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开学了,学校开始反“师道尊严”。
苑老师要求每个同学写日记,她每天批改。铁头的日记写得精彩,就做了班里的学习委员。
沙子沉溺于游戏,天天背着书包到学校,可是基本逃课。白卷英雄张铁生的故事被老师宣传得神乎其神。一天,苑老师发了一张白卷英雄的公开信,信是用蜡板油印的,是张铁生高考得零分的答卷,她让大家讨论。沙子看不懂这些内容,沙子不知道考试得了零分怎么还成了英雄。铁头举起手要发言,老师点点头。
铁头说:“张铁生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当了生产队长,热爱农业生产。他考试之前还在工作,考试得了零分。可是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却可以上大学,大学迷垄断了上大学的权利,贫下中农却没有资格上大学。学校要支持优秀工农兵入学,不能搞分数挂帅。”
沙子张着小嘴看着铁头,对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铁头说的好多话,都在张铁生的一份答卷上写着。可是沙子不理解,而铁头说那是分数挂帅。沙子举起手,苑老师点点头。
沙子说:“那我们以后也可以考零分了。”
班里的同学笑起来。
苑老师说:“沙子,你怎么胡说八道,谁让你考零分了,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铁头学习,门门功课拿满分。”
沙子不明白老师的话,为什么不搞分数挂帅,还要好好学习铁头,拿满分。
放学了,大家都不回家,又开始滚铁环。赵文革和红柳在前面滚,跑得飞快,沙子和铁头在后面。沙子不紧不慢地跟着铁头。
沙子说:“张铁生考试零分,当了英雄,可是你每门课都是一百分,老师还让我们学习你,为什么不学习我?我天天逃课,考试总是不会做。”
铁头说:“那是政治,反正,我们要好好学习,不然长大了只会滚铁环。”
沙子说:“那你在教室里给我们说的都是假话?自己考一百分,还说不要分数挂帅?”
铁头说:“你问大人吧,我也不懂。可是不学习,我们今后干什么呢?”
沙子的铁环倒了,沙子低头捡起铁环。铁头飞快地滚着铁环,去追赵文革和红柳。沙子站在操场上,看着铁头远去的背影,转身,滚着铁环向家走。
回到家,沙子的舅舅来了,还请来了卫天地,舅舅和卫天地说得来。父亲说他们是臭味相投,天地叔叔就哈哈笑,舅舅一脸不痛快。沙子能听出父亲话里的鄙夷。舅舅参加团部举办的“批林批孔”学习班,他在连队小学当老师。母亲做了一桌子好饭,吃的是平时舍不得吃的白米饭。父亲皱着眉头,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大舅子。舅舅的成份高,是个地主,父亲觉得和地主、资本家在一个屋檐下吃饭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吃完饭,沙子趴在桌子上写日记。苑老师要求学生们天天记日记。沙子拿出一张油印的文章,那上面是介绍反潮流英雄黄帅的内容。舅舅看了看沙子写的日记。
舅舅说:“沙子,什么是反‘师道尊严’?你们老师教过你们没有?”
沙子说:“就是老师不能打骂学生,学生可以批评老师。最近五年级的一个老师因为训学生,家庭出身又不好,就被在校园里批判,五年级的同学走上主席台,批判他,老师低着头哭。那个老师还被下放到菜地劳动去了。”
舅舅长叹一声,说:“沙子,你不能批判老师!”
父亲说:“老李,你不要给孩子乱说。”
母亲不满地望着父亲,父亲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卫天地说:“李老师说的对,老师都批倒了,谁来教孩子?我和李老师都是成份高,不一样在教书?有本事不让我们教,让你们来教?他们天天批我,不一样要让我给老师们上课?颠三倒四的社会!”
父亲说:“不许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我看小卫你挨批一点都没有批错。”
卫天地说:“错的人看对的事情都是错的。”
父亲看卫天地的话比舅舅的话还不对路,拉着卫天地出去串门去了。
父亲一走,沙子看到母亲偷偷地给舅舅几块钱,舅舅迅速放进口袋,母亲神色慌张地看一眼沙子。沙子赶紧看着窗外,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舅舅看到沙子不自然的表情,说道:“他舅母是家属,没有工作,难为你了,妹妹。”
话是说给沙子听的。沙子也不怎么喜欢这个舅舅,他每次来,母亲都会私下里给他钱,最揪心的是,每次他走后,父亲都会找茬和母亲吵架。倔强的母亲从来都是当仁不让,结果父亲会动手,母亲就号啕大哭,家里鸡犬不宁的。
母亲拉着沙子送舅舅。
落日西下,西面坦阔的戈壁上空洒满晚霞,红色的霞光覆盖大地,一派苍茫景色。
沙子喜欢这种落霞满天的感觉,畅快而宁静。
舅舅说:“沙子,你们在学习黄帅,是不是?”
沙子低着头想心事,不想搭理舅舅。
舅舅说:“现在有些东西,真是看不懂,老师批评一下学生了,就批‘师道尊严’。过去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学了,老师不教了,人人不学知识,社会怎么进步?”
母亲说:“哥,孩子在,不要乱说。我们家破道早,所以我高小毕业就没有进学堂,我和孩子他爸都没有文化,不也好好的。”
舅舅说:“难道你们今天的苦不是没有文化的结果?待在寒天里久了,不知天地的寒冷。还要让沙子他们也没有文化?下辈子还做穷人?沙子你不能学黄帅!”
沙子知道舅舅一向反动。舅舅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和沙子说他小时候的幸福生活。母亲的父亲是一个大财主,和一位开国元勋是黄埔军校的同班同学,官至国民党的师长,因为同情共产党,被国民政府撤职查办,后来丢弃了任何主义和信仰,开厂、办店、包土地,娶了一群姨太太。舅舅和母亲就是大姨太一门的。两人从小感情深厚。解放以后,外祖父的家产被没收,小妾们纷纷划清界限,外祖父气得一命呜呼,家破人亡。舅舅勉强上完初中,后来到新疆投奔中学同学,带着母亲来到了塔里木。
母亲对自己的家史总是讳莫如深,可是舅舅见到沙子就会怀念过去的好时光。
舅舅说:“穷人有什么好炫耀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人人穷死的社会不是一个好社会。”
每当和舅舅见面以后,沙子都有一种罪恶感。舅舅的地主出身让沙子觉得丢脸,舅舅的反动言论让沙子觉得恐惧。舅舅打开了沙子的另一种思维,原来有人对这个世界还有不同的看法,而他们的看法是那么极端反动,可是这种反动的思想又非常吸引沙子。沙子就在这种恐惧、害怕、兴奋的内心情感里挣扎,他不想见到舅舅,可是见到舅舅以后,舅舅就会说一些非常鲜明的观点,这些观点没有人敢说,而舅舅说了。沙子觉得那些想法就像一盏智慧的明灯,让沙子学会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身边的事情,让沙子从懵懵懂懂中开悟。
舅舅和母亲一路在说他们的父母亲,沙子津津有味地听着。原来沙子的外祖母就是母亲一家的大管家。而外祖父家还住过一个共产党地下党的大官,当时在母亲家当伙夫,解放以后官职做到了省委领导。
舅舅说:“没看出来,小时候他天天给我们做饭,还会背着我们上山玩,结果是一个潜伏的共产党员。我们家虽然是大地主,但是也为新中国的解放做过贡献的。”
母亲说:“孩子在,不要乱说。”
舅舅说:“孩子在,才要让他们知道历史真相,他爸爸是烈士之后,所以看不起我们一家人,而我们家是历代官宦之后。这个世界不应该是穷人的世界,历朝历代,百姓富足才是一个好社会。”
沙子听到舅舅这样贬损父亲,十分气愤。
“不许你说反动的话,贫农就比地主好,我才不做地主羔子。”
母亲上去给沙子一个耳光。
沙子捂着脸,恨恨地看着母亲。记忆里,母亲没有打过沙子。母亲蹲在地上哭泣起来。
“沙子,今天听到的话,不许出去说,否则你就不会有妈妈了。”
沙子狐疑地看着舅舅。
到了团部,舅舅和母亲和沙子分手了。他把手向前推,意思是让他们回家,母亲恋恋不舍,舅舅一副无奈的样子。沙子觉得舅舅非常悲伤,好像有一副重担压在他的肩头,又无可奈何。舅舅打开了沙子的思维,沙子突然觉得舅舅高深莫测,舅舅的思想是可怕的,但舅舅仿佛打开了一扇窗,让沙子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原来,沙子的世界就是这个绿洲大的地方,他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天天忆苦思甜,吃不上饭,饿肚子都是正常的事情,人人都一样穷也不是可怜的事情。道理都是老师教的,而老师从来都让学生关心集体,吃苦耐劳,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努力。可是舅舅却讲了一个人应该学习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一个社会应该追求富裕的道理。舅舅是那么奇怪,他让沙子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但他的思想都是反动的,不能给外面人说的。沙子懵懵懂懂,与其说他讨厌舅舅,不如说他惧怕舅舅。舅舅总是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争吵,舅舅总是说一些沙子闻所未闻的道理,而这些道理都是不能与人分享的,都是反动的,又让沙子刻骨铭心。
天黑了,大地被夜色罩了起来,星光璀璨,好似谁家的灯不小心飞到了天上,在夜色里闪烁。一颗流星快速地划过黑暗的天空,像一只打翻熄灭的油灯。癞蛤蟆呱呱叫着,十分惬意,在路上窜着的狗,有气无力地叫,大人呼唤孩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沙子看着辽阔夜空,想象着自己也是那星星中的一颗,因为他想起了天地叔叔说过,每个孩子都有一颗自己的星球。他内心有一种缥缈的虚空的感觉。
沙子和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走。
母亲给沙子说出了舅舅带母亲逃难到新疆的故事。
舅舅初中毕业以后,因为出身不好无法就业。回到农村,土地已经被没收了。外婆靠给人缝缝补补挣生活,也几乎养不起母亲和自己,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还经常被揪斗批判。可以想象一个终日衣食无忧的富家女人,突然开始一种近乎乞讨的生活,精神和肉体所受的打击有多么巨大。外婆不久就病倒了,而左邻右舍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外婆和母亲,最后外婆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弱小的母亲守着死去的外婆,外婆圆睁双眼久久不能瞑目。母亲哭着挨家挨户求人,有好心的大姐叫了她的父亲,用席子卷了外婆把她埋在了村头的坟地。母亲趴在外婆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好心的大姐收留了母亲,让母亲在她家等城里上学的哥哥,也就是沙子的舅舅。
舅舅回到村里,外婆已经去世三天了。他和母亲跪在外婆的坟头,不停痛哭。
三天以后,舅舅对母亲说:“四川已经不能待了,我要去闯天下,听说新疆正在全国各地招工。”
“你带我一起逃。”母亲说。
“你一个女孩子,才十五岁。我到新疆定居以后,再回来接你。”舅舅说。
倔强的母亲给外婆磕了三个响头,突然起身跑向村边的小河。母亲要跳河。舅舅抱住母亲,兄妹俩在母亲的坟头抱头痛哭。
“好吧,妹妹,我们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舅舅痛哭流涕地发誓。
第二天,他们就向村里的乡亲借钱,凑足了二十块钱,来到了新疆,来到了荒原镇。
母亲说完,坐在路边抱头痛哭起来。沙子搂着母亲,思绪从无忧无虑的星空落到地面,也开始抽泣起来。母亲哭够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说:
“儿子,你舅舅是妈妈的救命恩人,没有舅舅,妈妈早就饿死了,以后你要替我报答你舅舅的恩情。”
沙子哭着点点头。
第二天上学,沙子看到一大堆同学围在教室的墙头。墙头上贴着一张大字报,号召同学们认真学习《一个小学生的来信和日记摘抄》,学习北京海淀区五年级学生黄帅的反潮流的革命精神,肃清在教育战线上修正主义的流毒。千万不能忘记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要学习黄帅敢于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开火,迅速在子校掀起破“师道尊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浪潮。要做反潮流人物。点了一大堆学校的老师的名字,包括沙子喜欢的苑老师。
署名是司马老大。司马家父亲是连队的干部,出了名的“造反派”。以前开赵团长批斗会时,每次他骂得最凶,骂急了还会打人。那次把赵团长从凳子上踹到地上的就是司马家爸爸。那个老家伙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老婆经常带着儿子们找到人家的门上骂大街。大人们都躲着司马家的人。四个儿子里老大最不是东西,小时候领着一帮小伙伴连哄带吓跟着他,到处欺负人,和团部孩子成群结队地打架。只是在一架飞机摔落在外蒙古的那段日子老实了几天,全家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后来,老司马被降了职,但还是连里的排长,一家人又得意起来。虽然没有人再跟着司马老大横行霸道,可是他们一家四个儿子又抱了一团,几个兄弟横冲直闯,今天把隔壁的柴火垛烧了,明天把学校女孩子的玩具抢了,无法无天,称王称霸,没有人敢惹他们。女同学在背后说起他们咬牙切齿地骂:“有人养没人教的!”可一看到他们就低眉顺眼地不敢说话,胆战心惊地躲得远远的。司马老三和沙子一个班,沙子和哥哥也经常被他们四兄弟堵在路上打。
卫天地也在看大字报,看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同学们害怕被痰粘上,躲着跑了。他“呸呸”的吐痰声让人恶心,也不知道他肺里怎么有那么多脏东西。
沙子想:这些二流子当了黄帅,学校的老师也要挨打了。
上课铃声响了。只有卫天地还在看大字报。沙子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卫天地坏坏地咧着嘴笑。
“小赤佬,你有胆量撕了这破玩意,你才是破‘师道尊严’的闯将,怎么,不敢吧?”
沙子被卫天地的话激恼了,说:“司马家都不是好东西,撕了又怎么了!”
卫天地坏笑着说:“对!***教导我们,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支持,敌人支持的我们就坚决反对!”
沙子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敢当场撕,跑向厕所。
卫天地在背后讥笑说:“小赤佬,聪明面孔,老鼠胆。”
沙子在臭烘烘的厕所蹲了一会儿,走出厕所,校园里一片琅琅的读书声,看看四周没人,他跑向教室的屋山头迅速撕下了大字报。
到教室门口,沙子喊了报告,苑老师黑着脸看看沙子,点点头让沙子回到座位。一向以严厉著称的苑老师,没有心情批评沙子。沙子坐在教室里,心口怦怦直跳。
铁头回头看看沙子,诡异地笑了笑,扔了个纸团过来。沙子打开纸团,铁头的字总是漂漂亮亮:
“反‘师道尊严’,你想当黄帅?”
沙子一直在想:我撕了反“师道尊严”的大字报,自己是不是很反动?
中午放学,沙子看到司马家四兄弟站在路边,拦住每个回家的同学问话。司马老三的手里握着一根长满毛刺的蔷薇枝条,他握着削光毛刺的一端,挥舞着蔷薇枝对放学的同学指指点点。那些尖尖的毛刺在阳光下泛着绿光。他们在找撕大字报的同学。沙子想绕道走,但被他们拦住。沙子站住,他们问了许多事情,沙子只是摇头,兄弟几人看问不出什么,就让沙子过去。沙子拼命跑起来。沙子听到司马家一个兄弟说:
“一看就是他,做贼心虚,要不干吗就他一个人跑?”
沙子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一片片土块从耳边“嗖嗖”飞过。沙子被土块击中,倒在地上。司马家兄弟冲过来,对着沙子一阵拳打脚踢。沙子想哭,没有哭,沙子无力反抗这些混蛋,仇恨地看着他们。他们劈头盖脸地把沙子一顿暴打。司马老三用蔷薇枝在沙子的屁股上抽了一下。巨大的痛苦从屁股传到心头,一波一波地撕扯着沙子,让他一次次地体验着不堪忍受的痛楚感,沙子几乎昏死过去,躺倒在地上,身上已经伤痕累累。
突然,卫天地扛着坎土曼冲过来,上去踢了司马家老大的屁股,高高举着坎土曼,吼道:“再打?砍死几个小赤佬。”
司马家兄弟一哄而散,高喊着:“打倒资本家兔崽子!”好像示威一样,神气十足地唱着《打靶归来》走了。
沙子恨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趴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老子去找这些小赤佬算账!”
卫天地追着司马家四兄弟跑了。
回到家,哥哥从沙子的屁股上挑出了十几颗野蔷薇的毛刺,沙子趴在床上呜呜地痛哭着。
下班了,疲惫的父亲回到家,看到遍体鳞伤的沙子,吃了一惊。沙子惊恐地看着父亲,哽咽着告诉了父亲自己被司马家兄弟暴打的过程。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从炉灶的案台上拿了把菜刀出了门。
沙子的心提到了嗓门眼,沙子害怕暴躁的父亲会酿出大祸。沙子和哥哥追着父亲。
司马家的门口已经聚了一堆人。卫天地在和他们一家人打架,司马的老婆把卫天地的白色衬衫的两个袖子都撕烂了,卫天地头上流着血,司马老三和司马老大一边一个抱着他的腿,卫天地动弹不得,司马老婆挥着手噼噼啪啪地抽卫天地的脸,卫天地声嘶力竭地骂着。围观的人却没有人敢帮他。
“住手!”父亲扬着刀,怒吼着。阳光下,明晃晃的菜刀发着寒光。
司马老婆被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吓住了,惊恐地看着父亲。司马老大松了抱着卫天地的双手,卫天地一脚把司马老大踢翻。
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热闹的老司马,突然冲过来。
“你想干什么?看我今天不关你禁闭!”他胆虚地指着父亲,并不敢靠近。
“老子今天剁死你!”
父亲挥舞着菜刀,冲向老司马,人群发出尖叫,立刻散开。老司马兔子一样转身冲进家门,父亲追过去,推开门,老司马情急之下钻进床底。
时间凝固了,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沙子几乎窒息。
这时连队的指导员高喊着跑来。
“住手!住手!”
指导员是连队最大的官,威信很高,平日里,经常去沙子家问寒问暖,沙子认识他,父母亲对他很尊重。
指导员夺了父亲手里的菜刀。
激动地训着父亲:“你想杀人啊?怎么当爹的?孩子打架,你做大人的要教育孩子,怎么能够砍人?”
沙子不知道,如果指导员再晚点去,父亲会不会把司马老大的头砍了。沙子浑身打抖,紧紧地握着哥哥的手,他发现哥哥也全身打颤。
父亲说:“他家四个小混蛋欺负我家一个,还用刺条打孩子,怎么能下得了手?小小兔崽子心地就那么毒。他司马家平时欺负左邻右舍惯了,当个小排长,到处欺负人,怎么不在外蒙古一起摔死?大家怕他,我不怕,欺负百姓,就是共产党的败类。以为就他家孩子是人?杀了兔崽子!”
指导员拍拍父亲的背:“好了,司马排长的事情,我给团领导汇报。不过今天还是要关你和大赤佬两天禁闭,再扣你三块钱工资。”
沙子诚惶诚恐地看着父亲。
父亲看看沙子,说道:“儿子,别怕,人都是一条命,是平等的,你不能欺负别人,但谁也别想欺负你。有爸爸在,不怕那些恶人!”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述说司马一家的不是,司马的老婆在指导员面前不敢撒泼,叫了四个儿子进家,把门关上。
父亲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痛快,虽然要被关禁闭,但他并不觉得丢人。第一次有人敢出头对付司马家的人,对长期受欺负的人来说是非常震惊和开心的事情,大家觉得沙子的父亲是一个勇敢的男人。
沙子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抚摸着沙子的头,嘿嘿笑起来。沙子咧开嘴,迎着父亲咯咯笑起来。
指导员对身边的几个人招招手,他们架着父亲和卫天地走了。卫天地挤眉弄眼对着沙子笑,他的脸上鲜血淋漓。
那张被鲜血糊满的笑脸深深地震撼着沙子的心。
第二天,沙子鼻青脸肿地来到学校,样子滑稽可笑。红柳看到沙子,咯咯笑起来,女同学在背后嘀嘀咕咕,沙子十分不自在。
赵文革走过来,直勾勾盯着沙子看。
“怎么了?谁打的?又是司马家的,看打不服他。”赵文革生气地说。
司马老三座位在赵文革的前面。司马老三进来了,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赵文革拍拍他的肩膀。
“老三,放学了,咱们去摔两跤?”赵文革说。
“好呀,谁怕谁。”司马老三说。
上课了,苑老师进来。小惠班长喊:“起立!”同学们站起来。小惠又喊:“坐下!”后面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同学们扭过头去,看到司马老三摔倒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原来在他起立的一瞬间,赵文革抽开了他的凳子,他一屁股坐空。同学们看着司马老三哄堂大笑,赵文革笔直地坐着,看着老师,好像眼前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司马老三平时让人厌恨,一家四个儿子像个小帮派,到处打架欺负人。同学们不敢惹,老师也不怎么管他们。有一次,司马老大和同学打架,被老师批评了,他妈妈在学校大吵大闹,硬是要让老师赔礼道歉。老师是个四川女老师,泼辣得很,和她妈妈吵起来。他妈妈像一只母狗一样扑在女老师身上。女老师的衣服被撕烂了,白白的胸脯露出来。女老师羞愧难当,当天跳了涝坝,幸亏被去涝坝挑水的人发现,救起来。女老师大病一场,后来调到干渠下游的连队学校当老师,团部子校是团里最好的学校,可是那个女老师还是不愿意再在这里教书,她丢不起人!学校的老师不敢管也不想管司马家的人。
苑老师不说话,严肃地望着大家,并不想找到抽开司马老三凳子的人。赵文革还是笔直地坐着,同学们安静下来。沙子觉得过瘾,一直扭着头看司马老三。司马老三夸张地叫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人理他,拍拍屁股,把凳子扶起来,坐下来。司马老三不敢回头看赵文革,他知道这事情一定是赵文革干的,但他不敢说出来,他们一家人都怕赵文革。赵文革的爸爸赵团长已经是荒原镇的革委会主任了,管司马老三的爸爸。司马老三的爸爸就是当初把赵团长从凳子上踢下来的瘦猴子,已经从连长的位置上降成了排长。赵文革的哥哥赵解放上了初中,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头。
对司马家的仇恨已经深埋在沙子的心里。沙子看到司马老三狼狈的样子,有点幸灾乐祸,他喜欢看到司马老三痛苦不堪的情形。所以当苑老师喊“安静”时,沙子还是直勾勾地瞪着司马老三。
司马老三本来就恼怒得不行,正找不着发泄的对象。他看到满脸乌青的沙子,一股胀气升起来。握着小拳头向沙子挥了挥。沙子已经不怕他了,昨天父亲拿着菜刀去砍他们,司马家老子吓得藏在床底下,说明他们一家也是胆小如鼠的家伙。而此刻,父亲正被关在连队的菜窖里。想起父亲,沙子不顾一切地也挥挥拳头,仇恨地瞪着司马老三,眼睛里喷着怒火,就像小画书《收租院》封面上那个拿着枪、弓着背的男人的目光。
赵文革站起来,冷不丁打了一下司马老三握拳的手。
“苑老师,司马老三对你挥拳头。”赵文革说。
“规矩点!”苑老师对着司马老三吼。
放学了,赵文革叫上铁头、红柳和沙子。
“走,今天去和司马老三摔跤。”赵文革说。
“不能打架啊。”铁头说。
“打……打……打死个逼。”红柳说。
沙子不说话,跟着赵文革来到学校操场。操场上聚集着密密麻麻的同学,司马家四兄弟都在那儿等赵文革。赵文革的哥哥赵解放也带着一帮初中的大男生等在操场上。
铁头说摔跤的规则:不许牙咬,不许踢人,只能手拉脚绊,数一百声之内,先倒地为败,三跤两胜,摔输了给对方十个玻璃弹。
那时候流行赢玻璃弹珠。打三角洞:画一个等边三角形,在三角形顶端,挖三个洞。为了增加玻璃弹珠进洞的难度,洞被挖得深深的,洞口被挖得小小的。几米之外,画一条起点线,石头剪子布以后,一人手里拿一个弹珠,赢家先向第一个洞弹弹珠,弹不进洞,轮到其他人弹,弹进第一个洞后,再弹后两个洞,最后回到第一个洞,把弹珠弹进去,谁用的次数少,谁赢,一样的次数进了,先弹的人认输。可以两个人也可以多几个人一起玩。输家输一颗玻璃弹珠给第一个走完四个洞的赢家。每天男生的口袋里装满玻璃弹珠,走起路来,哗啦啦响,掏出来,花花绿绿,诱人极了。那是同学们快乐的财富。赵文革口袋里响声总是最大,他玩任何游戏的技术都高人一筹。
摔跤开始了。司马老三刚抓住赵文革的胳膊,赵文革一个绊腿,就把他撂倒在地上。第二局,赵文革也不动脚。他们头顶着头,伸着胳膊互相抓住对方,像两只顶角的斗牛。司马老三怎么都无法摔倒赵文革,小脸憋得紫紫的。两个人转了一圈又一圈,显然赵文革不想让司马老三立即倒地,他在戏谑司马老三,司马老三呼呼喘气,已经怒气冲冲。
这一局时间快到了,操场上的同学在齐声数数:90、91、92、93……
沙子声音最大,他多希望赵文革一下子把司马老三摔在地上。可是赵文革好像根本不想摔倒他,竟然仰起脸看着周围的同学在笑,嘴里还和着大家的调子数数字。司马老大气得脸色发青。
第三局开始了。赵文革等司马老三抓住自己的胳膊,他突然两只手抓住对方的一只胳膊,迅速转身,背对着,把司马老三的胳膊拉起来,架在自己的肩上,屁股一撅,头一低,双手一拽。司马老三被从地上拉起来,两脚腾空,被赵文革一个大背包撂倒在地上。
司马老三龇牙咧嘴地捂着摔疼的屁股。同学们疯狂地喊叫起来,群情激昂。
司马老三坐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司马老大。司马老大看看赵解放,没敢出声。
司马老三从地上起来,掏出书包里的玻璃弹珠,数了十颗递给赵文革。赵文革装作没有看到,背起书包,转身走出围着的人圈,同学们给他让路。
赵文革突然停下来,对着司马家的几个小子大声说:“以后再欺负人,摔死你!再敢用蔷薇毛刺打人,让我爸爸把你们一家抓起来!”
赵文革把衣服架在肩上,走了,威风凛凛的。
同学们一哄而散。
沙子见卫天地静静地站在操场上看赵文革他们摔跤,形单影只。沙子高兴地对他挥挥手,卫天地高高地竖起大拇指。
校园的大喇叭正在播放那首著名的《打靶归来》。
mi sao la mi sao
la sao mi dao ruai
夸咱们枪法数第一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
沙子一蹦三跳地回家。
红柳在背后喊:“沙子,等等我!”
红柳一高兴,说话也流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