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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下的村庄 第一章 印在大地上的水墨画——尼西

雪山脚下的村庄是有福的。

这是我在藏区游历多年后,对那些散落在雪山峡谷里如玛瑙似碧玉的藏族村庄的由衷感叹。它们不是中国大地上你随处可见到的那些炊烟四起、鸡鸣狗吠、农事繁忙、被现代化的潮流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村庄。雪山脚下的村庄远离尘嚣,高高在上,像一个安详的智者,洞悉着它身下云飞雾走,四季轮换。它们的海拔一般都在3000—4000米以上,千百年来享受着雪水滋润。它们身后的雪山更是高耸于海拔5000—6000米之上的天庭。万年的冰川,千年的积雪,宁静、纯洁、威严、悠然、淡泊,仿佛是一个梦,又仿佛天国之景象在人间再现。但它永恒地悬在你的头上方,让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那些雪山下的村庄又是你疲惫的身心中的某种意境,当你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厌烦透顶了这忙碌的生活,当你感到人生的空虚和迷惘,想到活在当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你倏然想起那雪山脚下的村庄,想起村庄里纯朴善良的人们,你麻木的心灵深处会不会油然升起某种感动?

甚或,是否会像我一样,每当这种感动涌起时,要么点一支烟,怅然若失;要么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那些圣洁的雪山和宁静的村庄上空,降落,并融入其中。

雪山脚下的村庄一般都不大,大的十几二十户,小的只有三两户人家。但是它们具备了一个村庄的所有特征,勤劳的人们,醇厚的民风,繁衍的牲畜,袅袅的炊烟,飘飞的经幡,庄严的白塔,以及居住在雪山上的护佑着村庄的神灵。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在某个藏族村庄里住上一段时间,像我这种自小在城里长大,又没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人,这种机会并不是自我放逐,而是极其难得的文化体验。在这个都市化进程呼声日高的时代,城市周围的村庄纷纷被迅速膨胀起来的水泥楼群淹没,社会舆论为一个个曾经古朴的村庄成为一座座具有现代化色彩的市镇而欢呼。一群群从小在村庄里长大的年轻人,远离了自己牧歌悠扬的村庄,来到城市,成为城市的打工者,甚至城市的主人。在现代化进程中,这是一种无可置疑的进步,但同时也是某种文化传统的丧失。我们作为一个农业文明古国已经几千年了,现在似乎谁都不喜欢农业文明遗留给我们的遗产。人们把它轻率地拍卖给了现代化,拍卖给了地产商,拍卖给了形形色色的公司,拍卖给了采石场,砍伐者——从石头、沙子到树木,他们什么都要。许多村庄不复存在,许多村庄面目全非,现代化的洪流从城市冲到了偏僻的乡村,带去了人们想像力以外的东西,也带走了人们相伴了数辈人的传统。在现代化的一片欢呼声中,有多少人看到了它背后的失落与悲凉?

那么,让我们逆潮流而行,回到一座座僻静的村庄,寻找一些对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我相信这也不失为一种生活选择。

2002年的冬天,我在一个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的日子里终于走进了尼西乡的汤满村。尼西在当地藏语中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之意。据说这句话是文成公主说的,当年她肩负汉藏和亲的使命,来到这个地方,太阳刚刚升起,于是远嫁他乡的公主说:“尼西哟尼西。”尽管从各种史料上都没有看到文成公主当年从滇藏地区进藏的记载,但在这一带的许多地方,我听到过不少和文成公主有关的传说。实际上你在藏区的任何一个地区,哪怕是后藏阿里,都可以听到文成公主和当地的故事。这只能说明在到处生长传说和神灵故事的藏区,文成公主的故事也像那些自由翱翔在天空中的神灵一样,在藏地御风飞翔。

我在这个村庄里前后呆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写作、看书,和村庄里的藏族朋友聊天、喝酒,那段时光现在想来真的很令人难忘。后来,这座村庄就成了“我的村庄”。我在这个村庄里有那样多的朋友,甚至还有了一个干女儿,她和我的女儿上同一个年级。

到目前为止,尼西乡的汤满村还不是一个被旅游热开发了的村庄,这使它相对完整地保持了一个藏族村庄所应具有的所有特征——宁静,自然,纯朴,牧歌悠扬,山花烂漫,虽然村庄里的日子并不富裕,但是人们生活得不慌不忙,充实幸福。噢,请等一等,我这里所说的幸福并不是指富足的生活,而是指某种怡然自得的心境和生活态度,以及精神世界的充沛和高尚。和中国的许多村庄比起来,汤满村也许还算是一个贫困的村庄,但是你不能轻易地就判定他们不幸福,就像你不能用钱多还是钱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一样。

汤满村的汉语意思为“坝子的尾部”,说坝子也许还不准确,因为这个村庄位于群山夹持的山谷里,山谷连绵起伏,形似丘陵,远处的雪山罗列在它的四周,像村庄的保护神。在藏东地区高山峡谷地带,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人们已经相当感激上苍的恩賜了。“坝子”只是一个相对于那些崎岖险峻的大山的概念。

我在汤满感受一座藏族村庄的宁静与自然,那么,我该如何来诠释它呢?我想,让我们从那些村庄蕴含的基本元素开始,解析它们,并且认识它们。

1.农耕

汤满村的海拔并不算高,但也不低,大约在2800米。可是汤满村的人都认为自己的村庄气候温和,比起乡政府3300多米的海拔,冬天这里暖和得多。汤满村的土地都是坡地,以种青稞、玉米和土豆为主,这是一个以农耕为主的村庄,畜牧业是副业。村民们种这些农作物并没有一丝艺术上的思考,种地就是为了解决温饱,繁衍后代,目的简单明确。可是村庄里的人们却不知道,他们其实就是大地上的艺术家。由于外地来的人首先是从半山腰上俯视山谷里的村庄,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村庄周围的大地呈现出色彩斑斓的图画。春天时,青稞苗刚刚返青,大地一派嫩绿,映衬着远处的雪山和雪山下的杜鹃花,幢幢藏式民居白墙黑瓦,疏落有致地散落在柔嫩的山坡上,看上去就像一张绿色地毯上的积木;到了夏天,雨季来临,山谷里遍地青稞碧绿如茵,青翠的山冈上云雾缭绕,烟雨濛濛,藏式民居前经幡飘拂,湿漉漉的像梦中景象;秋天时大地金黄灿烂,收获的欢乐从远处的山冈上就可以感受到,成熟青稞的清香随风拂来,还带来藏族人劳动的歌声,让你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而到了冬天,大地一片洁白,村庄在风雪弥漫中若隐若现,像国画大师的水墨画。我多次在不同的季节从半山腰上的滇藏公路上驱车而过,每次都对那山谷里的村庄感动不已,留恋不舍。它精致而博大,粗放又细腻。人家不过是在种庄稼,我们却在欣赏一件变幻莫测的艺术作品。劳动就是一种艺术行为,或者说就是一种行为艺术,在这个村庄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这些年随着农业科技下乡活动的开展,人们在农业科技人员的带领下,学会了温棚种植,主要是种反季节蔬菜。过去藏区一般不种蔬菜,有酥油茶就够了。现在人们在冬天也在温棚里种出了青青的蔬菜,当然自己吃得很少,主要还是拿到城里去卖,以补贴家里的零用。孩子上学的学费,家里的油盐钱,出门的花销等,全靠它。只是很多人家目前还购买不起那些大温棚,据说搭建一个温棚要投资两三千元,对许多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大数目。村里的几个温棚有的是靠信用社贷款,有的是比较富裕的人家自己盖的。当没有温棚的人家看着别人挑着一担担的蔬菜到城里换来钱时,他们会用藏族特有的率真告诉你说:“挣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你得用钱去挣钱。”

尽管这是一句牢骚话,但它是一种开化的讯号。汤满村人总是在既成事实的时候,才会对新生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我在乡农科站的一个朋友老余告诉我,80年代初期他还是一个刚从农校毕业的小青年,来到村里为地里的庄稼免费打农药,但是却遭到村人的反对。他们说给虫子打农药是杀生行为,会招来冰雹的。地里庄稼的虫子,是从分管瘟疫的魔鬼口袋里释放出来的,请寺庙里的喇嘛来念经就行了,喇嘛们的法力将赶走庄稼上的虫子。

对于深受藏传佛教浸淫的村庄来说,杀生是一种渎神的罪过,哪怕是啃吃庄稼的虫子,藏族人也对它们怀有悲悯之情。老余自己本身也是藏族人,但他学到的知识让他相信庄稼上的病虫害与喇嘛的法力和经文无关。他好说歹说,动员了几户村干部家庭接受他来打农药。那真是一个有趣的场面,面对地里的病虫害,一边是寺庙的人在焚香念经,一边是孤单的老余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中身背农药喷雾器,一人与陈见和虫害奋斗。到秋天收割时,人们发现,打过农药的地里庄稼长势喜人,而被喇嘛们念过经的庄稼,神灵的发力没有得到体现,青稞穗结得稀稀拉拉。到第二年人们把老余的农药看做收成的保护神。

现在汤满村的人们正学会种一些经济作物,像苹果树、梨树等,这些都是在农科人员的帮助下,有人做出了示范,成为第一个尝到梨子滋味的人,其余的村民才会纷纷效仿。曾经和我一起去转山的朋友此里尼玛在州农业局中国和新西兰合作的一个农业项目里工作,他们经常将山区里的藏族人用车接到一些采用了农业新科技的村庄参观,学习怎么搭建温棚,怎么给地里覆盖地膜,怎么种果树。要改革传统的耕作方式需要耐心和引路者,藏族人在适应时代方面其实并不保守。

地里的农活并不很繁重,似乎唱着歌儿就能将一年的农活干完。播种和收获季节是乡村里最繁忙的时候,这时可以看到出去工作的干部、念书的学生,还有寺庙里的喇嘛都会回到自己的家里帮忙。一些劳动力少的家庭会得到亲戚朋友的帮助,或者几家人结成团伙,一起抢收庄稼。喇嘛们在地里劳动是一道特殊的风景,他们绛红色的袈裟与金色的大地搭配得极为谐调好看。这些喇嘛平常在寺庙里的花费大多要家里供养,甚至连他身上的那身袈裟,都是父母为他们置办的。寺庙里每天只负责念完早课经后的一碗早茶,其余的粮食都要从家中自带。因此,到收获的季节,喇嘛们回家参加劳动理所当然。同时,这也是喇嘛们回家背粮的时候了。可汤满村的人不这样说,他们会告诉你,这是为佛背去的粮食。

汤满村大约是土地珍贵,又不太平坦的缘故,因此没有晒场,但是人们在地头搭建了一些晒粮架,上面还盖了顶。青稞割下来后,用长长的木叉叉到上面,一层层摞起来,高原强烈的阳光要不了多久就将它们晒干了。这些晒粮架一排排陈列在村边地头,也算是一道风景呢。当然,更是孩子们打闹玩耍的好去处。

村庄里有两条引水渠,都是在大跃进年代修的,沿着山势的走向从上往下流淌,浇灌着山谷里的几个村庄。人们饮用、洗涮、浇地都用这水渠里的水。山谷下方的几个村庄水量就相对少一些,不得不建蓄水池蓄水,卫生条件也差了许多,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水渠下游村庄里的藏族人从不抱怨上游的人们把他们的水用完了,他们总是那么乐天知命。

畜牧并不是这个村庄的主要副业,但是每户人家都会养一两头牛、几只羊什么的。藏族人对待牲畜大都是粗放式的喂养,一般都是赶到村庄对面的大山上,隔上个把月让家里的小孩去看一下.或者将它们赶到另一个草场。冬天时才把它们赶回来,让我惊奇的是这些自由的牛羊们竟然都不会走丢,也不会被人偷走。它们在山林中自由地觅食。汤满村的人请你吃自家的牛羊肉时,总会夸张地说:“你们城里人把虫草哄抬到几万块钱一斤,我们家的牛从小就在山上吃虫草,你多吃儿块牛肉,就笠于吃到虫草了。”汤满村的土鸡是真正的生态鸡,个子矮小,但味道鲜笼。它们主要以吃地里、灌木丛中的虫子为食,成天在村庄里四处游荡,自由自在,有的鸡晚上就宿在树上,像一只只大鸟。前几年山谷里修公路,筑路队的民工都来村庄里买鸡吃,把鸡价抬高了。村人卖鸡不用秤,论只卖,不管大小,50元一只,看得上你就拿走。人们似乎并不想和买鸡人斤斤计较。

2.饮食

村庄里家庭主妇们摆上饭桌的饭菜是简单而实惠的,青稞是永远的主题。青稞这种高海拔地区生长的农作物,一年种一季,亩产也就三四百斤左右。它不仅是人们的主食,还是供奉给神灵的祭品,家家的神龛前都会摆一盘当年打下的新青稞。糌粑面便是青稞碾成的,好比我们的麦子碾成面粉,或者炒面。糌粑面是藏族人天天都离不开的食物,一般拌以酥油茶,捏成糌粑团吃。捏糌粑团有些像我们小时候玩泥巴的游戏,先把糌粑面粉放木碗里,然后冲进少量的酥油茶,用手指在碗里沿着碗边一圈園地搅拌,到稀稠均匀时,再捏成一坨坨的糌粑团。这活儿看似简单,可是我却老是捏不好,不是太稀了,就是酥油茶太少,捏不成团,每次只好让主人帮我捏。这个时候你不能嫌主人的手刚刚弄了柴火,又来捏糌粑面,享受主人粗糙的手捏的糌粑面,其实就是在享受一份信任和友情。人们还把青稞炒熟,当零嘴吃。有客人来了,主人会把一盘炒青稞摆在客人面前,炒青稞就像吃花生米,粮食的醇香味满口都是。

糌粑面也可当招待客人的零嘴。主人在糌粑盒里放一把小勺,请你干吃糌粑面,你说不会,主人便会诧异地说,这个都不会?看我吃给你瞧。他舀一小勺糌粑面,一仰头就倒进了嘴里,吧唧几下嘴,连说香。然后把同一把勺递给你,让你效仿。围火塘边坐的所有人都是如此吃法,就像我们边聊边嗑瓜子。开初我还不太习惯用那把所有的人都塞进过嘴里的公用勺,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并且,我发现自己这城里人的臭毛病在朴实的村庄里的确令人讨厌。那把勺虽然进过许多人的嘴,但绝对是干净的,他们熟练而飞快地将一勺糌粑面倒进嘴里,一点也不会沾上其余的东西。勺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可永远是干的。而像我这般吃法不得当者,又担心卫生问题,要么把一勺糌粑面中的一半撒在脖子里,要么要等勺触到舌头了才感到踏实,实际上已经造成“公共污染”了。

当然,现在我已经吃得很内行了。在藏族人家做客,要得到主人尊重和欢迎的一大秘诀是:像他们那样盘腿坐在火塘边,把糌粑面你一勺我一勺地倒进嘴里,动作要准确、迅速、利落。

现在商品流通顺畅了,一些富裕一点的藏族人家也吃面粉和大米。我在汤满村里时,每天都能吃到大米饭,当然蔬菜很少。在村庄里我总是吃下太多的肉。有两样极具当地特色的菜肴值得一提。一种是“琵琶肉”,另一种称为“青稞酒煮鸡”。“琵琶肉”是腌制过的大肥肉,足有成人的手掌般大小,手掌般厚,一块肉放进碗里,几乎把碗撑满,能吃下一块就已经相当饱了。这道菜藏族人一般只在过年过节或有尊贵客人的时候才吃呢。因此,不管你怎么怕腻,最好把碗里的那一大坨肥肉吃完。“青稞酒煮鸡”则是一道更让我们难以接受的菜,听它的菜名你就知道这道菜是如何做成的了。鸡肉里全是酒味,鸡汤也成了酒汤,即便你不喝酒,吃这道菜也可把你弄醉了。可是村里的人们说,这是最香的鸡汤。既吃了鸡,又喝了酒,世界上哪有这么一举两得的事?

一般来讲,如果没有大的自然灾害,村里人们种的粮食是吃不完的,但是剩余的青稞都酿成了青稞酒。这里几乎家家都会酿酒,人们走亲戚串门子,来个朋友什么的,都会送上一壶青稞酒。青稞酒度数并不高,甘洌清醇,大约在25度到30多度之间。但是藏族人喝得多,就像我们喝饮料一样。白天黑夜,有朋友扎堆的地方,总有青稞酒。青稞酒也是藏族人迎接远方客人的见面礼,纯朴的人们甚至可以将酒端到村头,为你用青稞酒接风洗尘。如果你去藏族人家串门,主人总是会倒一碗青稞酒请你喝,你喝得越多,主人就越高兴。

对于尊贵的斉人,青稞酒总是和洁白的哈达连在一起。敬酒、献哈达是藏族人的礼仪,常常还伴有酒歌。酒越多的时候,歌就越多。主人酒从嘴里喝下去,歌就从喉咙里流淌出来,一进一出,互为补充。因此你和藏族人喝酒时,醉的永远是你。因为你只有喝下去的,没有唱出来的。

给最尊贵的客人喝的青稞酒那才叫“讲究”,主人在酒里放一坨酥油,再放一勺白糖,然后煨到火塘边加热,那酒既腻又甜,还带着热酒的冲味,一碗酒就把人放翻了。

在村庄里,我喝青稞酒总是醉,醉在火塘边,醉在雪地里,醉在人们热情纯朴的劝酒声中,醉在姑娘们敬酒的甜美歌声里,醉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醉到彻底忘了自己是谁。现在想来,那种感觉真好。

在藏族人家的碗橱里,酥油饼是必不可少的,人们打茶时少不了它,敬神时酥油更是不可或缺。这种从牛奶里提炼出来的高油脂的东西,所含热量极高,在高海拔地区生存的人们体内所需的热能和力量,全靠它来提供。打酥油是一件艰苦的劳动,一般是牧场上的放牧人做这事儿,他们把新鲜的牛奶倒进一个大木桶里,不断地搅拌,让牛奶里的油脂浮到上面,然后再一层层捞起来,做成饼状。许多初到藏区的汉族人闻不惯酥油的味道,认为它太腻太膻,可是你看看藏族人的体魄,和他们超乎你想像力的体能,再看看寺庙里那一盏盏供奉给神灵的酥油灯,你就该明白酥油的重要。

3.房舍

在藏区,藏式民居总是浸透着很深厚的藏民族文化,这种文化不是刻意做出来的,而是生存使然。藏东地区的藏式民居千差万别,有土掌房、木楞房、碉楼房、木瓦土墙房等,这主要看村庄所处的地理环境和位置。山坡上的房子一般是土掌房,河谷地带和草甸地区由于空气湿润,雨水较多,则多以木瓦土墙房为主。木楞房多在森林地区,碉楼房则是过去动乱年代的产物,那时一座房子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堡垒。

汤满村的民居以木瓦土墙房为主,土坯舂墙,木瓦覆顶。所谓木瓦,是用木头削成片,一片片当瓦用,为了防止风把木瓦吹走,还在每片木瓦上压上一块石头,远远望去,一排排拳头大的石头像是房顶上的装饰。在迪庆藏区由于森林茂盛,植被覆盖率高,人们盖房时并不缺木材。

汤满村的房子外观上看去并不十分讲究,墙一般刷成白色的,墙上的窗户稍做装饰,漆上红边或黑边的框,木瓦经风吹雨淋,呈现出古旧的浅黑色,这一切看上去那么地协调,别有韵味。房屋疏朗地散落在阡陌纵横的田野里,看似毫不经意,可每一个从山冈上望见汤满村的人们都要惊呼,多漂亮的村庄,然后操起相机“喀嚓喀嚓”一通猛拍,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村庄一般。

走进村里任何一户藏家,你都会为主人房子的宽敞而惊讶。即便是一户并不富裕的人家,房屋面积楼上楼下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平方米。我们中的许多人在城市里打拼一辈子,能住上一百来平方米的房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汤满村的藏式民居一般盖两层,有的盖3层,前面一个院子,放牲畜和藏狗。每户人家的院子总有一条凶猛的藏狗,拴在院坝中的某一棵胳膊粗的树上。那树大都向院子门的方向弯去,这是那忠实的藏狗的杰作,但凡来了生人,藏狗便拖着拴狗绳拼命往大门扑,把那树拉得弯下了腰。据说拴藏狗的树必须要有一定的韧性,太粗太硬了,狂暴凶悍的藏狗会把绳子拉扯断的。这些藏狗还不是牧场上的纯种藏獒,但它们是藏獒的杂交品种,具有藏獒的勇猛和忠诚。我每次去藏族人家做客,总是主人先把狗绳拉紧了,我才敢进门。我随时得提防这家伙挣脱了绳子扑将上来,那就惨啦。

一楼一般圈牲畜,牛、羊、马、骡子、猪什么的。到冬天快来临时,牧场上的牛羊都赶回来了,主人家便会背来大捆大捆的栗树叶,撒在院子里,搭上一段时间,便成了牛羊们过冬的食物。因此在冬天院子里显得很不干净,到处是牛羊粪和一尺厚的栗树 叶。可这就是乡村纯正的气味,闻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时间长了,牛羊粪也可闻出一种习惯和舒服劲儿来,“粪香粪香的”,在村庄里我经常这样说,没有人认为我的嗅觉有毛病,也许村人从来就不认为牛圈是臭的。晚上睡在主人家的火塘边,楼下牲畜的呼噜声和膻味,还有牛粪的清香味,便成了伴我入眠的催眠曲。

开初我并不赞赏藏族人把牲畜关在一楼,认为那是不科学和不卫生的。汉族的农村牲畜总是关在另外一处,与人分开。后来我和一个搞生态学的教授探讨这个问题,他的高见让我明白了藏族人日常生活里的智慧。他说,牛羊的热能是很高的,把它们关在一楼,热量上升,可以为二楼的主人提供可贵的热能。从生态学上看这是相当节约能源的一种生存方式,要是每一间屋子都升一个火塘,那要砍掉多少树?有一天早上我爬起来去推开一楼的牛圈门,一股热气带着牛粪味扑面而来,甚至雾了我的眼镜。那时我想,要是没有它们在底层无声地提供我们看不见的热量,谁知道昨晚我是否能温暖地入睡?

二楼是家庭生活的主婆场所。客厅一般很大,从五六十平方米到100多平方米不等。火塘、中柱和神龛是客厅里最重要的角色。火塘位于客厅的正上方,用砖砌成长方形。火塘的上方坐家中的长者和尊贵的客人,地上铺的是家里最好的藏毯,左边是妇女们的位置,她们负责添柴和打酥油茶,右边是儿子们坐的,下方则属于家里的小孩。汤满村人家的火塘上架有3口大铁瓮,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一口煮饭烧菜,一口炖汤,一口烧热水和猪食。相比起我在藏区其他地方见到的火塘来,汤满村的火塘似乎更气派。那些火塘有的是一个藏式铁炉,有的只是一个简陋的三角铁架,上面炖一口锅。灭塘对于藏族人来讲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其火塘应是永不会熄灭的,好比我们汉族人信奉的香火不断。火塘也是迎候宾客的地方,客人来了,会被迎请到火塘边席地而坐,最尊贵的客人将被邀请坐到老人们的上方。我总是被主人推到这个位置上,享受主人家滚烫的酥油茶。藏族人的好客总会令你享受到久违了的古朴民风,你来的地方越远,就受到越隆重的款待。他们会朴素地认为,你多不容易啊,大老远地跑到我们的村庄里来,受了这么多的苦,快请喝下这碗酥油茶吧。

火塘的上方有一个天窗,直通屋顶,它不仅有排烟的作用,当地人还认为这是通往天国的天梯,光线从天窗里直射进来,火塘里冒出的青烟沿着这条光柱飘逸而上,使不甚明亮的客厅里有了一条生动而质感的舞台追光,仿佛将人间的烟火和神灵世界的关怀融为一体。这时你恍惚会认同,天国其实离我很近。

这温暖的火塘是藏族人生活的中心,是家庭、亲情凝聚之地。在没有电视的年代,人们在火塘边打发漫漫的长夜,驱散严冬的酷寒。一个出门远行的藏族人总不会忘记自己家的火塘,就像不会忘记自己心爱的姑娘一样。人们对火塘相当尊重,不洁的东西绝不能塞到火塘里烧,比如头发、烟蒂、旧衣物等。哪怕是一个再简陋不过的火塘,它也在藏族人心目中意义非凡。有一次我曾经犯过一个错误,在一座雪山上一个护林人临时居住的屋子里,我去里面烤火。当时正是新年不久,当地人有将新鲜的松树枝铺在火塘边的习俗,取的是常(长)绿常(长)青的吉祥之意,我当时嫌火塘里的火不够大,就随手把屁股下的松树枝扔进火塘,没想到受到主人的严厉呵斥。他说屁股下坐过的东西怎么能丢进火塘里呢?羞愧得我连赔不是,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没有文化和教养的。

房子里的中柱在汤满村人的家里也尤为重要,它是立于客厅中央的一棵大柱,用整段圆木做成。中柱是一幢藏式民居的栋梁,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中柱越大,意味着这家人的势力和气派越大。我见过最大的中柱要3人才能合抱过来,即便在原始林区,也很难见到这样大的树了,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巨大的树,也不知当初盖房时是如何竖立起来的。中柱上一般挂有哈达、青稞穗、***像、佛陀像和松柏枝什么的,全看主人认为什么对这个家庭最吉祥。中柱在藏族人家里是神圣的,人们对它的感情特别深厚,离家出走的人——嫁出去的姑娘和去上门的儿子——都要绕中柱转3圈才可出门。人们还有专门歌唱中柱的歌儿,它不仅是一幢藏族民居的物质支柱,还是它的精神支撑,是它的魂。

神龛在每户藏族人家里是必备的,只有大小之分。有的人家神龛占据了一整面墙,请手艺最好的木匠将神龛雕刻得富丽堂皇。神龛上的贡品一般有香炉、哈达、圣水、新青稞、水果、糖等’看上去朴实无华,但绝对虔诚恭敬。

汤满村人的神龛不比寺庙,供奉的大都是真人,如***大师的画像,本地的某位活佛或高僧的照片,有的人家还供奉***的画像,他们对***的感情很深,也很纯朴。有个老人曾经告诉我说,***才是最大的佛呢,是***分给我们地,分给我们牛羊。每当我在藏族人家里看到***像,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我们家家的墙上都挂有他老人家面带慈祥笑容的画像,不仅仅是为了装饰空荡荡的墙壁。

当然,客厅里也会有现代社会的一些东西,像彩电、录音机等,但都摆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不像我们的客厅,大彩电总是在最居中的位置。我们的客厅再宽敞,再豪华,也没有传统文化的栖息之地。

客厅周围会有几间房间,那是主人的卧室,老人一般都睡在火塘边,那里暖和。盖3层楼房的人家也许会辟出专门的一间房间做佛堂,那是为来做法事的喇嘛们准备的。藏族人家一年里总会在一些特殊的时日或家中有事的时候请喇嘛来念经做法事,一做就是几天几夜,当然得为喇嘛们准备地方,其实也是为神灵们提供一个供奉的空间。我想佛堂就像我们的书房一样,是精神滋养、修行的地方。在过去,有佛堂的一般只是大户人家,老百姓家能供奉一个简单的神龛就不错了。因此家中的佛堂也是这家人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不过现在藏族人的房子都越盖越大,辟一间屋子来做佛堂已不是什么难事了。有的人家不仅有佛堂,甚至还在自己的院子门口修白塔。常可见这家的老人,有事无事都围着门口那白塔转圈念经。

最后还得提一提藏族民居的香炉,它大都建在房子楼上的平台上,一般有50厘米高,呈圆锥体。每天一早一晚,藏族老阿妈都会到香炉里煨桑,袅袅的青烟扶摇直上,随风飘散。那是村庄里最诗意的时刻,神秘的氛围在柱柱青烟中越来越醇厚,这时你会为这村庄的虔诚所感动。尤其在黄昏,雾霭沉沉,夜幕自上而下,阵阵袭来,煨桑的青烟不慌不忙,飘拂空灵,直达天庭,将人间的祈诵传达到神灵们居住的世界。

这个时候你才会深刻地感受到:这是一个有信仰的村庄。

4.神山

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神山,就像每一个藏族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一样。藏族人活得比我们更明白的地方是,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保护神是谁,住在哪里。这让每一个村庄都显得静谧、安详,每一个藏族人都活得明白,有力量。当你走进任何一个藏族村庄,你抬头四处远眺,村庄周围那最伟岸挺拔、最秀美险峻的雪山,一定是这个村庄的神山,由它负责守护村庄甜美的梦,由它来护佑村庄的平安吉祥。

本地最高的雪山梅里雪山的主峰、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是藏东地区最有名的神山,但它的法力不能统摄到每一个村庄。村庄里的人们日日夜夜需要一个看得见、感受得到的神灵。汤满村的神山就在村庄的后面,人们称它为崩次神山。它是一座并不起眼的青山,在山谷里并不高大险峻,山形似圆锥体,冬天里山上的雪也很少。如果不听村里人介绍,外地人根本不会想到它是一座神山。

藏区是一片神灵居住的土地,自然界的许多东西,雪山,湖泊、树木、河流等,都与神灵有关。在这里,传说就是现实,因此与其说人们的精神世界与传说有关,不如说是信仰使然。村庄里的人们向你说起神山和莲花生大师的关系,说起大师和魔鬼的战斗,说起某一块巨石曾经是莲花生大师坐过修行的地方,某一道悬崖是某个妖魔被斩断的半截身躯,就像在叙说从前,叙说一段真实的历史。这种时候你不能傻乎乎地问:“是真的吗?”那你就亵渎了人家的虔诚。好比你正在津津乐道地向人叙述你的童年往事,旁人来上一句,“我不相信”,那时你当作何感想?

神山是必须敬畏的。我听到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不相信本地神山法力的人,骑马来到神山下,人们告诉他说在神山面前不能骑马,会惹得神山发怒的。但是他不信,不但打马从神山前面经过,还挑衅似地大吼三声。等到他下山时,马失前蹄,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摔死了。我不想去考证这个故事的真伪,作为一个外地人,我不愿在他乡惹是生非,在别人的神山面前,我也需要虔诚和敬畏。

其实依我看来,汤满村的神山体现出来的意味更多的是一个人神共娱的地方。听村里的年轻人讲,每年阴历的正月初七,是当地人转神山的日子。围绕这座神山沿顺时针方向走一圈,一天的时间足够了。人们穿上节日盛装,背上一路上吃的干粮,扶老携幼,在山涧小道上迤逦而行。那与其说是转神山,不如说是一次踏青春游。而年轻人则成群结队,呼朋唤友,情歌高亢。这个时候是村庄里的情歌王子们的节日,他们可能会在转山的途中通过歌声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他们也可能早有预谋,和自己的心上人在转山路上一转就是几天几夜。你就闹不清他们究竟是在朝拜神灵呢,还是在谈情说爱。也许两者都有,神灵需要供奉,爱情也需要培养。

神山的半山腰有座小寺庙,经常有三两个喇嘛在那里修行。它只有一座经堂和两间小小的僧舍。与其说它是一座寺庙,不如说是一处闭关修行之地。在藏区我走访过很多的寺庙,像这样小的寺庙却不多见。我总觉得寺庙其实就是一座学院,大的寺庙里上百名年轻的喇嘛聚集在一起,在高僧和活佛的带领下学习藏文,念诵经文,做各种各样的佛事活动。空余的时间各扎仓里的喇嘛们也打闹串门子,或回家参加生产劳动,或外出朝圣,生活得充实而忙碌,其实跟我们在大学里学习没有什么两样。

而汤满村的这个小寺庙,它是多么地冷寂而孤单啊。几个喇嘛上要供奉寺庙里的佛菩萨,下要关照山谷里的众生,他们用悲悯的目光抚摸山谷里的村庄,用虔诚的祈诵迎请神灵护佑山谷里的村庄。我不知道当他们在暮色黄昏,于半山腰上看见山谷里村庄的袅袅炊烟时,他们会想起些什么?

村庄里寺庙小并不意味着这里的人们对神灵不够虔诚。相反,尼西乡一带的各村庄历来是出家当喇嘛最多的。县城里有名的寺庙松赞林寺里专门有一个尼西康仓,“康仓”是各地来的喇嘛们按地域划分而在寺庙里建立起来的院落(或者说是一个喇嘛村),松赞林寺有八大康仓,尼西康仓是最大的,也就是说喇嘛最多的。松赞林寺总共有600来名喇嘛,尼西就有150多名。尼西出去的喇嘛也多高僧大德,最有名的是民国时期一名叫郎仁的高僧,据说他曾是达赖喇嘛的讲经师,那时所有要求见达赖喇嘛的人,都必须到朗仁喇嘛那里去“取钥匙”,也就是要通过他的引荐,可见此人地位之显赫。

在一个村庄里压着一层薄雪的早晨,我在汤满村村口的一座白塔前见到一个老喇嘛吹批,“吹批”的汉语意思为“弘扬佛法”,这样的名字在尼西村据说有十几个人,我在汤满村的一个好弟兄的名字也叫吹批。看来人人都想为弘扬佛法做点什么,至少他们在意愿上如此。

我和吹批喇嘛在白塔前闲聊,他的汉话还可以,曾经经历过的沧桑在他的脸上波澜不兴。有几个老人在阳光下围着白塔转经,他们每转一圈,都要捡一颗石子堆在一边,因此白塔的周围堆了一堆堆的小石子。吹批喇嘛即便在“文革”时期,也没有过还俗的念头,他说既然已经剃度受戒了,身与心都供奉给佛了。现在据他自己讲是“退休”在家修行。

修行有许多种方式,在寺庙里念经做法事,在深山里闭关苦修,云游他乡,或者磕等身长头去拉萨朝圣,都是出家人的修行。在家里修行的僧侣我见得还少。他们和世俗生活挨得这么近,人间的烟火会不会扰乱了他们清静的心灵?古人云,“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也许这个“退休”在家的喇嘛,是个真正的修行者呢。