代表人们对总理的怀念。
连队开追悼的日子到了。所有人家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连队食堂,食堂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包围着。哀乐响起来,大人们抽泣、恸号着,仿佛死去的是自己的亲人。沙子站在大人的中间痛痛快快地哭,他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当他痛哭的时候,就想起那个带着他们打土块仗的威风凛凛的司马老大,毕竟他曾经是沙子崇拜过的偶像。沙子哭得撕心裂肺,他知道,像不能再见到那个司马老大一样,全国人民都再也见不到那个叫***的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